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的薩姆沙
薩姆沙臉又紅了。「是的。哪一扇?」他說,然後戰戰兢兢地補充道:「嗯,我覺得可能是,左邊最裡面那間吧。」那就是薩姆沙今天早晨醒來,沒有家具的光溜溜房間的門。
「關於鎖的事,我並沒有聽說什麼。」他說。「我想大概是二樓哪一間的房門吧。」
「如果一直想著,想見誰的話,有一天一定能再見到。」女孩說。現在那聲音帶有一點溫柔的感覺。
「是啊,我想再見妳一面。」
「有一點。」薩姆沙說。
「戰車?」薩姆沙恍惚地重複。
「不,並不是有趣。只是,忽然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會這樣做。」
女孩無力地搖搖頭。然後身體再度動來動去立體地扭動,調整胸罩的錯位。「唉,神的事就算了。神一定在幾天前離開布拉格了。可能有甚麼重要的事吧。所以把神的事忘掉吧。」
「很抱歉。」
女孩子暫時以一對像飛石般的眼睛注視著薩姆沙的臉。然後很無趣似地說:「因為Bra不合身哪。只是這樣而已。」
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家都到哪裡去了?或者被帶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們還會回來這裡吃早餐嗎?
門外站著一個小女人。非常小的女人。手居然能搆得著門鈴的按鈕。但仔細一看時,女人絕對不小。背是折彎的,姿勢深深往前曲。所以看起來才很小。但體格本身並不小。女人用鬆緊帶把頭髮往後綁成一把,讓頭髮不會垂到臉上。頭髮是深栗色的,髮量相當豐富。穿著長到可以藏住腳踝的長裙,穿舊的粗呢上衣。脖子上一圈又一圈地圍著條紋棉質圍巾。沒戴帽子。鞋子則是堅固的穿帶高筒靴。年齡大約二十出頭。還留有少女的神態。眼睛大大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像瘦瘦的月亮稍微往一邊傾斜。眉毛黑黑直直的,看來有些疑心很重的樣子。
「內部完全壞了。」女孩子說。「薩姆沙先生,確實正如您所說的。這東西壞了。」
「啊,」薩姆沙說:「壞掉的鎖。」
「原來如此。」薩姆沙說。這女孩子有父親和幾個哥哥。而且他們一家全都做鎖匠的工作。
但她不再關心薩姆沙,從絨布上排列的工具中這次拿起螺絲起子,開始把鎖整個拆下來。非常小心地慢慢拆,避免傷到螺絲。在那之間手停下幾次作業,身體動來動去大大地扭轉擺動。
他不知為什麼會知道。那既不是推測,也不是知識,完全是純粹的認識。薩姆沙不知道那樣的認識是從哪裡經由什麼途徑而來的。那可能也是循環的記憶的一部分。
女孩子嘴巴輕輕張開看著薩姆沙的臉。「扭動?」然後稍微考慮一下。「您是指這個?」女孩子實際示範了一下那動來動去的大扭動。
他維持著仰臥的姿勢,只有眼睛和脖子輕輕移動,檢視著房間內部。
女孩走到那扇門前,旋轉門把。然後把門往裡一推。門就往內側開了。房間裡的模樣和他從那裡出來時完全沒有兩樣。家具只有床而已。在房間正中央,像孤立在海流中的島般孤零零地被擺在那裡。床上只放著一個稱不上乾淨的裸床墊而已。他就是在那床墊上,以格里高爾.薩姆沙的身分醒過來的。,那不是夢。地板冷冷地沒鋪東西。窗戶牢牢地釘著木板。但女孩子看到那樣子並沒有顯示出特別驚訝的表情。她的反應好像這種事情在這地方是常有的事。
薩姆沙沉默著。如果有誰,有什麼被關在那裡的話,那就是我自己,沒有別人。不過自己為什麼非要被關在那個房間不可呢?「不過,問你這些事情可能也沒有用吧。」女孩子說。「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回去晚了家人會擔心。能不能安全地穿過街上,請幫我祈禱吧。但願軍隊能放過可憐的駝背女孩。但願他們之中沒有喜歡變態fuck的傢伙。因為被fuck的只要這條街就夠了。」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格里高爾.薩姆沙(Gregor Samsa)了。
我會祈禱。薩姆沙說。雖然他不太能理解,變態fuck是怎麼回事,祈禱又是怎麼回事。
薩姆沙稍微猶豫一碠,然後乾脆回答「是的」。自己既然是格里高爾.薩姆沙,那麼這棟房子大概就是薩姆沙的家了。應該不妨這樣說吧。
抓住扶手,也不太覺得害怕或痛苦,雖然中途幾個地方一邊喘著氣,但十七段階梯卻能在比較短的時間內爬上去。
女孩揚起一邊眉毛。然後臉上露出眺望遠方薄霧籠罩的風景般的表情。「你是說還想見我嗎?」
「不過怎麼會壞得這麼奇怪呢?我不知道是誰弄的,不過只能想成一定是用什麼特別的道具,把鎖的內部搗碎了。」
