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我當然也失去電梯音樂了。每次一個人開車時就這樣想。在等紅綠燈時,我會想會不會有個不認識的哪裡來的女孩子忽然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座,什麼也沒說,也不看我的臉,就把有〈白色戀人〉的卡式錄音帶,擅自為我插|進汽車音響裡?我甚至在做這樣的夢。但當然不會發生這種事。首先已經沒有卡式錄音帶播放器了。我現在開車時,是將USB連接線接上iPod聽音樂的。而且當然裡面並沒有法蘭西斯.雷和101管弦樂團。倒有街頭霸王(Gorillaz)、黑眼豆豆(The Black Eyed Peas)。
男人低沉的聲音向我告知,一個女人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聲音的主人是她丈夫。至少他是這樣自稱的。然後說:內人在上星期三自殺了,不管怎麼樣,我想還是必須通知一下才行,他說。不管怎麼樣。就我所聽到的,他的口氣中不含一滴感情。就像為電報所寫的文章那樣。字與字之間幾乎沒有留白的餘地。純粹的告知。無修飾的事實。句號。
我在各種地方,從各種人身上,想盡量得到她行蹤的蛛絲馬跡。但當然那都只是片段而已。無論收集多少,片段就是片段。她的核心經常像海市蜃樓般逃走。而地平線則無限延伸。水平線也一樣。我追著那個忙著繼續移動。到孟買、到開普敦、到雷克亞維克、再到巴哈馬。我巡遍所有擁有港口的都市。但我每次跋涉到那裡時,她都已經消失蹤影。凌亂的床上還略微留有她的體溫。她圍過的渦紋圍巾,依然還披在椅背。正在讀的書還放在桌上,書頁翻開地覆蓋著。浴室晾著半乾的絲|襪。但她已經不在了。全世界機靈的水手嗅出我的氣味,快速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藏起來。當然我那時已經不是十四歲了。我曬得更黑、變得更強壯。鬍子也變濃,分得出隱喻和明喻的差別。但我的某部分,依然不變還是十四歲。而且我那永遠十四歲的一部分,正耐心地等待溫柔的西風撫摸我無垢的性器。吹那種西風的地方,M一定會在那裡。
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到底是多麼悽慘的事、多心痛的事,那是只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才能理解的。失去絕妙的西風。十四歲永遠——十億年大概是接近永遠的時間——被剝奪。聽得見遠方水手們憂傷痛苦的歌聲。菊石和腔棘魚一起沉潛在黑暗的海底。半夜一點過後打電話到誰家。半夜一點過後有誰打電話來。在知與無知的中間地點和陌生對象相約見面。一邊測量胎壓,一邊在乾乾的路上落淚。
她走掉後,一定沒有人知道,我當時有多懊惱、多消沉地掉落深淵。不,沒有理由知道。因為連我自己都想不太起來。我有多痛苦?我的心有多痛?如果這個世界有可以簡單正確地測量悲哀程度的儀器就好了。如此一來就可以化為數字留下來了。如果那儀器的大小能放在掌心的話就更沒話說了。我每次在測量輪胎的胎壓時,就會這樣想。
然而我卻無從接近那位過去的她的丈夫。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或許他已經失去名字和場所了。因為畢竟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男人。我在散步途中,在獨角獸的雕像前坐下(我經常散步的路線,擁有這座獨角獸雕像的公園),一邊眺望著冷冷的噴水池,經常想起那個男人。而且以我的處境來想像,身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怎麼一回事。我已經知道身為世界上第二孤獨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了。但還不知道身為世界上第一孤獨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世界上第二孤獨,和世界上第一孤獨之間有一道鴻溝。可能。不但深,而且幅度也寬得可怕。從一邊到另一邊無法飛越,由於力竭而中途跌落的許多鳥的屍骸,在谷底已到了堆積如山的地步。
