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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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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ive My C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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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種事情你是不會懂的,家福在心裡想。
「所以想要懲罰那個人。」女孩子說。
「上班時間會因為演出時間的不同而改變,不過最近以舞臺為主,所以基本上上午沒有工作。可以睡到中午。晚上最遲十一點也會結束。如果更晚的時間要用車的話我會搭計程車。每週可以讓妳休息一天。」
家福凝視著高槻的眼睛。高槻暫時承受著那視線,但終於避開。
「現在在做什麼工作?」
「是啊。大約三、四個月,我想他跟我太太有過幾次關係。」
美沙紀閉著嘴。等待說明。
不過就算那樣想,那天不知怎麼,心情並沒有覺得難過。只想到,也有這種事嗎?大概也會有這種事吧。因為那只不過是肉體嘛,家福說給自己聽。只不過是終究化為一小堆骨灰而已的東西不是嗎?一定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
「妳有什麼希望嗎?」
「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高槻邊看著放在桌上的雙手說。以進入中年期的男人來說,算是美好的手。眼睛沒有皺紋,修剪指甲也沒偷懶。「能跟那樣的人在一起共同生活,家福先生一定很幸福。」
「因為是舊車子,所以也沒有附導航系統。」
「我也這樣想。」
因為如此而突然失去孩子,兩人當然深深傷心。心中所產生的空白是沉重黑暗的。兩人經過很長一段期間,心情才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兩人窩在家裡,多半的時間幾乎都在無言中度過。因為一開口,可能就會說出什麼無聊的事。她開始經常喝葡萄酒。有一段時期,他異常熱心地迷上書法。在雪白的紙上,運筆寫著黑黑的各種漢字時,覺得彷彿開始透明地看得見自己心的結構了似的。
「但是,怎麼說好呢,有點乖僻。」
「好久沒看到了。」
不過家福倒不太在乎這一點。他平常也不擅長談話。雖然不討厭和知心的對象談有內容的話題,但除此之外不如保持沉默。他坐在副駕駛座,恍惚地望著路上通過的風景。對平常總是坐在駕駛座握著方向盤的他來說,從這個視點所看到的街景讓他感到新鮮。
美沙紀在車子停止之間,用雙手調正後視鏡。「您的太太跟那個人睡覺的事,對家福先生和那個人的友誼沒妨礙嗎?」
「年紀大概多大?」
「也不知道在哪裡。我八歲的時候離家出走,從此一次都沒見過。也沒聯絡。因為這件事,母親一直都在責怪我。」
「那種東西就像病一樣。家福先生。多想也沒有用。我父親拋棄我們,母親徹底折磨我,也都是病在作祟。這想破腦袋也沒有用。只能自己適度調整甘心接受,繼續過下去了。」
大場介紹過家福。說她姓渡利。名叫渡利美沙紀。
酒保拿著續杯的on the rock威士忌走過來,把濕掉了膨脹的紙杯墊換成新的。在那之間兩人保持沉默。
「沒有。」她瞇細眼睛,慢慢吸進空氣一邊降低排檔。然後說:「因為我喜歡上這輛車了。」
「家福先生是怎麼知道的?」
家福笑了。「這也是一種想法。」
「工作本身我想不會太辛苦。比較難過的可能反而是什麼都不做的待命時間。」
「因為他跟家福先生的太太睡覺,所以要報復?」
「我睡一下喔。」家福說。
「這個也有。」家福說。「不過還有別的事。」
「畢竟有好些地方出現了一些毛病,不過還不成問題。」大場彷彿在撫摸著大型狗的頭那樣,用手掌溫柔地搓磨著儀表板說。「這是一款可以信賴的車子喔。這時代的瑞典車,製造得相當扎實。電氣系統不需要操心,基本機械結構沒有任何問題。而且一直很仔細地保養著啊。」
「我可能看漏了,她心中的,某種重要東西。不,就算眼睛看到了,實際上卻可能沒看見。」
「大概。」
臨別時兩人再度握手。走出外面時正下著微雨。穿著米灰色風衣的高槻傘也沒撐,就走進那雨中消失之後,家福像每次那樣注視著自己右手的手掌一會兒。然後想到那手曾經撫摸過妻子赤|裸的身體。
一邊觀察著對方的模樣,家福一邊維持自己的步調慎重地喝著。隨著杯數的增加,對方的緊張稍微放鬆下來時,家福問高槻有沒有結婚。對方回答結婚十年了,有一個七歲的兒子。但因為某種原因從去年開始分居。可能不久之後就會離婚了,到時候孩子的監護權應該會成為很大的問題。只有無法自由地見孩子這件事無論如何必須想辦法避免。因為孩子對自己來說,是不能沒有的存在。他把孩子的照片給家福看。看來是個容貌良好而乖巧的男孩。
「也就是……」高槻說著,尋找正確的用語,「關於失去像她這樣美好的人這件事。」
「您太太的心一點都沒有被那個人所吸引吧,」美沙紀非常簡潔地說:「所以才會跟他睡覺。」
家福搖搖頭。「不,還是不明白。我想可能有幾件他有、而我沒有的東西。或者該說,我想可能有很多。不過我並不明白,其中的什麼抓住她的心。因為我們並不是以那樣針尖般的層次在行動的。人與人的關係,尤其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怎麼說,都是更整體上的問題。更曖昧、更任性、更悲切的事情。」
因此當他提到想找專屬司機,而保養廠的經理大場先生向他推薦年輕女同機時,家福臉上無法露出多高興的表情。大場看在眼裡微笑了。好像在說,我了解你的心情。
交談的話題很多,但中途一定會轉到家福死去的妻子身上。當家福談到年輕時候她的某件事情時,高槻就會以認真的表情側耳傾聽。就像是專門蒐集管理別人記憶的人那樣。一留神時,家福自己也很樂於談到這個話題。
「不過最後,我還是失去她。從她還活著時就一點一點地持續失去,最後完全失去。就像因為侵蝕而持續失去的東西,最後被大浪連根拔起地捲走那樣……。我說的意思你懂嗎?」