她彎身打開黑色布包,從裡面拿出一塊奶油色絨布,在地板上攤開。然後選了幾種工具,照順序排在那塊布上。好像熟練的拷問官,在可憐的犧牲者面前,刻意仔細地準備了不祥的道具那樣。
「那是什麼啊?」女孩子以格外冷淡的聲音說。「到底是什麼,那隆起?」
女孩子身體依然折成兩半,右手拿著沉重的黑色布包,像蟲子爬般磨磨蹭蹭地上了二樓。薩姆沙抓著扶手,慢慢跟在她後面。她走路的姿勢,在他心中喚起某種懷念的共鳴。
但要跋涉到那香氣的源頭,首先必須走下樓梯。連在平地,對他來說都寸步難行了。要走下十七段陡峭的樓梯簡直就是惡夢一場。雙手一邊抓緊扶手,他一邊朝樓下走。每下一段樓梯體重就加在細細的腳踝上,身體無法適當保持平衡,幾次差一點跌到樓下。每次採取不自然的姿勢時,全身的骨頭和肌肉都在哀叫。
女人深深皺眉,彎著脖子仰望薩姆沙。「大概?」那聲音更加冷冰冰的。一邊眉毛猛地往上揚。「哪一間?」
薩姆沙再看一眼那隆起。「我無法適當說明,不過我想這是和我的心情無關的事。這可能是心臟的問題。」
女人也不等人回答就擅自快速走進屋裡。薩姆沙把門關上。女人站在那裡,以懷疑的眼光從上到下打量著身穿長袍和拖鞋的薩姆沙的模樣。然後以冷冷的聲音說:
「真要命。」女孩說。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我預先確實約好了,說早晨這個時間會來修理的啊。」
「嘿,我也一樣啊,乳|房好好的有兩個,有必要用Bra好好壓著。又不是母牛,走路時不想讓那搖搖晃晃的啊。」
這個世界正等著他去學習。
「本來應該是和_圖_書由我父親或哥哥中的一個到這裡來的,但是您知道,因為發生了這次的騷動。所以我被派來代替他們。因為滿街都是檢查哨啊。」
「很抱歉。」薩姆沙道歉。
「當然。」薩姆沙還不太懂,不過還是搭腔。
「出去了嗎?」女孩好像很驚訝地說。「在這個節骨眼上到底有什麼事呢?」
「我不清楚,不過我早上起來,家裡就一個人也沒有了。」薩姆沙說。
「嘿,您有這鎖的鑰匙嗎?」女孩問薩姆沙。
「因為背往前彎著,所以你想從後面放進去剛剛好對嗎?」女孩子說。「世間很多傢伙有那種變態想法。而且那些傢伙,全都以為我會輕易讓他們那樣做。不過,偏偏,沒那麼便宜。」
這裡的人不知去哪裡了。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不過大概應該就是他的家人。他們因為某種原因,突然離開這裡。而且可能不會再回來。世界正在崩潰——格里高爾.薩姆沙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也無法推測。外國的軍隊、檢查哨、戰車……一切都包在謎中。
在這樣不得了的狀況中?薩姆沙搞不太清楚狀況。到底什麼事情不得了?不過關於那個,他決定什麼都不問。最好不要再多暴露自己的無知比較好。
然後女孩子以背折成兩半的模樣,手提著沉重的黑色布包,走出大門。
「不是那樣。」薩姆沙明白地說。「光是我跟妳,我覺得就有很多非談不可的事不是嗎?關於戰車、關於神、關於Bra、關於鎖。」
「也沒那麼好。」女孩子說。「這鎖沒辦法現在立刻在這裡修理。這是種類有點特別的產品。我只能帶回家去,讓我父親和哥哥們看。他們或許會修。不過我的技術還不行。因為我還只是個見習生。只會修非常普通的鎖。」
「還能跟妳見面嗎?」薩姆沙重複說。
「現在好像有事出去了。」薩姆沙說。
「啊,格里高爾.薩姆沙先生,我有時候真想死。」女孩朝天花板說。
「請問這是薩姆沙先生家嗎?」女人歪著脖子,從下面往上看薩姆沙的臉說。而且身體起起伏伏地大大扭動著。就像被激烈的地震所襲擊的大地在掙扎著那樣。
女孩子又再嘆氣。「啊,沒關係,我知道了。」她說。「你的頭腦有一點遲鈍喔。不過只有雞雞倒是很有元氣。沒辦法喔。」
「妳有時候身體會那樣扭動,是為什麼呢?」
「這鎖我帶回家去。請跟您的父母這樣說。在我們家修理,要不然就只能換成全新的。不過要買新的,暫時可能有困難。您父母回來先這樣告訴他們。明白嗎?記得住嗎?」
房間裡,除了他躺著的床之外,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家具的東西。沒有櫃子,也沒有桌子、椅子。牆上沒有掛畫、時鐘和鏡子。也沒看到照明燈具。而且視線所及,地上似乎沒有鋪地毯或墊子。木地板完全露出來。牆上貼著褪色的舊壁紙,上面有細微的圖紋,但在微弱的光線下——或許在明亮的光線下也一樣——幾乎不可能分辨是什麼圖紋。
在下樓梯之間,薩姆沙大體上都在想著魚和向日葵。如果是魚或向日葵的話,應該不必上下這種樓梯,就可以平穩地度過一生。然而自己為什麼非要做這麼不自然而極危險的事不可?這是沒道理的。
