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怪招奪劍
岳夫人笑道:「冲兒,還不叩謝師父?你師父答應傳你『紫霞功』的心法了。」令狐冲心中一凜,道:「是!多謝師父。」正要跪倒,岳不群伸手阻住,笑道:「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內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輕傳,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練此功之後,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否則於練武功者便有大害,往往便走火入魔。冲兒,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神功的口訣。」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冲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是滿滿的放在石桌之上,令狐冲卻是迷迷糊糊的睡著。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火燙,竟是在發燒。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冲道:「酒、酒,要喝酒。」陸大有雖是帶了酒來,卻不敢取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的口邊。令狐冲將大碗水都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砰的一聲,重重倒在大石之上,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
那霍權今年五十餘歲,左手鐵牌,右手鋼鞭,武功著實了得,武林中稱他「鋼鞭鐵牌千斤重」,並不是說他這兩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而是讚他外家功夫猛悍絕倫,兵刃上的力道重達千斤。岳不群說他二小姐上吊而死,自是為著受了田伯光的淫辱,只是礙著岳夫人和岳靈珊在旁,說得較為含蓄而已。令狐冲「啊」的一聲,怒道:「這廝當真是無惡不作,該殺之至。師父,咱們……」說到這裏,卻住口不言了,岳不群道:「怎麼?」令狐冲道:「這廝鬧到長安城來,分明沒將華山派瞧在眼裏。只是師父、師娘身份尊貴,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弟子功夫卻還不夠,不是這惡賊的對手,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實是令人可惱可恨。」岳不群道:「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替霍莊主報得此仇,我自可准你下崖,將功贖罪,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演來瞧瞧,這半年中,想也領略到了七八成,請師娘再加指點,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令狐冲一怔,心想:「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但一轉念間,已然明白:「那日師娘試演此劍,雖然沒正式傳我,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當然該明白劍招中的要點。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琢磨修習,應該學得差不多。」
眼見岳夫人的出招越來越快,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岳靈珊向父親道:「爹爹,媽媽這些招數,快是快得很了,只不過還是劍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會這般。」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以他的刀法出招,談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倣他的刀法,只是將這個『快』字,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已。要除田伯光,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設法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鳳來儀』!」他見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劍訣斜引,右肘一縮,跟著便是一招「有鳳來儀」這一招用在此刻,實是恰到好處,心頭一喜,便大聲叫了出來。
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冲冷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為……」這到這裏,立時住口。令狐冲其實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母告狀,實則雖是為了自己。令狐冲突然心想:「原來一眾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勞德諾、陸大有、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紫霞功」的傳授,臉上都露出艷羨之色。他三人均知道「紫霞功」威力極大,自來有「華山九功,第一紫霞」的說法,他們雖知本門之中,武功之強,無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項背,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的衣缽,接掌華山派,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會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授給他。陸大有道:「大師哥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飯上來,見到他不是打坐練氣,便是勤練劍法。」岳靈珊橫了他一眼,偷偷扮個鬼臉,心道:「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只是想幫大師哥。」
他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復,見到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上崖來探病時,令狐冲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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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但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位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總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第三日傍晚,岳靈珊又是這般將飯籃在石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岳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冲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岳靈珊道:「我怎樣?」令狐冲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只因心中對岳靈珊愛之彌切,竟然說不出話來。岳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冲大急,心想,這一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種情形,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也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岳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
這一次令狐冲卻不敢伸手去拉扯,滿腹氣苦,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他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起心來:「我扯破她的衣袖,她若將此事告知師父師娘,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但生性豁達,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大丈夫我行我素,人家愛怎麼想,我管得著麼?」
岳夫人此劍之出,雖然並無傷害徒兒之意,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劍刃未到,劍力已將令狐冲全身籠罩住了,眼見他身前四面八方,俱是岳夫人的劍尖,無法閃避,無可擋架,無法反擊。岳不群暗叫一聲:「不好!」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踏上一步,深恐妻子使得性發,收手不住,竟爾將令狐冲刺得重傷,其時情勢已是危急萬分,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岳不群便要搶上出劍擋格。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岳不群雖然稍勝,但岳夫人既佔機先,是否真能擋開,也是殊無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創傷較輕而已。
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豈知剎那之間,已從腰間拔出長劍,直刺令狐冲的要害。令狐冲應變也是奇速,立即拔劍一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令狐冲左足向後退了一步。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連刺六劍,噹噹噹噹噹噹,響了六響,令狐冲一一架開,岳夫人喝道:「還招!」劍法一變,舉劍直砍,快劈快削,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令狐冲當即明白,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誅殺強敵。
