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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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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

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

群雄心中早已料到他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那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采,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所以竟沒到來。」更有人想:「五嶽劍派近年來領袖武林,到處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劉正風卻做出這種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背後卻不免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什麼五嶽劍派乃俠義門派,一遇到高官厚祿,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還提什麼『俠義』二字?」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等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什麼「福壽全歸」、「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二千餘人濟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一句話。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還禮,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青朋友。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衝突,叫劉正風不免為難。從今以後,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願改投別門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個見證。以後各位來到衡山,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只是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揖。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並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於官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參將」那樣芝麻綠豆般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他這頂官帽,是用金錢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祿薰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令狐冲聽得又是哈哈大笑,道:「你說這國王性子急,其實一點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要是我作那御醫哪,只須一天功夫,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儀琳睜大了眼睛,道:「你用什麼法子?」令狐冲微笑道:「外搽天香斷續膠,內服熊膽回生散。」儀琳笑道:「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怎能令人快高長大?」令狐冲道:「治不治金創,我也不管,只須你挺身幫忙便是了。」儀琳笑道:「要我幫忙?」令狐冲道:「不錯,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請四個裁縫……」儀琳更是奇怪,問道:「請四個裁縫幹什麼?」令狐冲道:「趕製新衣服。我要他們度了你的高矮趕製公主衣服一襲。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來,頭戴玲瓏鳳冠,身穿百花錦衣,足登金繡珠履,這般儀態萬方,娉娉婷婷的去金鑾殿上,三呼萬歲,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兒服了御醫令狐冲的靈丹妙藥之後,一夜之間,長了十八歲。』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心花怒放,那裏還來問你真假。我這御醫令狐冲,自是重重有賞了。」
儀琳急忙轉身,伸手攔住了他,道:「別……別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連累了你。」
且說岳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率領眾弟子,逕往劉府拜會。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沒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山掌門居然會親身駕到,忙遠遠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岳不群極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門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各道寒暄,余滄海心中懷著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嶽劍派雖然人多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遜之言,我先問他令狐冲嫖妓宿娼,是什麼行逕,當真說翻了臉,也只好動手。」那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的深深一揖,說道:「余觀主,多年不見,越發的清健了。聽說余觀主https://m•hetubook.com.com已練成了貴派天下獨步的『鶴唳九霄神功』當真是可喜可賀。」
儀琳甚是惶急,只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從懷中取出塊布帕,替他抹去額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額頭時,猶似火炭。她曾聽師父說過,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若是發燒,情勢十分凶險,情急之下,不由自主的唸起經來:「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視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是由菩薩威神力故。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她唸的是「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初時聲音發顫,唸了一會,心神逐漸寧定。令狐冲聽她語音清脆,起念越是沖和安靜,顯是對這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只聽她繼續唸道:「若復有人,臨當被害,稱觀世音菩薩名者,彼所執刀杖,尋段段壞,而得解脫。若三千大千國土,滿中夜叉羅剎,欲來惱人,聞其稱觀世音菩薩名者,是諸惡鬼,尚不能以惡眼視之,況復加害?設復有人,若有罪、若無罪,杻械、枷鎖檢繫其身,稱觀世音菩薩名者,皆悉斷壞,即得解脫……」
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直聽他說完,已是笑得彎下了腰,伸不直身子,過了一會,才道:「果然比那『百喻經』中的御醫聰明得多,只可惜我……我這麼醜怪,半點也不像公主。」令狐冲道:「倘若你醜怪,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古往今來,公主成千成萬,卻那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芳心竊喜,笑道:「這成千成萬的公主,你都見過了?」令狐冲道:「這個自然,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儀琳笑道:「你這人,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令狐冲嘻嘻一笑,道:「日有所思……」但隨即想起,儀琳是個冰清玉潔,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陪著自己說笑,已犯她師門戒律,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言念及此,臉色登時一肅,假意打個呵欠。
