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
「怎麼說?」
聽我這麼說,瑠衣竊笑。
「怎麼啦?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你知道嗎?現在美國的銀行早上七點半就開始營業了。我是到了當地在飯店附近逛逛時發現的。後來我問了朋友,據說從今年開始,幾乎所有的銀行都是這麼做的。他說再過一陣子,全美的銀行就會像便利商店一樣二十四小時營業呢。這表示銀行業的競爭愈來愈激烈了。」
「這家餐廳原本的老闆是大日本製紙,幾年前投資大把鈔票開了這家店。當時說什麼多角化經營,連紙業都來開餐廳。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個笑話。但是這家店都是紙做成的喔。當然梁柱就另當別論了。」
「啊?」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聊到這,我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問她:「去年摩托羅拉和DDI共同研發一種不限區域的手機,你知道嗎?」
我心想,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從忙得不可開交的經營企畫室轉戰到稍微輕鬆的人事部門,反倒亂了自己的生活步調,這似乎是我近來情緒不穩的原因所在。
「也就是說,每個人的電腦都是無線上網嗎?」
第一個帶我來這家店的人也是扇谷。大日本製紙的現任董事長和扇谷是陸軍幼年學校的同學,更是摯友。這位董事長在開店之初舉辦了開幕酒會,當時我是扇谷的祕書,於是陪同谷一同出席,因而店裡的女老闆也認識我,從此就算我私下光顧,她也會給我一些優惠,否則老實說,以我現在的職位根本無法踏進這家店。進公司到現在,我見識了許多場面,而這都要歸功於扇谷的教導。我認識的人、我該去的地方,這一切都是扇谷賜給我的。因為他,我學會了超齡的玩樂,否則基本上以我的身分根本沒機會和那些金字塔頂端的人物說上話。但我卻認識了他們,更獲得他們的賞識。但是仔細一想,或許我只是在扇谷這個傑出人物的掌心裡轉來轉去罷了,最後甚至與扇谷的親戚交往。我覺得自己連最後的隱私都徹
和*圖*書徹底底獻給了他。瑠衣環顧店內。我說:「這家店也算是泡沫經濟下的產物吧。」
「是啊。現在一部要價兩百萬圓,有了這支手機就能在世界任何角落透過衛電波通話。不過,當然得經由美國發射的衛星。我得知這個消息後,便覺得公司應該花更多預算在衛星開發部門,所以寫了一份報告給社長。我們公司一直在做美國軍事專用衛星的代工,技術上應該不成問題,不過民生用的技術就很難說了。但我認為,將來即使一支小手機也需要透過衛星。其實軍事上早已經完全衛星化了。」
瑠衣開始擔心我。「還是,有什麼事情讓你掛心呢?」
瑠衣沒有開口,反而靜靜盯著我看。
「沒錯吧。」
接著我開始說明美軍現階段的飛彈防衛系統。連我都發覺自己愈講愈起勁,剛才消沉的心情逐漸開朗,恢復生氣。瑠衣邊眨眼,邊認真傾聽。
她在紐約待了半個月,上週才剛回國,我能體會她為什麼要一重複這句話,但瑠衣的身材樣貌卻不像日本人,從她口中聽到「還是和食好」,讓我覺得有些不搭調。去年聖誕節,我們透過朋友介紹認識之後就固定每個星期聚餐一次,也常去看電影或兜風。算一算,交往已經超過半年了,然而我發現自己還不能適應她。
「所以外界說什麼日本只是從旁支援、履行後端補給義務什麼的,但實際上一旦爆發戰爭日本也將捲入這場戰役嘍?」瑠衣憂心忡忡地問我。
「對了,你剛才說有兩件事讓你大吃一驚,到底是什麼事?」
「他們已經進步到這種程度了啊。」
不過,反正我已經被內山踢出來了。我差點脫口說出這句話,急忙吞了回去。總不能對扇谷的姪女抱怨公司的內幕吧。
我的公司到最近才跟總公司大樓完成連線系統,每一個員工桌上都有電腦與網路線,為此花了一大筆建置費。當初我還在經營企畫室時,為了搞定這份預算以及系統化的基礎設計,費了不少苦心。我問瑠衣:「所以,他們未來可能以光纖連結,採用衛星通訊,是吧?」
「是喔?」
剛才瑠衣說我「心不在焉」,的確如此。回想今天一整天,我無時無刻都在想那個叫作中平香折的女子,我就在滿腦子都是這個女子的情況下,度過了漫長的一天。
「開心一點嘛,喝個痛快吧!」
我對銀行的變化並不感到驚訝,不過IBM的變化倒是令我意外。
自從和瑠衣交往以來,我發覺自己老愛提起年紀。過去我在人前幾乎不曾說過「累了」這類的話,但每回跟瑠衣見www•hetubook•com•com面,卻經常隨口說出。
「也沒有啊。」
「店名也叫『ITOSHI』懂吧。」
火柴盒上印有「糸氏」的店名,我把它遞給了瑠衣。
