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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作者: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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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sterday

Yesterday

「為什麼這麼不用功呢?」
「你現在還去嗎?」
「喔,是嘛,相當稀奇吧。」木樽說。
「如果這樣就好了。」我說。如果這樣就好了。
「丹佛?」
「這就是你所想的文化交流嗎?」
「那麼,你為什麼老是說關西腔呢?」我問。
「總之以一般常識來說,事情就是這樣。」她說。「只是阿明的腦袋偏偏就要有固執的偏見。」
我那時候沒有電話(請理解,那是個手機連影子都還沒有的時代),所以把打工地方的電話號碼告訴她。然後看看手錶。
「看完電影之後可以慢慢用餐。」栗谷惠里香打斷他的話,對我說。然後在便條紙寫下電話號碼交給我。「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等決定好時間和地點,可以打電話給我嗎?」
「嗯。」我說。「交往了將近三年,但不順利。很遺憾。」
「你也真是個麻煩的傢伙啊。」木樽似乎佩服地說。
我也同意。那是伍迪.艾倫的最高傑作之一。
把自己切割成兩個?「怎麼做?」我問。
「我不想說這個。」我說。
「具體說是讓你做到哪裡?」
「不知道。」栗谷惠里香說。「在那之前明信片是從西雅圖寄來的,在那裡也是當壽司師傅。那是一年前左右了。有時候會像想起來似的寄一張明信片來。每次都寄傻瓜般的風景明信片,只寫寥寥幾個字。有時連寄件者的地址都沒寫。」
「只有這樣嗎?」
「是啊。現在一個月去兩次左右。完全像把錢丟到臭水溝裡一樣。惠里香沒告訴你心理醫師的事嗎?」
「我現在相當迷惑。」她說。
「於是,如果兩個人就那樣好好順利升上大學的話,人生就會沒有任何破綻,萬事如意了,然而我在大學入學考試時卻失敗落第了。正如你所知道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問題,不過很多事情從此開始漸漸不順利。當然這不是誰的錯,全都要怪我自己。」
「他怎麼說?」
我試著想像自己內部有年輪。那看來只像三天前剩下的年輪蛋糕的樣子。我這樣說她就笑了。
我搖搖頭。
我說不出話來。重要的時候說不出適當的話,也是我的問題之一。住的地方改變了,說話腔調也變了,這種根本問題卻還解決不了。
「homestay。」我佩服地說。
「我們已經二十歲了。並不是說羞恥的年紀了吧?」
「木樽可能在認真尋找什麼。」我繼續說。「他以和普通人不同的方式,在他自己的時間裡,非常純粹地、筆直在尋找。但自己到底在追尋什麼,自己也沒能適當掌握。所以很多東西,還無法配合周圍順利前進。因為在自己都不清楚在尋找什麼的情況下,要找東西是非常困難的事。」
「這不是高深的知識。而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我說。
「那個也有。不過,不只那樣。如果我真心喜歡她的話,我想那也可以忍受。如果確信真的喜歡的話。但不是那樣。」
木樽搖頭。「那個,不行。因為從小就認識了,所以要脫衣服、接觸撫摸身體,特地去做這種事,好像不太好。如果是以別的女孩為對象的話,我想不會這樣,但要把手伸進內褲,或以她為對象做那類事情,光是想像本身就會覺得不好了。這你明白嗎?」
「當然。」我說。然後,要命,我想可能是傷腦筋的事。總是有人立刻搬出重大事情要跟我商量,這也是我所經常擁有的問題之一。而且栗谷惠里香正要搬出來的,我可以猜到,有相當高的機率,是會讓我不太愉快的那種「商量」。
怎麼會不寂寞?我說。
木樽把我們互相介紹給對方。
「星期六都沒有約。」我說。
「我想如果我能和阿明兩個人單獨像這樣繼續航行的話,該有多美好。我們每天晚上兩個人緊緊依靠著,從圓形小窗看著冰月亮。雖然月亮到了早晨會融化掉,但夜裡就會又出現在那裡。不過也許不是這樣。某一夜,月亮也許不再出來。一想到這裡就非常害怕。明天自己會做什麼樣的夢,一想到這個,就會害怕得身體都發出聲音縮起來的地步。」

「我並沒有想到會有損失。」我還沒弄清楚話的用意就說。「不過到底為什麼,我非要跟你的女朋友交往不可呢?我搞不清楚理由何在。」
「以一般論來說,如果一直親密交往的話,男孩子會向女孩子要求身體吧?」
「傻瓜。我哪有取笑?而且,就算有,本來nonsense(無意義)就是約翰.藍儂所喜歡的地方不是嗎?對吧?」
「確實可能。」
「不過,年輕時候能經歷一段這樣寂寞嚴苛的時期,某種程度也是必要的吧?換句話說,以人的成長過程來說。」
「那個啊,」木樽以拉長的聲音說:「那個啊,要是能辦得到,我早就在做了啊。」
「不同的人,時間的進行方式也許稍微有點差異。」我說。
「現在沒有。」
「是啊。阪神虎隊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到那樣的地步。從此以後,我決定無論在學校或在家,都只說關西腔。連說夢話都要說關西腔。」木樽說。「怎麼樣,我的關西腔幾乎接近完美吧?」
「科羅拉多州的丹佛。至少兩個月前寄來的明信片上是這樣寫的。」
「說來話長,現在不想談。」
我搖搖頭。「我無法斷定。因為我沒有這種經驗。所以我只能說或許有這種情況也不一定。」
「她是個好女孩。人長得美,個性溫順,頭腦也相當好。這個我可以保證。跟她交往對你沒有損失。」他說。
我一眼就認出她是栗谷惠里香。過去我只見過她兩次,最後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十六年。雖然如此我還是沒看錯。她和以前一樣表情生動而美麗。穿著黑色蕾絲質地的洋裝,黑高跟鞋,纖細的脖子上戴著兩串珍珠項鍊。她也立刻想起我。場所是在赤坂的飯店所舉行的葡萄酒試飲會的會場。必須穿正式禮服。因此我也穿了深色西裝打了領帶。關於我為什麼會在那個會場,說來話長。她是主辦那場宴會的廣告公司負責人。看來很能幹地勤快動著。
「如果反正要跟別的男人交往的話,對象是你不是比較好嗎?如果是你的事,我也很清楚。而且也可以從你打聽到她的近況。」
「那你是哪裡出身的啊?」
「我也想過他對我可能沒有感覺到性的慾望。」
我們大家都在繼續繞遠路走。我本來想這樣說,但只沉默著。說太多固定的臺詞,也是我的問題之一。
「神戶附近。」我說。