他想去除什麼,家福並不知道。可能只是性格薄弱,也可能是過去心裡受過傷。可能是現在現實上有什麼麻煩問題。也可能是這些全部的混合。但不管是什麼,他心裡有那種「如果可能但願能忘記的東西」,為了忘記那個,或緩和那個所產生的痛,不得不喝酒。在家福喝一口之間,高槻喝了兩杯半同樣的東西。以相當快的速度。
「不過,說白了他並不是不得了的傢伙。或許個性很好。長得英俊,笑容也好看。至少不是個會曲意逢迎的人。但也不是會讓人尊敬的人。雖然誠實但缺乏深度。有軟弱的一面,以演員來說算是二流的。跟他比較之下,我太太意志堅強,是個有深度的女性。可以花時間慢慢安靜思考事情。但她的心為什麼會被這種沒什麼長處的男人所吸引,非要被他擁抱不可呢?那件事到現在依然像尖刺般刺在心上。」
「然後再還原到本來的人格。」
家福拿起加冰塊的威士忌酒杯,旋轉著大塊的冰塊。「想像到有一天可能會失去她時,心就會痛起來。」
「不,沒有。」家福說。「如果做到那個地步,怎麼說呢……技巧未免太過分了。我跟他成為朋友,是在我太太去世後過一陣子。」
「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便利商店當收銀員,或為宅配當司機。這類短期打工混飯吃。那種如果有其他條件比較好的機會,隨時都可以辭掉的工作。有朋友介紹,曾經到我這裡來問過,我這裡生意也沒多好,沒有餘裕請新人。偶爾有需要時會叫她來幫忙而已。不過我覺得是個很認真的孩子。至少酒完全不沾。」
一邊想事情一邊恍惚地望著周遭的風景的家福,吃驚地看她的臉。因為長時間一起坐在車上大約兩個月了,美沙紀極少自己主動開口說話。
「那沒關係。長得太美反而令人無法鎮定,如果傳出什麼也傷腦筋。」
雖然如此,她為什麼還會跟別的男人睡覺呢?如果能趁妻子還在世時下決心問她原因就好了。他常常這樣想。實際上那問題差一點衝出口。妳到底向他們追求什麼?我到底有什麼不足的地方?那是在她死去幾個月前的事。不過面對正被激烈的病痛折磨還一邊和死神苦鬥的妻子,這種話畢竟說不出口。她就在沒有任何說明之下,從家福所住的世界消失而去。只留下沒問出口的問題,和沒得到的回答。他在火葬場一邊撿著妻子的骨頭,一邊默默深深想著那件事。深得有人在他耳邊說話的聲音都沒聽見的地步。
暫時繼續沉默。家福摘下戴著的棒球帽,檢視一下形狀又重新戴上。在裝有無數輪胎的聯結車旁邊,黃色SAAB敞篷車顯得非常脆弱。簡直就像大油輪旁漂浮的觀光用小型船似的。
「可能是這樣。因為我們也是好朋友。」
高槻想了一下這件事。然後開口。
家福閉上眼睛想睡一下,但睡不著。一再反覆停車和起步,她每次和-圖-書都小心地換檔。旁邊車道的聯結車像巨大的宿命影子般,在SAAB車旁忽前忽後地移動著。
「怎麼呢?」
家福說明天晚上自己也有空。看樣子是個感情相當容易讀取的男人,家福感到佩服。筆直探視他的雙眼時,好像可透視到對面似的。沒有曲折,也沒有惡意。不是會半夜挖掘深洞陷阱,等待有人通過的那種類型。雖然以演員來說可能無法成大器。
「嗯?」
美沙紀從Marlboro菸盒裡抽出一根來含在嘴上,但沒點火。在車子頂篷關閉時她絕對不抽菸。只含在嘴上。
「我喜歡手排檔。」她以冷冷的聲音說。好像一個堅定的素食主義者被問到能不能吃萵苣時那樣。
提到飲酒的話題,讓家福臉色暗下來。右手指自然伸到唇邊。
高槻在腦子裡迅速翻出時間表。「如果是明天晚上的話,我想可以有充裕的時間跟您見面。不知道家福先生的時間怎麼樣?」
「這樣就很好了。」美沙紀很乾脆地說。
高槻提出銀座一家著名酒吧的名字。他說只要預約那裡的包廂,不用擔心說話被人聽到,可以毫無顧忌地盡興談。家福知道那家店的地點。於是兩人握手後道別。高槻的手很柔軟,手指修長。手掌溫暖,好像有點汗濕,也許是緊張的關係。
「我想我懂。」
「我也很了解那種心情。」高槻說。
「老實說,那個男人有一段期間跟我太太睡覺。對方不知道我知道這件事。」
「在那期間,那個人還和家福先生的太太睡覺嗎?」
高槻經常貪杯的習慣大概就是這樣,酒精一入口就變得長舌。可能連不該講的話,不問他都會自己主動講出來。家福大多轉為聽的一方,溫和地搭腔,如果需要安慰時,就選擇適當的話安慰他。並盡可能多收集有關他的情報。家福做出自己對高槻相當有好感的樣子。這絕對不是困難的事。他天生擅長聽說話,而且實際上也對高槻懷有好感。再加上,兩個人有一個很大的共通點,就是心還被一個已經死掉的美麗女人所繼續吸引。兩個人雖然立場不同,但都同樣無法彌補那殘缺。所以某方面談得很合。
「要這麼說的話,活著本身就會要命。」美沙紀說。
家福看不出,美沙紀個人對他是怎麼想的。連她是否稍微懷有好感,或完全沒興趣也不關心,或厭惡得噁心的地步,只因需要工作所以勉強忍耐,都不得而知。但不管她怎麼想,家福都不擔心。他喜歡這女孩子平滑而確實的駕駛,也喜歡她不多廢話,感情不外露的地方。
「女人在想什麼,我們不可能完全了解吧。我想說的是這種事。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女人。所以我覺得那並不是家福先生既有的盲點。如果那是盲點的話,那麼我們全都擁有同樣的盲點活著。所以我想您似乎不要那樣過於自責比較好。」
家福點點頭。好像在聽別人所做的夢似的。
美沙紀花了一點工夫才明白那話的內容。「也就是說,那個人跟家福先生的太太有性關係是嗎?」
「該怎麼說才好呢……我想弄清楚,為什麼我太太會跟那個男人睡覺,為什麼非跟那個男人睡覺不可?至少那是最初的動機。」
以後的時間兩人在無言中度過。回到汽車修理廠,家福把大場叫到旁邊告訴他說:「我決定雇用她了。」
「想給他點顏色瞧瞧。我打算先裝成朋友的樣子讓他放心,在那之間找到他致命的弱點般的東西,再巧妙利用那個讓他吃到苦頭。」
「不過在山裡無法練習路邊停車吧?」
「以一般論來說嗎?」
「不過,家福先生,這女孩的駕駛技術很可靠喔。這點我可以保證不會錯。要不要見個面再說怎麼樣?」
如果那是盲點的話,那麼我們全都擁有同樣的盲點活著。那句話長久留在家福的耳裡。
聽了這話,高槻好像放心一點。對方似乎沒有懷疑到他們的關係。
「如果想抽,妳可以抽。」家福說。
「您跟那個人當朋友來往很久嗎?」美沙紀一邊注視著前方的車陣一邊問。
「是啊。」高槻說。然後像要說服自己似地點了幾次頭。「不過我只是想像而已。」
