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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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店裡,我還以為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因為你替我們調酒的時候,始終面不改色的。」
橋田浩介
我思索了一會兒,在口中念了一遍,這才想起她的名字。腦海裡浮現履歷表上「中平香折」的漢字。
她在停車場出口叫住我,我靠近她說「你可以放心了」,但她仍舊不停顫抖。我輕輕拍了她的肩膀說:「你記得我嗎?」
「請您別放在心上。我這種人本來就不可能考上那麼優秀的公司。您記得我,我已經很感動了。」
「您看起來還很年輕呢。」
「我沒想到您還記得我。」
「今天真的很抱歉。」
她的父親任職於某大證券公司;母親經營補習班;似乎沒有兄弟姊妹。大概是獨生女吧。這點和我一樣。昭和五十二年生,我深感年齡上的差距。五十二年,我已經是大學生了。就年齡而言,我和她今年五十歲的父親比較接近。母親才四十六歲,和我只差了八歲。她今年十九歲,我感嘆自己的輩分已經可以當她的父母了。
「是啊。」
打開房門,打開玄關到走廊的燈,一邊解開領帶走進客廳。我直接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手表的指針指著晚上九點半。今晚沒喝多少酒,沉重的疲憊卻滯留全身。瑠衣在飯後送我一份紐約行的禮物:一條ETRO的領帶。我把它丟在眼前的玻璃桌上,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在昏暗的客廳裡一動也不動,靜靜發呆。
扇谷第五期的任期即將屆滿,有些人傳言公司已經進入扇谷一人獨大的體制,然而他的權勢卻不衰反盛,就算即將卸任會長,經營實權仍掌握在扇谷手中。這樣的話,和扇谷姪女的婚事可說是不可多得的好機會。如
和*圖*書果成為扇谷家族的一員,我的地位必將水漲船高,這也表示扇谷已經替我鋪好了未來的路。紙條上的內容讓我的心情糟到極點。白天想起這篇留言,我就後悔了,這時候再度看到紙上工整的字跡和空洞的內容,不禁感嘆自己一成不變的老舊思考模式。說什麼「自己的事還是得自己解決,這是大人世界的遊戲規則」,一個十九歲的女孩怎麼懂得大人世界的規則呢?更何況,「大人世界的遊戲規則」究竟是什麼,連我都不是很了解。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於許多事物愈來愈漫不經心。我總喜歡立刻判定對錯,不顧對方的想法或用意就立刻劃清界線,試圖撇清關係。年輕時,我對於人與人的相處仍存有一絲敬畏,認為即使是工作上的交往,人與人仍舊存在著一種超越利害關係、不可侵犯的禮貌或是一種尊重。然而逐漸地,我把人看作只是團體中的一顆小螺絲。大多數人都有屬於各自的角色,這個角色可大可小,但畢竟只是個機器罷了。我學會把人當作機器看待。一旦學會這一套待人模式,反倒容易錯失與人深入交往的契機。除了親人之外,這世界上的人一開始都只是陌生人,但就在發生一些事情或是累積一些莫名的感情之後,你也就無法忽視對方的存在。好比一顆氣球因為空氣而膨脹,好比船帆迎風推動一艘船,人類必須仰賴不具實體的偶然與心情上的變化才得以豐富自己的人生。這些道理我都清楚得很,但現在的我必須遵循每一項計算與計畫,猶如堆積硬石一般,一步步爬上升遷的階梯。這樣的日子過久了,整個人都綁死在一連串確實無誤的道路上。我再也無法熱心追逐飄浮的情緒,也不敢觸及簇新卻又不可知的事和*圖*書物。
我收好履歷表,想著如果當時順利送香折回家,現在也不會如此掛念著她。在同一天巧遇當天面試過的人就已經夠稀奇了,還莫名其妙牽扯上無聊的打架事件,就算這一切是巧合,也不是常有的事吧。只是如果事情就這麼單純,我便能夠將它遺留在記憶深處,當作是一場意外插曲。
早安。記得你說今天下午要去面試,所以我會在中午前打電話叫醒你,好好表現吧。出門時,記得把鑰匙放在信箱裡。我雖然不知道你跟那個男的有什麼過節,不過最好找他談一談。如果擔心他騷擾你,你也可以到朋友家住一陣子。如果真的遇到什麼麻煩也可以找我商量。不過自己的事還是得自己解決,這是大人世界的遊戲規則。你即將要出社會了,需要懂得做人處事的道理。恕我多管閒事,不過身為長輩,我想給你一些忠告。再見。
一看時鐘,已經快要十點鐘,有點睏了,這才想到忘了打電話給瑠衣。平常我總習慣在分手後打個電話問她是否安全到家。我們認識半年多了,我卻不曾和瑠衣上過床。如果有意上床,其實隨時都可以,但我卻沒有那股欲望,而瑠衣似乎也對我們這樣一對二十八歲與三十八歲的男女交往關係卻還像小孩扮家家酒的情況未曾感到任何不妥。
「我叫橋田浩介。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昨晚竹井對我展開無聊的說教時,曾說過這麼一段話。
聽我這麼一說,她的臉上再度出現懼色。就在這個時候,停車場傳來發動引擎的聲音。她摀住耳朵,以微弱的聲音喊說「我好怕」,當場蹲在地上。我望著縮得小小的背影,一陣茫然,隨即拉起她說:「總之我們趕緊走到大馬路上,攔車回家吧!」但和*圖*書她似乎無法一個人行走,她靠過來緊緊抱著我,我只好抱著她拐過轉角,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到了前方的青山通。引擎聲已經遠去,站在閃亮著橘光的青山通,她緊張的情緒也平復了許多,卻還是抓著我的手不放。
