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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母親的名字,伊莉莎白心跳加速。她在裡面!她的歌聲很美,總在家裡四處歌唱,自己編出各種搖籃曲、兒歌,伊莉莎白早上最愛躺在床上聽母親在農舍各處哼歌。可是,酒吧裡伴隨醉漢吵雜歡呼傳出的歌聲與她熟悉的甜美嗓音完全不同……
她環視小小的酒吧,看著角落那架和當年一樣的老鋼琴。屋裡唯一改變的只有每樣東西的年紀。
「可是媽咪。」葛倫妮模仿,兩三個男人哈哈大笑。「我不是妳媽咪。」她啞聲說道,踩中琴鍵,發出惱人的噪音。「濕答答的小莉莎不該有媽咪。她們應該被毒死,妳們都該死。」她啐道。
她繼續前進,卻只看到一輛緩緩朝她逼近的牽引車,在深夜是很不尋常的景象。她再次倒車回到路口,不耐在心中累積,她丟下車,拔腿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衝過通往家園的一哩路。
湯姆點頭。
雨刷瘋狂掃過擋風玻璃,她沿著黑暗的道路開向小鎮,駛過石橋,面對這座鬼鎮。每個人都安全地關在家裡,在溫暖的家園或旅館裡。除了駝峰跟弗雷南根酒吧,此地沒有任何夜生活。伊莉莎白停好車,站在弗雷南根酒吧對面,站在冷雨中,盯著對街的屋子回想,回想那一夜。
「我在這。」他先是低聲回應,接著拉高嗓音,「我在這!」
「她常常來這裡?」
「可是,媽咪……」伊莉莎白嗚咽。
伊莉莎白的心臟跳入她的喉嚨,有好一會兒,她得要用力吸氣。母親坐在木鋼琴上頭,張嘴送出那些駭人的字眼;她身穿伊莉莎白從未看過的裙子,下襬拉到大腿,周圍五六個男人出言逗弄、笑鬧,她擺出各種伊莉莎白前所未見的姿態。
鋼琴樂聲驟然停止,一群男人的吼叫把伊莉莎白嚇了一跳。
湯米只是傷心地對她點頭。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伊莉莎白尖叫。她又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已經感到厭煩,陷入一群陌生男人的臂彎,她轉身衝入冰冷的夜色。
伊莉莎白緩緩橫越街道,走向弗雷南根酒吧,腦海中的回憶如此鮮活,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伸出手,推開酒吧的門,弗雷南根先生從吧台後抬起頭,對她微微一笑,彷彿是預期她會踏進此地。
父親一直都知道這件事,卻從未告訴過她,他不希望她心中對母親的幻象崩毀。她一直把她放在高處景仰,把母親當成自由的靈魂,而父親則是扼殺她的阻力,捕捉蝴蝶的獵人。她得要趕到他身邊,跟他道歉,導正這一切。
他搖搖頭。
杯子與茶碟落地,他站起來,撞倒椅子。
是她。
「該死。」凱絲琳咒罵了聲跳起來,從吧台另一端衝向伊莉莎白。「妳來幹嘛?」
「爸爸。」小伊莉莎白一邊啜泣,一邊沿著通往農舍的道路奔跑。她尖聲呼喚父親,聲音越來越高亢。那一夜,狂風第一次幫上她的忙,把她的聲音送向農舍,農舍亮起一盞燈,然後又是一盞,她看到前門敞開。
「爸爸!」她再次呼喚。
他抓住拐杖,以最快的速度移動雙腿到前門,他拉開門,穿過夜晚的風雨凝望他的妻子。