「對我來說最難過的事情是,」家福說:「我對她——至少可能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其實並不了解。而且在她已經死去的現在,那可能永遠也不被了解就結束了。就像沉入深海底下的小而堅固的保險箱那樣。一想到這件事的心就一陣絞痛。」
「反而相反。」家福說。「我跟那個男人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太太跟那個男人睡覺的關係。」
語言沒浮上來。因此家福保持沉默。
「可以變成自己以外的人會很開心嗎?」
「女人會有這種部分。」美沙紀補充道。
美沙紀把車窗玻璃搖下,用車上的點菸器點著Marlboro。然後大口吸進煙,享受地瞇細眼睛。讓煙留在肺裡一會兒,然後慢慢往窗外吐出。
「為了慎重起見我想先看看車輪定位,如果沒問題,後天下午兩點應該可以把車子以完美狀態交車。我會讓她本人在那個時間來,你不妨讓她在這附近試開一下,看看怎麼樣?如果你不中意,就直說,完全不必顧慮我。」
家福愛她。從第一次見到她開始(他二十九歲),心就強烈地被她吸引到妻子死掉為止(他當時四十九歲)依然沒變心。結婚後,他從來沒有跟妻子以外的女人睡過覺。這種機會不是沒有,但他從來沒想要那樣做。
「高槻先生,很高興能跟您聊,如果您不反對,下次我們再找個地方見面好嗎?很久沒有這種興致了。」家福臨別時這樣說。酒吧的帳,家福事先就付過了。無論如何,這帳總必須由誰來付,高槻腦子裡似乎沒想到這點。酒精讓他忘記很多事情。可能是幾件重要的事情。
家福長久之間沉默著。美沙紀依然含著沒點火的菸,瞄一眼家福的臉。
家福考慮了一下。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四橋附近。「在天現寺的十字路口右轉,把車子停進明治屋的地下停車場,在那裡買一點東西,然後往有栖川公園的方向上坡,經過法國大使館前面進入明治通。然後回到這裡。」
簡直像是我在安慰這個男人似的,兩人一邊交換著回憶,家福一邊這樣感覺。如果妻子親眼目擊這樣的光景的話,到底會有什麼感想?想到這裡,家福的心情很奇怪。不過死掉的人大概什麼都不想,也什麼都沒感覺了。如果從家福的觀點來看,這是死掉的優點之一。
家福有點吃驚地看著美沙紀。「妳讀了《凡尼亞舅舅》吧?」
她沒回答這問題。可能覺得是沒必要回答的愚蠢問題吧。
高槻尋思著。他的眼裡有某種微小動搖。這個男人正在猶豫,家福這樣推測。這時候他要不要把什麼話坦白說出來的心情正在激烈掙扎中。但結果,那動搖總算在自己內心鎮壓下來。然後說:
家福說:「我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我以為除了是親密夫妻的同時,也是可以彼此信賴的朋友。任何事情彼此都互相坦白地交談。至少我是這樣想的。但其實可能並不是這樣。該怎麼說才好呢……也許我有致命性的盲點般的東西。」
「好黑暗喏。」
「是啊,很黑暗。」
家福思考一下。坦白承認。「也許是這樣。」
癌症到了末期住進東京都內的醫院之後,高槻要求去探病,也被斷然拒絕。妻子從住院開始,就幾乎沒跟外人見過面。除了和醫療有關的人之外,能被她容許進入病房的只有她的母親、妹妹,還有家福三個人而已。高槻對於一次也沒能來探視她似乎感到很遺憾。妻子得了癌症的事,高槻是在她過世的幾週前才知道的。對他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般意外,到現在都還無法完全接受這個事實。這種心情家福也可以理解。但當然,他們所懷的感情並非全然相同。家福每天親眼看著妻子臨終逐漸憔悴的模樣,也在火葬場親手撿起她雪白的遺骨。經過一連串必須接受的階段。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差別。
「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嗎?」
但妻子這邊,有時卻會跟他以外的男人睡覺。以家福所知道的,總共有四個對象。也就是說定期和她有性關係的對象至少有四個人。這種事情妻子當然不會說出來,但對於她跟別的男人在別的地方上床的事,他立刻就會知道。家福這方面的感覺本來就很靈敏,而且如果認真愛著對方的話,這種事情就算不想知道,憑氣氛也會感覺出來。對方是誰,也能從她說話的口氣中輕易猜到。她睡覺的對象一定是在電影中合演的演員。而且多半比和-圖-書她年輕。在電影持續拍攝的幾個月間,關係會繼續,拍完後大概也隨著自然結束。同樣的事情以同樣的模式重複了四次。
「妳完全不喝酒嗎?」家福為了轉換話題而這樣問。
「我生長在北海道的山裡。從十五歲左右就開始開車。那是個沒有車子就無法生活的地方。山谷裡的小村子,太陽都照不太到,一年有將近一半時間道路是結冰的。開車技術無論如何都會變好。」
車子在車陣中一點一點往前進。就像每次上首都高速公路時那樣,把頂篷關起來。
另外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高槻有飲酒過度的傾向。家福因為職業的關係,看過許多愛喝酒的人(為什麼演員這麼熱愛喝酒呢?),高槻怎麼看都不屬於健全的、健康的酒徒的一類。從家福的觀點看來,世上的酒徒可以大致分為兩類。一種是為了替自己添加什麼而不得不喝酒的人,另一種是為了替自己去除什麼而非喝酒不可的人。而高槻顯然是屬於後者。
家福搖搖頭。「現在不需要用到履歷表。妳可以開手排檔對嗎?」
「這方面確實很好。不只是以女性來說,反正就是很高明。」
「謝謝。我也不覺得醜。只是不太美而已。就像桑妮亞那樣。」
不過在互相扶持之下,兩人逐漸從傷痛中復原,終於度過那段危險時期。而且開始比以前更深地,專心投入各自的工作。他們完全沉溺在扮演自己被賦予的角色中,甚至到貪婪的地步。她說:「很抱歉,我不想再生孩子了。」他也同意。好吧,那就不要再生了。就依妳想的去做。
「因為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回去吧。」家福說。
「這樣一來,家福先生明白了嗎?為什麼太太要跟那個人睡覺?」
「家福先生,」美沙紀問:「我可以稱呼您家福先生嗎?這是本姓嗎?」
「當然。」家福說。
「你是說因為不必再演戲了,所以也就不必再做朋友了嗎?」
