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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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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心猿意馬

第十五回 心猿意馬

儀琳雙頰暈紅,忸怩道:「為……為什麼……」令狐冲笑道:「你年紀小,坐功太淺,一時定不下神來,那就不必勉強。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練功時過份勇猛精進,會有大礙,這等調勻內息,更須心平氣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氣在漸漸恢復,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咱們不用怕他,叫他們再摔一個……摔一個屁股向後……向後……」儀琳微笑道:「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錯,妙極。什麼屁股向後,說來太過不雅,咱們就叫之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說到最後幾個字,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儀琳道:「你別多說話,再好好兒睡一會吧。」令狐冲道:「我恨不得立起身來,到劉師叔家去瞧瞧熱鬧去,唉,師父也到了,一定有大事要發生,否則師父他老人家絕不會親自出馬。」儀琳見他口唇發焦,眼眶乾枯,知他失血不少,須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一定口乾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見來路之上,左首田裏種有許多西瓜。你去摘幾個來吧。」儀琳道:「好。」站起身來,一摸身邊,一文也無,道:「令狐大哥,你身邊有錢沒有?」令狐冲道:「做什麼?」儀琳道:「去買西瓜呀!」令狐冲笑道:「買什麼?順手摘來便是。左近又無人家,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卻向誰買去?」儀琳囁嚅道:「不告而取,那是偷……偷盜了,師父說不行的。若是沒錢,向他們化緣,討一個西瓜,想來他們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煩了,道:「你這小……」他本想罵她「小尼姑迂氣十足」,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說到道「小」字便即停口。
儀琳輕輕的道:「冲靈劍法。冲靈劍法。嗯,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將來傳之後世,人人都知道是你們……你們兩位合創的。」令狐冲笑道:「靈珊師妹鬧著玩,才這麼說的,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功夫火候,那有資格創什麼劍法?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江湖上若是知道,豈不笑掉了人們的大牙?」儀琳道:「是,我絕不會對旁人說。」她停了一會,微笑道:「你自創劍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令狐冲吃了一驚,道:「是麼?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儀琳笑了笑,道:「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令狐冲大笑,道:「我對他胡說八道,虧你都記在心裏。」
儀琳見他臉上有厭惡之色,知他不快,不敢再說,依言向左首尋去,走出二里有餘,果見數畝瓜田,纍纍的生滿了西瓜,樹巔蟬聲在鳴,四下裏卻一個人影也無,尋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可是這西瓜乃有主之物,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許,站到一個高崗之上,四下眺望,始終不見有人,連農舍茅屋也瞧不見一間,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踟躕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縮了回來,想起師父諄諄的清規戒律,絕不可偷盜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冲唇乾舌燥的臉容,咬一咬牙,雙手合什,暗暗祝禱:「菩薩垂鑒,弟子非敢有意偷盜,實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轉念一想,又覺「令狐大哥要吃西瓜」這八個字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淚已然奪眶而出,雙手捧住一個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斷了。她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是為他墮入地獄,永受輪迴之苦,卻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當,是我儀琳犯了戒律,這與令狐大哥無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邊。
令狐冲道:「不痛!小師妹,你歇一歇吧!」
儀琳淡淡的道:「你有很多師妹麼?」令狐冲道:「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儀琳道:「嗯,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談得來吧?」令狐冲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三年前蒙恩師收錄門下,那時靈珊師妹還只五歲,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師父師母沒有兒子,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靈珊師妹便等於是hetubook.com•com我的妹子。」儀琳道:「原來如此。」過了一會,道:「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蒙恩師收留,從小就出了家。」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著他站了起來,突然之間,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心想:自己曾抱過他兩次,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但神智清醒,如何能再張臂相抱?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