「沒關係,我打算辭掉了。反正不過是打工,這半年來盡是一些不愉快的經驗。昨天的面試雖然很遺憾,不過今天下午還有另一家公司的面試,我希望趕快到正常的公司上班。其實,我根本不想在那種賣酒的店工作,只是因為薪水好才勉強到那裡打工。今天真是感謝您救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答謝您才好。」
我們遲遲攔不到空車。她依舊沉默不語,愣愣地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剛才她那難以親近的神情已經消失了,那雙有特色的眼睛也恢復了光采,不過臉色依然是蒼白的。
我詳讀每一項記載,優缺點的欄位特別引起我的興趣。白天只是簡單略過一遍,現在仔細一看才發現有些特別的地方。優點寫著「比任何人都能夠體會他人的痛楚」,缺點是「非常害怕寂寞」。在評分時,通常不會把應徵者的自我分析列入考量,但現在和她有了些微的牽連,我感興趣的部分便從學歷或是應徵動機轉移到個性分析。
香折說她的公寓在駒澤,我住在池尻,我們算順路。我們終於攔下一部計程車,我打算繞遠路送香折回家,然後再回到自己的住處。上車時,街上銀行的數位時鐘顯示已經四點五分了。
「如果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奔馳,有一些風景是看不見的。」
首先我仔細端詳貼在右上角三乘四的大頭照。香折縮著下巴,嘴巴閉成一字形,眼珠朝上著這一方。細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表情就像母親在訓誡小孩一般。照片比本和_圖_書人要來得稚氣,或許是頭髮較短的關係。
「昨天真不好意思,沒錄用你。還揍了那個老闆,搞砸了你的打工機會。真是對不起。」我向她低頭道歉,她卻說:「怎麼會呢?我得謝謝您救了我一命。」她表情嚴肅,猛搖頭。
非常害怕寂寞,有時會鑽牛角尖,又比任何人都能夠體會他人的痛楚——我把她寫的優點和缺點在心中理了一遍,再反芻中平香折昨晚那不尋常的惶恐模樣。
我打開啤酒罐,拿起沙發腳下的公事包,取出一張文件攤開在手上。白天也曾在公司看過一遍,但因為面試行程滿檔,無法看個仔細。那是中平香折的履歷表。早上一到公司,我就從厚重的文件夾中抽出這一張,偷偷帶回家裡。
中平香折——昭和五十二年(一九七七)十月五日生,十九歲。出生地和籍貫是橫濱市磯子區,雙親的居住地也是橫濱。畢業於當地的高中,平成八年(一九九六)進入青山學院短期大學教養學系,預計明年畢業。目前居住於世田谷區駒澤四—八—十一,白庭公寓一〇三號房。興趣:「音樂欣賞、網球、滑雪」。優點:「開朗活潑、對任何事都感到好奇……」。缺點:「……有時會鑽牛角尖」。應徵動機欄寫著:「貴公司為引領日本的大企業,不斷挑戰新領域,是一家充滿企圖心的公司。貴公司的企業文化融合了傳統與革新,我希望能夠在這樣的環境下充分展現自己的能力」。以她的年紀而言,字跡顯得相當成熟,但內容果然是千篇一律,毫無特別之處。
我終於起身脫下上衣,打開北邊牆上的開關點亮頭上的照明。從廚房冰箱裡取出一罐啤酒,再度坐回沙發。桌上有個鬧鐘,鬧鐘下有張紙條,那是我早上放在她枕頭旁的紙條。我喝了一口https://m.hetubook.com•com啤酒,抽出鬧鐘下的紙,重新讀了一遍。
「其實沒那麼年輕,我快要三十八了。」
「還是很年輕。橋田先生一定是菁英,很優秀的吧。」
香折以雙手接下。「我叫中平香折。您該不會連名字都記得吧?」
「不過事情搞成這樣,你也沒辦法再到那家店去上班了吧。那一類型的男人其實相當陰險,特別愛記仇。」
這時她總算抬起頭來,微微點了頭。
我再度向她道歉,香折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
「原來您是人事課長啊。」香折看著名片說。
她的臉頰總算紅潤了起來,也放開了我的手。我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我打了個呵欠起身。沖個澡上床睡覺吧。中平香折已經離開,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吧。今晚也別打電話給瑠衣了。
我在大廈前下了計程車,通過半開的玻璃門走進屋內。狹窄的玄關大廳的右手邊有一排信箱,我打開信箱,在晚報下找到鑰匙,心想那個女子會不會留張紙條,但什麼也沒有。我把鑰匙收到口袋裡,搭電梯上五樓的自家。
「他還在停車場裡唉唉叫,你也可以過去安慰他呀,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瑠衣是扇谷夫人娘家藤山家的女兒,她的父親也就是扇谷夫人的兄長,是藤山家所經營的大型石油公司「新日本石油」社長,也是鼎鼎大名的經濟同友會副代表幹事。而且藤山家跟皇室算是遠親,可謂名門中的名門。扇谷願意把這樣一個名門閨秀介紹給我,他對我的信任可見一斑,不過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克制自己不能輕舉妄動。扇谷將瑠衣介紹給我,與她之間的交往等同於某種業務命令。如果我們的關係越過了最後一道防線,當然得論及婚嫁——瑠衣似乎也了解這一點,才能夠不動聲色,默默地維持這段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