想像妻子被別的男人抱在懷裡的模樣,對家福來說當然是一件很難過的。不可能不難過。一閉上眼,各種具體形象便浮上腦海又消失。他不願意去想像這種事,卻又不可能不去想。想像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刃,花時間毫不留情地切割著他。他也想過如果能毫不知情的話該有多好。不過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知都勝過無知是他的基本想法,和生存態度。就算會帶來多激烈的痛苦,我還是非知道那個不可。因為人唯有透過知,才能變得更強。
「她當然瞞著我,但我就是知道。這要說明說來話長。不過不會錯。並不是我想太多。」
「以我來說,只是想找一個可以談談我妻子的事的對象而已。」家福補充說。「一個人在家裡安靜不動,老實說有時會很難過。不過我想對高槻先生一定會造成麻煩。」
從第二天開始,美沙紀就當起家福的專屬司機。下午三點半她到家福位於惠比壽的公寓大廈,把停在地下停車場的黃色SAAB開出來,送他到位於銀座的劇場。如果沒下雨,就讓頂篷敞開。去程的路上,家福經常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聽著卡式錄音帶,一邊配合著朗讀臺詞。這是由安東.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改編成以日本明治時代為背景的舞臺劇。他飾演凡尼亞舅舅的角色。雖然他已經把全部臺詞都背起來了,但為了讓心情鎮定下來,每天還是有必要複誦臺詞。這已經成為他長久以來的習慣了。
美沙紀輕輕聳一下肩。「這一點事情只要將近兩個月每天接接送送,自然就會知道。」
「不過,我想那對家福先生來說一定是一件好事。無論是什麼形式的,總之沒有傷害到人。」
家福想,我為什麼會以從北海道上十二瀧町來的年齡和自己女兒相當的女孩子為對象,談這種事呢?不過一旦開始說,也停不下來。
「不管怎麼樣,開車技術沒問題吧?」
他走了之後,家福在候客室椅子上坐下來。張開握過的手掌,凝神注視了片刻,那上面還活生生地留有高槻手的感觸。那手掌、那手指,曾經撫摸過妻子赤|裸的身體。家福想。花時間,摸遍每個細部。然後他閉上眼睛,深深嘆一口長氣。他想自己現在開始到底打算做什麼?但不管怎麼樣,他都不能不去做那件事。
「前前後後來往了將近半年,一個月兩次左右,約在什麼地方的酒店,一起喝酒。」家福說。「然後就完全沒見面。他打電話來邀,我也不理。我這邊沒有跟他聯絡。後來他也不再打電話來了。」
家福不太能理解,她為什麼非要和別的男人睡覺不可?而且到現在依然無法理解。因為兩個人自從結婚以來,以夫婦來說或以生活夥伴來說,都經常保持良好的關係。一有空閒時就會熱心而坦白地對各種事情交換意見,彼此努力信賴對方。他覺得兩人之間無論精神上或性生活上都很契合。周圍的人也都公認他們是一對感情很好的理想伴侶。
「你說了解,怎麼說呢?」家福安靜地問。
「妳母親現在還會引起問題嗎?」
「盲點。」高槻說。
美沙紀暫時想了一會兒這件事。然後說:「不過,雖然無法理解,還是繼續跟那個人當朋友嗎?」
「您跟他成為真的朋友嗎?或者只是演技?」
「地點在什麼地方好呢?」高槻問。
美沙紀沒回答。就那樣默默繼續開車。家福感謝那沉默。
這次沉默比剛才繼續更久。
兩天後的下午兩點,黃色SAAB900敞篷車修理完畢。右前方凹入部分修過復原了,油漆也仔細修補得幾乎看不出痕跡。引擎檢查整理過,排檔重新調整過,煞車片和雨刷片都換新。車子洗過,輪框刷過,打過蠟。就像平常那羕,大場的工作沒得挑剔。那部SAAB家福已經繼續開了十二年,里程超過十萬公里。帆布頂篷也已經逐漸軟趴下來。下大雨的日子必須注意縫隙間的漏水。但目前他還不打算換新車。從來沒發生過大問題,更重要的是他個人非常喜愛這輛車。無論夏天或冬天他都喜歡敞開頂篷來開車。冬天他寧願穿上厚大衣脖子圍起圍巾,夏天則戴帽子戴深色太陽眼鏡,握方向盤。邊享受著變換低速檔高速檔,邊在都內的道路間移動,等紅綠燈之間則優閒地眺望天空。觀察漂流的雲,和停在電線上的鳥。那些是他的生活樣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家福慢慢繞著SAAB的周圍一圈,就像在賽馬之前確認馬的身體狀況的人那樣,仔細檢查著各個細部。
「可以呀。」家福說。
「因為不必再演戲了啊。」
「無可救藥的故事。」家福說。「『啊,真無奈。誰來救救我。我已經四十七歲了。如果六十歲死去,往後還必須活十三年。太長了。這十三年到底要怎麼過啊?每天要做什麼來打發日子才好呢?』當時的人大概在六十歲死去。或許凡尼亞舅舅沒活在現在的時代還算幸運。」
家福思考了一下他所說的話。然後說:「不過那終究只是一般論。」
「頂篷打開時抽菸沒關係。但頂篷關起來時希望不要抽。」家福說。
「我開始開車的時候,是匣式的。」家福說。
「我查了一下,家福先生和我父親是同一年生的。」
那一夜兩人在青山的小酒吧喝著。那是在根津美術館後方巷子深處一家不起眼的店。酒保總是一個四十歲左右話不多的男人,角落的架子上有一隻灰色瘦瘦的貓縮成一團在睡覺。好像是習慣到這家店住下來的附近野貓。唱機轉盤上正播著古老爵士樂的唱片。兩個人喜歡上這家店的氣氛,以前也來光顧過幾次。兩人在等候對方時,不知怎麼多半正在下雨,那天也正下著細雨。
美沙紀搖了幾次頭。「我母親過世了。她喝醉酒開車,方向盤打錯,車子打轉飛出道路,撞到樹。幾乎當場死亡。在我十七歲的時候。」
就這樣兩人成為朋友。可以算是氣味投合的酒友。兩個人互相聯絡上就見面,到都內各地的酒吧喝酒,漫無邊際地聊。一次都沒有一起用過餐。去的都是喝酒的地方。除了下酒的點心之外,家福沒看過高槻吃別的。他甚至想或許這個男人幾乎不吃東西的。而且除了偶爾喝啤酒之外,也沒點過威士忌以外的酒。他喜歡單一麥芽威士忌。
「上大學的時候,被女同學邀請加入學生劇團。本來對戲劇並沒有興趣。其實我是想參加棒球社的。高中時代我是棒球隊的游擊手,對守備很有自信。不過我所上的大學,棒球社對我來說水準有點過高。所以抱著姑且試試看的輕鬆心情,進了劇團。想跟那些女同學在一起也有關係。不過參加了一段時間之後,漸漸知道自己很喜歡表演。在表演時,可以變成自己以外的人。而且結束之後,又可以恢復成自己。這讓我很開心。」