另外還有一點,我想變成一個和過去不同的人,這件事可能也是讓我不再使用關西腔的很大原因。

我留下他們兩人,走出喫茶店,朝車站走著,邊問自己:「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什麼事情一旦被決定之後,還在想為什麼會變這樣,也是我的問題之一。
「你所謂創意,就是指像〈Yesterday〉的歌詞那樣的東西嗎?」
這次輪到我沉默。
我真的好佩服。居然有人像學英語或法語一樣「後天」地去學關西腔,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原來如此,真佩服,東京畢竟是個很大的都市。有點像夏目漱石的《三四郎》所描述的那樣。
「或許。」
木樽要辭掉店裡工作的事並沒有對我提過一句,沒來工作以後也完全沒有聯絡。只在我眼前很乾脆地消失蹤影而已。這件事我也覺得很受傷。因為我以為木樽和我已經是親密的朋友了。自己可以像這樣簡單地被割捨,對我來說當然很難過。因為我在東京,除了他以外並沒有交過其他像樣的朋友。
「喔喔,你也是個無聊的傢伙。跟我老媽說的話幾乎一樣嘛。年紀輕輕的別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
「那麼,你為什麼不用功?」
「對。」我說。那也是我不願意回想的事情之一。
我和木樽和他的女朋友(全名叫栗谷惠里香)在星期天下午見面,地點在田園調布車站附近的喫茶店。她的身高和木樽一樣,曬得很黑,穿著燙得很漂亮的白色短袖襯衫,深藍色迷你裙。就像教養好的半山高級住宅區出身的女大學生的範本那樣。是個像照片上一樣漂亮的女孩,但站在本人面前時,注意力與其被容貌的好,不如被全身洋溢的爽快生命力般的東西所吸引。和印象有點纖細的木樽恰成對比。
「而且木樽是一個很敏感的男人。」我邊看著她的眼睛這樣說。
栗谷惠里香沉默一下。然後說:
那個星期六我和栗谷惠里香約在澀谷,看了伍迪.艾倫以紐約為舞臺的電影。因為見了她談過話時,覺得她可能會喜歡伍迪.艾倫的東西。而且我想,木樽可能不會邀她去看那種電影。幸虧電影拍得很hetubook.com.com好,走出電影院時兩人都覺得很開心。
「我想一定有感覺到性的慾望。只是要承認那個,可能單純覺得羞恥。」
「嘿,谷村君,那次以後你為什麼沒跟我聯絡?我還想跟你慢慢多聊一些的。」
「我參加的網球社團裡也有從蘆屋來的女孩子。」她向我說。「名叫櫻井瑛子,你認識嗎?」
「不是不是。我是在田園調布土生土長的。」
「可是他能好好接受這件事嗎?也就是說我和別人交往的事。」
「你別自說自答了。」我說。
「於是我,說起來就把自己切割成兩個。」木樽說。然後把合起來的手掌分開。
我想了一下。「這個也有。」
「如果能像學關西腔那樣,認真投入準備入學考的話,也不用重考兩年吧。」木樽說。
「我知道。這種事我很清楚。」木樽說。「不過光知道也沒用啊。」
「妳這樣認為嗎?」
「嘿,有一件事我想跟谷村君商量。你願意聽嗎?」

木樽不在了以後,我覺得工作變得非常無聊,所以我在兩星期後也向那家餐廳辭職。
「為什麼在丹佛?」
「有時候。」我老實說。
我們在傍晚的街上散步一會兒之後,走進櫻丘一家小義大利餐館點了披薩,喝了Chianti葡萄酒。是一家感覺輕鬆,價格也不太貴的餐廳。燈光壓低,餐桌上點著蠟燭(當時的義大利餐廳大多都點蠟燭。桌巾是格子花紋的)。我們在那裡談了很多話。大二生第一次約會(大概可以稱為約會吧)會談的那種話。剛剛看過的電影、彼此的大學生活,和興趣。比預期的談得起勁,她幾次笑出聲音。自己說來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似乎有讓女孩子自然笑出來的才能。
木樽自己雖然不算特別英俊,不過容貌還稱得上高尚端莊。個子雖不算高但體態修長,髮型和服裝品味也清爽而瀟灑。只要不說話,看起來是個教養良好,感性細膩的都會青年。和她站在一起,可以算是登對的一對。如果一定要挑剔的話,只有因為容貌整體上纖細的關係,可能會給人一種「這個男人可能稍微缺乏個性和主張」的印象而已。不過一旦開口之後那第一印象,就會像被元氣十足的拉布拉多犬踐踏過的沙雕城堡那樣,轉瞬間便崩潰掉。那流利的關西腔,嘹亮高亢的嗓門,立刻讓眾人嚇呆。畢竟和外觀的落差實在太大了。那落差第一次也讓我相當困惑。
「如果親吻之後,就會想更進一步吧?」
為了上東京的大學,我搭新幹線上京之間一直一個人在思考。回顧過去十八年間的人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其實大部分都是令人羞恥的事。不是我故意誇張地說。實際上,全都是我不願意回想的丟臉的事。越想越覺得身為自己實在真厭煩。當然也有少許美好的回憶。也並不是沒有過華麗的經驗。這點我承認。不過以數量來說,還是令人臉紅的、傷腦筋的事要多得多。想起過去我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都是平凡得微不足道的,極悲慘的東西。大多是缺乏想像力的,中產階級的廢物。那種東西讓人想整堆塞進大抽屜的深處。或乾脆點一把火燒成煙(雖然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樣的煙)。總之希望一切歸零,以一個全新的人,在東京開始新生活。想在那裡試看看身為自己的新的可能。而且以我來看,拋棄關西腔,學習新語言,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的最實際(同時也是象徵性)的手段。因為畢竟,我們所說的語言會形成我們的人格。至少十八歲的我,是這樣想的。
「你這樣覺得?」
我聽了非常驚訝。
在二十歲前後的那段日子,我曾經有幾次努力試著寫日記,但無論如何都不順利。當時我周遭陸續發生了很多事情,要追上去已經很吃力了,實在沒有餘力停下來把當時所發生的事一一記下。而且那些大半不是會讓我想到「這無論如何都有必要記錄下來」的那種事。對我來說,在強烈的逆風中要睜開眼睛,調整呼吸,往前進已經很勉強了。
「手也沒牽嗎?」
「那是後天學的啊。突然下決心學的。」
「我努力看看。」
「可是啊,另一邊的我卻相反,也有點鬆一口氣。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就這樣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破綻,以感情很好的一對情侶輕鬆順利地繼續走過人生的話,往後到底會變怎樣?與其這樣,不如在這裡試著分別走上不同的路,然後知道彼此還是需要對方的話,到時候再重新在一起就行了。我想也有這種選項吧。這你懂嗎?」