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不,沒有人捉我。」緩緩坐了下來。其時天色新晴,太陽從東方升起,只見令狐冲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日光照射不到,眼見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蔥,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儀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間斷劍,見到劍頭斷折之處,猶如為寶刀所割,斷口極是整齊,心想:「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裏?」一瞥眼,見到令狐冲雙目深陷,臉上無半點血色,自忖:「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罪孽,也是始終無悔,偷一隻西瓜,卻又如何?」言念及此,犯罪之感盡去,用衣將斷劍抹拭乾淨,便將西瓜剖了開來。
令狐冲笑道:「讚倒不用了,只要不罵我,已經謝天謝地啦。」儀琳道:「怎……怎會罵你?令狐大哥,你須靜養十二個時辰,傷口不再破裂,那便無礙了。」曲非煙忽道:「儀琳姊姊,你在這裏陪著他,提防壞人又來加害。爺爺等著我呢,我這可要去啦。」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能走。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裏?」曲非煙笑道:「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這裏麼?你又不是一個人。」說著轉身便走。儀琳大急,縱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情急之下,使的竟是恆山派的擒拿手法,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道:「你……你別走!」曲非煙笑道:「哎喲,給我動武嗎?」儀琳臉一紅,放開了手,央求道:「好妹子,你陪著我。」曲非煙笑道:「好,好,好!我陪著你便是。令狐冲又不是壞人,你幹麼這般怕他?」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這種笑話,既佩服他的膽氣,又稍為寬心,道:「令狐大哥,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的傷口。」令狐冲支撐著要坐起身來。曲非煙道:「不用客氣啦,你這就躺著吧。」令狐冲只覺全身乏力,實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儀琳見他衣襟都是鮮血,當下顧不得男女之嫌,輕輕披開他長袍,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之上。令狐冲笑道:「這麼珍貴的靈藥,浪費在我身上,未免可惜。」儀琳道:「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別說區區藥物,就是……就是……」說到這裏,登感難以措詞,囁嚅一會,續道:「連我師父她老人家,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不忍掃他的興,問:「你們練成了沒有?」令狐冲搖頭道:「沒有,沒有!自創一套劍法,談何容易,再說,我們也創不出什麼劍招,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在瀑布中擊刺而已。」他頓了一頓,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喜道:「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傷好後,回去可和靈珊師妹試試。」
儀琳大驚失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說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她……她走了。」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令狐冲昏昏迷迷的,並不答話。儀琳全身發抖,竟是說不出的害怕,過了好一會,才過去將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令狐大哥若是醒轉。跟我說話,都怎麼辦?」轉念又想:「他受傷如此厲害,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隨手便能制他死命,我豈能不加照護,自行離去?」黑夜之中,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此外一片靜寂,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冲外,更無一人。
正猶豫間,卻見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斷枝,撐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儀琳忙搶了過去,伸手扶住他的臂膀,心下自責:「我怎麼www.hetubook•com•com了?令狐冲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老是往歪路上想。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心下處處提防,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豈可相提並論?」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又餵了令狐冲幾塊,自己才將一塊西瓜放入口中,眼見令狐冲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害羞起來,轉過身子,將背脊向著他。令狐冲忽然讚道:「啊,真是好看!」語氣之中,充滿了激賞之意。儀琳大羞,心想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覺全身發燒,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
儀琳道:「可惜我沒這好福氣。不過,我在白雲庵裏,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道:「是,是,我說錯了,定逸師伯劍法通神,我師父師母說起她老人家時,心是很佩服的。恆山派那裏不及我華山派了?」
令狐冲道:「正是,連下幾日雨,山中自多瀑布,咱們過去瞧瞧。」儀琳道:「你……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令狐冲道:「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沒一點風景好看,還是去看瀑布的好。」
