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4
——以下是搭乘A738S列車(竹之塚發)的乘客們。
一、「換句話說被打的人雖然皮肉痛,但真正心痛的是打人的人。」
我打鼾很厲害,早睡的話會給別人很大的困擾。所以我經常走出走廊去聽韓語會話錄音帶以打發時間,等到別人都已經安靜入睡以後,我才悄悄地上床。但第二天早晨卻被人家說「石原先生真好睡啊」。大家都知道噢。
在被那輛車撿起之前,我想我大概走了二百公尺左右。已經走到公司附近了。因為腳已經軟趴趴了,道路看起來又是茶色的,我也想到這一定有什麼不對勁,但因為還沒有掌握到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心想總之先到公司去再說,於是拚著命一直走。現在想起來,居然能走那麼遠,連自己都很佩服。
我在德島,幾乎度過了半生。連太太也是在那邊「就地取材」的(笑)。我們一家四口,除了我之外都是那邊出生的。只有我一個不是德島土生土長的。雖然全家都曾經一度到東京來,但女兒已經跟那邊的人結婚,現在又回到德島去了。德島真的是個好地方噢。應該說人情溫暖呢,或者說得不好聽是很悠閒吧,跟都會完全不同。我在那裡的時候,有國道十一號,一輛汽車過去之後,大概要再等十分鐘才有下一輛車過來。步調是這麼悠閒緩慢的程度。那時候雖然年輕,但鄉下生活並不覺得寂寞。因為從都市來,剛開始時某種程度的不習慣是有的,不過大體上我算是適應力很強的,所以很快就習慣那邊的土地。我並不神經質。二十五歲時結婚,東京奧運會那年女兒出生,現在已經有兩個孫子了。
是啊,大體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因為買房子的貸款還有很多沒還,所以不能那麼簡單就老掉(笑)。最近在埼玉縣的三鄉買了房子,這可不得了噢。
現在已經恢復全天上班了,不過卻變得很容易就疲倦。以前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會到神戶、到四國、到九州的,現在卻不行了。一切停止。以前會主動說「這個我去做」的工作,現在變成拜託別人「請誰去一下吧」。變成沒耐力了。通車也像剛才說過的那樣,變成很累,覺得好辛苦噢。過去從來沒有這樣過。
後來很多人問我有沒有看見沙林的袋子。聽說沙林袋子被踢出到那邊。不過我沒看見袋子。只依稀記得有液體。或者應該說,記得地上好像有什麼溼溼的感觸。只不過是很淡的印象……不,氣味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這次我在做地下鐵沙林事件被害者的採訪中,感覺被害者的出身地真的很多都
m.hetubook.com.com是關東以北、以東的人。以南、以西地方出身的則很有限。還或許和地下鐵路線有些關係。尤其關西出身者更是特別少。因此我在跟關西出身的石原先生談話時,以同樣關西長大者的關係而感到特別親切。雖然不見得說關西腔,但會話的調子之類的,基本上確實很「關西」。當然是很認真地在談,不過以「就是啊!」這種感覺,話題便春風駘蕩,飄飄然地進展下去。當然跟他的人品也有關係吧。
這位先生因為某種原因,讓住在醫院同病房的很多人對他記憶深刻。坦白說那是因為他鼾聲很大。他本人也知道這件事,他笑咪|咪地說「唉,因為我鼾聲很大,我想一定給別人帶來很多困擾吧。」頗有一種長者的風範。
不過現在想起來,很不可思議。我看見倒在月台上的兩個人,或倒在周圍路上、樹叢邊的許多人,和上樓梯時很多人咳嗽,這些竟然不會在腦子裡串連在一起喲。要是能冷靜一點想一下,應該會知道才對的。但那時候卻沒有意識到自己被什麼搞到。只想到「這麼冷的天,怎麼沒穿大衣出來呢?」
我在這裡大概停留有三、四分鐘吧。我忽然想到「必須去叫站員來」。於是我走到收票口,正好和要往這邊來的站員照面。於是我對那個人說「那邊有兩個人倒下了噢。」因為站員已經朝那邊走了,於是我就那樣走去收票口。那時候我也開始有一點不舒服起來了。所以我想做到這裡為止,走出外面去吧。爬上樓梯走出外面時,灌木叢邊和路上已經有幾個人倒下了。我一面看著這些一面走去電話亭,打電話到公司說「今天發生事故,會晚一點到。」我想公司總之是要去的。但在打著電話時卻漸漸感覺越來越不舒服起來,而且非常冷。
哦?實在看不出是有孫子的年齡。
確實遇到這種場合,平日對自己的體力和健康不太有自信的人,可能會比較注意,有自信的人,反而可能會勉強硬撐噢。
