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5
——以下與列車班次無關,是在小傳馬町車站被害的人們(或關於被害人)的證言。
一、「我是三月二十日生的,因此沙林事件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六十五歲的生日。」
因為我是三月二十日生的,所以沙林事件發生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六十五歲的生日。
我們家有七兄弟,我是老三。我哥哥十六歲時進了陸軍工科學校,後來我就幫忙家裡的牛乳業。學校畢業後,一直從事牛乳業。雖說是幫忙牛乳業,但我並不會搾乳,所以專門負責派送。搾乳是我父親和母親的任務。這可是重勞動噢。早上四點起床搾乳,處理好,我五點左右被叫起來去派送。
我到東京時,說來見笑,我把收回來的牛乳錢私藏了三千圓帶在身上(笑)。現在才敢講。當時的三千圓是相當一筆錢。因為我記得從福井到上野的火車票是八百圓左右。那大約是收了十二、三家的錢。我就把那放進懷裡,離開了家。
我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想必發生什麼事件了。但因為大家都在痛苦地掙扎著,所以總不方便問說「發生什麼事了?」消防署的人也正抬著擔架來來往往的,沒工夫說話。
那天從竹之塚到北千住,比平常花時間。一直是徐行駕駛。我懷疑到底怎麼回事。可能是前面的電車堵住了。到北千住之後,車內廣播說「因為築地站發生爆炸事件,電車運行無法預定。」說是「現在正實施轉運輸送中,趕時間的乘客請利用那邊。」但我想我又不急,所以就坐著沒動。因為要轉車既麻煩,而且始業時間是九點,時間也還很充裕。
我沒看見警察。只看見消防署的人抬著擔架上來,動著而已。我想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從何做起。想問事情原由,但大家也說不出什麼來。我想算了,現在總之還是先去公司吧。
我想是三十四年。市川房技議員在國會強行通過的(*賣春防止法,昭和三十一年五月公布,翌年四月施行)……那大概是……三十三年的三月十日,陸軍紀念日。我是那天結婚的。我回去福井鄉下的老家幾天時,因為附近的伯母說「有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樣?」於是我就簡單地順口說出「好啊。」我也正在想差不多該跟別人一樣成家了,所以就對自己說好吧。於是第二天立刻見面。
對了,在上野站也停很久。廣播說「電車無法預定開通時間,所以趕時間的乘客請在本站轉車。目前正實施轉運輸送。」那時候電車已經幾乎變得空蕩蕩的了。因為大家都在途中紛紛下車了。雖然如此,電車還總算是開到秋葉原來。但在秋葉原就完全停住了。說「本列車將中止行駛。」那是八點三十或四十分的事。
石倉先生並不是在月台上或列車上直接遭遇沙林被害的人。只是https://m•hetubook.com.com碰巧走過小傳馬町車站附近,目擊倒在路上的事件被害者,心想發生什麼事了,從車站的出口往裡面探視,只是這樣就變成中毒狀態,在這次採訪中可以說是稀奇的例子。現在他依然還有一些後遺症。
我沿著人形町路一直走到公司。那天早晨天氣很好,但我眼前卻一片陰暗。那天晴朗無雲,走著都會流汗的程度。但來到公司附近時太陽看起來卻是黑的。
結婚啊。我結婚是在綠燈戶廢止的那年……所以,嗯,那是昭和三十四年吧?
派送牛乳的工作討厭得不得了,那時候已經到了思春期,開始長青春痘了,所以派送的時候一遇到女學生,就害羞得把臉藏起來走掉噢。
土地有七十五坪,每坪是兩萬圓。這在當時也算是很便宜的。買了土地不夠的份向福井家裡借了一百萬,總共四百萬。用這錢蓋了三十八坪的二樓房子。不,那時候蓋的不是現在的房子。這是後來又再改建的。一百萬是我母親幫我湊來的。她說「隨便你什麼時候還,也不用利息。」當時我的薪水才不過四萬八千多一點,花了五年才還完。
頭也痛嗎?