「您覺得,」女孩子以令人想起熄滅的薪火般無表情的聲音說:「可能是。」然後回過頭來仰望薩姆沙的臉。
女孩子拿著從門上拆下來的整套鎖走到窗邊,從木材縫隙照進來的陽光中,仔細檢查那鎖。臉色陰沉,彎曲的嘴唇緊緊閉著,用細細的工具挖著裡面,使勁搖搖確認那聲音。然後聳起肩膀大大地喘一口氣,回頭看著薩姆沙。
「我想兩個人慢慢談話。」
然後很長一段時間,薩姆沙一直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陷入恍惚狀態。雙手放在餐桌上,邊用肩膀呼吸,邊半閉著眼睛,望著放在餐桌正中央的白色百合花。就像岸邊海水漲滿了般,滿足感慢慢來臨。體內的空洞漸漸被填平。真空領域有逐漸變小的感覺。
和窗戶相對的一側,也就是他右手邊的牆上有一扇門。門上附有一個部分已經變色的黃銅把手。這個房間可能原來當成一般居家的寢室。可以感覺到這種氣氛。但現在,居住者的氣息卻完全乾乾淨淨地被剝奪了。只有他現在所躺著的床,孤零零地被留在房間正中央而已。但床上並沒有鋪上整套寢具。沒有床罩、沒有棉被、也沒有枕頭。只放著一個沒鋪床單的舊床墊而已。
「我沒有想fuck的事。真的。」
對於那個,女人什麼也沒說,嘴唇緊緊閉著。「那麼?」
「原來如此。你呀,對於跟駝背的女孩子fuck是怎麼回事,感興趣對嗎?」女孩子像不屑般說。
「你的雞雞就那樣站著嗎?」
然後他唐突地感覺到冷。身體大大地顫抖起來。剛才空腹感太強烈了,因此可能沒有餘裕注意到身體其他的感覺。但空腹終於被填滿後,忽然一留神時,原來早晨的空氣冷冰冰的。暖爐的火已經熄滅變冷了。何況他是全|裸又赤腳的。
終於走下樓梯時,他的左手緊握著手杖,打開大門。門把向右轉,往內側一拉,門就開了。
他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心希望能再度見到駝背的女孩這件事而已。非常想見。想要兩個人面對面,盡情地談話。想要兩個人一點一點逐漸解開這個世界的謎。想從各種角度眺望看看,她動來動去立體地轉動身體調整胸罩的動作。而且如果可能,希望能用手摸摸看她身體的每個地方。想用指尖去感覺看看她肌膚的觸感和溫度。而且想和她一起並肩走上和走下全世界的各種樓梯看看。
「要小心那些鳥。」格里高爾.薩姆沙朝著她彎曲的背出聲說。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薩姆沙鼓起勇氣問女孩子。
想到她,想起她的姿勢時,胸腔深處便微微溫暖起來。而且對於自己不是魚或向日葵的事漸漸開始覺得開心起來。要用兩隻腳走路,要穿衣服,要用刀子和叉子用餐,確實非常麻煩。在這個世界,不能不學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如果自己不是變成人,而是變成魚或向日葵的話,大概無法感覺到這樣不可思議的心的溫暖。有這種感覺和_圖_書。
但女人對那答法似乎不太中意的樣子。她稍微皺一下眉。可能聽出薩姆沙的回答有點猶豫吧。
薩姆沙在那裡長久一直閉著眼睛。一個人像靠近柴火般安靜地感受那溫暖。然後下定決心站起來,拿起黑色手杖,走向樓梯。再度走到二樓,想辦法學會穿衣服的正確方法。這是他首先不做不的事。
雖然如此,還是閉上眼睛集中意識,耐著性子重複幾次嘗試錯誤之間,雙手手指逐漸開始可以動起來。關節的動法雖緩慢卻也學會要領了。指尖動起來之後,覆蓋全身的麻痺也隨之逐漸變淡而消失了。但隨後緊跟著來的——簡直就像退潮後露出黑暗而不祥的岩石般——激烈的痛苦開始漸漸折磨他的身體。
好不容易走下十七階樓梯之後,薩姆沙再度站好姿勢,擠出剩餘的力氣,朝食物香氣飄來的方向走。穿過天花板高高的門廳,從敞開的門踏進餐廳。餐廳裡橢圓形大餐桌上排著盛裝了餐點的盤子。餐桌放著五張椅子,但看不見人影。盤子上還微微冒著白煙熱氣。餐桌正中央擺著玻璃花瓶,插著一打左右的白色百合切花。桌上準備了四人份的刀叉餐具和白色餐巾,但還沒有用過的形跡。早餐準備好,他們正準備要開始用餐時,突然發生了什麼出乎預料的事情,大家都站起來就那樣消失了——留下這樣的氣氛。那件事才剛發生不久。
雖然如此,雙腳還是勉強從床上下來,腳底著地。露出的木地板比預料的冷得多,他不禁倒吸一口氣。然後經過幾次嚴重的失敗,身體到處碰撞之後,終於成功地用雙腳站在那裡。一手抓著床頭,暫時保持那樣的姿勢。但一直不動時,頭開始感覺異樣的沉重,脖子無法保持直立。腋下流出汗來,因為極度緊張,生殖器縮了起來。不得不深呼吸幾次,以安撫緊張僵硬的肉體。
「是啊,有一點。」薩姆沙曖昧地說。
「薩姆沙先生。您的父母親現在不在家嗎?我想我還是跟您的父母親直談比較好。」