忽然被這麼一說,高和圖書槻好像很驚訝。或許說受到打擊更貼切。他形狀端正的眉頭稍微皺起來,小心翼翼地探望家福的臉。彷彿在猜測話中是否藏有含意。不過他從上面讀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意圖,家福臉上只露出長久共同生活的妻子剛過世的男人該有的安靜表情。就像漣漪擴散之後的池水表面那樣的表情。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美沙紀說。
「好啊。既然你這麼說。」家福說。他需要早一天擁有司機,而且大場又是可以信任的人。他們來往已經十五年了。頭髮像鐵絲般硬,相貌令人聯想到小鬼的男人,但關於汽車的事順從他的意見,準沒錯。
他所屬的事務所,因為支付酬勞需要正式文件,因此他讓美沙紀填寫現在住址、戶籍所在地、出生年月日和駕照號碼。她住在北區赤羽的公寓,戶籍所在地是北海道〇〇郡上十二瀧町,剛滿二十四歲。家福不知道上十二瀧町是在北海道的哪一帶,是多大的町,那裡住著什麼樣的人。但二十四歲這點勾起他的心事。
「不過實際上什麼也沒做,對嗎?」
家福讓身體深深沉入皮椅,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在一點上,想努力感覺出她正在進行換檔的時間點。但依然不可能掌握住。一切都太平滑了,充滿祕密。只有引擎轉速的微小變化傳進耳裡。就像盤旋飛舞的昆蟲羽翅的震動般。忽而接近,忽而遠去。
當然男人中也有開車技術高明的人,和不高明的人。不過他們開車多半不會讓人感覺到那種緊張。其實他們並沒有特別放鬆。實際上,可能也很緊張。不過他們似乎能把那緊張感和自己的現實狀況很自然地——也許是無意識地——分開。一邊專心開車,另一邊則極平常地閒聊、活動著。好像這邊是這邊,那邊是那邊似的。家福並不知道那種差別是怎麼產生的。
但除此之外——除了她有時會偷偷和別的男人幽會的事實之外——兩人幾乎是過著滿足的,沒有風浪的婚姻生活。工作方面各自都很順利,經濟上也很安定。在將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做了無數次之多的愛,至少從家福的觀點來看,都達到滿足了。妻子罹患子宮癌,轉眼就過世之後,他遇到過幾個女人,順著情況一起上了床。但他無法從中找到和妻子相交時所感覺到的那種親密的歡喜。有的只是,彷彿再次重溫以前經驗過的事情般,輕淡的既視感而已。
美沙紀深呼吸一下。胸部在夾克下面慢慢隆起,然後沉下。「這種事情心情上不會很難過嗎?明明知道對方是跟自己太太睡覺的人,還一起喝酒、聊天。」
「不愛理人,不說話,老愛抽菸。」大場說。「我想你見了面就知道,不是那種可愛女孩的類型。幾乎從來不笑。而且老實說,有點不懂風趣。」
「家福先生為什麼會當演員?」
「你會變成別的人格。」美沙紀說。
美沙紀再輕輕聳一下肩。「平常還不會這樣,一喝了酒,母親話就多起來。同樣的事反覆說好幾遍。這邊聽得很受傷。很抱歉,老實說她死的時候我還覺得鬆了一口氣。」
沉默一陣子。
家福暫時興趣濃厚似地望著聯結車的巨大輪胎。然後說:「這麼說來,我從以前開始就不太有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對象了。」
「美沙紀是平假名的みさき。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準備履歷表。」她以聽起來略帶挑戰意味的口氣這麼說。
「第一次看到家福先生笑。」美沙紀說。
「這倒不清楚。不過他是個喝了酒,就會放鬆戒備的男人,不久一定能發現什麼。再以那個為把柄,製造醜聞讓他信用掃地的問題,應該不是多難的事。如果那樣的話,在離婚的調停中他一定拿不到孩子的監護權,那是他難以忍受的事。可能無法重新站起來。」
「怎麼說?」
「三十歲的時候。我們在同一部電影中演出,因此而認識。不過當時她是第二女主角,我是配角。」
有時也有其他工作進來。為了電視連續劇的錄影,他每星期必須到都內的電視臺去一次。雖然是平凡的刑警劇,但收視率很高,收入也高。他扮演的是協助女主角刑警的算命先生。為了演好那個角色,好幾次他都變裝後實際到街上去,真的當算命師為路人算命。甚至得到很準的評語。傍晚錄影完畢,接著就趕到銀座的劇場去。這個部分最冒險。週末日場結束後,他在演員訓練學校有教導演技的夜間課程。家福喜歡指導年輕人。這些接送也都由她負責。美沙紀沒有任何問題,都能依照預定計畫把他送到每個地方,家福也習慣坐在她開的SAAB車副駕駛的座位。有時甚至睡得很熟。
「什麼事情?」
「卡式錄音帶。」她看過音響設備自言自語似地說。
「我喜歡卡式錄音帶。」家福說。「比CD容易操作。也可以練習臺詞。」
「或許我多管閒事,」美沙紀稍頓一下後說:「不過因為擔心,所以我可以問嗎?」
「老實說,我考慮過要給那個男人一點什麼懲罰。」家福好像剖白般說。「那個跟我太太睡覺的男人。」然後把錄音帶放回原來的地方。
「我現在,正在談的是去世的妻子和我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那麼簡單地把那當成一般論。」
「我明白。」她說。並沒有一一確認道路順序。然後向大場拿到車鑰匙,就快速調整好座椅位置和鏡子方向。什麼地方有什麼按鍵,她似乎都瞭若指掌。踩著離合器踏板,試著變換過每一檔。從夾克胸前口袋拿出Ray-Ban綠色太陽眼鏡戴上。然後轉向家福輕輕點頭。表示準備好了。
「妳父親呢?」
「妳有朋友嗎?」家福問。
「家福先生為什麼不交朋友呢?」
美沙紀對這點沒表示意見。
「要到哪裡去?」
「沒有想過不想恢復成自己嗎?」
「可是頂篷關著。」
「但是,家福先生,我們難道能夠了解誰的全部嗎?就算深深愛著那個人。」
「地點由您決定。不管指定哪裡,我都會去。」家福說。
從高槻的口氣聽來,兩個人關係的結束,似乎是由妻子這邊提出的。大概是她對高槻說:「我想我們最好不要再見了。」然後實際上就不再見面了。關係繼續了幾個月,從某個時間點就斷然結束。不會拖泥帶水。依家福所知道的,那是她外遇(可以這樣稱呼吧)的模式。不過高槻方面,似乎還無法那麼乾脆地覺悟到必須和她分手。他可能希望和她維持更恆久的關係。
另一方面屬於「亂開」這邊的女駕駛,看來多半相信「自己的開車技術很高明」。她們往往瞧不起那些過於謹慎的女駕駛,並對自己不是這樣而引以自豪。但當她們大膽變換車道時,似乎沒怎麼留意到,周圍總有幾個駕駛會邊嘆氣,或口中邊罵著令人不敢恭維的粗話,還幾分用力地踩著煞車。
