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1
進了屋內,香折坐在床上一臉呆滯。我靠近她摸了她的額頭。
香折沉默片刻,然後說:「要來我這嗎?」
我掛上電話立刻招了計程車。
「白天在公司的時候就不太舒服,所以今天提早下班了。」
在電梯內明亮的燈光下只見香折的臉慘白得可怕,幾乎沒有任何血色。
我自言自語。扇谷的十年榮景,對於宇佐見而言是臥薪嘗膽的十年。駿河和我精采的十年,也是內山他們屈辱的十年。就如駿河剛才的感嘆,我也時常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一個組織中似乎太過招搖了。去年四月升任人事課長時,我感到內心湧起一股和諧即將崩潰的恐懼,這或許是長年累積的不協調所致。我並沒有比別人優秀,我和駿河都只是剛好順利搭上奔湧而至的大浪罷了。
「我是伊東。」
「浩大哥來找我啊。」
「好舒服喔……」香折邊喘氣邊說,然後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冰枕,她說:「哇,原來有這麼好用的東西啊!」
「對不起喔。反倒讓你擔心了。你今天來找我,應該是有什麼煩惱吧?」
「對不起喔。」香折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先別管這些,你現在冷不冷?」
原來是企畫室次長伊東。
「喂?」
「什麼也沒做啊。他們只拿錢給我,叫我自己到藥局買藥吃。」
「hetubook.com.com我剛才接到駿河室長太太的電話……」
香折突然咳了一下。
「沒有。」
我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摁下號碼後將手機貼近耳朵。響了三聲聽到話筒接起的聲音。
她說我們只是順利贏得幾場平凡無奇的賽事,在這過程中人生變得無謂且呆板。或許正是如此,如今這就是我們的終點吧。
我在新宿通走了一會兒,想起一個月前也同樣走過這條路。當天我在鶴來見了扇谷和酒井,然後又跟駿河一起到凌喝酒。我們聊了各種人事構想,駿河以下任董事兼人事部長的立場希望我負責特種車部門。當時的他意氣風發,精力充沛,如今才短短一個月就已人事全非,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我記不大清楚,只是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那人在昏暗的路上漸行漸遠。我在夢中拚命追他,想拉住他的手,可是他就像在光滑的冰面上被拖著走,完全停不下來。後來有個黑漆漆的大洞接近他,最後黑洞吞噬了他。我覺得那個人好像浩大哥,所以好害怕好害怕!」
「喂,是我。」
香折走在我前面進了公寓,我們一起搭上電梯。
「有感冒啊,可是沒人替我做這個。」
一聽到駿河的名字,我不禁全身繃緊了。「駿河室長過世了。」
「什和_圖_書麼真好?」
「喂,你在哪啊?」
「什麼樣的噩夢?」
「怎麼說?」
「之後就睡到現在嗎?」
仔細一聽,她的呼吸有點紊亂,可能是剛睡醒吧。
「為什麼沒聯絡我?」
一個男人的聲音。
伊東的聲音顫抖。
香折泛紅的臉頰貼在冒出水滴的冰枕上,又說了一次:哇,原來有這麼好用的東西啊。我從浴室拿了臉盆,把水和剩餘的冰塊倒進臉盆,沾濕毛巾後擰乾放在香折的額頭上。
「你在哪?你用手機打的吧?在外面嗎?」
香折微微搖頭。
沒多久香折就睡著了。額頭上的毛巾很快就熱了,我不停更換毛巾,注視她的睡顏。
香折點頭。
「你怎麼會說想聽我的聲音。」
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很蒼白。
我想念香折。
「柳原沒過來看你嗎?」
「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
「方便嗎?」
香折說著,呼吸逐漸急促了起來。不過比起她的噩夢,我比較在意她的身體。
「真的很舒服。」香折閉著眼睛微笑。
話筒那頭傳來低沉的聲音。
「喂?」
「嗯,沒什麼事啦。」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香折的聲音聽來格外低沉。
「怎麼了?一定有事吧?」