「現在還會夢到冰月亮嗎?」我試著問。
「嘿,沒有女朋友每天不寂寞嗎?」木樽有一天這樣對我說。
栗谷惠里香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在思考什麼時,無論任何事情似乎都會很認真地從正面思考。
栗谷惠里香抬起頭來,暫時什麼也沒說,只筆直看著我的眼睛。那黑色的眼珠正以小小的一點,鮮明而美麗地反射著蠟燭的火焰。我的眼睛不得不避開。
「我等你。」她說著,露出感覺非常好的微笑。以我的印象來說,那如果是真的就有點感覺過好的微笑。
「那麼妳最好把這種心情,對木樽老實說出來。」我小心地選擇用語說。「隱瞞和別人交往的事,如果因為什麼而被發現的話,木樽可能會受傷,那樣還是不太妙。」
「即使是別人的夢?」
我想他說的確實也對吧。他這種自說自答的地方也頗有關西漫才對口相聲的調調。
「沒錯。人格無法改變。我想說的正是這個。」
「而且,或許妳跟那個人第一次有這種關係,是跟我在澀谷約會之後不久是嗎?」
「我稍微聽阿明說過一點,谷村君好像不久前才跟高中時代的女朋友分手?」她問我。
「大學是個很無聊的地方喔。」我說。「你如果進去了會大失所望。這點不會錯。不過如果連那裡都沒進的話,一定更無聊吧。」
「是啊,我覺得她非常漂亮。不過這種事情沒辦法一直繼續下去。因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啊。就算你說可以,也不可能接吻吧。」
她在腦子裡翻閱著紀錄的頁面。「是啊。我想應該是在那一星期左右之後。那前後的事情我還算記得比較清楚。因為那對我來說是第一次擁有那種經驗。」
「因為這樣而分手嗎?」
「所謂的社交辭令,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說過呢。」我說。
「那個歸那個,不過為什麼這個我和你的她非要交往不可呢?」我問。
「好地方啊。一開始就這樣說嘛,別拐彎抹角的。」
「我所說的迷惑,是指這種事情。」栗谷惠里香說。
「惠里香(這是她的名字)和我上的是本地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和高中。」木樽說。「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幾乎都像是一起度過的。好像自然成為一對男女情侶,周圍所有的人都公認我們的感情。無論朋友、父母或老師。兩個人就這樣天衣無縫,感情很好地黏在一起。」
「或許人真的也需要這樣的時期。」我說。「如果知道那總有一天會結束,就更好了。」
「那就行了啊。」我說。我那時候可能(不知道對誰有點生氣。)自己都知道語氣變得有點粗暴。「那有什麼不可以的?如果到目前為止沒給誰帶來麻煩的話,那就行了吧。畢竟,除了到目前為止的事之外,我們又能知道什麼呢?如果想說關西腔,就盡情地說吧。說到死也行。如果不想準備考試的話,不讀就算了。如果手不想伸進栗谷惠里香的內褲,不伸就是了。這是你的人生。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別管別人高不高興。」
「哦,」木樽說:「因為我沒什麼一般約會的經驗。所以不太清楚。」
「我打心裡喜歡阿明,我想我對別的任何人,可能都無法像對他那樣擁有那麼深的自然心情。跟他分開時,胸中一個特定的部分就會陣陣抽痛。像蛀牙痛那樣。真的。我心裡有為他特別保留的部分。但同時,該怎麼說才好,我心中也有想發現更不同的什麼,想接觸更多事物的強烈想法。可以說是好奇心、探求心、或可能性。那也是非常自然的東西,是想壓制都壓制不了的東西。」
「我非常喜歡阿明,他在人格上有很多優越的地方。不過有時候,很難跟上他那種極端的想法。關西腔方面也是這樣。明明是東京出生東京長大的人,為什麼非要特地辛辛苦苦去說關西腔不可?我真不懂。剛開始還以為是開玩笑當好玩的,但卻不是。那個,他是認真在做的喔。」
自然、平順、舒服到底有什麼地方成問題,我不太明白,不過好像說來話長,所以我決定不和圖書去追究那問題。
「那歌詞不是沒什麼意義嗎?」我說。「我聽起來,好像只是在取笑〈Yesterday〉這首歌而已呀。」
她默不作聲。只緊緊咬著嘴唇。想說什麼,但如果說出口,眼淚可能會掉下來。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那纖細的眼部化妝受損。我立刻改變話題。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什麼地方不平常。以我的看法來說,我只是很平常地做著平常的事情而已。可是大家卻說,我在做的事情大多是不平常的。」
「我幾天之後打電話到你打工的地方試看看,不過聽說你不在那裡了。」她說。
木樽對這點承認我的說法。「那麼,這種地方也許有一點不平常。」
「或許。」

她笑了。「這就算是社交辭令聽起來還是很舒服。」
「為什麼分手?」
栗谷惠里香好像吃了一驚般看了我的臉。兩頰稍微泛紅起來。
我並沒有特別熱心用功,卻沒問題地順利考上大學。可能只是運氣好。
她微笑得更深。不過我說的既不是謊言,也不是社交辭令。我要對她認真感興趣,她真的太美了。無論是從前也好,現在也好。再加上,她的微笑以真的來說也太美了。
「反正沒做那種事。」
她微笑。「沒問題。如果是你的話,不久一定可以找到好女孩。」
「我想確實是很極端的想法。」
「沒關係。」我說。也沒別的答法。
「你說羞恥,是什麼事情讓你那麼羞恥?」木樽問我。
「你的情況也是這樣?」
「平常是會這樣。」
「不,不是這樣。我們的情況不太會這樣。我不會說。」木樽說。「例如自|慰的時候,會想起某個具體的女孩子吧?」
她點點頭。「大概是夏天結束的時候吧,突然說出他不要再準備大學考試了。說這種事情一直做下去只有浪費時間。然後就進了大阪的烹飪學校。他說想正式研究關西料理,而且也可以常去甲子園球場看棒球賽。我當然問他『這麼重要的事你一個人就擅自決定,跑到大阪去,那我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那你就稍微專心一點用功吧。」
「妳的心情,我覺得他好像也可以理解。」我說。
「答案是yes。」栗谷惠里香說。「我跟他上過幾次床。」
「所以,我想說的是——」
「以一般論來說,我想大概會這樣。」
「你還記得那個夢啊?」
「一定有很多你所不知道的方面喏。」我說。
這根本什麼也沒說明。我是個不錯的傢伙(就算真是這樣),和木樽的女朋友該和我交往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因果關係?