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家福告訴她以專屬司機可以支付給她的月薪金額。不是很大的金額,不過這是家福所屬事務所能支付的限度。雖然家福的名字某種程度在社會上算是知名的,但並不是在電影或電視上能當主角的演員,在舞臺劇上能賺的錢有限。以他這個等級的演員來說,雖然只限定幾個月,但雇用博屬司機本身已經是例外的奢侈了。
家福考慮了一下。「兩方面都有啊。連我自己都漸漸搞不清楚那界線了。所謂認真演戲,就是這麼回事。」
「妳是在什麼地方學會開車的?」
「好像體質不能接受酒精。」美沙紀說。「我母親經常因為喝酒而惹出問題,可能跟那件事也有關係。」
「為什麼?」
「沒關係。」
「妳一點也不醜,」家福以安靜的聲音說:「只是妳母親要這樣想而已。」
「嗯,沒做。」家福說。
這麼說來可能是這樣,家福想。演戲之外可能很久沒笑了。
「您是幾歲結婚的?」
回想起來,妻子和別的男人有性關係,就是從那以後開始的。或許失去孩子這件事,使她體內的這種欲望覺醒了也不一定。不過那純粹只是他的猜測而已。只是說不定而已。
美沙紀什麼也沒說,從表情看來可能不知道匣式是什麼樣的東西。
舞臺落幕後,家福會立刻卸妝,換衣服,迅速離開劇場。不喜歡拖拖拉拉地留下來。也幾乎不跟其他演員私下交往。他用手機聯絡美沙紀,讓她把車子開到後臺出口。他走出去時,黃色SAAB敞篷車已經等在那裡了。然後十點半一過他已經回到惠比壽的大廈裡。幾乎每天都這樣重複。
「沒錯。」家福說。「不願意也會還原。不過還原之後,和之前所站立的位置會稍微不同。那是規則。不可能完全和以前一樣。」
「如果知道還可以恢復成自己的話。」
美沙紀皺起眉頭,想想話的意思。「所謂弱點,例如什麼?」
「我有www.hetubook.com.com一個任性的請求。」家福禮貌地打過該有的招呼之後乾脆地提出。
美沙紀搖頭。「沒有。」
家福在必要的文件上簽過字,在收下保養費帳單明細時,那個女孩子來了。身高約一六五公分,不胖,但肩膀寬,體格結實。右邊脖子上有一塊像大橄欖般大小的橢圓形紫色斑,她對露出那個似乎不太在意的樣子。把漆黑濃厚的頭髮往後綁起以免礙事。她可能從任何觀點來看都無法稱得上美,而且正如大場所說的,臉上表情非常冷漠。臉頰上還留下少許青春痘的痕跡。大大的眼,眼珠黑白分明,但多少露出疑心很重的神色。因為眼睛大,看來更加深了那神色。兩耳又寬又大,看來就像在偏僻地方所豎立的收訊裝置般。以五月來說,她身上穿的是有點過厚的綾織男裝夾克,茶色棉長褲,CONVERSE黑色帆布鞋。夾克裡是白色長袖T恤衫,胸部算相當大。
「可能很受傷。」
但比想像更痛苦的是,一邊知道妻子的祕密,還要在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知道的情況下,平常地過生活。內心其實正激烈地撕裂著,流著眼睛看不見的血,臉上卻還要經常露出安穩的微笑。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似地做好日常的雜事。若無其事地交談,上床擁抱妻子。這可能不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所能辦到的。不過家福是個專業演員。超越軀體、發揮演技是他畢生的志業。於是他使出渾身解數地表現演技。沒有觀眾的演技。
「他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沒錯。」
美沙紀一邊筆直注視著前方,一邊以缺乏高低變化的聲音說:「家福先生是演員,現在每星期六、日,在舞臺上演出。自己開車前往。不喜歡搭地下鐵和計程車。因為想在車上練習臺詞。不過上次因為喝了一點酒,加上視力也有問題,所以發生擦撞事故,駕照被吊銷。」
「為什麼?」
「有沒有聽大場先生提到,我為什麼急需請司機?」
家福暫時保持沉默。盡可能拉長,一直拖延到極限。然後才說:
她沒回答。只瞇細了眼睛一直注視著前方。
「後天兩點見個面看看。」家福說。不愛理人,不說話,不可愛的情況引起他的興趣。
「如果方便,高槻先生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可以一邊喝酒,一邊聊聊我太太的往事。我太太常常提到你。」
「也許。」
「為什麼突然不見面了呢?」
在日常層面,他不太會想到男人和女人的差別。也幾乎沒感覺到男女能力的差別。家福因為職業的關係,幾乎和相同人數的男女對象工作,跟女人一起工作時反而比較安心。她們多半會很注意細節,而且耳朵也好。但唯有以開車來說,坐女人開的車時,他經常會意識到身旁握著方向盤的是女人的事實。不過這種意見他從來沒對誰說過。因為他想這似乎不是適合在人前開口的話題。
「我想就是這樣。或多或少。」
「請問。」渡利美沙紀說。
家福沒有回答這個。默默拿起幾捲錄音帶,查看標籤上所寫的曲目。但沒有放音樂。美沙紀左手拿著點了火的香菸,把那隻手伸出窗外。車陣慢慢往前進,只有在換檔的時候,為了能用雙手,才短暫地讓香菸含在嘴上。
「那麼,可能正合適也不一定。」
「我以前就想說了。」他說。「仔細看來妳很可愛。一點也不醜。」
在酒吧安靜的包廂,一邊喝著麥芽威士忌,家福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高槻的心似乎依然被自己的妻子所強烈吸引。她已經死掉了,肉體已經燒掉,只剩骨灰的事實,高槻好像還不太能接受。這種心情家福也能理解。一面談起妻子的往事,高槻有時眼睛還會稍微浮現淚光。到了令人看在眼裡,不禁想伸出手去安慰他的地步。這個男人似乎不太能隱藏自己的感情。只要稍微套一下他就會立刻全盤托出的樣子。
「我想先問妳幾個問題。」家福在有栖川公園一帶這樣說。
家福對那個男人,從初次見面就開始產生好感。他姓高槻,個子高高相貌堂堂,也就是所謂的英俊演員。年齡四十出頭,演技並不特別好。也沒有個人獨特的味道。演出的角色有限。大多是感覺良好而清爽的中年男人的角色。經常面帶微笑,但有時微帶憂愁。在年紀大的女人之間非常有人氣。家福碰巧在電視臺的候客室跟照面。那是妻子過世半年後的事,高槻朝他走來自我介紹,並表示哀悼。說跟他太太只有一次曾經在電影上一起演出過。當時受到她照顧很多,高槻以奇妙的表情說。家福向他道謝。以時間序列來說,就他所知,高槻是在妻子擁有性關係的男人名單中位於末尾的。在和他的關係結束後不久,她到醫院接受檢查,發現子宮癌已經侵犯到相當程度了。
