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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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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人命關天

第三回 人命關天

這麼一來,福威鏢局是座大兇宅之名,登時傳遍了福州城,偌大一座鏢局,更無一人上門。
王夫人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林震南道:「是什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兩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真是令人可畏可怖。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將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往南,兜了個大圈再轉向北,叫這狗賊攔一個空。」
林震南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即是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用不到等到今日。我瞧敵人用心陰狠,絕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他打的好如意算盤,竟是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林平之走到房門口,道:「爹爹,縣裏有位汪師爺和一位費頭兒來拜訪你。」林震南實不欲見客,但想局中出了許多人命,官府派人來,卻是非見不可,只得出去敷衍了一陣,絕口不提有人報仇生事,只說多半是春瘟發作,眾鏢頭連年在外奔走,以致染上了疫病。那姓費的捕快道:「總鏢頭,不是小人多口,我看你趕緊去請位陰陽先生來瞧瞧,到底宅第為什麼不平安,是沖撞了值年太歲呢,還是鏢局子中動土起灶,時辰不對。」那汪師爺道:「費頭兒說得不錯,總鏢頭,貴局在外走鏢,幾十年來殺傷人命,也是在所難免。人有三衰六旺,說不定今年的年歲與總鏢頭的運道不合,眾厲鬼乘機作祟。請一批和尚道士來打一場大醮,放一場燄口,那是定須辦的。」
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什麼,王夫人道:「既是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們便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趕到洛陽去,好在已知悉敵人的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爹爹!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群龍無首,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
這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廳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個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餘下眾鏢師七張八嘴,紛紛指斥自行離去的五人沒有義氣。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有數乘馬緩緩行來,林震南轉過身來,只見共有四匹馬,馬背上有人橫臥,卻是無人乘坐。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的是四具死屍,正是昨天派出去截攔史鏢頭的趙、周、馮、蔣四名鏢師,自是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些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林震南一查四具屍身,也是身上無半點傷痕,所帶去的銀兩兵刃,一無缺少,剛命人將這四位鏢師的屍身送入大廳,忽見一名衣衫襤褸的乞兒背負著一人來到門前。林震南一看那人衣飾,認得是褚鏢頭,心想:「每個人的屍首都回來了。」向身旁的趟子手擺了擺手,要他料理,自行轉身入內。忽聽得褚鏢頭叫道:「總…總鏢頭…他叫我……」林震南又驚又喜,道和*圖*書:「褚賢弟,你沒有死?」搶身過去,將褚鏢頭抱了起來,見他雙目緊閉,道:「他叫我…叫我跟你說……說少鏢頭……」林震南道:「是,是,是說平兒怎麼樣?」褚鏢頭道:「說少鏢頭…要…要…要…」連說了三個「要」字,身子一陣痙攣,氣息斷絕。
那知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同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自送了性命。林平之一見五名鏢師的屍首,怨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那個四川人姓余的漢子,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與旁人無涉。要報仇,儘管衝著我林平之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得是什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裏,你們來殺我好啦,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是大聲,解開衣襟,袒開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你們一刀便砍過來好了,為什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林震南一聲輕叱,右手揮處,兩點銀星向屋頂上東角射去,跟著青光一閃,已將背上長劍拔在手中,雙足一點,已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林震南連日受了極大的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中真是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道:「平兒,是我。」林平之提起的心這才放下,叫道:「媽!」王夫人低聲道:「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道:「爹到那裏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悄悄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睹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倒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是驚惶。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什子幹麼?」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自己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和尋常富貴人家紈絝子弟也無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道:「你外公家裏什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嗎?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子,就是怕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一百單八路翻天掌,怕了咱們一十八枝銀羽箭。」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道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冷笑一聲,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噹的一響,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餘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平之見父親發怒,不敢再說,隨著父母逕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經南台、南嶼、越葛嶺,到了永泰。這一日奔馳,可說得是馬不停蹄,到得客店歇宿時,三人都已十分困倦。幸好一路並無異狀,吃過晚飯後,林震南才長長吁了口氣,低聲道:「總算擺脫了這惡賊。」王夫人向兒子道:「孩兒,沉不住氣,不是好漢,此仇不報,更不是好漢。」林平之道:「是的,我看對頭心中還是在懼怕爹爹,否則他為什麼自始至終,不敢上門挑戰?」林震南搖了搖頭,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睡吧。」
林平之心想:「爹爹此言甚有道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個人,我脫身一走,敵人絕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細軟。他一生從未離開過家,心想這一番去到洛陽,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福威鏢局給燒個精光,一件件衣飾玩物,覺得這樣捨不得,那樣丟不下,竟是打了老大的兩個包裹,兀自覺得房中留下的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的一隻玉馬,右手捲了一張豹皮,那是從他親和-圖-書身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那知一劍既出,卻是閃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那裏有半個人影?林震南一矮身,躍到了東廂房的屋頂之上,仍是不見有敵人的蹤跡。這時王夫人和林平之也已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金刀被敵人擊落,已是氣得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那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覓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之中,林震南低聲道:「慚愧,我的兩支銀羽箭也給敵人接了去,卻沒見他的背影,當真是神出鬼沒。」
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吧?」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的,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生日……」王夫人道:「為什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和鏢局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
眾人一見林平之失蹤,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平兒,平兒!」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裏!」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采:「少鏢頭少年英雄,膽大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是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是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卻是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林震南道:「事到如今,只有向朋友們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咱們朋友之中,交情深厚的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有幾個。比咱倆還差一點的人,邀來了也無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差,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大家磋磨磋磨,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那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比如溫州的陳老拳師,泉州的青風劍高一龍、漳州的鐵拐霍中霍二哥,都可發帖子去邀來。」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再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這時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了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被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著金刀,右手指著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是真英雄,真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種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什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身放在地下。