儀琳心中一酸,暗想:「原來他是要他的靈珊師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令狐冲見她忽然流淚,大為奇怪,道:「你……你……為什麼哭了?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儀琳搖了搖頭。令狐冲又道:「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不用怕,從今而後,他見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見你的面。」儀琳又搖了搖頭。令狐冲瞧到她摘回來的兩隻西瓜,登時省悟,道:「唔,你又為我犯了師門戒律,心中難受,是不是?那都是我的罪孽,跟你毫不相干。」儀琳只是搖頭,淚珠兒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原來令狐冲重傷之餘,創口劇痛,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眾人逐一退去,又聽得師父到來。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之人,這世上便只懼怕師父一人,一聽到師父開口和木高峰說話,心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一時忘了創口的奇痛,掀開被窩,悄聲道:「大事不好,我師父來了,咱們快逃。」立時扶著牆壁,從房門中走了出去。曲非煙拉著儀琳,悄悄從被窩中鑽出,跟了出去,只見令狐冲搖搖晃晃,站立不定,忙搶上去左右扶住。令狐冲咬著牙齒,走過了一條走廊,料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只要一出去,立時便給他知覺,眼見右首是一間大房,當即走將進去,道:「將……將門窗關上。」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又將窗子關了。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一躺上床,喘氣不止。三個人不作一聲,過了很久,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他不在這裏了,咱們走吧!」令狐冲吁了口氣,又過一會,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中走來,低聲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卻是陸大有的聲音。原來他關心令狐冲,待師父和一干同門走後,獨自又來尋找。令狐冲心道:「畢竟還是六猴兒有義氣。」正想答應,忽覺床帳簌簌抖動,卻是儀琳聽到了聲音,害怕起來。令狐冲心想:「我這一答應,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當下便不答應,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一路「大師哥,大師哥」的呼叫,漸漸遠去,再無聲息。
令狐冲卻全沒留神,瞧著瀑布,說道:「我和靈珊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借著瀑布之力的激盪,施展劍招。師妹,你可知那有什麼用?」儀琳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聲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是沒注意到,繼續說道:「咱們和人動手,對方倘若內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無形有質,能將我們的長劍盪了開去。我和靈珊師妹在瀑布中練劍,就當水力的沖激是敵人的內力,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還得借力打力,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這套劍法遇到尋常對手時,看不出威力,一碰到內力淵深的高手,便大有施展的餘地了。」
儀琳稍稍放心,道:「對不起,小妹子,我抓痛了你沒有?」曲非煙道:「我倒不痛。令狐冲和_圖_書卻好像痛得很厲害。」儀琳一驚,走到床前,掠過帳子看時,只見令狐冲雙目緊閉,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覺得呼吸勻淨,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窗格一響。儀琳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她已然從窗中穿了出去,身法奇快,再也追趕不上。
儀琳「嗯」了一聲,道:「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姊妹呢?」她本想問:「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但不知如何,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誰,又得瞧是什麼事。我們師兄弟常常鬧著玩,說話不騙人,又有什麼好玩?」儀琳終於問道:「連靈珊姊姊,你也騙她麼?」
儀琳輕輕的道:「你們這套劍法,叫什麼名字?」令狐冲笑道:「我本來說,這不能另立名目。但靈珊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她說叫作『冲靈劍法』,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人一起試出來的。」
西瓜一開,一股清香透出,令狐冲笑道:「好瓜!師妹,我想起了一個笑話。今年元宵,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說是:『左邊一隻小狗,右邊一個傻瓜』打一個字兒。那時坐在她左邊的,是我六師弟陸大有,那便是昨晚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儀琳微笑道:「她出這個謎兒,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令狐冲道:「不錯,這個謎兒倒不難猜,便是我令狐冲的這個「狐」字,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湊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這邊一隻小狗,這邊一隻大瓜。」說著指指西瓜,又指指她。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對方毒手,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來,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勉力將令狐冲輕輕放在草地之上,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喘氣不止。令狐冲笑道:「你只顧急奔,忘了調勻氣息,那是學武……學武之人的大忌,這麼……這麼……咳咳……容易受傷。」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多謝令狐大哥指點。師父本也教過我,一時心急,那便忘了。」她頓了一頓,問道:「你傷口痛得怎樣?」令狐冲道:「已不怎麼痛,略略有些麻癢。」儀琳大喜,道:「好啦,好啦,傷口麻癢,那便是痊癒之像,想不到你竟好得這麼快。」
曲非煙忽道:「喂,令狐冲,你會死麼?」令狐冲道:「我怎麼能死?我若是死了,大損恆山派的令譽,太對不住人家了。」曲非煙奇道:「為什麼?」令狐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給我既外敷又內服?若是仍舊治不好,令狐冲豈非大大的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小師父?」