「像在天堂一般?」
我不知道。只有問號的數目繼續增加下去而已。就像小孩在筆記簿上隨手一直蓋上橡皮章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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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為什麼特地打電話到我這裡來呢?絕對不是在責備他,我只是純粹地,說起來是根源性地,到現在還繼續懷有那個疑問。為什麼他會知道我呢?為什麼他會在意我呢?答案可能很簡單。M曾經對她丈夫提起過我,我的什麼。只能想到這個。她對他說了我的什麼事情,則無從猜測。作為過去的戀人,我這個人到底擁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價值,或任何意義(可以特地對丈夫提的)?那是和她的死有關係的重大事情嗎?我的存在是否在她的死之上投下某種影子?或許M把我性器的形狀之美告訴丈夫了也不一定。她在午後的床上,經常觀賞我的陰|莖。就像珍愛印度王冠上所鑲的傳說中的珠寶那樣,寶貝地放在手心,她說:「形狀好美。」雖然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這樣。
「我會喜歡這種音樂呀,」有一次M說:「總之是因為空間的問題。」
我和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面面相覷,沒讓她知道。嘴角浮起微微的笑。
我十四歲,像剛做好的什麼般健康,當然每次吹起溫暖的西風時便會勃起。總之是那樣的年齡。不過她並沒有讓我勃起。因為她輕易就凌駕過所有的西風。不,不只是西風而已,她出色得足以平息從四面八方吹來的,所有的虱。在那樣完美的少女面前,怎麼可能隨便邋遢地勃起呢?遇見讓我擁有這種心情的女孩,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不過反過來說,M從此之後無所不在。到處都可以看到她。她包含在各種場所中,包含在各種時間裡,包含在各種人之中。我知道。我把半個橡皮擦放進塑膠袋,經常珍惜地隨身攜帶。簡直像某種護身符似的。像測度方位的羅盤般。只要那個在口袋裡,或許有一天,就能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再找到M。我這樣相信。她只是被水手世故的甜言蜜語所騙,被帶上大船,被帶到遠方去了而已。因為她是一個經常想要相信什麼的人。因為她是會把新的橡皮擦毫不猶豫地切成兩半,把一半給出來的人。
我從此以後,每次經過獨角獸的雕像前面,就會暫時在那裡坐下來,思考有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各種事情。為什麼是那個場所呢?為什麼是獨角獸呢?說不定那隻獨角獸,也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一員也不一定。因為我從來沒看過雌雄成對的獨角獸。他——是他不會錯——總是一個人,把尖銳的角氣勢雄壯地朝天刺出。或許我們應該把他當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代表,當成我們所背負的孤獨的象徵。或許我們應該把獨角獸造型的徽章別在胸前和帽子上,到全世界的馬路上安靜地遊行。沒有音樂、沒有旗幟、也沒有空中飛舞的彩色紙屑。大概(我用太多大概這字眼了。大概)。
而結果,她竟然死了。半夜的電話告訴我那件事。雖然那場所、手段、理由,和目的,我都不知道,不過總之M決定自己了斷生命,並付諸行動。而且(恐怕)已經從這現實世界安靜地退出了。就算全世界的水手都一起,用盡他們所有巧妙的甜言蜜語,都已經無法把M從深深的黃泉之國解救——或誘拐——出來了。如果在更深夜靜時注意傾聽的話,想必您也一定能聽見那遠處水手們的哀悼歌聲吧。