「你跟家人處不好嗎?」
「不過,我無論如何不會去想惠里香。會覺得不可以。所以那樣的時候我會想別的女孩子。沒那麼喜歡的女孩子。對這個你怎麼想?」
我慢慢環視周遭。身上穿著正式服裝的來賓,分散四處正品嘗著杯中的葡萄酒。高級葡萄酒的瓶塞一一被拔起。年輕女鋼琴師正在彈奏著〈Like Someone in Love〉。
「自己家?」我說。「我還以為你是關西出身的呢。」
「我常常做同樣的夢。我跟阿明坐在船上。長途航海的大船。只有我們兩人在小船艙裡,那是深夜,圓形的窗外看得見滿月。但那月亮是由透明的漂亮冰塊做成的。而且下面一半沉在海裡。『那看起來是月亮,其實是冰塊形成的,厚度大約二十公分的東西。』阿明告訴我。他說:『所以到了早晨太陽出來的話,就會融化掉。趁著這樣看得見的時候,不妨好好欣賞喔。』那個夢我重複做了好幾次。非常美的夢。每次都是同樣的月亮。厚度每次都二十公分。下半部沉在海裡。我倚靠著阿明,月亮美麗地閃著光輝,我們只有兩個人,波浪聲音輕柔。但醒過來時,每次心情都會變得很悲傷。已經到處都看不見冰月亮了。」
我不太明白。
栗谷惠里香點點頭。
「這種想法很美。」栗谷惠里香說。臉上還留著微笑。
她好像被什麼彈到似的猛然抬起頭,看我。微笑終於在她臉上漾開。非常安穩地,花了恰好必要的時間。而且那是打從心裡發出的自然的微笑。
「喂喂,那是文化歧視喔。」木樽說。「所謂文化這東西不是等價的嗎?東京腔會比關西腔偉大嗎?」
「問這種問題,希望不會讓妳不高興。」
「不會錯。」我斷言。「保羅作了這首歌,自己一個人走進錄音室,彈著吉他唱出來。後來才在那上面加上弦樂四重奏樂團的伴奏。其他成員完全沒參與。其他三個人覺得那首歌對披頭四這樂團來說有點太弱。表面上雖然掛上藍儂和麥卡尼的名字。」
我告訴她片名。
我第一次聽到木樽唱那歌詞奇怪的〈Yesterday〉,是在他田園調布的家裡(那既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破落的區域,也不是那麼破落的房子。而是在極普通的區域,極普通的房子。雖然舊,但比我蘆屋的家大。只是沒有特別豪華而已。而且停著的車子,是前一種車型的深藍色GOLF),在他家浴室。他一回家先丟下一切就先去洗澡。而且一進去很久都不出來。所以我常常把小圓凳帶進脫衣室去,坐在那裡從門縫間跟他說話。如果不逃進那裡的話,就必須聽他母親嘮叨(對她那不肯用心讀書脾氣古怪的兒子沒完沒了的牢騷)。就在那裡他把那首自己填上無厘頭歌詞的歌,為我——是不是這樣並不清楚——大聲唱出來。
「手也沒牽。」
「是啊。」我說。
「阿明現在在丹佛當廚師。」栗谷惠里香說。
木樽以我所聽到的範圍內只會說幾近完美的關西腔,但其實他是土生土長東京都大田區田園調布的人。跟我相反,我是從出生到長大都在關西,卻滿口幾乎完美的標準語(東京話)。這麼想起來,我們可能是相當奇怪的組合。
我提到披薩和Chianti葡萄酒的事。
「你真的這樣想嗎?」
我默默聽著他說。
我跟他認識,是在早稻田正門附近的喫茶店打工的時候。我在廚房裡工作,木樽則在店裡當服務生。到了空閒時間兩人經常聊天。我們都是二十歲,生日也只差一星期。
「木樽結婚了嗎?」
「真是怪人。」木樽說。「跟家人在一起有什麼可羞恥的?我還過得滿愉快的。」
「約好下次見面了嗎?」
「嘿,老實說,在阿明之外,我現在有跟另外一個男人交往。是同一個網球社比我高一年的學長。」
「我想我了解。」我說。
「你是說做|愛嗎?」木樽說。
不過很奇怪,木樽的事情我卻記得很清楚。雖然只不過是幾個月之間的朋友,但每次聽到收音機播出〈Yesterday〉時,圍繞著他的各種情景和對話就會在我的腦子裡自然地甦醒過來。在田園調布他家浴室,兩個人所談過的各種長話。關於阪神虎隊打線所具有的問題點,做|愛所包含的各種麻煩要素,準備入學考之無聊,大田區立田園調布小學建校的來龍去脈,黑輪和關東煮思想的差異,關西腔語彙的感情之豐富等。還有關於在他的強烈建議下,和栗谷惠里香所做的唯一一次奇怪的約會。關於栗谷惠里香在義大利餐廳隔著蠟燭對我透露我事情。那時候,那些事,名副其實就像昨天才剛發生的一樣。音樂具有清清楚楚喚醒那種記憶的效用,有時清晰得令人心痛的地步。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
「確實。我還一直以為你是關西出身的人。」我說。「不過那不是大阪、神戶之間的關西腔喔。是大阪市內,而且是相當傳統地區的道地說法。」
「當然。」我說。
「可以呀。如果我答得出來的話。」
「阿明交到朋友了真好。」栗谷惠里香說。木樽的名字叫明義。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叫他阿明。
在木樽的詢問之下,我把約會的細節都說了。伍迪.艾倫的電影的事(他連劇情都要我詳細說)、用餐的事(結帳付了多少錢,是分開付的嗎?)她穿的衣服(白色棉洋裝,頭髮往上綁起來)、穿什麼樣的內衣(不可能知道)、聊天的內容。當然沒提她跟學長實驗性地交往的事。也沒提夢見出現冰月亮的事。
「為什麼?你不是喜歡她嗎?」
「壽司師傅。」我說。「結果,木樽還是沒去上大學嗎?」
「讓你做到最後嗎?」
「不管怎麼說,要不要三個人先見一次面看看。」木樽說。「然後也可以再慢慢考慮吧。」
「這個想法還不差吧?或者妳有跟別的男孩子正在交往嗎?」
https://www.hetubook.com.com栗谷惠里香拿起披薩,開始咬起像大型紀念郵票般的一片。深思熟慮地咀嚼著,然後說:
「不,不是蘆屋。住在夙川。算很近。」
「什麼嘛,這個,跟我的情況完全一樣嘛。」木樽說。「我們家從住址來說是田園調布,不過我們所住的地方,說白了是田園調布最落魄的地區。住的房子,也挺落魄。下次來看看吧。這是田園調布嗎?騙人吧?會有這種評語。不過,那種事情何必吞吞吐吐去在意?那東西,不過是地址罷了。所以我的情況,反而一開頭就啪地亮出地名來。出生長大都在田園調布喔,怎麼樣,諸如此類。」