令狐冲向來便如閒雲野鶴一般,於世俗的禮法戒條,從不瞧在眼裏,只覺儀琳這小尼姑年輕不懂事,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心頭有這許多交戰,受了這樣多委屈,見她折了西瓜回來,心頭一喜,讚道:「好師妹,乖乖的小姑娘。」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心頭一震,險險便將西瓜摔在地下,急忙把起衣襟兜住。令狐冲笑道:「幹麼這等慌張?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麼?」
只聽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見到了麼?」儀琳微微側身,見他伸手指著西首,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一道彩虹,從樹後伸了出來,七彩變幻,艷麗無方,這才知他說「真是好看」,乃是指這彩虹而言,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令狐冲道:「你仔細聽,聽見了嗎?」儀琳側耳細聽,但聽得彩虹之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說道:「好像是瀑布。」
她一口氣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鑽,到後來再無路徑,到了一處陰森森的亂石山洞之中。她心神略定,低頭看看令狐冲時,只見他已醒轉,臉上露出了笑容,正注視著自己,她一見到令狐冲的笑容,心中一慌,雙手發顫,失手便將他身子掉了下去。她「啊喲」一聲,急使一招「敬捧三寶」,俯身伸臂,又將令狐冲托住,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沒將他摔著,但自己下盤不穩,一個踉蹌,向前搶了幾步,這才站住,說道:「對不住,你傷口痛嗎?」
https://m.hetubook.com.com她坐在椅上,一動也不敢動,過了良久,四處雞啼群起,天將黎明。儀琳又著急起來:「天一亮,便有人來了,那怎麼辦?」他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全無處世應變的經驗,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點法子。正惶亂間,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四人從巷子中走將過來,四下俱寂之際,那腳步聲特別清晰。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便停住了,只聽一人說道:「你二人搜東邊,我二人搜西邊,若是見到令狐冲,要拿活的。他身受重傷,抵抗不了。」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靈珊師妹」,突然醒悟:「他重傷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來,不見得是為了觀賞風景,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不知如何,心頭猛地一痛,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只聽令狐冲又道:「有好幾次,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練劍,說是水力沖激之下,練出來的劍法更有力道,弄得兩個人全身皆濕,有一次她失足滑倒,險險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真是危險。」
儀琳笑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小狗。」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遞了一片給他。令狐冲接過咬了一口,只覺滿口香甜,幾口便吃完了。儀琳見他吃得歡暢,心下甚是喜悅,又見他仰臥著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裏,一口一塊,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見他吃了幾塊,每次伸手來接,總是引臂牽動傷口,情不自禁,便將小塊西瓜餵在他的口裏。令狐冲吃了小半隻西瓜,才想起自己只顧口腹之慾,儀琳卻一口未吃,道:「你自己也吃些。」儀琳道:「等你吃夠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夠了,你吃吧!」
令狐冲見她喜悅無限,心下也有些感動,笑道:「那是貴派靈藥之功。」忽然間嘆了口氣,恨恨的道:「只可惜我身受重傷,致受鼠輩之侮,適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緊,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儀琳道:「原來你都聽見了?」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臉如飛霞。
儀琳守在他的身旁,輕輕拂動,替他趕開蠅蚊小蟲,坐了一個多時辰,摘了一根樹枝,心想:「待會他醒時,一定肚餓,這裏又沒什麼吃的,我再去採幾個西瓜,既可解渴,亦足充飢。」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兩個西瓜來。她生怕離開片刻,有敵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冲,急急匆匆的趕回,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這才放心,輕輕坐在他的身邊。
令狐冲這人也真硬朗,此時距受劍傷不過兩日,居然已能大步行走,步履雖然不穩,卻儘自支撐得住。走了一會,見到一塊大石,儀琳扶著他過去,坐著休息一陣,道:「這裏也不錯啊,你一定要去看瀑布麼?」令狐冲笑道:「我天生的賤脾氣,想到了的事,非做到不可。」儀琳道:「好吧。那邊風景好,你瞧著心裏喜歡,傷口也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拔步而行。兩個人緩緩轉過了一個山坳,便聽得轟轟的水聲,又行了一段路,水聲愈響,穿過一片松林後,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從山壁上瀉了下來。令狐冲喜道:「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比這還大,形狀倒差不多,靈珊師妹常拉著我到瀑布旁練劍。她有時頑皮起來,還鑽進瀑布中去呢。」