我在世田谷的自衛隊中央醫院接受眼睛檢查,他們說「到這裡來的人裡面你的眼睛最嚴重噢。」瞳孔好像縮小得遠低於一釐米喲。真的是所謂的針孔。住院後有三天連報紙的大標題,都無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超過一秒鐘噢。只要看一秒鐘,頭腦的這個地方就激烈疼痛。痛得你不得不把眼睛移開。出事後第三天點滴拿掉,可以吃東西了,但吃飯時不是一定要看著食物嗎?看那個眼睛也會痛噢。所以我都眼睛避開著吃。一星期出院去公司上班,但讀東西都不能超過十秒鐘。真的好辛苦噢。所以大概有一個月左右,我幾乎只能做做蓋章的工作。我的情況膽素酯酶值花了一個月才恢復正常。到了三、四點時,我就說「抱歉,請讓我早退」,而提前下班。即使這樣一星期還是休息幾天。
過去身為一個上班族,我也一直盡我可能地努力衝刺過來了,這次卻想重新思考一下所謂自己的生活步調。往後的人生該怎麼辦,這一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也就是說被動地得到了一個從別的角度注視所謂自己這東西的機會。我想這好像也是好事中的一件。
離開德島並不寂寞。因為在同一個地方待得相當久,自己研究的東西也總算商品化了,我覺得差不多該離開了。而且兩個孩子那時候也已經到東京。女兒在當空中小姐,兒子在上大學,兩個人在東京租房子一起住,所以我們對調到東京並沒有反感。六年前買了房子。正好在泡沫經濟崩潰後不久,價格稍微降了一些,出現三千萬圓級的物件,我們普通上班族大概也能買得下手了吧——這樣的時候。
只是,我現在所說的,是自己認為(記得)的,或許不是這樣也不一定。或許只是後來聽誰說「是這樣噢」,而把缺漏的地方補起來,以為是自己的記憶也不一定。因為在醫院時周圍的人談了很多這種事。所以現實有的,和後來合成的我不太能區別。自己都不太有自信。整體的印象很淡。記得清楚的,只有電車開進小傳馬町月台時,從車窗目擊發出奇怪喊聲激烈動著的年輕男人的姿態。他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音跳動著。只有這個記得很清楚。我在醫院吿訴警察時,據說「那個人也是被害者」。我還以為那個人說不定是犯人呢。
石原孝 當時五十八歲
我京都大學畢業後,就進現在的這家公司(註:某大纖維廠商)。我是學技術的,跟總公司沒什麼緣,實習一年左右後立刻就被調到德島的工廠去和圖書。我是在昭和三十四年(一九五九年)大學畢業的,當時纖維產業非常景氣,簡直可以說是日本的基幹產業。我在大學主修化學,也就是專門研究化學纖維,正好是特多龍和尼龍之類華麗登場的時候,我很憧憬這個就進來了。在德島一直做研究開發方面的工作。這很有趣喲。因為是公司的事,我不方便詳細說,不過我們所研究開發的東西中,也有很多被採用來商品化的。
我上班通車是從金町站搭車,在北千住轉日比谷線。七點二十分從家裡出門,到人形町進公司是八點二十分,工作從八點三十分開始。電車一來我就馬上上車,所以絕對沒位子坐。運氣特別好時才有位子坐,不過這就像奇蹟一樣一年可能只有一次。沒位子坐並不覺得辛苦。不過……對了,最近好像開始覺得很想坐了。現在提起來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嗯,自己倒還覺得年輕,不過也許還是上年紀了啊……。總之當時在電車上並沒有特別想坐。
在德島時,宿舍離公司只要走路十分鐘,根本不需要通車。結果突然被丟進熾烈的通勤地獄裡來,不過我很快就習慣了。我前面也提過,我的適應力很強。什麼事情都一下就習慣了。而且學生時代也曾經以都市尖峰時段的電車通車過,並不是完全不知道。所以也沒想過「啊,好討厭!」我對都會的感覺或鄉村的感覺,怎麼樣都可以喲。
右眼視力我覺得比以前減半了。以前是〇.八的現在變成只有〇.四。不過我並不想把這認定是因為沙林的關係。不想這樣認為。一這樣承認的話,不就等於輸給那些傢伙了嗎?所以我盡量不去這樣想。基本上我把它想成是因為年齡的關係。
不過因為這樣韓語的學習效果倒很不錯。眼睛不行了,只有頭腦能活動,於是去聽語學錄音帶。這是屬於這次事件中少數的收穫。我那時候學到的,韓語裡有這樣的話「被打的人伸直身體睡覺;打人的人縮著身體睡覺。」換句話說被打的人雖然皮肉痛,但真正心痛的是打人的人。當然如果對重症的人說這種話的話,他們想必會生氣吧。因為每個人立場想法各有不同。不過如果不怕被誤解的話,我想說那就是我現在的真實感覺。有一陣子我想過「這些混蛋!」不過現在很多事情已經比較能夠看得客觀一點了。
出事當天,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平常都是我太太開車送我到車站,途中有一段急轉彎的