「不過更讓我驚訝的還在後頭。有一天,我到IBM新蓋的紐約總公司大樓參觀。」
我看著車窗外流逝的景色,回想昨晚那一件事也是個徵兆。我竟然在深夜牽扯上不尋常的男女糾紛,不止動口竟然還動了手,最後更是把女子帶回家,雖然只有一晚,但我讓她睡在自己家裡。我整晚無法入睡,今天早上也不敢吵醒她,只留了一張紙條便匆匆出門。不管如何解釋,這一連串的行為都違反我平時的作風,更奇怪的是,那個女子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現在日本政府正著手檢視美日防衛合作的方針,但就技術層面而言,這根本沒什麼好談的。他們還在討論遠東區域到底包不包括臺灣海峽,這更是無聊的爭議。目前我們公司和美國五角大廈正在合作研發衛星探測系統,只要開發成功,不管從世界任何地區發射飛彈,電腦都能夠從最近的軍艦或美日的飛彈基地自動發射飛彈回擊。自從波斯灣戰爭以來,美國就曾利用太空梭發射軍用衛星,我們公司也提供了部分技術,這是百分之百依照防衛策略研發的產品。」
「怎麼說?」
「沒有,沒什麼事啊。」
我和瑠衣面對面,心想:果然像個外國人。一頭柔順美麗的褐色秀髮、直挺的鼻梁、白皙的肌膚,一百六十八公分的高挑身材加上勻稱豐|滿的體態,一雙大眼睛的眼珠微微偏向上方,看起來有些迷濛,神情也總是帶著令人捉摸不定的感覺與曖昧。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名字就讓我直覺她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當時我把我的感覺告訴她,她笑著說:「大家都這麼想,不過沒有人在一見面就敢對我這麼說,你算是第一個呢!」
「哇,原來如此。」
和瑠衣分手後,我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後悔自己說太多了。瑠衣大概不會記得我說過的話,不過我們公司提供技術給美國太空梭的衛星發射系統這件事可說是國家機密呀。將近十年前,美日締結了技術支援協定,我們公司與美國的合作案也是基於這項協定,並由公司跟五角大廈簽署了合約。如果就美日安保條約的主軸「日本的專守防衛思想」和憲法第九條,以及不履行集團自衛權的原則而言,我們公司提供的技術內容已經完全超出這項原則。美國希望能夠在太空擊毀俄羅斯的殺手衛星,因此研發小型飛彈的導引系統,公司提供的技術就是協助開發這個導引系統,這項技術已經明顯涉及攻擊武器的領域。儘管對方是扇谷的姪女,也不能把太空梭的軍事衛星一事洩漏出去。和圖書
「我想也是。NTT現在才宣稱要如何擴充海底纜線的頻寬什麼的,日本的觀念比別人都晚了十年二十年呢。」
「現在正是新人錄用時期,你負責人事想必很忙吧。不好意思,我還硬把你挖出來陪我。」
但就因為辛苦,才更覺得充實事實上,扇谷長達十年的太平盛世靠的是扇谷身邊幾個重要親信,我雖然是親信中最基層的一員,但也自負是其中的一分子。近一百名同期員工當中,我的升遷顯然比任何人都順遂,然而我也認為自己付出相對的代價。我以這些代價換來人事部門的異動更獲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人事課長的頭銜。不過現在突然多出許多時間,反倒失去精神上的平衡——應該說是過去只專注於工作的負面影響突然爆發開來。而且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負面影響已然大到讓我束手無策的地步。
「這張桌子也是紙,牆壁也是。他們在楮紙上塗上石灰加強硬度。你看,這個燈罩也是和紙做的。」
瑠衣目前負責兩家客戶,一家大型信用銀行因為呆帳處理不當被迫大幅縮小海外投資部門;另一家則是全國性報社,曾被澳洲的大型媒體集團收購旗下電視臺的股權,最近總算成功奪回股。她和上司為了處理這兩家公司的財務問題,一同到紐約出差。正當她巨細靡遺地說明出差的業務內容時又突然轉移話題,我不禁停下筷子,抬起了頭。
瑠衣似乎不知道這件事。
「有什麼好笑的?」我也笑著問她。
瑠衣展現旺盛的食欲,邊吃邊聊著這次的紐約之行,偶爾摻雜幾句英文,發音非常標準。我除了學生時代曾和-圖-書利用暑假到維吉尼亞州遊學之外,英文都是在日本學的,不禁感嘆自己的英文程度遠遠不及於她。瑠衣畢業自一橋大學經濟系,並取得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碩士,在日本女性當中是相當罕見的。學成歸國後,她到外商管理顧問公司上班,今年是她職涯的第五年。
「這麼說,我也是在你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出生的唷。橋田先生二十歲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學生呢。」瑠衣露出調皮的表情。
