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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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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情海生波

第二十二回 情海生波

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確是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是想:「咱們自以為華山派武功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其實本身武功,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千數是連師父、師娘也不知道的,但即是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望塵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那只有出之於自殺之一途了。」
令狐冲道:「我自在崖上,卻會到那裏去了?咦,你臉上怎麼了!」只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迴劍時自己劃了一下,當真慚愧。」令狐冲見他神色之中,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練劍,我毫無戒心,練劍便練劍,那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的暗算。」令狐冲越聽越是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這種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見到我,轉頭便去,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是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若不是小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
令狐冲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叫道:「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在地下,山洞中登時黑漆一團。他心中又是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是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是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是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那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的後勁會反擊過去,直是無法可解。
令狐中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和小師妹比劍過招,已逾十年,可是從無一次如今日的下手不留情。我做事卻是越來越荒唐了。」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冲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所用的長劍乃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作「碧火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萬丈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令狐冲待陸大有去後,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什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可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神態極是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嘆了口長氣,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一劍刺出,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冲大吃了一驚,心道:「師娘那一劍明明是她自創,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令狐冲心中氣得到了極處,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來,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娘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此乃萬萬不可。」便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怎可放在心上。」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所以不說。」令狐冲道:「你臉頰是給誰刺傷的?」他心下暗自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若說山上來了外敵,卻又絕少可能。陸大有道:「今日早晨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成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頰。」令狐冲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事屬尋常,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你該當小心應付才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
他呆立的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他的手上。他一甩手將火把拋開,其時石洞中已甚為明亮,他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心想:「這m.hetubook.com.com使棍的若是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破了,不管用了!」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一招乃是本門的一招「蒼松迎客」。他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與人交手時只用過三次,每一次均是使出這一招時便即取勝,奠定戰局,他興奮之中不免有些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一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令狐冲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了?」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是他快我快,他未必能有餘暇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間一呆,想到了一個道理:「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徘徊來去,焦慮苦惱,竟不知東方之既白。天明之後,看看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嘆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被對手破得一敗塗地,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冲資質十分聰明,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山各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各派劍招,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為對方所破。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了疑竇:「范松、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麼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自己在武林中卻是沒沒無聞?而我五嶽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令狐冲正自心緒不寧,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來再砸,再砸不到幾下,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個火把,鑽將進去,只見裏面是個窄窄的孔道,他低頭向下一看,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著一具骷髏。
他執起那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像對方一棍擊來,若是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一劍已然刺在外門,勢在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方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令狐冲回想到過去三次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刀使劍,使棍使槍,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冲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予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令他全身都如麻痺了,竟是寸步難移。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的劍招,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冲越看越是心驚,待看到一招「驚濤拍岸」時,見對方棒棍的還招軟弱無力,純係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眼見大雪飛舞,興緻甚高,聚集了一眾弟子,講論劍法,到最後施展了這一招「驚濤拍岸」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娘都鼓掌喝采,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確是由你做掌門人。」當時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了。」師娘刮臉羞他,笑道:「羞不羞?你那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娘素不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驚濤拍岸」的厲害處,可想而知。
令狐冲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自己功力再進步得快,也絕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是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覺到,那石壁其實只是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原來石壁的彼端乃是空洞。令狐冲hetubook.com.com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竟爾折斷,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抬起一塊斗大的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砸得幾砸,石屑紛紛落下,聽那石頭相擊之聲,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那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的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那石頭一路向下滾落,原來石壁之後是個斜坡。
令狐冲心中怦然而動:「卻不知是否有破解我華山劍法的圖形?」果然便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他一見之下,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抵擋得住的已是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便往這行字上砍去,只聽得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壁的石質堅硬異常,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在手,卻也是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是草草數筆,線條甚是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是代表棍棒或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卻十分笨拙。令狐冲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三個後著,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岳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岳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常讚他為人很有俠氣,由此而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呼呼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拔刀相助。」說到這裏,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殺了青城派掌門人的親生愛子,單是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的稀鬆平常。」
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冲尋思:「原來被囚禁在山腹中,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
他可萬萬想不到,這石壁的彼端居然會有這樣一具骷髏,定了定神,尋思:「莫非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好好的躺著,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他身上衣著也腐朽成為塵土,身旁放著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之下,兀自燦然生光。他將一柄斧頭提將起來,入手甚是沉重,無虞四十來斤,將斧頭往身旁石壁上砍將下去,擦的一聲響,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來。令狐冲心中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再看石壁上斧頭斧過之處,但見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又見旁邊也都是一片片利斧砍過的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一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將出來的。是了,他不知如何,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好一陣,這條孔道仍是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
岳靈珊見他神不守舍的站著,左足在地下蹬了幾下,轉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師妹。」岳靈珊更不理睬,直下崖去。令狐冲追回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他悄立良久,點起火把,在石壁上再看下去,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這百餘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剋制之法。那華山派劍法的盡處,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令狐冲的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是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刻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無可置疑。
令狐冲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險些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的仗義執言,說將起來,他實於我有救命之恩。我以青城派松風劍法對付小師妹的『玉女劍十九式』,內心深處,不免有忌恨林師弟之意,有心顯示他林家的辟邪劍法不足一擊。」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和圖書指點劍法,想必進境異常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憑他也配上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他語氣之中,竟是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冲不禁一愕,道:「六猴兒,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瞧不慣這副德性。」岳靈珊道:「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不得他。」岳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岳靈珊道:「到底什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的。」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和令狐冲說了些閒話。陸大有嚷著要走,岳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還有一樣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麼還有一種氣?脾氣麼?」岳靈珊笑道:「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