未來會怎麼樣,那種事當然薩姆沙也不知道。未來的事不用說,現在的事,過去的事,他也幾乎無法理解。連衣服該怎麼穿都不清楚。
「Bra啊。知道吧?」女孩子無奈地說出。「或者,怎麼呢,駝背的女孩穿胸罩覺得奇怪嗎?或者覺得那樣很厚臉皮?」
「壞掉的鎖啊。」女孩從一開始就放棄隱藏聲音中的焦躁。「因為鎖壞了所以希望派人來修理的事。」
但薩姆沙沒有餘裕去多想這些。他好像快跌倒般坐進最近的椅子,完全沒用刀子、叉子、湯匙、餐巾,就用手一一抓起排在桌上的食物吃了起來。也沒塗奶油和果醬,撕下麵包就往嘴裡送。汆燙過的粗大香腸整條拿起來啃,白煮蛋連殼都來不及剝就開始咬。抓起醃漬青菜就吃。溫熱的馬鈴薯泥用手指挖起來送進嘴裡。口中各種東西混在一起咀嚼,用水瓶的水,把嘴裡的東西送進喉嚨深處。還沒有心情去注意味道如何。也無法辨別是美味或難吃,是酸是辣,總之先決條件是先填滿體內的空白。他忘我地吃著,簡直像和時間競爭般。甚至在舔食沾在手上的東西時,還狠狠誤咬到手指的地步。食物的殘渣掉得滿桌,一個大盤子滑落地上摔得粉碎,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有很多事情想問妳。」薩姆沙說。
女孩子彎著脖子,看薩姆沙的臉。並理解他絕對沒有取笑自己。好像也沒有惡意。可能只是腦筋不靈光,她想。不過教養很好的樣子,容貌也相當英俊。年齡大約三十左右。怎麼看都太瘦了,耳朵太大,臉色也不好,不過很有禮貌。
女人歪了一下嘴唇。然後慢慢放下抬起的一邊眉毛,望著薩姆沙左手拿著的黑色手杖。「您腳不好嗎?格里高爾先生。」
而且為了得到那有實體的東西該往哪邊走才好,現在薩姆沙知道去向了。
「我好像打擾您休息了啊。」
看不見她的身影,過一段時間後,他的生殖器再度變軟變小了。一時的激烈隆起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消失。現在那在兩腳之間安穩而無防備地,像無罪的水果般低垂著。一對睪丸也在袋子裡慢慢休息。他把長袍的帶子重新繫好。在餐廳的椅子上坐下,喝了剩下的冷掉的咖啡。
「駝背?」薩姆沙說。這個詞也被他意識模糊的空白領域吸進去了。她在說什麼,薩姆沙完全無法理解。但總之必須說點什麼。
Bra是壓住乳|房的裝飾道具,駝背是指她的獨特體型,薩姆沙這樣推測。這個世界該學習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例如談什麼?」女孩問。
「我沒取笑人。」
薩姆沙默默點點頭。
薩姆沙點點頭。雖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巧妙地把那隱藏起來不被別人看到,不過那以後再想就行了。
不過一開始想那個時,意識就會沉重起來。而且頭腦深處會出現像成群小飛蚊圍成的黑柱子般。那東西逐漸變粗變濃,一邊發出輕微的嗡嗡聲,一邊往頭腦柔軟的部分移動。因此薩姆沙不再去想。要深入思考什麼對現在的他一定負擔太重了。
薩姆沙往長袍前面,隆起的部分看。從對方的口氣聽來,那似乎不是在別人面前出現的適當現象,薩姆沙推測。
從背後觀察著那扭轉動作之間,薩姆沙體內開始產生不可思議的反應。身體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一點一點溫暖起來,鼻腔有逐漸張開的感覺。嘴巴深處乾乾的,吞口水時耳根發出咕的巨大聲音。耳垂不知怎麼癢了起來。而且原本只會邋遢地低垂的生殖器硬硬地縮緊,變大變長,逐漸往上翹了起來。因此長袍前面忽然隆起來。不過薩姆沙完全不明白,那到底意味著什麼。
該說很幸運吧,每扇門都沒有上鎖。門把向右轉再一推,門就向內側開了。二樓總共有四個房間,但除了他在那裡醒來的那個光溜溜冷冰冰的房間之外,每個房間都理得舒舒服服的。床上鋪著乾淨的寢具,擺設有衣櫃、有寫字桌、有燈光設備,鋪有花紋複雜的地毯。整理得好好的,也打掃得乾乾淨。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書。牆上掛著裝框的風景油畫。都是有白色斷崖的海岸畫。形狀像糕餅般的白雲浮在深藍的天空。玻璃花瓶裡插著顏色鮮豔的花。窗子也沒被不雅的木板封起來。充滿恩惠的陽光從拉開的蕾絲窗簾的窗戶靜靜照射進來。每張床上都有稍早之前m.hetubook•com.com有人睡過的形跡。白色大枕頭上,還留有頭的凹痕。
一樓有門廳、餐廳、廚房和客廳。但到處都看不到衣服之類的東西。一樓可能不是人們換衣服的場所。衣服可能整批放在二樓的什麼地方。
那麼,在變成格里高爾.薩姆沙之前,自己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麼呢?