「不,沒什麼麻煩的。我很樂意空出這種時間。如果像我這麼無聊的談話對象也可以的話。。」說著,他嘴角露出輕輕的微笑。眼角皺起溫柔的魚尾紋。相當迷人的微笑。如果自己是中年女人的話,這時臉頰想必會紅起來,家福想。
「而且我們都在演戲。」家福說。
家福好奇的眼光轉向美沙紀的側臉。「妳怎麼知道,我沒有朋友?」
家福再摘下一次棒球帽,這次把那放在膝蓋上。然後用手掌來回撫摸著頭頂。「該怎麼說才好呢?一旦開始認真演起戲來,就會很難找到停下的契機。不管是精神上多難過的事,在演技的意義還沒掌握到該有的形式之前,那流動的趨勢是無法停下的。就像音樂那樣,不達到某個一定和音,就無法迎接正確的結尾一樣……。我說的妳懂嗎?」
「不過您的太太為什麼要跟那個人做|愛,為什麼非要那個人不可,家福先生還沒有掌握到這一點吧?」
酒駕方面,因為酒精含量並不算高,所以就內部處理了,消息並沒有傳到媒體。但視力問題方面,事務所也不能忽視。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從右後方接近的車輛有可能進入死角而沒看到。因此宣告除非複檢結果改善,否則絕對不許自行開車。
家福說到這裡停下來,回溯心的動向。尋找更接近事實的語言。
「什麼樣的事?」
「沒必要。我做過一陣子宅配的工作。都內各地區都記在腦子裡。」
家福想一想。第一次被這樣問。路上正塞。他們在首都高速公路上正朝竹橋的出口方向開。
「不,小時候當然有好朋友啊。一起打棒球,一起去游泳。不過長大以後,就不太覺得需要朋友了。尤其結婚以後。」
天氣開始轉暖之後,美沙紀脫下綾織的男用夾克,換成夏天的薄夾克。開車時,她總是一定穿著其中的一種夾克。可能當成司機制服吧。到了梅雨季,車篷關閉的時候多起來。
到目前為止,家福坐過幾次女人開的車,在他眼裡看來,女人的開車模樣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有點過於亂開,一種是有點過分謹慎,二者之一。後者比前者——我們可能應該慶幸——多得多。一般說來,女性駕駛比男性駕駛要小心、謹慎。當然沒有理由抱怨小心而謹慎的駕駛。不過那開車模樣,有時可能會讓周圍駕駛的人很火大。
美沙紀聽了似乎稍微放心。輕輕嘆一口氣,把點著的菸就那樣彈出窗外丟掉。這種事可能在上十二瀧町大家都平常地這樣做。
在交通量多的外苑西通,試著讓她在路邊停車幾次,她也很有要領地正確停妥車子。這女孩感覺靈敏,運動神經也敏銳。她在等長時間紅綠燈之間抽了菸。Marlboro好像是她喜歡的品牌。燈一轉綠,立刻把菸熄滅。正在開車時不抽菸。菸蒂並沒沾上口紅。也沒擦指甲油。看來幾乎沒化任何妝。
家福好像在看遠方的風景般,一直眺望著美沙紀的側臉。她快速地撥動幾次雨刷,把附在前擋風玻璃上的水滴清除。才剛換的一對新雨刷,像正在抱怨的雙胞胎般發出堅硬的摩擦聲。
這些話似乎是從高槻這個人內心的某個很深的特別場所,浮上來的。也許只有極短的片刻,那隱藏的門扉打開了。他的言語沒有隱晦,聽來是發自內心的聲音。那至少顯然不是演技。他不是一個能做到那種演技的男人。家福什麼也沒說,探視著對方的眼睛。高槻這次眼光沒避開。兩人長久之間筆直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並彼此確認對方的瞳孔中,那遙遠的恆星般的光輝。
或許飲酒速度之快,是因為精神緊張的關係。畢竟自己正在和以前曾經偷偷睡過覺的女人的丈夫,兩人面對面喝酒。不緊張才怪。但家福認為不只這樣。可能本來就是只會這樣喝酒的男人。
「我能這樣跟您見面可能也是某種緣分吧。https://m•hetubook.com•com」家福說。「可能是去世的妻子幫我們牽的線。」
「那會要人命喔。」家福說。
「是啊,」家福說:「正如您所說的,我想大概很幸福。不過正因為幸福,有時心情也會難過。」
「嗯,我想還沒有掌握到。那在我心中還留下問號。那個男人是個不分表裡不會藏心機,感覺很好的傢伙。好像真的喜歡我太太。不是單純為了玩玩而跟她睡覺的。她死掉的事,他打心裡受到打擊。死前想來探病被拒絕也很傷心。我對他不能沒有好感,而且甚至也想過真的跟他當朋友也好。」
「是本姓啊。」家福說:「雖然是很吉利的姓,不過好像並沒有帶來利益。我們家的親戚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有錢人的。」
「真可憐。」家福說。
高槻沉默了相當長的時間。然後說:
「懲罰?」
「我想大概是二十五左右。不過沒特地問過。」大場說。然後稍微皺一下眉。「只是剛才也說過了,駕駛技術完全沒問題,但是……」
「我去接受警察指定的眼科醫師檢查,發現有青光眼症狀。視野中好像有盲點。在右邊角落。以前完全沒注意到。」
「例如什麼情況呢?」
平常如果有人在旁邊他會緊張,根本無法出聲練習臺詞,但他卻不在意美沙紀的存在。在這層意義上,家福反而慶幸她的面無表情和冷漠。他在旁邊無論多大聲唸臺詞,她都表現得像完全沒聽進耳裡。或許真的什麼都沒聽進去。她經常全神貫注在駕駛上。或沉浸在因駕駛所帶來特殊的禪的境界。
美沙紀對這點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閉著嘴唇。一副過去她經驗過數不清比這更辛苦的事似的表情。
家福坐在副駕駛座時,經常會想起去世的妻子。美沙紀擔任司機之後,他不知怎麼更頻繁地想起妻子的事。妻子也是演員,比他小兩歲,是個容貌美麗的女人。家福大體上被稱為「性格演員」,派給他的角色也多半是有點怪癖的配角。臉有點過於細長,頭髮從年輕時候就開始變薄。不適合演主角。跟他比起來,妻子則是正統美女演員,分到的角色和收入也相當。不過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反而以有個性的演技派取勝,開始獲得世間較高的評價。雖然如此兩人彼此依然互相肯定對方的地位,從來沒有因為人氣或收入的不同而成問題過。