總之在那獨角獸的雕像前,我祈禱他有一天能重新站起來。祈禱他只有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們碰巧稱那為「本質」——不要忘記,其他大部分附屬性的事實,能夠好好忘掉。我想最好是連自己已經忘掉的這件事都能忘掉更好。我真心這樣想。不簡單吧。因為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竟然體貼世界上第一孤獨的(連見都沒見過的)男人,並為他祈禱啊。
(全書完)
而且隨著她的死去,我覺得好像已經永遠失去十四歲時的自己了。就像棒球隊的背號永久缺號那樣,十四歲這個部分已經被人從我的人生連根拔走了。那被收在某個地方堅固的保險箱裡,上了複雜的鎖,沉入海底了。可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往後的十億年,那門都不會打開。由菊石和腔棘魚沉默地守護著。絕妙的西風也已經完全靜止下來。全世界的水手都衷心哀悼著她的死。而且全世界的反水手也一樣。
我到現在依然最記得M的,是她喜歡「電梯音樂」的事。就像電梯裡經常播放的那種音樂——也就是像帕西.費斯(Percy Faith)曼托瓦尼(Annunzio Paolo Mantovani)、雷蒙.拉斐爾(Raymond Lèfevre)、法蘭克.查克斯菲爾德(Frank Chacksfield)、法蘭西斯.雷(Francis Lai)、101管弦樂團(101 Strings Orchestra)、保羅.莫里哀(Paul Mauriat)、比利.沃恩(Billy Vaughn)之類的音樂。她宿命性地喜歡這種(讓我說的話)無害的音樂。極其流麗的弦樂器群,舒服地浮上來的木管樂器,裝有弱音器的金管樂器,溫柔撫慰人心的豎琴聲。絕對不會亂掉的迷人旋律,糖果般口感美好的和聲,回聲適度調好的錄音。
我終於放下聽筒回到床上時,妻子也醒了。
「對,」M說:「我想在天堂,背景音樂一定是播放著帕西.費斯的音樂。嘿,再多幫我摸摸背好嗎?」
「沒有誰死了。打錯電話。」我說。以一種很睏似的,拉長的聲音。
無論哪一邊,你就那樣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就在轉眼之間。而且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一次之後,那孤獨的色彩會深深染進你的體內。就像淺色調的地毯被濺出的紅葡萄酒染色那樣。不管你擁有多豐富的家政學專門知識,要去除那染上的色斑都是極困難的作業。或許隨著時間的過去顏色會稍微褪色,但那色斑恐怕到你斷氣為止,都會永遠留在那裡。那擁有色斑資格,有時甚至可能擁有身為色斑的公眾發言權。你只能隨著那顏色的緩慢移動,隨著那多義性的輪廓,共度餘生。
我一個人在開時,經常聽搖滾或藍調。德瑞克與骨牌合唱團(Derek and the Dominos)、奧蒂斯.雷丁(Otis Redding)、門戶樂團(The Doors)等。不過M絕對不讓我播放這些。她經常都把一打左右的電梯音樂裝在紙袋裡帶來,把那從頭到尾播放。我們幾乎漫無目的地開車到處兜風,在那之間她會和著法蘭西斯.雷的〈白色戀人〉靜靜地動著嘴唇。擦了淡淡口紅的美麗性感嘴唇。總之她有一萬卷左右的電梯音樂錄音帶。而且擁有關於全世界無罪音樂的龐大知識。幾乎到了可以開「電梯音樂博物館」的地步。
空間。
「空間的問題?」
但也不是會斷絕自己生命的類型。
對那個我說了什麼呢?應該說了什麼,但想不起來。不管怎樣,接著有一陣沉默。好像兩個人從兩頭探看道路正中央豁地陷落的深穴般的沉默。然後對方就那樣,什麼也沒說地掛斷電話。像把容易損壞的美術品輕輕放在地板上那樣。在那之後我暫時站在那裡,手上沒什麼特別用意地握著聽筒。身上是白色T恤和藍色平口褲的模樣。
身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一員,我衷心這樣祈禱。除了祈禱之外,我好像無法做任何事情。現在。大概。
世界上第一孤獨的男人,一定是她的丈夫沒錯。我把那個位子為他保留。我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年紀多大,在做什麼,或沒做什麼,我完全沒有資訊。我知道他的只有一件事,只有聲音低沉這件事而已。不過聲音低沉並沒有告訴我任何有關他的具體事實。他是水手嗎?或者是對抗水手的人?如果是後者的話,他就是我的同胞之一了。如果是前者的話……即使如此我還是同情他。我想,但願我能為他做點什麼。
