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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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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惡鬼索命

第二回 惡鬼索命

林平之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怎地……」林震南道:「這可錯怪了他,快點燈籠!」崔鏢頭又晃火摺點著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他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突然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原來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到大廳之中,邀集總局中的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街。眾鏢師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仇,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過不多時,五乘馬便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陳七低聲道:「這老頭兒和那姑娘,一定…一定死了。那四川惡鬼……」他一個「鬼」字才出口,季鏢頭便刷的一下,在他肩頭輕輕抽了一鞭。陳七道:「你打人也沒用,我……我先回去了。這份差使我不幹了,行不行?」他寧可不再吃福威鏢局的飯,也不願再在這裏耽片刻。季鏢頭低聲道:「你儘管回去,四川惡鬼見了總鏢頭害怕,不敢相惹,你一個人回去,惡鬼正好在路上等你。」陳七又驚又怒。道:「這種事也開甚麼玩笑?」卻再也不敢提獨自回去。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著媽媽就是。」
林震南微一定神,一把抓住陳七的胸口,將他提出,伸手摸他面頰,有微溫,探他鼻息,卻已氣絕,再探他脈搏時,心跳亦已停止。林震南一反手,從腰間拔出長劍,一縱身便躍過菜園子矮矮的圍牆。崔季二鏢頭雖曾跟他多年,從未見他拔劍,此時見他一蹤一躍,輕捷如狸貓,心下都是不禁驚佩:「總鏢頭年歲已然不輕,身手卻仍是這等矯健,林家祖傳的武藝果然不凡。」崔鏢頭從身邊抽出鏈子槍,向林平之道:「少鏢頭,敵人便在左近,拔劍預備。」林平之點了點頭,拔出長劍,從前門搶出,星月微光之中,只見馬樁上所繫自己那匹白馬的背上,有一人彎腰凝坐。
季鏢頭叫了幾聲,不聽見陳七答應。他罵道:「他媽的,陳七這小子多半是嚇得暈倒了。」走到店堂之中,不見陳七的人影,再到廚下,仍是不見。林氏父子和崔鏢頭心下起疑,也出來找尋。林平之道:「多半是怕鬼,先回去啦。」崔鏢頭道:「這小子,明兒咱們就叫他捲舖蓋,滾他媽的蛋。陳七,陳七!」他一面叫,一面走到菜園子中?突然之間,大叫一聲:「咦,史……史鏢頭呢?」
林震南雙手反負,在花廳中踱來踱去,自己與自己商量:「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百變幻腿』,那麼……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係。」他頭一點,已打定了主意,說道:「請崔鏢師、季鏢師來!」崔、季兩位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到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情知出了事,早就候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崔鏢頭道:「總鏢頭,史鏢頭突然不告而別,其中恐有別情。屬下已到他房裏去查過,他什麼東西也沒帶,枕頭底下還有二十幾兩銀子,這就奇了。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平時瞧他鬼鬼祟祟的,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只是沒法子抓到他的把柄。」
林平之挺劍而上,喝道:「什麼人?」一招「流星趕月」,長劍遞出,便向那人刺去,卻見那人動也不動。林平之劍尖遞到那人胸口,硬生生凝劍不發,平過劍身,橫拍過去,撻的一聲響,那人應劍而倒,撞下馬來,月光射到他的臉上,但見他臉色焦黃,一批鼠鬚,竟然是史鏢頭的屍身。林平之叫道:「爹爹,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過燈籠,奔進屋中查看,從灶下的酒罈、錫鑊,一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之間,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林震南循聲過去,只見兒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手中拿著一塊綠和_圖_書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看,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拿在手中,甚是軟滑,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覺,顯是極上等的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一朵小小的黃色玫瑰,繡工甚是精緻。
陳七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他的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裏,舉起鋤頭,將泥土扒開。季鏢頭臂力甚強,鋤不多久,便挖了個坑,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來,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將死屍挑了起來。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個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將燈籠拋在地上,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他一口氣纏夾不清的說將出來,林震南半點摸不著頭腦,喝道:「住嘴!你胡說什麼?」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四川活人這麼強兇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一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眼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那裏?怎麼死的?」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總鏢頭,鄭兄弟的死法,便和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有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無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時真的中了邪,沖……沖撞了什麼邪神惡鬼。」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動你一根毫毛,除非先將你媽媽殺了。福威鏢局這面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又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若是不出,咱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裏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著平兒在這裏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十分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他們的兒子下手。