儀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對田伯光說,站著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師伯是第六,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令狐冲笑了起來,道:「我是騙騙田伯光的,那裏有這回事了?武功的強弱,每日都有變化,有的人進步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那裏真能排天下第幾?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但說是天下第十四,卻也不見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引他開心。」儀琳道:「原來你是騙他的。」她望著瀑布,出了會神,道:「令狐大哥,你說話常常騙人麼?」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有些人我騙,有些人我便不騙。師父師母問我什麼事,便是要殺我頭,我也不敢相騙。」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過久,耗力太多,說道:「師妹,你打坐片刻,以本門心法,調勻內息,免得受https://m•hetubook•com.com了內傷。」儀琳道:「是。」當即盤膝而坐,用師授心法,運動內息,但心意煩躁,始終無法寧靜,過不片刻,便睜眼向令狐冲瞧一眼,看他傷勢有何變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三眼時,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她嚇了一跳,急忙閉眼,令狐冲卻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冲道:「可惜,可惜!」儀琳頭向著他,目光中露出疑問的神色。令狐冲道:「你若是不在定逸師伯門下,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三十幾個人,大家很熱鬧的。功課一做完,各人結伴遊玩,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你見到靈珊師妹,一定喜歡她,會和她做好朋友的。」
令狐冲從未想過這件事,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想起這一生之中,從未在什麼大事上騙過她,便道:「要緊事,自然絕不會騙她。玩的時候,哄哄她,說些笑話,自然是有的。」儀琳在白雲庵中,師父戒律甚嚴,又是不苟言笑,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但沒一個人說半句笑話,鬧著遊玩之事更是從所未有,她年紀甚輕,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渡過,除了打坐練武之外,便是敲木魚唸經,這時聽到令狐冲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不由得悠然神往,尋思:「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有趣。」但隨即想起:「這一次出庵,便遇到如此大風波,只怕回府之後,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什麼到華山去玩玩,豈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華山,他整日價陪著他的靈珊師妹,我什麼人也不識,又有誰來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陣淒涼,眼眶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令狐冲睜開眼來,微笑道:「我以為你回去了。」儀琳奇道:「我回去?」令狐冲道:「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她們一定掛念得很。」儀琳從沒想到一去不回,但聽他這麼一說,確是頗為焦慮,又想:「明兒見到師父,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令狐冲道:「小師妹,多謝你陪了我半天,我的性命已給你救活啦,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儀琳搖頭道:「不,荒山野嶺,你獨個兒耽在這裏,沒人服侍,那怎麼行?」令狐冲道:「你到得衡山劉師叔家裏,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
他這麼放聲一笑,牽動傷口,眉頭皺了起來。儀琳道:「啊喲,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傷口吃痛。快別說話了,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令狐冲閉上了眼睛,但只過得一會,便又睜了開來,道:「我只道這裏風景好,但到得瀑布旁邊,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儀琳道:「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令狐冲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過如此,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卻反而拋掉了。」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你這幾句話,隱隱含有禪機,只可惜我修為太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師父聽了,定有一番解釋。」令狐冲嘆了口氣,道:「什麼禪機不禪機,我懂得什麼?唉,好倦!」慢慢閉上了眼睛,漸漸呼吸低沉,入了夢鄉。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來到後門。只見門戶半掩,原來群玉院中諸人適才匆匆逃去,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她橫抱著令狐冲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耳聽四下裏雞啼犬吠,亂成一團,奔得一會,便到了城牆邊,暗忖:「須得出城才好,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當即沿著城牆快步而行,行不多時,只見十餘名鄉農挑著青菜、冬瓜、蘿蔔之類,沿著青石板路過來,卻是附近農民挑進城來販賣的,儀琳低下了頭,從眾鄉農身畔掠過,到城門口時,急竄而出,其時天色尚未大明,守門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眼前一花,儀琳早已去得遠了。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驚惶萬分,待聽到那人說是為擒拿令狐冲而來,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說什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絕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裏。」這主意一打定,驚恐之情立去,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搶到床邊,拉起褥子上的一條單被,將令狐冲身子一裹,抱了起來,吹滅燭火,輕輕推開房門,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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