在吊鐘花巷,伊莉莎白猛然睜眼,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屋外咆吼的風聲有如負傷的野獸,她的心臟在胸中猛搥,她口乾舌燥,身體又濕又黏。她甩開棉被,抓起床邊桌上的車鑰匙,跑下樓,披上雨衣,逃向她的轎車。冰冷的雨滴擊中她,她想起自己有多討厭雨滴落在臉上的感覺,因為這讓她想起那一夜。她快步走向車子,冷風把頭髮和圖書吹向她的眼睛臉頰,她抖個不停,等到她坐進駕駛座,她早已渾身濕透。
「還有我父親,」她頓了一下,想到每晚在家裡等了又等的可憐父親。「他知道這一切。」
「我母親——」伊莉莎白在門邊喊道,孩童似的嗓音令她驚訝。「她是個酒鬼。」
「伊莉莎白,我從來沒有期待過。」他驗證了一直堵在她內心深處的感受「爸爸……」伊莉莎白對自己低語,離開吧台,回到冰冷的夜色中。
「葛倫妮,來吧,再為我們唱首歌。」某個男人口齒不清地調笑,大家同聲歡呼。
伊莉莎白站在酒吧門邊,頭髮垂落,雨水沿著前額和鼻子滑落,牙齒格格作響,手指麻木。屋裡的聲音跟當年不同,沒有音樂,沒有歡呼,沒有起鬨,沒有歌聲,只有酒杯不時碰撞的聲音和低沉的閒聊。在安靜的星期二夜晚,酒吧裡的客人用一隻手就可以數得出來。
弗雷南根先生震驚地張大嘴。「那誰來看顧這個孩子?」
湯姆的嗓音柔和。「她是那種毫無節制的酒鬼。」
在!鐘花巷,伊莉莎白的臥室窗外,大雨正落下,像碎石子般敲打臥室窗戶。風兒為了今夜的表演開嗓,伊莉莎白躲在被窩裡,思緒傳送到那個冬季深夜,她出外尋找母親的旅程……
伊莉莎白棕色的皮膚發白,寒意令她的嘴唇發青,牙齒格格作響,濕透了的花朵圖案洋裝貼著她的身體,她的雙腿在靴子裡打顫。
那個女人唱出的歌曲字字句句都刺痛伊莉莎白的耳朵,粗魯又噁心,曲調粗糙骯髒。每一個無理的字眼都是伊莉莎白的父親禁止她說出的粗話,卻贏得那群酩酊大醉的野獸喝采。
年幼的伊莉莎白伸出顫抖的手,推開酒吧的門。她溽濕的頭髮貼在臉頰邊,下唇抖個不停,她大大的棕色眼睛恐慌地東張和-圖-書西望,這時她看到有個男人伸手想摸她母親。
她在書包裡塞了幾樣東西:內衣褲、兩件套頭毛衣、兩條裙子、母親送給她的書、她的泰迪熊,還有她撲滿裡的四塊四角二分英鎊。在她最喜歡的花朵圖案洋裝外裹上雨衣,套上紅色雨靴,她踏入冰冷的夜晚。她爬過低矮的庭院圍牆,不讓打開柵門的咿呀聲驚擾她父親,這幾天他像看門狗一樣淺眠,總是豎起一隻耳朵睡覺。她沿著樹叢走在筆直的道路上,降低被人看見的風險。寒風拉扯樹枝,讓它們刮上她的臉與雙腿,濕漉的葉片向她印下濕吻。今夜的風勢很烈,像鞭子般掃過她的腿,刺痛她的耳朵跟臉頰,直撲她的臉奪去她的呼吸。才走了幾分鐘,她的手指、鼻子和嘴唇便已經凍僵,身體冷到骨子裡,然而今晚就要見到母親的執念驅動她繼續走下去。她踏上旅程。
「我來、來、來、來……」伊莉莎白在安靜的酒吧裡結結巴巴,困惑地望著母親。「我來找我媽媽,我要跟她住在一起。」
「噗呼呼,」母親的歌聲壓過他們。「我們一起來拯救媽咪吧?」她口齒不清地說道,雙眼直視伊莉莎白。那雙充血的眼中沒有任何光彩,不是伊莉莎白熟知的眼睛,那是別人的眼睛。
母親所處的角落爆開震天響的笑聲,淚水盈滿伊莉莎白驚慌的雙眼。
「好啦、好啦,小夥子們,冷靜點。」當年的弗雷南根先生在吧台後高喊。
她走向弗雷南根酒吧,肚裡有隻蝴蝶在撲騰,寒風的鞭笞消失無蹤,只剩下與母親重逢的純粹興奮。在看到弗雷南根酒吧前,她已經聽到那裡的聲響,這裡跟駝峰酒吧是鎮上唯一還亮著燈的建築物。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戶,鋼琴、小提琴、手鼓的樂聲,響亮的歌聲笑聲,不時爆發的歡呼聲流瀉而和圖書出。伊莉莎白自顧自地輕笑,聽起來大家都玩得好開心。