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正大光明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來看。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一齊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也是彆得狠狠,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https://m.hetubook•com•com如此向敵人叫陣,也是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暗自佩服他三人的勇氣。均想:「總鏢頭向來英雄了得,夫人本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能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但林震南等三人指手劃腳的罵了半天,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什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又奈何得我?」說著又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起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兒子適才出門叫罵,實是激於義憤,但究竟年紀幼小,內心仍是稚弱,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什麼法子?你且睡一陣。」
眾人唯唯稱是,總鏢頭話是這麼說,卻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顏相對,當真是束手無策。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那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二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固然無人在外把守,連單身到天井中去小解也是不敢。眾鏢師見林震南時,都是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卻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反而安慰了各人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是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醉倒了數人。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著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其實這個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其實這些眼淚之中,氣憤猶多於傷痛。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揹同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竟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幾聲,叫得十分惶急。
他去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說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去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去追誰的好?」王夫人拍掌道:「此計大妙。」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一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一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見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只是無可奈何。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管事林通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走將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這時聽說他為人所殺,心頭又是一震,尋hetubook.com.com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時,車夫、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如此狠辣,竟是要殺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他向眾人說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乘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適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狗強盜又敢怎樣?」
林震南心下大怒,尋思:「你小小一個捕快,今日也來乘機勒索我來啦,我林震南一世英雄,殺你這小小捕快,有如捏死個螞蟻。」汪師爺笑道:「費兄弟說話忒也莽撞,林總鏢頭,休得見怪。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上頭一定是要查的,但總鏢頭不須擔心,公事上小弟還有些辦法,只須呈一張回稟,說道是春瘟發作,那就大事化小事了。」林震南道:「是,是,大家免得麻煩。」命人又去取了一百兩銀子來,汪費二人這才滿意,稱謝而去。
林震南道:「什麼鬼神作祟之說,我本來不信,現下看到這顆人心,那是千真萬確,更無懷疑的了。」當下將死屍裹入預備在旁的油布之中,提了起來,拋在牆角,心想鏢局子中已死了這許多人,再有人見到一具死屍剖開了胸膛,也絲毫不足為異,伸手在油布上抹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欄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她話沒說完,但林震南父子都知道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與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一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是嘴裏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什麼人巡查守夜。
母子二人快步尋找,卻不敢聲張,生恐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那便亂得不可收拾,王夫人道:「平兒,你見到爹爹之時,是在那裏?」林平之正待回答,只聽得左首兵器間中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並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裏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裏。」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究理,只見大門外的青石板上,有人用鮮血寫了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又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林震南問道,「什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無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他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
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獨自躲了起來,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道:「這狗賊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一百單八路翻天掌,否則為什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翻天掌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勝過你爹爹十倍。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已衝過了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只聽得蹄聲雜沓,一齊向北門奔去,這些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咱們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怕它何來?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舖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和*圖*書,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王夫人本來怒氣沖沖,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在亂罵,見到了桂樹下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都跟著進來後,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她本想說「那便如何是好」,卻覺這句話未免過於示弱,話到口邊,又忍回去了。
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逕自走入帳房,命人去寫帖子,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次日早晨,西鄉兩名菜農挑了菜送到鏢局來。福威鏢局中人多,每日單是瓜菜便要吃兩大擔,向來僅是和西鄉菜園中包定的。兩名菜農收了錢後,告辭出門。局中眾人一言不發,群集在後觀看動靜,但見兩名菜農挑著空擔,走出數十步外,也無異狀。眾人均想:「出門十步者死這句話,專是對付鏢局子的,和旁人可無干係。」眼見這兩名菜農擠入了街上人群之中,突聽得街上行人發一聲喊,紛紛散開。局中眾人遠遠望去,但見兩名菜農已倒在街上,兩副空擔子拋在一旁。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桿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好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人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人家一哄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兇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那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個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一看,只見卻是適才奉命去棺材舖三名鏢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樣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死去。
林震南隨口答應,命人到帳房取了一百兩銀子,分送二人。費捕快推遲辭不要,笑道:「總鏢頭是自己人,咱們來走一趟,又不是查案,那能伸手要銀子?再說,一天之內,出了二十幾條人命,咱們真是要擔這份干係,也不能要這點點銀子,是不是?哈哈,哈哈!」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若是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便可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吧!」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說什麼,說出來吧。」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送出大門,見到兩根旗桿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仍是未露一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份。他回過頭來,向著大門上那塊書著「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裏。」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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