雖然只是這樣的勞動量,但不靠外力單憑自己一家人做,自然是很辛苦的。白天睡一下午覺,兩點左右起來去割草,然後到傍晚七點回家。在那之前,我母親已經在搾牛乳了。割草也很辛苦噢。為了過冬要把夏天割的草預先曬起來。家裡除了我們自己住的地方之外,還要存放乾草,預先乾燥起來備用。
我們要談沙林事件的啊。
這天為了採訪,我到他位於東武伊勢崎線谷塚站附近的府上拜訪,從房子的打掃到庭園的植栽,真是整理得非常整潔優雅令人敬佩。眼睛所及的一切東西都閃閃發亮一塵不染。家裡內外,一切東西都潔淨得這樣閃閃發亮也真稀奇。石倉先生早上三點半起床,把家裡徹底確實地清掃過,洗個澡,然後才去公司上班。真了不起。
我父親一聽簡直火冒三丈。他知道我很多事情都不考慮前後就啪一下決定,「再怎麼樣,也不能和一次面都沒見過的人結婚。」他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還有家裡的面子問題吧。」於是又再大吵一頓。不過現在想起來,我父親說的也對。因為我做了孩子的父親之後,要讓女兒結婚時,同樣也想到那樣的事情。
我一面幫忙這些一面上學雖然辛苦,但我m.hetubook.com.com一天也沒有請假過噢。畢業時還領到全勤獎呢。我哥哥更厲害,還領優等獎。父母親因為忙沒辦法管我們小孩,所以還叫我們「到學校去玩吧」。所以還不會幫忙的幼小時候就去學校玩。在家因為不能做功課,所以都在學校把功課做完。
戰爭結束後,我哥哥從滿洲被送到烏克蘭的塔什干去,在那裡強制勞動。結果因為是技術人員,所以會開車或駕駛卡車之類的很被重用,那邊一直不肯放他回來。不過跟西伯利亞的收容所不同,待遇似乎還好。終於好不容易回到敦賀時,已經是終戰後八年的昭和二十八年了。到昭和二十五年收到哥哥寄回來的一封信為止,我們連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雖然並不是特別喜歡掃除,但有一次決心要在某一方面不輸人,而掃除就成為這件事了。所以只有掃除可以拍胸脯對人自豪。他本人說「我的個性是,自己一旦想到了,就會照那樣做下去。不會一一去思前想後的。」其實本性可能是認真、堅強、一板一眼的,我有這樣的印象。
電視新聞播出事件的第一次報導。公司同事也說「石倉先生,你好像不太對勁,還是去看醫生比較好。」於是我到附近的醫院去。結果醫師說「這只是感冒吧。」我說「不是開玩笑,電視上還播出來呢。」醫師叫人把電視打開,但那時NHK還沒播那事件的新聞。醫師說「新聞報導什麼都沒說啊,沒問題,這只是感冒。如果會頭痛,中午再吃一次。」就給我兩顆頭痛藥。
頭也痛。但因為我經常頭痛,所以沒在意。從醫院回到公司,把拿到的頭痛藥吃下,但當場立刻又吐了。吐得好厲害。只是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吐了,只吐出水來。吃的藥也原樣吐出來。
結果我在日本橋那家毛巾店上了很久的班。到退休年齡辭掉是在昭和五十九年三月,所以等於整整待了三十三年。我在那裡一直做外勤。到外面去爭取訂單。
不久新聞報導也漸漸弄清楚事情的詳細真相。比方小傳馬町好像有兩個人死掉,有八十幾個人被送進聖路加醫院,之類的事。我打電話到警察局,問該去什麼地方的醫院才好,結果他們吿訴我到兩國的田島醫院去。