此刻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越聽越是知道事情不對,但他歷經大風大浪,兒子與人鬥毆,殺了一個異鄉人,雖然事情辣手,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那一個門派,或者是那一個幫會的吧?」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什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得什麼古怪,就是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說給你殺了的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一個人叫他余兄弟,只不過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準。」林震南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那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道:「爹……」忽聽得有人叫道:「啊喲,鄭鏢頭又死了!」
林震南道:「崔鏢頭,你請趙鏢頭、周鏢頭、蔣鏢頭即刻出北門追趕史鏢頭,若能遇上,務必好言勸他回來,就說縱有再大不了的事,我也一定設法替他解決。」崔鏢頭道:「倘若他一定不肯回來,是否要開硬功?」林震南道:「史鏢頭為人機靈,很識時務,既見咱們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他雙拳難敵八臂,就算心中不願,也只好回來,多半不須動手,倘若追他不上,那就順路到浙江、江西各處分局傳言,協助攔截,叫四位鏢頭到帳房去各支一百兩銀子作盤纏。」崔鏢頭道:「是。」他和史鏢頭向來面和心不和,見總鏢頭如此大張旗鼓的追截,心下甚是得意,即去傳話。
林震南問:「這帕子那裏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裏,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有瞧見。」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不見別物,正待站直,一瞥眼間,見靠著牆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細微之物,發出微微光芒,向兒子道:「像是一顆珠子,你去拾出來瞧瞧。」林平之鑽入床底,撿了起來道:「果然是顆珠子。」放在父親攤開的手掌之中。
又過了好一會,兩名趟子手匆匆進來,說道:「總鏢頭,史鏢頭也不在……也不在那邊他常去的地方。」林震南疑心登起:「莫非史鏢頭竟是敵人派來臥底的,一見事發,他便抽身而去?又莫非白二和鄭鏢頭二人都是他害的?否則又何必突然隱匿起來?」忽聽得陳七說道:「糟啦,糟啦,史鏢頭一定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命去,再下一步,這……這就輪到我啦!總鏢頭,你……你老人家得想個法子,救……救小人一命。」他哭喪著臉,似乎又要跪將下來。林震南心下甚煩,將他伸和圖書手一推,下手略重,陳七「啊」的一聲,向後跌出數步,騰的一聲,坐倒在地。林平之喝道:「陳七,你別再胡說八道,免得爹生氣。」
三人到得東廂房後,林震南坐定後一言不發。他知道兒子無甚閱歷見識,陳七則滿口胡言,徒亂人意,只有從老成練達的史鏢頭口中,才問得出個所以然來。陳七幾次想開口說話,看到總鏢頭威嚴的神色,終於話到口邊,又吞入了肚中,那知等了半天,史鏢頭始終不見到來。林震南向陳七道:「你去催史鏢頭快來。」陳七應道:「是!」走到廂房門口,囁嚅道:「史鏢頭這會兒就快來了,我……我看不用去催。」林震南怒道:「我叫你去就去,快去。」陳七道:「是,是!小的這就便去。」全身簌簌抖個不住,一隻右腳跨出了門檻,卻又縮了回來,雙膝一屈,突然向林震南跪倒,求道:「總……總鏢頭饒命!小的這一單身出去,可就沒命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裏,什麼事?」便有兩名鏢頭,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頭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一眾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未及回來報告。」那鏢師搖頭道:「已發見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道:「十七具屍體?」那鏢頭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張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著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整整齊齊排著十七具屍首。
林震南父子同時吃了一驚。林平之更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個「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說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說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什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陳七道:「是……是真的。少……少鏢頭救命,這惡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你命大,陽氣旺,有百神呵護,惡鬼不敢找你。小的可不得了,咱們快……快想辦法,得請和尚道士去打醮唸經,少……鏢頭你自己得去磕幾個頭,消了這四川惡鬼的冤氣。這厲鬼索命報仇,那可不是玩的……」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沒見過什麼鬼。咱們瞧瞧去。」說著拔步出廳。陳七道:「總鏢頭命大福大威風大,惡鬼自然怕你,咱們這些小腳色那可不同。」林震南也不去理他,由那鏢師領路,去到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馬廄之前,雙手抓住一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也是劇烈發抖。膝蓋間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但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來。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又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
林震南心下沉吟:「殺了的這四川漢子到底是誰?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待崔鏢頭傳話回來,便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當下五人騎了馬出門向北,幸好城門未閉一行向北。林震南道:「是那處酒店?孩兒在前領路。」林平之縱馬上前。陳七驚得險些從馬上摔將下來,叫道:「咱們去酒店?總……鏢頭,那鬼地方無論如何不能再去,那四川惡鬼……惡鬼便等在那裏,咱們這不是去送死?」林震南道:「季鏢頭,陳七再提一個『鬼』字,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叫他腦子醒醒。」季鏢頭笑應:「是!是!」舉起馬鞭,回頭向陳七道:「陳七,你聽見沒有?」