不過有一件事令我擔心,那就是木樽在最後兩天變得話相當少。我跟他說話他也沒怎麼回答。然後就那樣消失掉。我也可以打電話給栗谷惠里香,問問他的消息,但不知怎麼提不起勁。那兩個人的事就交給他們兩人自己去處理吧。我這樣想。再被更深地捲進他們那複雜而微妙的關係裡,並不是太健全的事。我必須在自己所屬的微小世界裡,設法生存下去才行。
我記得剛開始是這樣,但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是不是真的這樣不太有把握。不過不管怎麼說,那歌詞從最初到最後幾乎都沒有意義,簡直太荒唐了,跟原來的詞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東西該說是聽慣的憂鬱而美麗的旋律,和幾分輕鬆愉快——或者該說一點也不悲愴的關西腔聲調,大膽地排除有益性的奇怪組合,所作出來的歌詞。至少在我耳裡聽來是這樣。我可以光是聽得笑翻了,也可以從裡頭聽出某種隱藏的訊息。不過那時候,只是呆呆地聽著而已。
「有女朋友嗎?」木樽問。
「認識。」我說。櫻井瑛子。鼻子形狀怪怪的,個子高高瘦瘦的女孩,父親經營很大的高爾夫球場。有點神氣,個性也不太好。幾乎沒有胸部。只是從以前就很會打網球,經常參加大會比賽。是令人不想再見第二次的那種對象。
「哦,我對這種高深的知識倒不清楚。」
於是又把蒼涼風趣的部分,以適合浴室的,嘹亮的聲音繼續唱出,連高音部都暢快地唱出。「到昨天那女孩還/在那裡……」什麼的。並輕輕揮著雙手,啪啦啪啦輕鬆地加上水聲伴奏。如果我也能拍掌唱和就更好了,不過實在沒那種心情。別人洗澡時,自己花一個鐘頭陪伴,隔著玻璃門閒扯,並不是多開心的事。
我摸不清木樽想說什麼。「你說交往是什麼意思?」
「跟她之間不順利的原因,說是因為親熱的事。阿明說的。換句話說,怎麼說好呢……你要求的她不答應。」
「算了,沒關係,這種小事怎麼樣都無所謂。」木樽在蒸汽中以優閒的聲音說。「我只是在自己家浴室裡隨便亂唱而已。並不是在出唱片。既沒侵犯著作權,也沒給誰添麻煩。不必被人家一一指責。」
木樽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一會兒,然後才說:「也就是說,一邊的我正在焦慮不安擔心害怕。去上著沒用的補習班,做著沒用的考試準備之間,惠里香在充分享受著大學生活。起勁地打著網球,活躍地參加各種活動。交了新朋友,可能也跟別的男人約會。一想到這種事就覺得好像大家都走掉了,只有自己被留下似的,滿腦子悶悶的。這種心情你能了解吧?」
「只為這樣的動機就學會關西腔嗎?」我傻眼地問。
「是啊。有到最後嗎?」
「文化交流?」栗谷惠里香說。然後看看我的臉。
「你說可以安心是什麼意思?」栗谷惠里香說。
「一般的情況,第一次約會不太會做積極的事。」
「自然、平順、舒服,在這裡成為問題,是嗎?」
「不知怎麼記得很清楚。」
木樽自己完全不沾酒精。
我自己從以前洗澡就很快。乖乖泡澡一下就膩了。在浴室既不能讀書,也不能聽音樂。如果沒有這些,我沒辦法打發時間。
「這也是你所指的『羞恥事情』之一吧?」
不過試著回顧自己二十幾歲時,能想得起來的,只有我是多麼孤單而孤獨的事而已。既沒有可以溫暖我的身體和心靈的戀人,也沒有可以掏心挖肺吐露心聲的朋友。每天既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也沒有可以描繪未來的理想願景。大多只是深深關閉在自己的內心而已。也曾經整星期幾乎沒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這種生活繼續了一年左右。漫長的一年。雖然那個時期是否已成為嚴酷的冬天,在我這個人的內側留下珍貴的年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已經不再做那種夢了。」她最後說。「不過我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個夢。那裡面的情景,當時的心情,那些不容易忘記。可能永遠不會。」
「為什麼喔?」我說。「我從以前開始就對這件事有點掛心。不過對不起,提出這種奇怪問題。」
栗谷惠里香聰明地迴避了那個論點,選擇改變話題。
「蘆屋。」我說。
「正論。」木樽說。「過於正論,無話可說。」
「嘿,那或許是等價的,不過明治維新以來,東京的語言畢竟已成為表現日本語的基準哪。」栗谷惠里香說。「證據,比方說沙林傑的作品中,《法蘭妮與卓依》就沒有出版用關西腔翻譯的吧?」
「那部片子還滿有趣的。」
「不過阿明並不是這樣。一直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他也不會要求更進一步。」
「我想谷村君看在眼裡也知道,阿明的浪人生活已經進入第二年了,但實際上幾乎沒有在做重考的準備。也不太去補習班上課。所以我想明年可能也考不上。當然如果學校的等級降低的話可能可以進入某個大學,但那個人腦子裡不知道怎麼只有早稻田。認定只要上早稻田。我想這種事情真的毫無意義,不過不管我說什麼,父母和老師說什麼,他都完全聽不進去。那麼就好好努力用功準備進早稻田吧,也不肯。」
「那倒很平常吧。」她說。「至少比相反來說。」
「當然他的事,妳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好像在辯解般說。
「那種事是不是很難過?」她問。
我搖頭。「不,沒讓我做到最後。」
「那麼,谷村,你想不想跟我的女朋友交往?」
昨天是/明天的前天
我但願木樽在丹佛(或其他某個遠方的城市)幸福地活著。就算稱不上幸福,至少在今天這個日子沒什麼匱乏地,健康地過著。因為明天我們會做什麼樣的夢,誰也不知道。
「就算能達到最後,結果也一樣吧。」我說。「我到東京來,隔著一段距離來看,漸漸看得出來了。雖然進行不順利很遺憾,不過我想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就像無法完全收進盆栽中、生長旺盛的植物那樣,我想。