「光談話嗎?」
「不過,怎麼辦呢?」女孩子慢慢搖頭一邊說。但她的聲音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冷淡了。「您對我來說教養太好了。您的父母親一定不會歡迎寶貝兒子跟像我這樣的女孩交往。而且現在這地方,街上到處充滿了外國戰車和軍隊。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怎麼樣,會發生什麼事。」
然後再度轉眼看街上,尋找鳥的蹤影。但一隻鳥也沒看到。
然後她用全身嘆氣。
走廊上,包括他出來的房間門在內,總共有四扇門。樣子相同,暗色調的木門。那些門內不知怎麼樣?有人在裡面嗎?很想打開門看看裡面。那麼或許也稍微可以解開,他所處的這不可解的狀況。或許可以找到事情的頭緒。但他在那些房間前面,消除腳步聲就那樣通過。與其滿足好奇心,不如必須先填飽肚子再說。盤踞在體內這嚴厲的空洞,必須早一刻以有實體的東西填滿才行。
「真的是薩姆沙先生家嗎?這裡。」女孩子語氣尖銳地說。就像有經驗的門房詰問穿著寒酸的陌生人那樣。
「不過因為是這樣的體型,所以沒辦法適當貼身。我跟普通女孩子的體型有點不同。所以有時候身體必須這樣動來動去地扭轉擺動,調整位置。女人要活下去,比您所想的要辛苦多了。各方面哪。你從後面緊緊盯著人家看,覺得很樂嗎?有趣嗎?」
他在最大房間的床上(那也是家中最大的床),蓋著棉被似睡非睡地打著盹。在羽毛被裡很溫暖,就像在蛋殼裡般舒服。他正在做夢。想不起是什麼樣的夢。但是個感覺不錯的,某種明朗的夢。就在那時候,門鈴聲響遍整棟房子,把那夢一腳踢開,把薩姆沙拉回冷冰冰的現實。
「我搞不太清楚。」薩姆沙說。「如果讓妳覺得不愉快的話,很抱歉。我向妳道歉。請原訪。我沒有惡意。因為病了一場,所以很多事情我還搞不清楚。」
在最寬敞的房間的衣櫥裡,他找到符合自己身材尺寸的長袍。這件可能勉強可以穿。其他衣服不知道該怎麼穿才好,太複雜了搞不清楚要如何組合著穿。釦子太多,分不出是前是後,是上是下。也分不清是內衣還是外衣。關於衣服有太多不得不學的事情。比較之下,長袍既單純,又實用,裝飾性要素也少,他好像也能穿的樣子。又輕又柔的布料做的,肌膚觸感舒服。顏色是深藍色。也找到可能和那成套的同色拖鞋。
「還可以再見到妳嗎?」薩姆沙最後再問一次。
女孩子放棄了似地說:「沒辦法啊。那麼,總之就到二樓去看看那門鎖吧。在這樣不得了的狀況中,要穿過街道走過橋,特地來到這裡。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說:『哦,不在家嗎?好,再見。』就回去了。不是嗎?」
「那就好。」女人說。然後拿起腳下放著看來很沉重的黑色大布包。好像用了很多年似的,有些地方磨破了。可能是從誰那裡接收來的。「那麼我就打攪了。」
他保持仰臥的姿勢,注視著房間的天花板。眼睛花了一點時間才習慣室內的昏暗。看來這是個到處都有的,極平凡的天花板。本來可能漆成白色或淡奶油色。但因為歲月所帶來的灰塵和汙垢,現在看來則變成令人想到快腐敗的牛奶色調。既沒有裝飾,沒有明顯特徵,沒有主張,也沒有訊息。做為天花板似乎總算沒什麼差錯地達成任務,但看不到超越這個之外的意欲。
「不能再見妳嗎?」薩姆沙鼓起勇氣問。
女孩子轉過身來點點頭。那歪向一邊的嘴唇看起來好像稍稍微笑了一下。
多麼不像樣的難看身體啊,大概瞥一眼自己赤|裸的肉體,看不見的部分用手摸摸看,薩姆沙不得不這樣想。不但不像樣,而且太無防備了。滑溜溜的白皙肌膚(勉強被體毛覆蓋的程度),完全沒被保護的柔軟腹部,形狀奇怪得不太可能的生殖器,只有各兩隻的瘦弱手臂和腳,化為青筋浮現的脆弱血管,好像會輕易折斷的不安定而細長的脖子,大而歪斜的頭部,頂上覆蓋著堅硬糾結的長髮,貝殼般往左右唐突凸出的耳朵。這樣的東西真的是我自己嗎?這樣不合理,而且好像會輕易受傷的身體(既沒有防禦的外殼,也沒具備攻擊的武器),能順利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嗎?為什麼沒有變成魚?為什麼沒有變成向日葵?如果變成魚或向日葵還比較合理。至少比變成格里高爾.薩姆沙要合理得多。他不得不這樣想。
「關於什麼?」
「各種事情,很多事情。」
然後她發現,薩姆沙穿著的長袍下腹部,以陡峭的角度向上隆起。