「也算是啦。」
我用食指和中指敲了桌面。
「對!對!就是要這樣!」
「我今天的確有點累,不過我年紀也不小了嘛。」
「或許是因為最近都得面對好幾百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吧。她們可是我大學時代出生的小孩呢,怎能不想到自己的年紀呢?」
雖然我對酒量頗有自信,但幾次和瑠衣喝酒,她始終面不改色,如此驚人的酒量連我都甘拜下風。
瑠衣每道菜都吃得精光。我望著她的嘴角,深深體會十歲的年齡差距。
企畫室時代,我的時間都被工作占滿了,擔任扇谷祕書的時期也差不多如此。仔細回想這十幾年,我幾乎沒有私人生活。尤其最近幾年,公司交代的任務已經超出我的年齡應該擔負的,盡是一些重責大任;身為社長的親信,更得負責經營層面的重要業務。過去的任何一項工作就算我全心全意投入其中仍力有未逮,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夠不出差錯地完成每一項任務,可說是奇蹟呀。
「是喔?」
「我心想橋田先生今天怎麼這麼無精打采,好像沒心情聽我說話,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被人說中了心事,我無話可答。瑠衣三天前才出差回國,這次的出差時間長,她的精神卻好得很,反而讓我更加消沉,打算趕快結束這場飯局提早回家,但我這樣的念頭似乎給她識破了。
「如果衛星通訊繼續普及,那是必然的趨勢吧。」
「銀行和IBM怎麼了?」
「那就別那麼憂愁嘛。多喝一點吧。來!」瑠衣說,然後替我倒啤酒。
「這次到紐約,有兩件事讓我很吃驚。」
我一口氣乾了啤酒。
「橋田先生。」聽到瑠衣叫喚,我急忙抬起頭。
「是嗎?沒那麼嚴重啦。」
瑠衣正在端詳火柴盒上的文字。我心想得振作一點,於是以輕鬆的口吻問她。
「IBM的辦公室怎麼了?」
「是喔。」
「真的耶,他們把『紙』拆成兩個字。」
「你看起來總算有點精神了,橋田先生。」瑠衣的眼神亮了起來。
「他們公司內部網路都是無線終端,所以地板也不需要做夾層來安置網路線。」
「沒有啦,工作上沒什麼大不了,和圖書其實最近也沒那麼忙了。」
「對啊,對啊。」瑠衣傾身向前,開口說道。「一個是關於銀行,另一個是IBM。」
「日本人還是吃和食好。」
十年前,我二十八歲,那一年正是當上扇谷祕書的第四年。當時扇谷總算爬上副社長的寶座,企圖邁向社長之路,那也是我們最忙碌的一段時期。我面對老闆的無理要求,時常被耍得團團轉,但仍舊堅持跟隨他,不顧一切賣命工作。那時我還年輕,扇谷五十六歲,當時的他也還不算老。
「話說回來,這家店好有氣氛喔。」
「什麼事讓你大吃一驚?」
「不過,你得面試還要處理一些雜事,應該很辛苦吧?」
「對啊!我真是嚇了一大跳!日本最近一直在興建一些高科技大樓,不過都還是有線吧。我聽IBM的人說這種方式已經落伍了,以後是無線終端的時代了。」
「那當然。所以就算日本只是從旁支援,也必須擁有自己的衛星網絡,這樣才能確保一定程度的國家自主。反正遲早得跟美國一起打仗嘛。EU正企圖為衛星開發殺出一條血路,這也是為了防堵美國。這跟冷戰時期法國和英國擴充核子武器是一樣的道理。而且軍事衛星技術絕對能夠轉變為民生用品。如果美國掌握了網路的核心部分,一旦發生事情,其他國家就動彈不得了連打個國際電話都有問題,所有對話都讓老美聽得一清二楚。」
「怎麼了,好像有點恍神。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嗎?」
可能是昨晚幾乎沒闔眼的關係吧,今天總覺得沒什麼興致跟瑠衣聊天。我們在銀座的餐廳吃懷石大餐,瑠衣顯得興致盎然,似乎非常愉快。
「別說了。聊這個話題會讓我心情愈來愈沉重呀。」說著,忽然想起昨晚在莫名的情況下認識的那個女孩。後來事情有了奇妙的變化,我竟然讓那女孩在我房間住了一晚。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記得昨晚她非常驚恐,她說今天還有面試。不曉得順不順利?有沒有乖乖回到自己家裡?她的名字叫中平香折。今年才十九歲,比眼前的藤山瑠衣小十歲。想起香折,我開始心不在焉。
「他們辦公室終端都是無線呢!」
「沒錯。美國那些傢伙更斷言有線時代已經結束,今後只需要衛星就夠了。這也代表美國將是未來資訊化的霸主。」
「橋田先生,你總是喜歡說自己老,這已經是你的口頭禪了。過一陣子,你也才滿三十八歲,不是嗎?一點都不老啊。好奇怪喔。外表還那麼年輕,不能總是說自己老啦,再說下去真的會被你說老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