栗谷惠里香無言地望著被冷氣的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蠟燭火焰。然後說:
「我記得很清楚。」她說。而且總算恢復了平靜的模樣。「那次我們兩個去看了伍迪.艾倫的電影。片名叫什麼來的?」
「那種事是指?」
「分手了嗎?」
「這傢伙啊,非常膽小。」木樽對我說。「小時候,兩個人到後樂園的鬼屋去時,還互相牽著手呢——」
「如果出了我會買。」木樽說。
「也不是處不好。」我說。「不過很羞恥。總之光是和家人在一起就覺得羞恥。」
栗谷惠里香從皮包裡拿出紅色皮記事本,翻開來查了一下行程。「這星期六有空嗎?」
「沒有,沒有約。」我說。
當時,我也感覺到自己像是每天晚上,從圓形的船窗看著冰月亮似的。厚二十公分,凍成堅硬冰塊的透明月亮。不過我身邊沒有任何人。那月亮有多美麗多冰冷,都無法跟任何人分享,只能一個人看。
「那種東西,有什麼關係?」木樽說。「難得三個人能像這樣一起見面,就慢慢聊嘛。這附近也有很美味的蕎麥店……」
「我想確實也有不太平常的地方。」我說。
木樽對這尋思了一陣子。然後說:「嘿,從初中快結束的時候開始,我就定期去看心理醫生了。父母和老師叫我去的。在學校裡偶爾發生過一點那方面的問題。換句話說不尋常的事。不過,去看過心理醫生,有什麼變好了嗎?完全沒感覺。心理醫師,只有名字很響亮,其實都是馬馬虎虎的傢伙。一副他都知道的臉色,只要嗯嗯地聽人家說話就行了,要是這種的話我也會呀。」
「因為你這個傢伙人相當不錯啊。」木樽說。「要不然,我怎麼會特地說出這種事情?」
「也就是說,我知道你們兩個人,與其讓妳跟完全不認識的男人交往,不如這樣比較安心。https://m.hetubook.com.com
木樽對這個想了一會兒。想說什麼,但又改變心意吞了回去。然後說:「那麼你們吃什麼呢?」
「擁有平常神經的人,不太會做到那種地步。」
「到目前為止。」
「你說神戶附近,是哪一帶呀?」
栗谷惠里香瞇細了眼睛,好像看著弄錯透視法的風景畫那樣,注視著木樽的臉。然後慢慢開口。「所以你是說我可以跟這位谷村同學交往的意思嗎?因為他是個滿好的人,所以我們就以男女朋友交往吧,阿明認真地這樣建議嗎?」
「我從小時候就是阪神虎隊的棒球迷,在東京有阪神隊比賽時常常去看,穿上直條紋的制服到外野的加油區去,如果說東京腔的話,大家都不會理你。不會讓你加入那個團體。因此,我想不能不學關西腔,於是真的努力勤學,辛苦到要流血的地步喔。」
「那個嘛。」木樽說。然後從喉嚨深處擠出半像嘆息,半像嘀咕般的聲音。「說來話長,不過我心裡有像分裂般的東西。」
發生那件事後不久,我不知怎麼經常想起分手的女朋友。可能看到木樽和栗谷惠里香,感覺到什麼吧。有一次我寫了一封長信給她,向她道歉說覺得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終於能對她表現得溫柔一些了。但那封信並沒有收到回信。
「他可能想成為跟過去的自己不同的,別的人格吧。」我說。換句話說在做跟我相反的事。
「不過你怎麼能,花那麼長時間泡澡?身上皮膚不會起皺嗎?」我說。
「沒有啊。那種人。」栗谷惠里香以安靜的聲音說。
「讓你做到最後的前面嗎?」
「我不太用功讀書,父母親每天都要囉嗦抱怨,那當然會很煩,不過也沒辦法。因為那是他們的工作啊。那種事就必須盡量別去計較嘛。」
栗谷惠里香和我,分別簡短地把自己走過的十六年人生概略說出。我大學畢業後在小出版社上班,三年後辭職,然後一直一個人以寫作為業。二十七歲時結婚。目前沒有小孩。她還單身。工作很忙,被|操得很厲害,實在沒時間結婚,她半開玩笑地說。我推測後來她可能經歷過很多次戀愛。她所散發的氣氛讓我這樣感覺。木樽的話題是她先提出來的。
她這種感情的動搖,或迷惑,木樽可能理解吧。因為他自己也正感覺到同樣的事情。在這層意義上他們確實是有共鳴的一對。但她具體上在做著的事(可能會做的事),木樽是否能平靜地接受,我就不太有自信了。在我看來木樽並不是這麼堅強的人。不過對於她隱瞞、說謊的事,他應該更無法接受。
我想我也會買,不過我保持沉默。最好不要多嘴。
「嘿,谷村,為什麼要在這裡提到那種事?」
「蘆屋的女孩子嗎?」木樽問。
「披薩和Chianti葡萄酒?」木樽好像很驚訝地說。「她喜歡披薩,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們只去過蕎麥麵店或一般的定食餐廳。她還喝葡萄酒啊。我連她會喝酒都不知道。」
「木樽這個姓好稀奇啊。」我說。
「好奇心、探究心和可能性。」我說。
「羅德隊有一個投手也姓木樽。」
她點頭。然後說:「很遺憾,我頭腦沒那麼好。所以需要繞道之類的。現在可能也還在繼續繞遠路。」
木樽把自己的左右手掌完全貼緊。
「你說文化交流是什麼意思?」她問木樽。
「不過依我看來,就我所知,就算不太平常,你這樣做,並沒有具體上給誰帶來麻煩。」
「因為妳對我來說有點太美了。」我說。
「要這麼說的話,這傢伙也是個怪胎呀。」木樽指著我說。「蘆屋出身的人卻滿口東京腔呢。」
「哦,那個啊,跟我們家沒關係。因為這種姓很少,所以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有一點點關係。」
我試著想了一下,沒有得到結論似的東西。對別人的自|慰實在無從瞭解。連自己的都有些難懂的部分。
「不過已經當了兩年浪人,差不多也該厭煩了吧?」
「是這樣嗎?」
她垂下眼睛,暫時用手指一粒粒順序摸弄著項鍊上的珍珠。彷彿在確認著那是否依然好好附在那裡。然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輕輕嘆一口氣。「是啊。確實正如你所說的。阿明擁有非常敏銳的直覺。」