「神?」薩姆沙說。那個單字他也沒聽過。他就那樣保持沉默一會兒。
女孩子先慢慢走下樓梯,薩姆沙跟在後面慢慢走。兩個人下樓梯的姿勢剛好成對比。一個是接近四肢著地的樣子,另一個則不自然地把身體朝後彎似的,雖然如此,兩人幾乎以相同的速度朝樓下走。在那之間,薩姆沙也努力消除「隆起」,卻很難恢復原來的樣子。尤其從後面看著她走路的模樣時,他的心臟就發出乾乾硬硬的聲音。從那裡猛烈送出熱熱的新鮮血液,執拗地維持著他的「隆起」。
這裡是哪裡?現在開始要做什麼才好?薩姆沙不知道。勉強可以理解的只有自己現在變成一個名字叫做格里高爾.薩姆沙的人了。他怎麼會知道那個呢?可能是睡著的時候有人在耳邊悄悄告訴他:「你的名字叫做格里高爾.薩姆沙。」
「不過很奇怪喲,」女孩子深思熟慮地說:「世界本身已經這樣正在崩潰了,還有人在乎鎖壞了,也有人規規矩矩地來修理。試想起來也真奇怪。您這樣覺得吧?不過啊,也許這樣很好。或許很意外那竟然是正確的喔。就算世界現在正要崩潰了,那些事情該有的細微方式還能照樣孜孜不倦規規矩矩地維持下去,人類總算才能保持正常的精神吧。」
花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那是空腹感。那是過去從來沒經驗過的,不如說,至少記憶中沒經驗過的,壓倒性hetubook•com•com的飢餓感。已經一星期沒吃任何東西那種感覺。身體的中心彷彿產生一個真空的洞般。全身骨頭都在咯咯作響,肌肉被絞得緊緊的,內臟到處痙攣。
她首先拿起中等粗細的鐵絲,把那插|進鑰匙孔,手法熟練地往各個方向動。在那之間,她的眼睛瞇得細細的,非常專心。耳朵也仔細聽。然後這次換成拿起更細的鐵絲,反覆相同的動作。然後嘴唇很無趣似地一撇,歪得像中國刀般冰冷。拿出大手電筒,以格外嚴峻的眼光檢查鎖的細部。
然後女孩子身體又動來動去大大地扭轉擺動。她身體一扭動,雙臂就像以特殊方法游泳的人那樣立體地團團轉著。而且那動作不知怎麼會魅惑薩姆沙的心,強烈地動搖他。
「總之幾天後,我想還會到府上來,」女孩說:「帶著鎖喔。如果修好了我會帶來,如果不能修了,也會帶來還你們。也需要收車馬費呀。到時候如果您在家的話,我們就還能見到面。雖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慢慢談世界的成立方式。不過不管怎麼樣,在您的父母面前最好把那隆起隱藏起來比較好喔。在一般人的世界,那種東西堂堂在別人眼前亮出來,人家是不太會誇獎的。」
身體某種程度習慣了站在地上後,接著必須學習步行。但要以兩腳走路,幾乎是接近拷問的苦役,那動作帶給他肉體上激烈的痛苦。交互伸出雙腳往前進,從任何觀點來看都是違反自然法則的不合理行為,而把視點放在高而不安定的位置讓他的身體畏縮不前。剛開始要理解髖骨和膝關節的連動性,並取得平衡非常困難。每次前進一步,因為怕跌倒,膝蓋都不停顫抖,雙手不得不緊緊扶著牆壁。
「剛才也說過了,本來應該是由我父親或哥哥中的一個到這裡來的。」女孩在大門口說。「不過因為街上到處是持槍的軍隊,到處有大戰車固守著。尤其每座橋都有檢查哨,很多人被拉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所以我們家的男人不可能外出。一旦被發現被帶走,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危險得不得了。所以才派我來出差。我一個人穿過布拉格的街道走來。如果是我的話,大概誰也不會干涉。這樣的我偶爾也有用處啊。」
「太好了。」薩姆沙說。
他從床上起來重新繫好長袍的帶子,穿上深藍色拖鞋,拿起黑色手杖。抓著扶手慢慢走下樓梯。下樓梯也比第一次時輕鬆多了。但那裡有跌倒的危險則沒有改變。不能疏忽。他一邊慎重地一階一階確定腳步站穩了,一邊往樓下走。在那之間門鈴依然一直以巨大而刺耳的聲音鳴響。按門鈴的人似乎是個沒耐心,同時性格又固執的人。
「嘿,您不是在取笑人吧?」女孩子說。
「鎖?」
薩姆沙點點頭。
「我是格里高爾.薩姆沙。」薩姆沙盡量鎮靜地這樣回答。那是不會錯的事實。
話雖如此,總不能永遠留在這個房間。如果不到什麼地方找到正常的食物,放進嘴裡,這痛苦的飢餓感早晚會把他的身體吃光,毀滅。
「那麼,出問題的鎖在哪裡?」