回程時則經常聽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他會喜歡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曲是因為,那基本上是聽不膩的音樂,而且邊聽邊想事情,或完全不想什麼,都適合。如果想聽輕一點的音樂時,他會聽古老的美國搖滾樂。Beach Boys、Rascals、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CCR)、Temptations。家福年輕時流行的音樂。美沙紀對家福所播的音樂並沒表示什麼感想。她喜歡這些音樂嗎?或聽得很痛苦?或完全沒在聽?家福都無法判斷。她是個感情動向不外露的女孩。
美沙紀輕輕點頭,等他繼續說。家福猶豫了一下,乾脆說出口。
「不可能不難過啊。」家福說。「不願意去想的事還是會去想。不願意回憶的事也會想起來。不過我會發揮演技。換句話說因為那是我的工作。」
「但是?」
「我不太會說明,不過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很多事忽然都變得無所謂了。就像附在身上的東西,咚地掉落地上一樣。」家福說。「也不再感到憤怒了。或許那其實並不是憤怒,而是某種其他的東西。」
這某種意義上是真的。
「當然。」高槻從酒杯抬起臉來說。「我想務必要再見面。能跟家福先生聊一聊,我梗在心裡的幾件事好像也放鬆了。」
「就我所知,家福先生的太太真的是一位美麗的女性。當然我所知道的事,我想還不及家福先生對她所知道的百分之一。雖然如此我還是這樣確信,能和這麼美麗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家福先生無論如何還是必須心存感激。我是打心裡這樣想的。不過無論是彼此應該多麼了解的對象、多麼相愛的對象,要完全窺見別人的內心,終究是不可能的事。去追求這種事,唯有自己難過而已。不過那如果是自己的內心的話,只要努力,應該就能確實窺見努力多少的份。因此,結果我們不能不做的,大概是和自己的心巧妙地誠實相處吧。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我這樣想。」
「因為有了太太,所以就不太需要朋友了嗎?」
「那麼就在這附近試開看看好嗎?天氣很好讓頂篷開著。」
那輛車以新車買進來時,妻子還在世。車身顏色的黃色就是她挑選的。剛開始幾年兩個人經常一起去兜風。因為妻子不開車,所以都由家福握方向盤。他們也出過幾次遠門。到過伊豆、箱根和那須。但後來的將近十年幾乎經常都是他一個人開車。妻子死後,雖然和幾個女人交往過,但不知怎麼,一次都沒有機會讓她們坐上副駕駛座。除了工作上有必要之外,也完全不再有開出都外的情況了。
「我知道了。」
「我是獨生女。我母親經常說,如果我是個比較可愛又漂亮的女孩子的話,父親應該不會離家出走。就因為我天生太醜,所以才會被拋棄。」
正如大場所保證的那樣,她是個優秀的司機。經常保持駕駛操作的平穩,完全沒有不順的地方。路況很塞,等紅綠燈的地方也多,但她似乎留意保持一定的引擎轉速。看她視線的動向就知道。不過一旦閉上眼睛之後,家福就幾乎感覺不到她來回換檔的情況了。側耳傾聽引擎聲的變化,才好不容易能分辨不同的檔位。加油和踩煞車方式也都小心放緩。而最難得的是,這女孩開車時始終都是放鬆的。她與其不開車的時候,不如開車的時候比較不緊張。表情的冷漠減輕了些。眼神也稍微溫柔了些。只是話少這點並沒有改變。只要不問她,她就不開口。
「每天聽您朗誦分割的細細的臺詞,但順序顛三倒四的,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故事。我也有好奇心。」美沙紀說。「『啊,真討厭,受不了。為什麼我會天生就這麼醜呢?實在真受不了。』這齣戲好悲哀啊。」
「這和所謂報復有點不同。」家福說。「不過我無論如何無法忘記那件事。我很努力要忘掉。但不行。我腦子裡太太被抱在別的男人臂彎裡的情景揮之不去。經常會重新浮現。簡直就像無處可去的陰魂一直黏在天花板角落裡,一直盯著這邊一樣。我以為妻子過世,經過一段時間之後,那種東西終究會消失。但並沒有消失。情況反而比以前更強烈。我有必要把那個趕走。因此,不得不消除自己心中憤怒般的東西。」
「那個可以點火啊。」
「我了解那種心情。」高槻說。
家福曾經有個只活了三天的小孩。是個女孩子,但第三天半夜在醫院的育嬰室裡死去了。沒有預兆,心臟突然停止跳動。天亮時,嬰兒已經死掉了。醫院方面的說明是心臟瓣膜先天就有問題。但這種事這邊也無法確認。而且就算知道真正原因了,孩子也無法因此而活過來。不知是幸或不幸,還沒決定名字。那孩子如果活著的話正好二十四歲。在那個沒名字的孩子的生日,家福總會一個人合掌一下。並想到如果還活著應該是幾歲了。
家福感覺有點睏。落入沉睡一會兒,再醒來。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左右。然後又站上舞臺表演演技。浴著舞臺的燈光,唸著固定的臺詞。掌聲響起,布幕落下。一度脫離自身,再度還原自己。但回來時正確說和先前並不是相同的地方。
「對。」
「那是自作自受。」美沙紀很乾脆地說。「這種事情一定會發生,只是遲早的差別而已。」
兩人互留了手機的號碼。然後握手告別。
開始下起小雨,美沙紀撥動幾次雨刷。
「沒錯。」高槻承認。
「那在某種意義上,感覺甚至像是對家福先生自己的侮辱般,是嗎?」
「我最後一次交朋友是將近十年前的事。」家福放棄地睜開眼睛說。「或許應該說是像朋友的人比較正確吧。對方比我小六、七歲,人相當好,喜歡喝酒,我也陪著喝,邊喝邊聊了各種事情。」
當然也有都不屬於這兩者的人。她們既不過於亂開,也不過於謹慎,而是極普通地開車的女人。其中也有開車技術很高明的女人。不過即使這樣,家福不知怎麼還是經常會從她們身上感受到緊張的氣氛。雖然無法具體指出什麼地方怎麼樣,不過坐在副駕駛座時,那種「不圓滑」的空氣就會傳過來,讓他無法安心。喉嚨一陣焦渴,或為了打破沉默,而多餘地說起無聊的話題。
高槻暫時咬著嘴唇。然後把剩下的酒喝乾,請酒保再續杯。
「你說了解,是怎麼說?」酒保走掉後,家福再度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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