不過在M的心中,也還住著十四歲的少女。那少女以一個整體——而絕不是部分——存在她心中。非常注意地凝視時,我可以一閃一閃https://m•hetubook.com•com地窺見M心中那少女來來回回的姿態。在和我交合的時候,她在我的臂彎裡有時非常老,有時變成少女。她就像那樣經常在個人性的時間中來回穿梭。我喜歡那樣的她。我在那樣的時候,會盡情用力抱緊M,讓她覺得痛。我可能有點過分用力。不過不可能不那樣。因為我不能讓那樣的她到任何地方去。
失去一個女人,說起來就是這麼回事。而且有時候,所謂失去一個女人,也等於失去所有的女人。就這樣我們變成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我們也失去帕西.費斯和法蘭西斯.雷和101管弦樂團。失去菊石和腔棘魚。當然也失去她迷人的背。我邊聽著亨利.曼西尼所指揮的〈月河〉,邊和著那三拍子,用手掌一直撫摸著M的背。我的知心好友(My huckleberry friend)。在河流轉彎處等著(waiting round the bend……)。不過那些東西終究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半塊古老的橡皮擦,和遠方傳來的水手的悲歌而已。還有當然噴水池旁邊,孤獨地仰角朝天刺出的獨角獸。
不知道他為什麼知道我。難道她是以「以前的男朋友」把我的名字告訴丈夫的嗎?為了什麼?還有他是怎麼知道我家電話號碼的(電話簿上沒有刊載)。而且到底為什麼是我呢?為什麼做丈夫的非要特地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她死了不可呢?我實在不認為她會留下遺書要求幫她這樣做。我跟她交往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分手之後一次也沒見過面。連電話也沒打過。
不是能安於一個場所的女人。
我感覺那是我和M最初的相遇。其實並不是這樣,不過這樣想時,事情可以巧妙地聯繫起來。我十四歲,她也十四歲。那是對我們來說,真正正確的邂逅年齡。我們真的是應該那樣相遇的。
「你好會摸背喲。」
做|愛時也一樣。經常放電梯音樂。我一邊抱著她,也不知到底聽了多少次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坦白說出這種事有些羞恥,不過我現在一聽到這些曲子時,還會感到性的衝動。呼吸會稍微急促,臉開始熱起來。一聽到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開頭的旋律,就會性衝動的男人,找遍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個吧。不,或許她的丈夫也一樣。那空間暫時保留吧。邊聽著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一邊性衝動的男人,找遍世界大概(包括我)只有兩個人。我這樣改口。可以。
不過算了,那都無所謂。問題是他對我沒有做任何說明。他認為妻子自殺了必須通知我才行。而且不知從哪裡拿到我家的電話號碼。但認為沒有必要給我更詳細的訊息。故意把我放在知與無知的中間點,似乎是他的意圖所在。為什麼?為了讓我思考什麼嗎?
不過後來,M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到底去哪裡了?我失去了M。因為什麼原因,我稍微看了一下旁邊,她就趁隙離我而去。剛才還在那裡的,一留神時,她已經不在了。大概是被哪裡的狡猾水手誘拐,帶往馬賽或象牙海岸去了。我的失望比他們所渡過的任何大洋都更深。比藏匿任何大烏賊,任何海龍的海都更深。我開始深深討厭自己這個人。開始不相信任何事情。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那樣喜歡M。明明那樣珍惜她。明明那樣需要她。為什麼我還要看旁邊呢?