於是我想接下來就用走的去吧。因為從秋葉原到人形町也不過兩站,距離不太遠。但我走著到小傳馬町車站前面時,有救護車,有好多人倒在地上。在人行步道上。我想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從地下鐵入口往裡面探頭看一下。走下階梯hetubook.com.com兩、三步。結果有人枕著階梯躺著。全都不是癱軟著就是在掙扎著。有一個站員,帽子都丟了,用手搓著喉嚨的地方呻|吟著「好痛好痛」。上班族乘客怒吼著「眼睛好怪喲,眼睛好怪喲。快幫幫忙啊!」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喝酒後睡覺,兩點左右起來小便一次。八點左右睡,到那個時間自然會醒過來。然後就只恍恍惚您地到三點半,那時候經常做夢。常常做一樣的夢。走在某個地方,就有人來撞上我。撞上後,心想啊好可憐時,反而是我這邊仰頭倒下。於是就那樣被送進醫院。撞上來的人對我說「對不起」。這樣的夢。重複做這樣的夢。醒來時,流了一身的冷汗。
就因為這樣我的腳被綁住,完全無法離開家。
牛一天如果不搾兩次的話,就會漲奶。所以哪裡也去不成。不能離開家。不管春夏秋冬,下雨下雹,都絕對不能不做。不管過年也好什麼也好,一天也不能休息。但牛乳真是美味喲。我現在都不太能喝這附近賣的牛乳。不能喝。水水的,一下就喝壞肚子。剛搾出來的新鮮牛乳,喝多少都不會喝壞肚子。
您問我,我也不太清楚(笑)。
此外,石倉先生所搭乘的電車在秋葉原就停止運行了,但他無法確定電車的班次號碼。
在大家面前我不說,不過私底下說的話,麻原該判死刑。那種人不必讓他說什麼,就該判他死刑。我聽說審判可能拖長,但願能在我活著的時候有個了結。要是我這邊老了先死掉的話,那真吃虧。對審判,我所想的只有這個。
父母親很嚴格。吃東西時拿筷子放筷子都一一要管。尤其我父親是輜重兵裡拉馬的兵種,我想他自己在軍中可能也受過嚴格磨練吧。我跟我父親個性不合。我會想離家到東京,原因是我說什麼我父親都不肯聽。所以我非常叛逆。但因為我哥哥被派到滿洲,所以我即使想出來也出不來。說是「你哥哥不在,你走了家裡的工作怎麼辦?總之等確實知道你哥哥是活著還是死了之前,你就留在家裡幫忙吧。」
我生在福井縣大野市,永平寺附近,從那裡再往山裡進去開車大約二十分鐘左右的地方。家裡生產牛乳。牛乳搾取業,名字叫「石倉牧場」。我家有七、八頭乳牛,每天早晨搾牛和-圖-書乳,處理後裝瓶,派送。七、八頭以數字來說雖然好像很少,但派送戶包括街區和山區大約八百家左右。一天一頭牛一次可以搾出一斗,換句話說是十升(約十八公斤)的量。每天早晩兩次,因此量還不少。
在北千住站電車一直停了大約十分或二十分左右。然後好不容易開始動了,卻一直走走停停的。即使動也不過緩慢地行駛。在南千住,三之輪站車門也暫時開著停止不動。途中廣播說「霞關站有故障者出現……」。不,不是故障車,而是故障者。人的故障者。那時候當然還不知道是毒氣,所以說「故障者」,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二十五年終於知道我哥哥還活著,因此父親也算是安心了,對我說「那麼知道了,你可以去你喜歡的地方。」意思是說哥哥會回來,就已經不需要我了。於是我立刻到東京。那是昭和二十六年的事,我二十一歲。
石倉先生五十五歲從毛巾製造公司退休後,現在在人形町一家製造鬆緊帶的公司上班。
等一下。這不問我太太不知道(去問過後回來)。她說我記性變得很差。確實經常忘東忘西的。常常正想去做什麼,卻想不起要做什麼。東西放在什麼裡面,也往往想不起是放進哪裡了。