儀琳大是為難,她在定逸師太門下,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唸佛,坐功練劍,白雲庵中,一個月中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要她說個笑話,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他要聽笑話,只有我說給他聽了,可是……可是……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突然之間,靈機一動,想起一件事來,道:「令狐大哥,笑話我是不會說,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倒是很有趣的,叫做『百喻經』你看過沒有?」令狐冲搖頭道:「沒有,我從來不讀佛經的。」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我真傻,問這種蠢話。你又不是佛門弟子,自然不會讀經書。」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那部『百喻經』,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裏面有許多有趣的小故事。」
令狐冲的傷處痛得倒真是厲害,若在平時,他絕不承認,這時心生一計:「只有如此如此,我方能逗引她破涕為笑。」便皺起眉頭,大哼了幾聲。儀琳甚是惶急,道:「但願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摸他的額頭,過了一會,輕聲道:「痛得好些了麼?」令狐冲道:「還是很痛。」
一眾武林前輩正自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坐那首席之際,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聽銃響,跟作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傳了進來,顯然是甚麼官府從門外經過。群雄一怔之下,只見劉正風穿著嶄新的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但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群雄心下都感奇怪:「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是衣履惶然,但雙眼昏昏,一臉酒色之氣,顯然不是身具武功之人。岳不群等人則想:「劉正風是衡山的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哂納。」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份量著實不輕,並非白銀而是黃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來來,斟三杯酒和-圖-書,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晉爵,恩澤綿綿。」早有左右斟過酒來。張大人連盡三杯,拱了拱手,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都是笑容,直送到大門之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炮相送。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人的臉色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令狐冲道:「該打之至!」左手揚起,拍的一聲,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這一次是打在左頰之上。儀琳急道:「我不生氣了,令狐大哥,你……你別打了。」令狐冲道:「你說過不生氣了?」
她說到這裏,令狐冲大笑起來,道:「好故事,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便是給人打死,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
令狐冲聽她唸得虔誠,聲音雖低,卻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似是整個靈魂都在向菩薩呼喊,要菩薩顯大神通,解脫自己的苦難,聲音中似乎在說:「觀世音菩薩,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的身上。我墮入輪迴也好,身入地獄也好,就是要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到得後來,令狐冲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只是聽到一個一個祈求禱告的聲音,是這麼的懇摯。這麼的熱烈。不知不覺,令狐冲眼中充滿了眼淚,他自幼沒了父母,師父師母雖然待他恩重,畢竟他太過頑劣,總是毒打多而慈情少,師兄弟姊妹間,人人敬他是大師兄,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靈珊雖和他交好,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竟是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樂。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來。這四人一進門後,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凜:「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只見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嶽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後。」劉正風躬身說道:「盟主旗令,劉某自當遵行。」他頓了一頓,又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實不知盟主之意旨,請劉師叔恕罪。」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語音已是微微發顫,顯然這件事來得十分突然,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儀琳道:「啊,令狐大哥,你倦了,閉上眼睡一忽兒。」令狐冲道:「好,你的笑話真靈,我傷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儀琳說笑話,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此刻見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睡夢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依稀便是令狐冲,接著足下生雲,兩個人飄飄的飛上半空,心中正是說不出的甜美歡暢,忽然間一個女尼橫眉怒目,仗劍趕來,卻是師父,儀琳吃了一驚,只聽得師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規戒律,居然大膽去做公主,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拉了個空,霎時之間,眼前一片漆黑,令狐冲不見了,師父也不見了,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儀琳嚇得大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覺全身酸軟,手足無法動彈,半分掙扎不得。
儀琳坐在他的身旁,又再輕輕搖動樹枝,趕開蠅蚋,其時夏日正長,蟬鳴四野,遠處山溪中又傳來一陣陣蛙鳴。這些蠅蛙的鳴聲連綿不絕,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儀琳只覺眼皮十分沉重,再也睜不開來,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