便在此時,他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將棍上之勢消去。可是像師父、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能使出這種姿式來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一敗塗地!」
這一晚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嚥,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他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也都能送飯,為什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他思潮起伏,推測岳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剎那之間,令狐冲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他知道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中間變化繁複,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他素知岳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各種細磨功夫,為了要強好勝,她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是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位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為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睜大了眼睛,向令狐冲瞪視,大聲道:「大師哥,我可以不在乎,你能不在乎麼?」令狐冲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言既出,即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冲握住他的手,緩緩的道:「你沒有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有鳳來儀』,你曾經教過我的。我一時不留神,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的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令狐冲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什麼。」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麼。
他便如一個泥塑木雕的偶像傀儡一般,呆呆的站著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是層出不窮的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那裏?」令狐冲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鑽過洞口到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向著崖外正在大叫。令狐冲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說道,「我在這裏打坐。六師弟,有甚麼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裏啊!我給你送飯來,沒見到你,心裏很是著急。」原來令狐冲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傍晚。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冲在內,便到崖前崖後尋找,並未發見石壁上通向後洞的孔道。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岳靈珊笑道:「自己兄妹,老是記著一口劍幹什麼?何況那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只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個幾寧施,個必踢米』吧了!」說著格格笑了起來。令狐冲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岳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各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和*圖*書我便學著取笑他,哈哈,『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陣苦澀,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松風劍和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令狐冲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笑容轉成了恐怖,若是此刻有人在旁,見到他這副神態,定是大感驚懼。令狐冲目不轉瞬的凝視著那人手中所持的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驚濤拍岸」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若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達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極詣。
但再看那圖中人手中所持的一條直線,恰是對準「有鳳來儀」這一招劍尖的去勢,而瞧那人的身形,雖似笨拙,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一招儘管有三個後著,可是那人這一條棍棒上隱隱含有六七種後著,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著。令狐冲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心下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簡單,但後著的威力無窮,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簡直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自驚奇轉為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令狐冲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諸多容讓,為何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難道因為師娘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心懷嫉忌麼?不,不,絕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陪不是。」
他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自以為不可一世,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倖之極。五家劍派中上上下下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能夠立足,全仗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洩漏於外,他心中忽然又生了一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全部砍得乾乾淨淨,不會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拾起大斧,看到石壁上種種奇妙的招數,這一斧終是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豈是令狐冲所為。」
令狐冲站在崖邊,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這歌聲輕鬆活潑,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但這一首曲子卻是從未聽過,岳靈珊過去所唱,皆是陝西小曲,尾音吐得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拖曳,這一首曲子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冲用心聽她歌詞,依稀只聽到:「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覺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他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那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突然之間,他胸口忽如受了鐵鎚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他走到洞前,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岳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冲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岳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石桌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岳靈珊哼的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冲一再叫喚:「小師妹,小師妹!」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冲心情激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一如往昔。他痴痴的瞧著,竟是不由得呆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的岐異之處,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為樸實無華,顯然是出於男子的手筆,一劍既出,真正便只是一劍,不如岳夫人那一劍般暗藏無數後著,只因更為單純,也便更為凌厲。令狐冲暗暗點頭:「師娘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是沒有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挾勢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度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則根基不穩,這www.hetubook.com.com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只聽陸大有又道:「當時我吃了一驚,出劍不夠鎮定,便給他一劍傷了。那知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觔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來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姓林的那小子的。」
再看其餘四柄長劍,一柄輕而柔軟,那是恆山派的兵刃;另一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又一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道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第四柄劍的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心下越來越是奇怪:「這五位前輩分屬五嶽劍派,怎地都死在此處?難道是與另外五個敵人爭鬥,因而同歸於盡麼?」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左壁山石上寫著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三寸。十六個字寫得稜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種行徑才是卑鄙無賴。」又想:「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什麼好人了,只是為何各有一位五嶽劍派的前輩陪著他們同死?」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一行字刻著道:「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六七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
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是沒有上來。令狐冲接連三晚沒有合眼,心中翻來覆去的想了許多說辭,見到小師妹時如何道歉,但岳靈珊始終沒上崖來,卻也枉然,直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來。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心中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裏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岳靈珊笑道:「六猴兄,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著便也站了起來。令狐冲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笑道:「好吧,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著,聽大師哥教訓。」令狐冲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火劍』……」岳靈珊搶著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之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那口劍掉入了山谷之中,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有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它作甚?」說著雙手一伸,笑了一笑。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語言難辨的山歌之聲。他幾番自怨自責:「令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儘管自知不該,岳靈珊那歌聲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令狐冲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著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揮劍向前一迸,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岳夫人的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只聽得擦的一聲響,那劍竟爾直插入石壁之中。
令狐冲又向前走了十餘丈,突然間見左側有光芒透射過來,順著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眾,石洞右上角有個丈許方圓的大孔,天光便從這大孔中照進來。其時已是黎明,陽光雖未甚強,但石洞中種種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五具骸骨旁放有長劍,其餘兩種兵刃形式即甚奇特,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令狐冲尋思:「使這兩件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絕不是本門弟子。只有那五位使長劍的,才是本門前輩。」俯身拾起一柄劍來,卻見那劍較常劍為短,劍刃卻闊了一倍,人手也極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原來這是一位泰山派的前輩。」
令狐冲瞧那條棍棒的招數,霎時之間,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防禦的餘地,如此說來,這種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是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是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真是紙上談兵,卻又不然,他嫻熟華山劍法,深知若是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種高明之極的招數,那是非一敗塗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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