「不用啦。唉。」女孩子放棄似地說。「我們家有四個不爭氣的哥哥,言種事情我從小到大看太多了。取笑他們,還會故意讓你看。都是個性惡劣的傢伙。所以要說習慣我已經很習慣了。」
他下定決心再走上樓梯一次。很意外地,上樓梯比下樓梯時要輕鬆得多。
我必須穿上什麼,薩姆沙認識到這個事實。這樣子有點太冷了。而且以這模樣出現在人前,不能說適當。可能隨隨時有人會出現在大門口。稍早以前在這裡的那些人——正要吃早餐的那些人——可能不久就會回來。那時候如果自己還是這副模樣,恐怕會引起什麼問題。
「Bra?」薩姆沙說。那語言在他心中和任何記憶都連接不上。
兩人之間有一陣子落入深深的沉默。聽得見有人拉著貨車般的東西從門前經過的聲音。有點令人窒息的不祥聲音。
「那麼?」薩姆沙說。
女孩又再大大地扭轉脖子,注視薩姆沙的臉。一邊眉毛用力地抬起來。然後她開口說:「不過,也許我多管閒事,那二樓的房間到目前為止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沒放任何家具的房間還裝了這麼牢固的鎖,那壞了,您的父母為什麼那麼在意?而且為什麼窗戶要釘上那樣堅固的木板呢?那裡關過什麼,或有那類的事情嗎?」
手碰觸門把,試著把那往前拉。門絲毫不動。用推的也不行。其次試著向右轉再拉看看。門發出輕微的聲音往內側開了。沒有上鎖。他從門縫試著往外稍微探出臉。走廊沒有人影。周遭像深海底下般靜悄悄的。他先伸出左腳踏出走廊,一隻手抓著門的邊緣半身探出屋外,然後右腳踏出走廊。於是手一邊緊貼著牆壁一邊赤腳慢慢在走廊前進。
女孩想了一下這些。「不是只想把那個塞進那裡,或那一類的嗎?」
「見面要做什麼?」
「哦。」女孩佩服似地說。「心臟的問題嗎?這是相當有趣的意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於是彎下身體把地板上排列的工具一一收拾好,把壞掉的鎖用奶油色絨布捲起來,和工具一起寶貝地收進黑色布包裡。然後拿著那布包站起來。
他把那長袍套在赤|裸的身上,試了幾次不對之後,成功地把帶子繫在身體前面。並穿著那長袍,穿著拖鞋,站在鏡子前面。至少比赤|裸裸地到處走要好多了。如果能更詳細地觀察周圍的人是怎麼穿的,應該會漸漸明白普通衣服的正確穿法。在那之前只能靠這件長袍了。雖然實在沒辦法說十分溫暖,不過在屋子裡某個程度倒可以禦寒。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光著的柔軟肌膚不再對鳥無防備地露出了,這讓薩姆沙的心鎮定下來。
「我穿這樣很抱歉,不過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情。」他說。
女人保持彎腰的姿勢,又再把身體動來動去地大大扭動。薩姆沙不知道那動作意味著什麼,或有什麼目的。不過他對那複雜的身體動法,本能上卻不禁開始懷有好感。
有必要穿上衣服,他重新這樣想。
「我不知道鑰匙在哪裡。」他老實回答。
然後,他拿起金屬製的壺,在白色陶杯裡注入咖啡。咖啡撲鼻的強烈香氣讓他想起什麼。不是直接的和圖書記憶。而是間接的,穿過幾個階段來到的記憶。就像現在正這樣經驗著的事情,以記憶的方式從未來窺探著般,那裡有如此奇妙的時間的二重性。就像經驗和記憶在封閉的圈子裡循環著、來回著那樣。他在咖啡裡放了大量奶精,用手指攪拌後喝。咖啡雖然逐漸變冷,但依然還有微微的餘溫。他把那含在口中,停一下之後才很小心地,一點一點流進喉嚨深處。咖啡讓他的亢奮稍微鎮定下來。
去找這香氣的來源,他一邊翕動著鼻孔一邊想。這是熱食物的香氣。烹調過的食物氣味,化為微細的粒子在空中無聲地飄散。那粒子瘋狂地刺|激著鼻黏膜。嗅覺資訊瞬間傳到大腦,結果,活生生的預感和激烈的渴望,像熟練的異端審問官般把消化器寸寸絞緊。口中充滿唾液。
「Fuck?」他說。也不記得有聽過這個單字。
房間一邊的牆上(以他的位置來說是左邊)有一扇高窗,那扇窗從內側封起來了。本來應該有的窗簾已經被拆除,幾片厚木板橫向釘在窗框上。木板和木板之間——雖然不清楚是否刻意的——則留有幾公分的空隙,早晨的陽光可以從那裡射進房間,在地板上畫出炫眼的幾道平行線。為什麼要把窗戶這樣堅固地封起來,原因並不清楚。是不讓誰進入這個房間?或不讓誰從這個房間出去嗎(那個誰會不會就是他)?或者大風暴或龍捲風即將來襲?