余滄海吃了一驚,尋思:「我那『鶴唳九霄神功』確是已屆功德圓滿之境,但還差了三分火候,這老兒的消息倒是靈通得緊。」當著許多高手,總不能自暴其短,說道:「『鶴唳九霄神功』練是練得差不多了,卻還談不上『練成』二字。」他既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天門道人、定逸師太等心下也都一涼,這些人都知「鶴唳九霄神功」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數百年來沒聽人練成過,還道早已失傳,沒想到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練成了這項功夫,難怪他這幾日氣燄囂張,旁若無人,果然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恃無恐。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那官員展開卷軸,唸道:「據湖南省巡撫呈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後報效朝廷,不負朕望,欽此。」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員撚鬚微笑,道:「恭喜恭喜,劉將軍,此後你我一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道:「那裏那裏?」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裏了。」轉身取過一隻圓盤,盤中是一個錦袱包裹。
儀琳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道:「唉,好痛,六……六師弟在這裏就好啦。」儀琳道:「怎麼?他身上有止痛藥麼?」令狐冲道:「是啊,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以前我也受過傷,痛得十分厲害。六師弟最會說笑話,不停說笑,我聽得心中高興,就忘了傷口的痛楚。唉,他……他若是在這裏就好了,唉唷…怎麼這樣痛…這樣痛…」
令狐冲越聽越是好笑,終於「嘿」地一聲,笑了出來。儀琳奇道:「什……什麼好笑?」令狐冲道:「早知如此,我又學什麼勞什子的武功?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我……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豈不是平安……平安大吉。」儀琳正色道:「令狐大哥,你休得褻瀆了菩薩,心念不誠,唸經便無用處。」她繼續輕輕唸道:「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走無邊方。蚖蛇及蝮蝎,氣毒煙火然,念彼觀音力,尋聲自迴去。雲雷鼓掣電,降雹澍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
儀琳看得暈紅了雙頰,怩忸道:「我……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卻是入睡時雙手壓在自己胸口,致生夢魘。令狐冲道:「你做了夢麼?」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間,見令狐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似是在強忍痛楚,忙道:「你……你傷口痛得很厲害麼?」令狐冲道:「還好!」卻是聲音發顫,過得片刻,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疼痛之劇,不問可知。
令狐冲一生嘻嘻哈哈,除了師父師母,對誰都不敬重,這時見到儀琳這般虔誠唸佛,為自己解難,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眼中望將出來,似乎儀琳全身隱隱發出了聖潔的光輝。
令狐冲不禁好笑,心想:「原來她是跟我算當日醉仙樓頭這筆舊帳,那確是非陪罪不可。」便道:「令狐冲真該死,口不擇言。那日醉仙樓頭,胡說八道,又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該打,該打!」提起手來,拍拍兩聲,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群雄一聽,都是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隱,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什麼相干?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的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劉府上下,一定已然密佈官兵,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自己既和劉正風交好,絕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又豈可得?頃刻之間,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便將那官員斬為肉醬。那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口中說道:「你師父出來阻止這件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是說呢,咱們學武之人,義氣為重,逍遙自在,去做什麼勞什子的官兒?只是我見到賢弟一切安排妥當,絕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負一番唇舌。」劉正風大是臉上無光,說道:「當年我五嶽劍派結盟,約定攻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夥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乃是我五派所共製,見令旗如見盟主,那原是不錯的和-圖-書。只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獨個兒的事,既沒違背了武林的道義規矩,更與五嶽劍派並不相干。眾位師兄弟和江湖朋友都在這裏,萬事都憑一個『理』字,劉某的私事,卻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賢侄轉告尊師,劉某不奉旗令,請大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令狐冲見她忽然臉紅,而淚水未絕,霎時之間,便如春日玫瑰,朝露未乾,嬌豔之色,難描難畫,心道:「原來她竟也是生得這般好看,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怔了一怔,柔聲道:「你年紀比我小得多,咱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了便是師兄弟姊妹,你自然是我小師妹啦。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請你跟我說,好不好?」儀琳道:「你也沒得罪我,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快快離開,免得瞧在眼中生氣,連累你倒霉。你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說到這裏,又哭了起來。
原來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岳靈珊時時使個小性兒,生了氣不理人,千哄萬哄哄不好,不論跟她說什麼話,她都是不瞅不睬,令狐冲便裝模作樣,引起她的好奇心,反過來相問。儀琳一生之中,從未和人鬧過彆扭,自是一試便靈,落入了令狐冲所佈的圈套。令狐冲又是長嘆一聲,轉過了頭不語。
劉正風絲毫不以為意,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一人不少,從今而後,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至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派爭執,劉某更加絕不過問。若違誓言,有如此劍。」右手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說故事。忙道:「好啊,我最愛聽有趣的小故事,你說幾個給我聽。」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後的衙役右腿跪下,雙手高舉過頂,呈奉上一雙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卷軸。那官員躬著身子,接過了卷軸,說道:「有聖旨到,劉正風聽旨。」