這就是對我而言的M。
老實說,我把M想成是我十四歲時所遇見的女孩。實際上並不是,不過至少在這裡我想這樣假設。我們十四歲時在初中的教室裡相遇。我記得是在生物課時。菊石啦、腔棘魚啦,總之是這種話題。她坐在我旁邊的座位。我說:「我忘了帶橡皮擦,如果妳有多的可以借我嗎?」她把自己的橡皮擦切成兩半,一半給我。微微笑一下。於是我名副其實在一瞬之間就對她一見鍾情了。她是我過去所見過的女孩子之中最美的一個。總之我當時這樣想。我想把M當成那樣的存在來掌握。我們就是這樣,在初中的教室第一次遇見的。菊石啦、腔棘魚啦,被這類東西和-圖-書悄悄壓倒性地牽線。因為這樣一想時,很多事情都可以非常順利地弄清楚。
可能(我畢竟只能想像而已)她把自己在初中的教室,給我一半橡皮擦的事告訴丈夫了。沒有什麼其他意思,也沒有惡意,只當是一件非常平常的微小回憶而已。不過,不用說,聽到這話的丈夫卻嫉妒了。就算M過去曾經和兩輛巴士的水手發生性行為,比較之下我所得到的半個橡皮擦讓他所感到的嫉妒應該來得更激烈吧。這不是當然的事嗎?兩輛巴士的強壯水手算得了什麼嘛!M和我兩個人畢竟都是十四歲,想當年,我可是光是吹起西風就會勃起的。對那樣的對象把新橡皮擦切一半分給他,事情可不得了。就像把一打老舊倉庫獻給巨大的龍捲風那樣。
因為那個,M的丈夫打電話給我嗎?為了對我的陰|莖形狀表達敬意,而在半夜一點多打來。怎麼會?不可能有這種事。而且我的陰|莖怎麼看都是不起眼的東西。說得好聽是很普通。試想起來,M的審美眼光從以前就常常令我不敢苟同。她總是擁有和其他人相當不同的奇怪價值觀。
「也就是說,聽這種音樂時,會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曠空間。那裡真的非常寬闊,沒有所謂隔間、沒有牆壁,也沒有天花板。而且在那裡我可以什麼都不想,可以什麼都不說,可以什麼都不做。只要在那裡就行了。只要閉上眼睛,讓身體沉醉在美麗的弦樂音響中就行了。既沒有頭痛、沒有手腳冰冷的毛病、沒有生理和排卵期,在那裡一切都是美麗的、舒服的、流暢的。除此之外一無所求。」
要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非常簡單。深愛一個女人,然後只要她到不知道什麼地方一去不回就行了。大多的情況(正如您所知道的),把她帶走的是狡猾的水手。他們擅長花言巧語地引誘女人,手腳快速地把她們帶到馬賽啦、象牙海岸等。對這個,我們幾乎束手無策。或許和水手無關,她們是自己斷絕生命的。關於這點,我們也幾乎束手無策。連水手都束手無策。
「是什麼電話?誰死了?」妻子說。
不過我把她丈夫在電話中所說的話,就以那樣的形式聽取了。並沒有懷疑。跟我分手後,她也在這個世界繼續活著,跟誰(可能)墜入情網,和那個對象結婚,然後在上星期三因為某種理由,採取某種方法,自己斷絕生命。不管怎麼樣。他的聲音中確實有和死者的世界深深聯繫的東西。在深夜的寂靜中,我可以聽出那鮮明的聯繫。緊繃的繩子的張力,也可以看到那銳利的光芒。在這層意義上——姑且不提那是否在意圖之下——半夜一點過後打電話來,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是下午一點的話,大概就不會這樣了。
但願M現在在天國——或和那類似的地方——正聽著〈夏日之戀〉。但願在那沒有阻隔的,空曠地方被音樂溫柔地包圍著。但願沒有播放Jefferson Airplane搖滾樂團的音樂(神大概沒有那麼殘酷吧。我這麼期待)。而且但願她一邊聽著〈夏日之戀〉的小提琴撥弦,偶爾會想起我。但我不能祈求太多。我祈禱就算沒有我,M在那裡還是能和永遠不朽的電梯音樂一起,共度幸福美滿的生活。
因此,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為什麼自殺,是選擇什麼樣的方法斷絕生命的。想查個清楚,也無從查起。我既不知道她住在哪裡,這麼說來,連她結婚的事都不知道。當然也不知道她新改的夫姓(男人在電話上也沒報姓名)。到底結婚多久了?有孩子(們)嗎?
例如什麼?