m•hetubook•com.com窄路。大型車照規定是不可以開進去的,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輛卡車塞在那路上。費了千辛萬苦還是出不來。我想「到底在幹什麼,還不快點開走。」有十輛、二十輛左右的車子塞成整排在等著。結果因此就搭晚了五分鐘的電車。如果沒有遇上那麻煩的話,我應該就會搭上那個林什麼的放進沙林袋子的那輛電車了。結果我搭的是那後一班,或後兩班車。我想我大概可以算幸運的吧。雖然被害了,但因為搭的是後面的電車,沒有直接和實物接觸就了事,真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不過我因為已經接近退休了,所以公司某種程度上對我比較寬大。我也欣然接受這好意。對這點我真的很感謝。不過立場不同的人,或症狀更重的人一定很為難吧。這種事政府應該更認真地考慮才行。愛滋病固然重要,但我希望能以同等重視的眼光來看待沙林事件的受害者。我自己還無所謂,為了其他的人設想,我也要這樣大聲疾呼。
雖然年近六十了,但看起來很年輕,一副活力充沛的樣子。不管做什麼他都是盡全力拚命做到最好的那種典型,興趣也很廣。高爾夫最好的成績達到七十七桿。公司的工作也「全力以赴,從來不輸給任何人」——他嘴上雖沒這麼說——不過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有一種類似自負。由於沙林事件使他的人生被迫暫時休息一陣子,讓他想到很多事情。
但是當我眼睛看到警車的那個時分,卻感覺到「這已經絕對不行了」。腦子裡一直在祈禱著「誰來救救我啊!誰來救救我啊!」也很想就地坐下來,當場躺下來。真的已經毫無辦法了。雖然如此,但腦子裡依然擺不脫「這還是因為沒穿大衣的關係」這想法。「只是冷一點而已,怎麼可以倒下?」還硬撐著。只是沒穿外套就這麼冷,自己都覺得真不爭氣。人真是奇怪的東西呀,發生那樣異常的事態了,居然還滿腦子百分之百的只有大衣而已喲。
我是昭和六十年到東京來的。因為調到總公司。到這邊來大概三年後天皇陛下去世。結果我在德島待了有二十六年噢。我兒子住在千葉縣的市川。他在做電腦系統工程師,這邊也有一個孫子。不過他的工作好像真的很忙。每天不到十點、十一點回不了家。不過因為還年輕,工作大概排得滿滿的吧……。
電車在秋葉原和小傳馬町和*圖*書之間一度停下來。車內並廣播說「築地發生爆炸事件」。然後過一會兒到小傳馬町站後,乘客都在那裡被放下來。我一面想著真沒辦法一面下車。我搭的是前面算來的第二節車,為了走出收票口我正往月台的後方走著。於是看見兩個人倒在離我四、五公尺外的地方。一個是男的,另一個看來像是上班族的女性。這種事我的個性是看見了就不會不管的,於是我走到女的那邊去照顧她。感覺上這兩個人好像都各有三個乘客左右在照顧著他們。這時候站員還沒有過來。有個男的說「這是癲癇吧」,便在她嘴巴裡塞手帕。兩個人身體都已經處在不太能動的狀態,幾乎虛脫了。
身體好難過。渾身倦怠無力。不過老實說,腦子開始模模糊糊,那時候的事幾乎已經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聽到救護車的警報聲。記憶不明確了噢。我打算到公司去而往人形町站的方向開始走,但走到途中看見警察的小旅行車停著,於是我說「我是這樣的狀態,很不舒服。」他們立刻讓我上車。因為救護車已經全派光了,所以警車正代替出動,沿路巡邏撿起搖搖晃晃不舒服的人。
我對健康本來很有自信。身體很強壯,又從來沒生過病。公司也從來沒請過假。所以我對只是沒穿大衣,怎麼會這麼嚴重,這方面反倒深受打擊。
是啊。因為「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想法比較強。所以全都怪到大衣上去了,心想「如果穿了大衣就不會這樣了」。不過坐上警車之後,車上已經有七、八個人,全都很嚴重。有一個人頭伸出車窗外吐得很厲害。有一對年輕男女,女的躺下來奄奄一息。男的在旁邊照顧說「怎麼樣?有沒有關係?」相當嚴重噢。我還算能坐的。到那時候,我才明白過來「啊,原來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了。」
因為工作上的關係而成為韓國迷,這一段時間他正在熱心學習韓語會話。一提到韓國語的話題,他臉上便不禁綻放笑容。想必因為心還很年輕。
那天是第一次脫掉大衣的日子。我大體上算是性急的,總是比別人先脫掉大衣。脫掉不是會覺得「啊春天到了」嗎?所以我後悔道「糟糕!這麼冷的日子脫掉大衣,真失策,脫得有點過早了。」我不知道是自己的身體冷,還以為是氣溫低。但我走出電話亭一看路上,平常看來是白色的光景,竟然像帶有粉紅調的淺茶色,或者像磚紅色似的。道路的白線變成那樣的顏色。而且身體非常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