這個女孩連冰枕都不知道。她的人生只活了我的一半,卻背負比我多上好幾倍的痛苦。hetubook.com•com儘管如此,這個女孩仍然拚命想要維持那種體諒他人的溫暖。我忽然體會到她的溫暖,長久以來封存在我內心深處的情感慢慢地從心的縫隙滲透出來。我想,這個臉龐怎麼看都不會膩吧。我取下毛巾,臉貼近她的額頭。額頭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我輕輕地將嘴唇貼在她的額頭上。
「我去一趟藥局,你在這等著。」
「那時候真的是神氣極了啊。」
我想起香折。想起她在那個停車場,無袖白色洋裝下露出的細長雙手交叉在胸前抱著雙肩動彈不得的模樣。我彷彿能觸碰到她心底深處的某種情感。香折在這二十年來絕對無法獲得卻又渴望得到的,也是一個寧靜的、能夠撫慰自己的地方。
「體溫計在哪?」
走到青梅街道往新宿方向走一段路,果然有間藥局。正好快打烊了,身穿白衣的男子在店門口收拾物品。我走進店內買了體溫計、冰枕、感冒藥以及營養補充飲料,然後再走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買了三袋冰塊。
「沒在幹麼啊。」
「那你生病時他們都怎麼照顧你?」
我拿了桌上的鑰匙立刻出門。
「你騙我,怪怪的喔。」
「燒得這麼嚴重嚴重,明天一定要到醫院喔。叫醫生開退燒藥和抗生素,不退燒真的不行。我會帶你去。」
「你連冰枕都不知道?小時候感冒,媽媽和-圖-書應該會做冰枕吧?」
「吃藥了沒?」
「嗯。快坐車過來吧。」
「你還是很愛擔心耶。」
體溫計發出聲響,上頭顯示四十點五度。
「是的。」
「有點。」
香折搖頭。
「你發燒了嘛!」
「我星期天看到你之後就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什麼恐怖的事情要發生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不對勁。剛才因為身體不太舒服先睡了,然後作了噩夢,結果你就打電話來了。我覺得好詭異喔。」
「燒得很嚴重耶!」
香折不說話。
我在她公寓前下車香折就站在門口。我跑過去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了。」
「橋田先生嗎?」
「可是……」
我替她蓋上涼被。香折咳嗽了。一種混濁且潮濕的奇怪咳嗽聲。我拿了營養補充飲料和一包感冒藥給她。她起身喝下藥。我走進廚房打開兩包冰塊還有一些鹽巴放進冰枕中,灌滿水。我進房間把冰枕擺在香折的頭下。
「我沒跟他說。」
「是嗎?」她也摸了自己的額頭說:「全身無力,有點難過。」
闔上的雙眼、細長鮮明的眉毛、小小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還有嫩薄的肌膚。
「在幹麼?」
「真好。」香折乾裂的嘴唇顫抖地說道。可能是因為發燒吧,她的聲音有點變調。
「嗯。」
「你們不過是腦筋不壞又有體力,然後又剛好順利搭上成功和*圖*書列車,如此罷了。但是這條路也不知道終點在哪……」百合小姐曾經這麼說過。
我再摸一次她的額頭,並且看了一下手表。十一點半。我記得附近有間藥局開到半夜,現在去或許還來得及。
「浩大哥?」
我感覺到赤|裸裸的自己。被人脫|光衣物,雙手緊抱身體無法動彈。不會冷,也不會發抖,只是心情非常淒涼。我深切期盼能有一個歸屬。否則我的心將凍結,身體也將顫抖。我希望回到一個能夠接納最純粹的自我、撫慰心靈的寧靜地方。
「是啊。」
「好。」
「浩大哥,你還好嗎?」香折憂心忡忡地看了我。
不到十分鐘我回到香折屋裡,她已經躺在床上了。她全身虛脫,呼吸也相當急促。我拿出體溫計,從藍色運動衫的領口夾進她的腋下。
窗外洩進淡淡的光線。我蹲在床邊,視線從香折臉上移開,轉而望向窗簾背後透進來的矇矓晨光,無意識地看了看手表。清晨五點二十一分。此時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起,我急忙取出摁下通話鍵,起身走到隔壁房,貼近話筒。
「一大早有什麼事嗎?」
「你看起來狀況不是很好喔。」
「我在新宿。」
「很久以前就壞了,現在沒有。」
這時,電梯門開了。
「沒什麼事啦,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