栗谷惠里香輕輕搖頭。「沒關係。我並沒有不高興。只是被提到這種事未免太唐突了,有點吃驚而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想那或許也是一種見解,不過當然我沒說出口。
「嗯,就是這樣。」
「就是說拚了命努力學的啊。死記動詞啦、名詞啦、重音哪。就跟學英語或法語的原理一樣。我也好幾次到關西去實習呢。」
「算了。」栗谷惠里香斷然地說。如果眼前有鉛筆的話,可能已經拿起來折成兩半了。「既然阿明這樣說了,就來做那文化交流吧。」
「那就決定這星期六。那麼,兩個人去什麼地方?」
我來到東京之後,變得完全不會講關西腔有幾個原因。我高中畢業以前一直使用關西腔,而且一次也沒說過東京話。但來東京大約一個月之後,發現自己自然而流暢地說著那新語言,非常驚訝。我(雖然連自己都沒發現)可能本來就具有變色龍的性格。或者語言音感比別人強。無論如何,就算我說是關西出身的,周圍任何人都不相信。
「一切的一切啊。」
然後栗谷惠里香越過我的肩膀,眺望著某個遠方一會兒。簡直就像在夜空尋找著冰月亮般。然後忽然轉過頭,快速走開了。可能是到洗手間去重新整理眼妝吧。
「我明天或後天給妳電話。」我對栗谷惠里香說。
「我這樣覺得。」我說。
「所以變成只會說關西腔嗎?」
「這傢伙啊,是個滿好的傢伙,不過現在沒有女朋友。」木樽對栗谷惠里香說。指的是我。「外表雖然馬馬虎虎,不過教養不錯,跟我不一樣,想法也相當正常。知道很多事情,也讀了些很難的書。看起來乾乾淨淨的,應該也沒什麼怪病。我想是個前途無量的有為青年。」
「那就去看電影吧。什麼樣的電影好?嗯——,這個由谷村同學先想好。我只有恐怖電影不行,其他都可以陪你看。」
「有沒有接吻之類的?」
就我所知,為披頭四的〈Yesterday〉配上日語歌詞(而且是關西腔)的人,只有姓木樽的男人一個而已。他洗澡時經常大聲唱那首歌。
「後天學的?」
「例如你的關西腔,以東京人後天去學習來說,就過分完美到異樣的地步。」
「我可以問問題嗎?」我說。「一個很私人的問題。」
「就像樹木要堅強地長大,必須越過嚴酷的冬天那樣。如果經常是溫暖安穩的氣候的話,也無法形成年輪吧。」
「到不久以前。」
「哦,你很清楚嘛。高中暑假時,我在大阪的天王寺區待過寄宿家庭。很有趣的地方喔。走路也能到動物園。」
「在浴室長時間泡在水裡,頭腦放鬆,滿多好的創意,會忽然一下都浮上來。」木樽說。
有人從後面叫她。可能是需要回去工作的時候了。
「嗯,到那前面。」
「就我所知,還單身。」栗谷惠里香說。「至少沒收到已經結婚的通知。或許我們兩人,都沒辦法好好結婚。」
「沒辦法。」我說。「人格無法改變。」
「或許只是,分別都在走遠路繞圈子而已。」
「那麼就跟這傢伙交往看看好嗎?就像文化交流那樣。」
「上次跟妳見面的時候,在澀谷的義大利餐廳喝了便宜的Chianti葡萄酒喔。然而今天居然是納帕谷葡萄酒的品酒會。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議啊。」
雖然實在不認為這話說得通,不過我對跟木樽的女朋友見面本身倒有興趣。從照片上看來她是個很吸引人的美女,我也想知道這種女孩為什麼會願意跟像木樽這麼奇怪的男生交往。我從以前就很怕見生人,但只有好奇心卻相當旺盛。
栗谷惠里香嘆一口氣之後說:「他小學的時候,功課非常好喔。成績總是屬於班上最頂尖的。不過上了中學之後,就像從斜坡上滑下來那樣,成績一落千丈。他有天生像天才的地方,本來頭腦應該也很好的,只是個性好像不適合乖乖用功讀書。對學校這種體制無法習慣順應,一個人老是做些奇怪的事。我跟他相反。我本來頭腦並沒有多好,只是我肯乖乖認真用功讀書。」
「那麼做了什麼?」
栗谷惠里香暫時一個人在想什麼。在那之間我一個人吃著送來的披薩。
「不過栗谷惠里香是個非常好的女孩。」我說。「她很認真地為你設想。無論如何,和-圖-書你最好都不要離開那女孩子。你再也找不到那麼棒的女孩子了。」
「妳有跟那個人睡覺嗎?」
木樽有一個從小學就開始交往的女孩子。也就是所謂青梅竹馬的女朋友。雖然同一學年,但她那邊現在已經進入上智大學了。在法文系加入網球社團。他給我看過照片,是個漂亮得讓人不禁要吹口哨的女孩子。身材好,表情也很活潑。但現在卻不太常見面。兩個人商量過,在木樽考上大學以前,為了不妨礙他用功,最好少以男女朋友的關係來往。提議的人是木樽這邊。她則同意說:「嗯,如果你這樣說的話。」雖然常常通電話,但實際見面一星期頂多一次,而且那與其說是約會,不如說更接近「會面」。兩個人一起喝喝茶,談談彼此的近況。互相握握手。輕輕接吻。此外並不會更進一步。相當保守。
因為說什麼都不會產生好效果,因此我保持沉默。手拿起咖啡匙,好像很有興趣地注視著那匙柄的設計。就像在清查埃及古墳出土品的博物館研究員那樣。
比方說正在開著車子,從汽車音響傳來披頭四的〈Yesterday〉時,我腦子裡就會忽然浮現木樽在浴室裡唱著的那古怪的歌詞。然後後悔,當時如果把那全部抄在什麼地方就好了。因為那歌詞太不可思議了,所以有一段時間還記得很清楚,但不久就漸漸變模糊,終於幾乎忘光了。想得到的只有片段的部分而已,那是否就是木樽所唱的原樣,現在也無法確定了。因為記憶是會不可避免地繼續替換下去的。
「很抱歉,我要先告辭了。」我盡量以明朗的聲音說。「我還有明天以前必須完成的報告要趕。」
我說明。被問到出身地時,如果一下就說蘆屋,總會給人出身富裕家庭的印象。但蘆屋也有最好和最壞的。我並不是特別富裕的家庭出身的。父親在製藥公司上班,母親是圖書館的管理員。房子很小,車子是奶油色的Toyota Corolla。所以被問到出身地時,為了不給人先入為主的印象,我每次都回答「神戶附近」。
「嗯,那也是其中之一。」木樽說。
「例如什麼地方?」
她喝一口紅茶,把杯子放回碟子上,然後轉向我這邊。然後微笑。「那麼谷村同學,阿明既然這樣建議了,下次我們兩人就來約會吧。應該會很開心吧。什麼時候好?」
「夢這種東西,一定是可以隨需要借來借去的。」我說。我確實可能說了太多固定的臺詞了。