他折斷長劍,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輕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持起了衣袖,便欲伸手到金盆之中,雙手離有尺許,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令狐冲見她哭得更厲害了,心下大感不解道:「好,好,是我說錯了話,我跟你陪不是啦,小師妹,你別生氣。」儀琳聽他言語溫柔,心下稍慰,但轉念又想:「他說這幾句話,顯然是平時向他的小師妹陪不是陪慣了的,這般的低聲下氣,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突然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頓足道:「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這一句話既然說出了口,登時想起,自己是個出家人,怎可跟他說這種言語,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滿臉紅暈,忙轉過了頭。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由它空著,左首坐的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坐的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要知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的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人人都敬他三分。群雄紛紛坐定,僕役上來獻菜斟酒,向大年端出一張茶几,上面鋪了錦緞。方千駒雙手捧著一雙金光燦爛,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著是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他搶上幾步,又向天門道人、岳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伯師叔。」其餘四名黃衣漢子同時躬身行禮。
這山野間是一片寧靜,但在衡山劉正風府上,和_圖_書卻是群雄畢集,演出了一場劍拔弩張,腥風血雨的大事,龍爭虎鬥。
儀琳道:「令狐大哥,你生氣了麼?剛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別放在心上。」令狐冲道:「沒有,你沒有得罪我。」儀琳見他仍是面色憂愁,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這副臉色全是假裝的,著急起來,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還了賠你。」說著提起手來,拍的一聲,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這麼一用力,傷口劇痛,忍不住輕哼了一聲。儀琳急道:「啊喲快……快躺下,別弄痛了傷口。」扶著他慢慢臥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麼事情總是做得不對,令狐大哥,你……你痛得厲害麼?」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遍灑甘露,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都是在向菩薩虔誠祈求。令狐冲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安慰,不知不覺間高熱漸退,在那溫柔的唸佛聲中入了睡鄉。
其時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伏僕役,裏裏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劉正風的內弟快馬方千駒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人,肅請眾賓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嶽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大家便群相退讓起來。
儀琳微微一笑,那「百喻經」中無數故事,忽然間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便道:「好,我說那個『以犁打破頭喻』。以前,有一個禿子,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是天生的禿頭,可不是像我們那樣,因為出家才剃了光頭。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麼爭吵起來,那種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便舉起犁來,打那禿子,打得那禿子的頭頂流血破損。可是那禿子只是默然忍受,並不避開,臉上反是發笑。旁人見了,很是奇怪,問他為什麼不避開,反而發笑。那禿子笑道:『這種田人是個傻子,見我頭上無毛,以為是塊石頭,於是用犁來撞石頭。我若是逃避,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
叫了幾聲,一驚而醒,卻是南柯一夢,只見令狐冲睜大了雙眼,正瞧著自己。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道:「我再說個『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從前,有一個國王,生了一個公主。這國王很是性急,見嬰兒幼小,盼她快些長大,便叫了御醫來,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令她立即長大。御醫道:『靈藥是有的,不過搜配各種藥材,再加煉製,很花功夫。現在我把公主請到家中,同時加緊製藥,王上不可催逼。』國王道:『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國王稟報,靈藥正在採集之中。過了十二年,御醫稟道:『靈藥製煉已就,今日已給公主服下。』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國王見當年的一個嬰兒,已長成亭亭的少女,心中大喜,稱讚御醫醫道精良,一服靈藥,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說話之間,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一天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返入內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將近午時,二百餘位遠客流水般湧到,丐幫的副幫主張金鰲,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的神女峰的鐵姥姥、東海海砂幫的幫主沈吼、點蒼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西恩等等,先後到來。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呼,心中均想:「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不知自重,去和江湖上許多沒來由之人結交,豈不是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只有岳不群名字雖然叫作「不群」,生性卻是十分的喜愛朋友,來賓中有許多籍籍無名之輩,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掌門,高人一等的架子來。
儀琳搖了搖頭。令狐冲道:「你笑也不笑,那不是還在生氣麼?」儀琳勉強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間,想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悲從中來,淚水撲簌簌的落下,忙又轉過了身子。
令狐冲見她哭泣不止,當即長嘆一聲。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的道:「你……你又為什麼嘆息?」令狐冲心下暗笑:「畢竟她是個小姑娘,也上了我這個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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