原來坑中所埋的,竟是陳七!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僅只砍倒兩根旗桿,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究竟年輕,從未經歷過什hetubook.com.com麼大事,口中說是不怕,其實不由得不怕,話語發顫,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林平之心頭一凜,問:「爹,你說這兩個漢子會不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過了一會,伸手比劃,道:「你用『翻天掌』的這一式打他,他可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道:「很好,很好!」連說了三句「很好」,這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禁大是寬心。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如何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絕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原來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尋思四川一省之中,會武的何止十萬,這姓余的漢子既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與青城派扯不上什麼干係。
那趟子手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什麼都死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用力搖晃了幾下。那趟子手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心中感到有些不祥,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著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在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知道。」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
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掀住了動彈不得。陳七膽子似乎大了些,道:「白二用鋼叉去搠他,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又…又踢了個大觔斗。」林震南心頭一震,站起身來,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手掀了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是反腳一踢。他武藝平平,這兩腳踢來,姿式甚是拙劣,倒像是騎馬反腳踢人一般。
這一晚倒是太平無事的過去。第二日天剛明亮,便有人在窗外低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半夜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什麼事?」外面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本來鏢局中死了一匹馬,原是小事一樁,但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矇矇矓矓的聽到,翻身坐起,揉眼問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下來,搓成一團,走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面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著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種下三濫的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
當晚林平之便睡在父母房外的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只是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林震南見他臉無人色,全身發抖,害怕到這個樣子的人,倒也真是少見。他雖不信鬼神,然而陳七這副模樣,宛然便是見到厲鬼一般,不禁身上也有些發毛,頓足道:「起來,起來!你……你這不是瘋了麼?」陳七道:「少鏢頭,這件事實在和小人並無相干,你……你總得趕快想個法子。」林震南心下起疑,道:「你快起來,站在這裏便是。」陳七猶似遇到皇恩大赦,急忙站起,反手將廂房門關上,似乎生怕那四川惡鬼會進來害人。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舖在兩張桌上,林震南一見之下,忍不住勃然大怒,只見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涵養再好,也是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竟被他一掌震斷了一條。林平之從未見爹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若是撞在你爹爹手裏,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什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這顆珠子並不甚和*圖*書大,不過綠豆大小,但光采既美,珠身又是精圓。林震南是鏢行世家,眼底下經過的珍珠寶石不計其數,一見便知道是一顆從珠釵或珍珠耳環之類首飾上掉下來的,單是這一顆小珠並不如何貴重。但若一件首飾全用這種上等珍珠鑲成,那便所值不菲。
要知林震南總領各省福威鏢局,於各處局中所聘鏢師的出身人品,事先固是問得明明白白,而眾鏢師進了局子之後,平日言行,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關切,只是在面子上,對各人私事從來不加過問。倘若有那一個鏢師賭輸了大筆錢,又或者那兩個鏢師勢成水火,他總是設法為之解決。蓋走鏢便如行軍打仗一般,內部若是不和,往往便給敵人以可乘之隙。他父親昔年常提起,往日河南開封府的安通鏢局創下了好大一片基業,但給對頭絡繹派了高手混進鏢局之中,一個個都做了鏢師,到得要緊關頭,突然發難,裏應外合,將一所名揚天下的安通鏢局,在三天之內就鏟成一片白地。安通鏢局在外面所走的鏢,也是數天內一起剃光。林震南深以為戒,是以對眾鏢師平素的結交行止,盯得半步也不放鬆。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佈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咱們再叫陳七來問問,陳七!到這邊來。」
林震南走了幾十年鏢,深知江湖上風波險惡,少年時吃了不少虧,到得老來,周身的鋒芒稜角都給江湖的刀槍磨得精光,已精通謙和退讓之道。
於是林平之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晚上史鏢頭和陳七如何接連斃命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局中又死了兩人,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明日一早動身,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幾位叔叔和哥哥都請了去。」原來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高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現在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他手掌緩緩轉動,讓那珍珠在掌中滾來滾去,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是醜陋,衣衫的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亦沒多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是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多半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和他們是一路,否則何以他們要將他屍身搬去?」