然後過了兩星期左右,木樽辭掉喫茶店的打工。或者說,有一天突然不見蹤影。也沒說要請假。本來就是很忙的時期,所以喫茶店的老闆非常生氣地說:「真是不負責任的傢伙。」還有一星期沒付的酬勞,他也沒來拿。老闆問我,是否知道木樽的聯絡方式,我說不知道。實際上我並不知道他家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只知道他田園調布家的地點,和栗谷惠里香家裡的聯絡方式。
這個嘛,嗯,我說。
「如果你要這樣說的話。」她說。
前天的明天
「氣氛什麼的,那種動向,某種程度是要從這邊努力去製造的,不是嗎?」我說。人們稱那個為性|欲。
「真誇張的傢伙,我朋友多得是啊。」木樽說。
木樽微微張開嘴,很佩服似的盯著我的臉看。「嘿,谷村,你真是個好傢伙。雖然有時候會有點太平常。」
「也就是說,在這裡加上一點不同的觀點之類的東西,對我們可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木樽說。
「不過跟她在一起很快樂喔。如果那樣的女孩子是我的女朋友的話,無論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離開她身邊。」
栗谷惠里香沒有特別表示意見。我把自己的咖啡錢放在桌上站起來說,因為是很重要的報告,所以很抱歉。其實是無所謂的東西。
「當然會厭煩。我也想早點當大學生,定下心來優閒自在。也想認真地跟女朋友約會。」
「有一天你們會在什麼地方重逢,然後又在一起,難道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我們就這樣製造出年輪。」
「這可能會讓一般人感覺不舒服。」

「不可能吧。」我說。
第二天,在打工的地方見到木樽時,他問我約會的事。
「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我說。
「所謂固執的偏見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我覺得文化歧視才是更有害的偏見呢。」木樽說。
「以前有過?」
「看了電影、散步、用餐、聊天。」我說。
「騙人。」栗谷惠里香很乾脆地說。「就像你所看到的,他這個人很難交到朋友。明明是東京長大的卻只說關西腔,一開口就像故意惹人討厭那樣,只談阪神虎隊和將棋的破解殘局,這麼脫俗的人很難跟一般人相處吧。」
那時候我是早稻田大學文學部二年級的學生。他則是準備重考的浪人。在早稻田補習班上課。不過雖然浪人生活已經進入第二年了,卻完全看不出他有為準備考試在努力用功的跡象。一有空閒幾乎都在看著和考試無關的書。像吉米.漢德利克斯的傳記、詰將棋的書、或《宇宙是如何誕生的》之類。他說是從大田區的自己家通車的。
她再嘆一次氣。然後說:
她的眼睛像正在尋找東西的貓那樣,慢慢左右移動著。
「做了我也不會生氣呀。」他說。
她笑著低下頭,輕輕搖頭。那動作是否意味著什麼,我不太清楚。也許表示沒有那種可能性。也許表示去想那種事情也沒有用。
她只稍稍微笑一下。「沒錯,好奇心、探究心和可能性。」
我沉默著。無法適當說明。要我說奶油色的Toyota Corolla有什麼地方不行,我也答不上來。只是我們家前面的道路太窄,雙親對表面看來花錢的事不感興趣而已。
「你那麼輕鬆真好。」我佩服地說。
「〈Yesterday〉作詞作曲的是保羅。」
前天的明天
木樽說:「當然有接吻,有牽手。也有從衣服上面碰到胸部。不過,這種事也是半開玩笑,半遊戲的情況。即使興奮起來,也不會想往前進一步,沒有那種氣氛哪。」
「這傢伙喜歡看電影。」木樽對栗谷惠里香說。「寫電影劇本是他未來的夢想。他參加編劇研究社呢。」
「那麼,那時候妳所交往的社團學長後來順利嗎?」我試著問她。
該怎麼回答,花了一點時間選擇用語。然後我說:「這種事情畢竟是個人的事,因人而異,追求的方法也可能相當不同。木樽當然喜歡妳,但因為一直感覺妳實在是身邊太自然的存在了,所以或許不能順利往那種一般論的方向推進也不一定。」
「那你跟她是進行到什麼地步?」我試問看看。
「如果你有時間去想那種好的創意什麼的,不如稍微認真一點去準備考試不好嗎?」我說。
「不過,結果跟那個人並不順利。」
「motivation?」我說。「想認真跟女朋友約會就可以成為冠冕堂皇的motivation了吧。」
「哎,不是啦。不是這個意思。」木樽說。「妳自己可以跟這傢伙交往嗎?我是個浪人之身,也沒辦法好好當妳的對象。要說代替也不太好,不過我想如果是這傢伙的話倒可以當妳的交往對象,以我來說,也可以安心哪。」
「那個人認真地相信入學考試是只要運氣好就能考上的。」栗谷惠里香說。「用功準備考試只有浪費時間,虛耗人生而已。我實在無法相信,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過去兩個人在一起,忽然變成只有一個人。」
我很佩服。於是我們就變成好像朋友了。
她搖搖頭。「很遺憾不太順利。該怎麼說好呢,彼此的心情不太能相通。交往了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很好啊。」栗谷惠里香說。「我們社團也有幾個滿可愛的新生,我可以幫你介紹。」
「也就是說,大學畢業,到哪家公司去上班,就那樣跟惠里香結婚,受到大家的祝福成為一對理想的夫婦,生個兩個左右的小孩,去上熟悉的大田區立田園調布小學,星期天全家一起到多摩川邊郊遊,Ob-La-Di,Ob-La-Da……當然這種人生我想也完全不錯喔。但人生就這樣滑溜溜,無風無浪,舒舒服服地過下去真的行嗎?我心裡不是沒有類似這種不安。」
「因為沒有motivation(動機)呀。」木樽說。
「嘿,谷村君,因為周圍沒有別的可以這種事情的人,所以我才問你,沒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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