我一到公司立刻就吐了。我走進公司,心想好暗哪,我打開電視,就在那瞬間突然嗚地來了。於是我到廁所就那樣吐了。吐了相當多噢。吐到肚子裡的東西全吐光為止。
然後我走出路上一看,三和銀行或那一帶的大銀行,建築物稍微凹進去的地方有人仰頭倒在那裡,有女孩子正在照顧著。雖然救護車來了兩、三輛,但那實在不夠用。因為感覺上上下下的路上全都倒了一地的人。有人痛苦得受不了,把領帶這樣,好像揪掉似地拉鬆。也有人在吐。女孩子吐了,害羞得想把手帕拿出來擦,卻拿不出手帕來。害羞得把臉藏起來。
並不是有什麼關係或介紹人而到東京的。我大體上個性是不太會深入思考事情的。不想前後的事。所以當然也常常失敗。總之「啊,要是沒做這種事就好了。要是沒說那句話就好了。」的情況實在很多。一想到什麼,總之如果不馬上去做心裡就不舒坦。那時候也啪一下就到東京來。在這裡碰巧認識同鄉做毛巾的,說「那就到我們這裡來吧」。這樣找到工作。當起學徒。
還有出事以來,人家說我變成很囉唆,同樣的事要說好幾遍。我一說什麼,家裡人就全都走掉。說我太囉唆。以前雖然也有這種m.hetubook.com.com傾向,不過最近變得特別嚴重。事件後酒量也增加了。過去全喝日本酒,事件後變成只喝威士忌。兩公升的瓶子一星期就喝光了。自己倒自己喝。覺睡不好。因為睡不著所以才喝威士忌。
石倉啟一 當時六十五歲
那時候變壞的眼睛,到現在都沒治好。只用左眼看時,太陽完全被光暈蓋著。模模糊糊的,看來簡直像日蝕或月蝕一樣。在那之前都沒事的,就是從去年的三月二十日這時間點開始才變這樣的。我現在戴的是防紫外線的老花眼鏡,要是不戴這個就沒辦法正常地出去外面走。看電視也不知道在播什麼。
這塊地是在昭和三十七年買的。對,是我父親死的那年,所以三十七年沒錯。結婚後暫時在千葉的中山競馬場附近,租了六疊和四疊半的火柴盒一般的房子住,生意上往來的同行來跟我說「這地方有便宜的土地,石倉兄要不要買?」正好孩子長大要上學了,第二個又已經在肚子裡了,那時候我也正想搬到正式一點的房子,所以買了這裡。那時候這一帶的土地還很便宜。我們家四周還只有稀稀落落的農家而已,其他什麼都沒有。谷塚車站前面也沒有什麼商店,很殺風景的噢。不過倒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地方。周圍的農家對我們很親切,照顧我們很多。
第二天雖然見了面,但因為她才出來一次,臉都沒怎麼看太清楚。也談不上說過什麼話。都是對方的雙親在一直講話,這邊則只有我一個人。我現在的太太只出來一下,打個招呼就結束了。因為有酒,所以我一直喝著。並沒有特別感覺中意或不中意。她比現在瘦多了,以我來看我想大概算漂亮吧。於是,結婚就那樣決定下去了。只是「嗯,大概可以吧。」的程度而已。但因為我父親還囉唆個不休,所以實際上是在那半年後才舉行婚禮。
記性方面怎麼樣?
有一個女孩子獨自在道路上痛苦著。她說「請幫幫忙。」於是我才問「發生什麼事了嗎?」但她也不知道。總之只說「請幫我叫人來。」
確實也變得容易疲倦了。不知道是膝蓋使不上力還是怎麼的,關節好容易倦怠無力。只要站半天,就沒辦法使力了。膝蓋會開始發抖。總之非常疲倦。我這樣說,醫師就說「那不是沙林的關係,而是年齡的關係。」不過,怎麼可能啪一下就忽然變老呢。我也覺得這很奇怪。但是,沒辦法證明因果關係。沒辦法我只好貼叫做萬金膏的漢藥膏,勉強努力撐著。貼著這個總算可以維持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