突然間一名趟子手急奔過來,氣急敗壞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們……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驚道:「什麼?」
林震南道:「夜裏沒聽到馬叫?有什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
林震南轉向兒子,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林平之知道再也無法隱瞞,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那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掀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金刀,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
四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門口,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只聽得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輕輕落地,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著半截旗桿,被人弄倒在地。林震南看那旗桿的斷截之處極不平整,顯非以刀劍砍斷,而是以掌力震折,這兩根旗桿都是直徑逾尺,對頭竟能用掌力震斷,武功之強,頗足聳人聽聞。他回頭瞧那剩下的兩段半截旗桿,都是離地面尚有二丈以上,尋思:「這人以掌斷旗桿,須得緣桿而上,身在半空,並無多大著力之處,這等發掌,更是不易。」
林震南和崔季二鏢頭應聲趕到。林震南冷笑道:「大膽鼠輩!」提高嗓子,朗聲說道:「何方高人光臨福州府?是好漢子便現身一見,何苦如此躲躲閃閃?開這種玩笑?」說了兩遍,四下裏卻無半點聲音。崔鏢頭低聲道:「這人手腳真快,咱hetubook.com.com們只在房中耽得片刻,他便做了這許多手腳。」林震南道:「只怕不止一人。」心念一動,提著燈籠又到菜園中查看,但土坑邊迭經數番挖掘,幾個人走來走去,已無法分辨足印。
林平之瞧了他這腳反踢如此難看,忍不住要笑,說道:「爹,你瞧……」只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絕技『百變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如何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掀住了頭,看不見他怎生反踢。」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他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哪!史鏢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林震南道:「史鏢頭到處找他不到,多半是在西後街都賣豆腐的張寡婦家裏。唉!鬧了這麼大的事出來,居然還有心情去……去……」說著不住搖頭。一名趟子手道:「已派人去叫他了。」兩名趟子手相視一笑,均想:「鏢局子中都道總鏢頭不知,原來史鏢頭這樁風流事兒,畢竟瞞不過總鏢頭的耳朵,只是他從來不提罷了。」
林震南提著燈籠,搶入菜園,只見土坑旁史鏢頭的屍身已然不知去向,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四下一照,全無影蹤。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來。「爹爹,你瞧,你……你瞧!」林震南見他伸手指向地下,那本是埋藏史鏢頭屍身之處!原是一坑,此刻卻已填平。林震南道:「這當真奇了,難道陳七這小子又把屍首埋了進去?」把燈籠放在一旁,拿起鋤頭,使力挖掘,果然不多時鋤口便碰到軟軟的人體。他撥開泥土,見到衣服,心中一凜,史鏢頭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但土中露出的卻是黑色衣衫,忙將屍身臉上的泥土撥開。四個人齊聲驚呼,同時後退。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不可提起,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拍的一聲,還劍入鞘說道:「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崔季二人對望了一眼,均想:「總鏢頭這一下可動了真怒。」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明鑒,敵人就算厲害,咱們福威鏢局可也不是好惹的。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夥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鏢局子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
崔鏢頭低聲道:「總鏢頭,你瞧此事如何?」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著咱們而來,只還不知他二人和那兩個四川漢子,到底是否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未有什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是為了什麼?」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週身骨骼他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是個豪傑漢子,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並不奇怪,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說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焉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著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二人隨我來。」向一名趟子手道:「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崔鏢頭望著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姿式。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門,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之聲,靜夜中聽來,令人不由得有些發毛。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著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這才晃亮火摺,走進屋去,順手點著了桌上的油燈。幾個人裏裏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卻並未搬走。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多事,這裏殺傷了人命,又埋在他菜園子裏,他生怕連累,就此一走了之。陳七,拿鋤頭來,把死屍掘出來瞧瞧。」若不是陳七平素對總鏢頭十分敬畏,那當真和他拚命也有之,遲疑半晌,終於提了鋤頭,道:「崔鏢頭、季鏢頭,你二位行行好,靠著我些兒,菩薩保佑你們嫂子各人生個大胖兒子。」崔鏢頭笑罵:「他媽的,你這小子,不是咒我們戴綠帽?我和季鏢頭三年不回家,誰給我們生大胖兒子?」陳七道:「這個……這個……」若在平日,他又有許多話說,但這時心中怦怦亂跳,那裏更有心情來說笑話?一步一步挨到菜園子中,舉起鋤頭,往日前埋葬死屍之處鋤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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