女孩子慢慢彎過脖子,懷疑地仰望薩姆沙的臉。「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雞雞那樣變大變硬,和想fuck不同,只因為心臟的關係。換句話說,你想這樣說嗎?」
記得住,薩姆沙說。
女孩子站在二樓的走廊,眺望四扇門。「鎖壞了的大概是這裡面的哪一扇呢?」
「不,沒關係。」薩姆沙說。然後從對方陰暗的眼神感覺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似乎不太適合這種狀況。
「不,我完全沒那樣想。」他小聲地辯解。
「關於這個世界的成立。關於妳。關於我。」
房子前面是道路。不是多寬的道路。幾乎沒有人通過,相當空。偶爾快步通過那裡的人,全都各自穿著沒得挑剔的衣服。各種色調、各種模樣的衣服幾乎都是男的,也有一、兩個女的。因為男女的不同,所穿的衣服也不同。而且腳上穿著堅硬的皮所做的皮鞋。也有人穿著擦得亮亮的長靴。靴底在卵石鋪成的路面叩叩地發出快速而堅硬的聲音。大家全都戴著帽子。大家都理所當然似地全都用兩腳站著走路,沒有人把生殖器晾在外面。薩姆沙站在玄關擺設的等身大鏡子前,試著比較走過路上的他們和自己的模樣。鏡中的他一副孱弱的窮酸相,腹部有滴落的肉汁和醬料,陰|毛上沾黏著棉花般的麵包屑。他用手把那些髒東西拂掉。
「所以你是說這跟fuck沒關係嗎?」
鎖匠的女兒朝前方深深彎著身子,走過鋪著卵石的路,薩姆沙透過窗簾的縫隙眺望著。她走路的動作猛一看顯得很不自然,但速度卻不可輕視地快。那姿勢在薩姆沙的眼裡看來一舉一動都顯得非常迷人。簡直就像豉蟲在水面滑溜溜地滑行那樣。那走路的姿勢,怎麼看都比用兩腳不安定地走,要自然而合理多了。
餐桌的模樣慘不忍睹。簡直就像一大群烏鴉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爭相啄食那裡所有的東西,搞得一團亂之後,就那樣飛走一樣。他能吃就吃,終於喘一口氣時,餐桌上的食物幾乎什麼都沒剩了。手沒碰到的只有花瓶的百合花而已。如果食物沒準備得這麼豐富的話,恐怕連百合花都會被他吃掉。薩姆沙就是餓到這個地步。
薩姆沙拚命啟動思考。但意識集中在一點時,頭腦深處又有形成黑蚊柱的觸感。
「因為我對這個一點辦法都沒有。」
「很多戰車喔。裝有大砲和機關槍的那種。」她這樣說完,指著薩姆沙長袍的隆起。「你的大砲也相當壯觀,不過是比那更大更硬更凶暴的傢伙喔。但願你的家人都能平安回來。大家都到哪裡去了,老實說連你也不知道吧?」
薩姆沙搖搖頭。不知道去哪裡了。
「格里高爾.薩姆沙先生,跟您談話非常愉快。語彙豐富、表現確切,」她以乾乾的聲音說,然後又再嘆一口氣,改變聲音的調子,「不過沒關係。總之,就先來檢查一下左邊最裡面那間的房門吧。」
「對。」薩姆沙說。
薩姆沙站起來,走出餐廳來到門口的門廳。雖然還相當笨拙,而且需要時間,但現在就算不扶著什麼,也能用兩腳站立和步行了。門廳有鐵製的傘架,插有洋傘和幾根手杖。他選了黑色櫟木手杖,決定用那個做為步行的輔助工具。手杖握把的牢固觸感,帶給他鎮定和鼓勵。受到鳥襲擊時可能可以當武器來用。然後他站在窗邊,從白色蕾絲窗簾的空隙眺望外面一會兒。
薩姆沙受不了那痛苦,雙手手肘支撐著床墊試著稍微一點一點地抬起上半身。背骨發出幾次喀啦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到底在這床上躺了多久?全身的每個部位,對起床這件事、對改變現在的姿勢這件事,都正發出高聲抗議的意思。雖然如此,總算忍住痛苦,擠出渾身的力氣,把身體撐起來,改成坐在床上的姿勢。
一面扶著牆壁一面搖搖擺擺地前進,花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門邊。不知道時間的單位,和測量方式。不過總之是很長的時間。壓下來的痛苦總量以實際感覺告訴他那時間有多長。雖然如此,在移動之間,他一一學會了關節和肌肉的用法。雖然速度很慢,動作也很笨拙,還需要支撐,但如果以身體不方便的人來說,或許還算可以。
「問題?」女孩子以深深懷疑的眼神說。「不曉得,不過試試看吧。」
薩姆沙知道自己的臉紅起來了。為自己對弄壞的鎖完全一無所知的事感到非常羞恥。他乾咳一聲,但說不出話來。
無論如何,他必須習慣身體的移動方式。總不能一直躺在這裡無作為地望著天花板。這樣未免太無防備了。如果以這樣的狀態遭遇敵人攻擊——假定如果受到獰猛的鳥群攻擊的話——就絕對不可能倖存。一開始他試著動動手指。左右兩手各五根,一共十根長長的手指。上面有許多關節,動作的連動非常複雜。何況整個身體開始麻痺起來(身體好像泡在比重大,有黏性的液體中似的),力量無法有效傳達到末端。
「你能對神這樣發誓嗎?」女孩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