有一天,你突然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之一。那一天沒有人給你絲毫預告或暗示,也沒有預感或蟲的告知,沒有敲門或乾咳,突然就來造訪你。你知道只要轉過一個彎,自己已經在那裡。但已經無法退回了。一旦轉過那個彎,那對你來說,就成為唯一的世界了。在那個世界你會被稱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到哪裡都是冷冰冰的複數形。
我和M交往了大約兩年。不是多和*圖*書長的期間。不過卻是很沉重的兩年。也可以說,只有兩年。或說度過兩年漫長的歲月。當然依看法的不同而改變。雖說交往過,但我們見面一個月也不過才兩次或三次。她有她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而且很遺憾,那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十四歲了。這各種情況,最後終於讓我們無法再繼續下去。為了不讓她離開,不管我多用力擁抱,水手濃密的陰影,依然撒落隱喻的尖銳圖釘。
被告知M的死時,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
我在這裡到底想說什麼,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大概想寫本質而不是事實吧。但寫不是事實的本質,就像在月球背面跟誰約好見面那樣。黑漆漆的沒有標誌。何況太遼闊了。我想說的是,總之M是我十四歲時應該墜入情網的女孩這件事。但我實際上和她開始戀愛是很久以後的事,那時候她(很遺憾)已經不是十四歲了。我們相遇的時期錯了。就像搞錯了約會的日期那樣。時間和地點是對的。但日期不對。
半夜一點過後,電話打來,把我叫醒。深夜的電話鈴聲總是粗暴的。聽起來好像有人想用粗暴的金屬工具破壞世界似的。身為人類的一員我不得不阻止。因此從床上起來走到客廳,拿起聽筒。
「好啊,當然。」我說。
M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們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認識的、做了什麼樣的事情,關於這些我無法具體說。雖然很抱歉,但如果說清楚的話,現實上會造成很多麻煩。恐怕會給周圍(還)活著的人帶來困擾。因此以我來說,只能在這裡寫道,很久以前曾經有過一段時期,我跟她非常親密地交往過,但有一次因為某種原因就分開了。
不過當然我再度失去她的時候來臨了。因為全世界的水手都在盯著她,伺機而動。不可能憑我一個人保護她。任何人都會有眼光片刻離開的時候。不能不睡覺,不能不上洗手間。浴缸也不能不洗。洋蔥得切,四季豆的蒂得摘。車輪胎的胎壓也必須檢查。於是我們終於各分東西。或者說,她離開了我。其中當然有水手明確的影子。那本身是單身的,像滑溜溜爬上大樓牆壁的濃密而自律的影子。浴缸和洋蔥和胎壓,只不過是那影子像圖釘般到處撒開的隱喻的片段而已。
就這樣,她是我過去所交往的女人中,走上自殺這條路的第三個。試想起來,不,當然不必一一去想,致死率也相當高。我實在難以相信。因為我畢竟沒有跟那麼多女性|交往。為什麼她們年紀輕輕,就這樣接二連三地自絕性命呢?難道不絕不行嗎?我完全無法理解。但願那不是因為我。但願那與我無關。或者但願她們沒把我想成是目擊者,或紀錄者。我真的打心裡這樣想。而且,該怎麼說才好呢,她——那第三個的她(沒有名字不方便,在這裡姑且稱為M)——怎麼想都不屬於會自殺的類型。因為M應該經常受到全世界強壯的水手保護著,守護著。
在那個世界聲音的響法不同。喉嚨的渴法不同。鬍子的長法不同。星巴克店員的應對方式不同。克里福特.布朗的獨奏聽起來也不同。地下鐵的門關閉方式不同。從表參道走路到青山一丁目的距離也會相當不同。就算後來遇見新的女人,就算她是多麼美好的女人(不,越是美好的女人),你從那個瞬間已經開始想到失去她的事了。水手賣弄玄虛的影子,他們口中說出的外國語腔調(希臘語?愛沙尼亞語?他加祿語?)讓你不安。全世界異國情調的港口名字讓你害怕。因為你已經知道,成為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怎麼一回事了。你既是淡色調的波斯地毯,而孤獨則是去除不掉的波爾多葡萄酒的色斑。孤獨就這樣從法國運來,傷痛從中東帶來。對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來說,世界是廣大而痛切的混合,完全和月球背面一模一樣。
不過當然她不會相信那樣的話。因為我的聲音裡也含有死者的氣息。剛剛死的人所帶來的動搖,擁有強烈的感染性。那化為細細的震顫經由電話線傳過來,讓語言的聲音變形,使世界和那震動同步。但妻子沒再多說什麼。我們躺在黑暗中一邊側耳傾聽著周遭的寂靜,一邊各自尋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