她踮腳隔著紅色的彩繪玻璃往裡看,發現有個駭人的女子噺啞地唱出那段駭人的調子。她確信她母親就坐在凱絲琳身旁,露出作嘔的表情。
「爸爸!」她叫得更大聲,跑得更快。
「別碰她!」伊莉莎白的叫嚷響得讓整間酒吧安靜下來,她母親止住歌聲,每顆頭都轉向這個站在門邊的小女孩。
他被相似的聲音帶回二十年前。是他的小女孩,他的小女孩再次衝過雨幕奔回家,她需要他。
「嗯,她不在這裡。」母親厲聲道,「出去!」她控訴似地指著伊莉莎白。「濕答答的小老鼠不准進酒吧。」她格格高笑,舉起酒杯,杯口卻沒對準嘴巴,大半飲料灑在她胸口,頸子因此瑩亮,甜甜的香水味被威士忌的氣息取代。
「那一晚,」伊莉莎白的眼中滿是淚水。「謝謝你。」
年幼的伊莉莎白衝出酒吧,感覺到每一滴擊中她身體的雨水,感覺得到胸中的痛楚,她踏過水窪,吸進冰冷的空氣,水花濺上雙腿。她跑向自己的家。
「爸爸。」他再次聽到她的啜泣。
增添年歲的湯姆依然盯著她。
那個女人狂奔,他聽見來自遠處的喘息。
「葛倫妮。」他低語。
「我沒辦法。」凱絲琳站在原地。「我得要盯著葛倫妮,我要帶她回去。」
他再次點頭。
「後來你還有看到她嗎?」
凱絲琳阿姨的車子停在酒吧外,伊莉莎白走得更快了。前門開著,裡頭有一條小小的走道,然後是鑲著彩繪玻璃的酒吧門扉。伊莉莎白站在緊閉的門外,抖去雨衣上的水滴,往牆上的傘架掛去。她的棕髮濕透了,紅紅的鼻子流
m.hetubook.com.com出鼻水。雨水流進她的靴子,她的腿凍得發抖,腳掌泡在冰冷的水中,每走一步就發出一聲啪吱。
布倫登坐在臥室窗邊啜飲熱茶,望向窗外的夜色,懷抱著最深最深的期盼,希望他等待的那個人影會出現。他把她們全都趕走了,他做出了違背心意的事,這都是他的錯。現在他只能等待,等待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看哪個人會回來。他很清楚其中一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二十分鐘後,她抵達通往拜雷.納.可洛西鎮的石橋。她從未看過半夜十一點的小鎮,感覺就像是一座鬼鎮,黑暗、寂靜、空蕩蕩,彷彿正要見證某件事情,卻又永遠不會洩露半個字。
「凱絲琳!」弗雷南根先生大吼,「妳在做什麼?把她帶出去。她不該看到這個!」
伊莉莎白跳上車,加速離開小鎮,開過通往農舍的一哩長道路。朝她接近的車燈代表她得要倒車,等待對向來車通過,然後才能繼續旅程。
他聽見她在哭,看到她打開咿呀作響的柵門,渾身濕透,正如二十年前,他展開雙臂,將她迎入他的懷抱。
遠處的動靜引起他的注意,他像是看門狗般集中精神。有個女人跑向他,長長棕髮在她背後飄揚,她的身影被沿著窗玻璃流淌的雨水模糊。
湯姆一臉憤怒。「那就讓我來送她回家。」他從吧台下抓起鑰匙,繞過來走向伊莉莎白。
「可是會有好幾個禮拜,」她重重吞嚥,「有時候她會待在我們身邊好幾個禮拜。」
那些男人不管他,繼續對伊莉莎白的母親拋媚眼。
凱絲琳看了看伊莉莎白,又看了看葛倫妮,她困在兩人之間。「湯姆,我不能。」她嘶聲說道。
「你……你期待過嗎?」她的聲音哽在喉中。
「媽咪。」伊莉莎白嗚咽道。
「我在這,別擔心。」他輕聲安撫,拍拍她的腦袋,抱著她左右搖晃。「爸爸在這。」
「他擁有聖人般的耐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