令狐冲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無雙無對,寧氏一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額頭上不自禁的滲出汗珠來,心中大是惶恐。要知他初上崖時,確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巧妙之處,也曾一再的試演,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的圖形,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那一招「寧氏一劍」更是敗得慘不可言,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去了信心,從此再也不去存想,那曾知道師父竟在這時候要自己試演,說要用這劍招去殺了田伯光,他實在想說:「這一招並不管用,會給人家破去的。」但當著勞德諾、陸大有等人之面,可不便指謫師娘這一招十分自負的劍法,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問道:「這一招你沒練成麼?那不要緊。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極詣,你內功火候未足,原也練不到家,假以時日,自可慢慢補足。」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令狐冲順手取過腰間劍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來劍。這一招式,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棍劍聯成一線,雙方內力相對,長劍非斷折不可。令狐冲長劍被震脫手,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腦海中來來去去,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禦,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來劍既快,他拆解亦速,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餘地,又那有餘暇去找棍棒?隨手摸到腰間劍鞘,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聯成一線。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長劍之鞘,即令是一塊泥巴,一根稻草,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將之對準長劍,聯成一線。
岳夫人使出快劍,原是引他用那「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來破敵建功,可是令狐冲隨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屬,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魂不附體的模和_圖_書樣。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壯,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這等拆招,卻是從所未見,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還不使那一劍?」令狐冲道:「是!」提起長劍,一劍直刺出去,運勁之法,出劍招式,宛然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岳夫人叫道:「好!」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不敢正攖其鋒,斜身閃開,迴劍一挑。令狐冲心中卻是在想:「這一招不成的,沒有用,一敗塗地。」突然間手腕一震,長劍脫手飛起,向天空直飛上去。令狐冲大吃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道:「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於身子大有補益,快喝了吧。」令狐冲想起師父、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時右手微顫,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岳夫人伸手過去,要將湯碗接過來餵他,令狐冲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道:「多謝師父、師娘。」
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絲毫沒有長進,心下頗為不懌,哼了一聲。岳夫人伸手將他扶起,一雙妙目向他臉上凝視半晌,見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不由得心生憐惜,柔聲道:「冲兒,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現下可好得多了麼?」令狐冲胸口一熱,眼淚險些奪眶而出,說道:「已全好了。師父、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們今日剛回,卻便上來……上來看我。」說到這裏,心情激動,說話哽咽,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
岳夫人噹的一劍格開,急挽劍花護身,她知這招「蒼松迎客」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令狐冲對這招習練有素,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但也著實不易抵擋,是以轉攻為守,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長劍斜擊,來勢既緩,勁道又弱,竟是絕無威脅之力。岳夫人叱道:「冲兒,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亂想甚麼?」呼呼呼連砍了三劍,眼見令狐冲跳躍避開,叫道:「這招『蒼松迎客』成甚麼樣子?一場大病,當真生得像劍法全都還了師父?」令狐冲道:「是。」臉現愧色,還了兩劍。
岳不群眉頭微皺,他素知這個大弟子感情豐富,不善律己,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功夫的大忌。夫婦倆上崖之前,已向眾弟子問過令狐冲的病因,眾弟子雖未明言,但從各人言語之中,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待得叫女兒來細問經過詳情,從她吞吞吐吐、閃閃爍爍之言辭之中,知道得更是清楚。
走出洞來,只見岳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夕陽從他二人身後照射過來,兩個人影拖得長長地,映在石崖之上。令狐冲走上前去,躬身行禮,想要說什麼,卻覺得什麼話都說來不妥,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臉上大有喜色,令狐冲心想:「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在代我歡喜呢。」
岳靈珊笑道:「你是大師兄,咱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什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你不拔劍刺人家十七八個窟窿,已經謝天謝地了。」令狐冲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那地方得罪了師妹。」岳靈珊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冲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娘告狀了?告什麼狀了?告……告你麼?」岳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冲心念一動,登時雪亮,卻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娘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碗碗的都投入了深谷中之中,叫道:「誰要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大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十分敬重佩服,不料竟是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中十分慌亂,不住倒退,道:「大……師哥。」令狐冲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你有什麼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冲一聲長嘆,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不跟你相干。」
可是令狐冲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狠,接連四日晚皆睡不醒。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的面前。岳靈珊心中也急了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冲雙頰深陷,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岳靈珊心下歉疚,走到他的身邊,柔聲叫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hetubook.com•com再生氣了,好不好?」
不料這「儀」字剛出口,令狐冲這一劍卻刺得傾斜無力,並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而前。岳不群輕輕嘆了口氣,心道:「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劍,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腳亂。岳不群見他出招慌張,不成章法,隨手抵禦之際,十招中倒有三兩招不是本門劍術,不由得臉色越來越是難看。只是令狐冲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無退路,漸漸展開反擊,忽然間得個機會,使出一招「蒼松迎客」,劍花點點,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
岳不群搖了搖頭,道:「我查考他的不是身體強弱,而是內力修為,這與生不生病無關。本門內功與別派不同,只須勤加修習,縱然是在睡夢之中,也是不斷進步。何況,冲兒修練本門內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傷,便不應該再生病,總之是七情六慾不善控制之故。」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向令狐冲道:「冲兒,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要你用功練氣練劍,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也未必真是責罰,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在這一年之內,不論內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不料……不料……唉……」
令狐冲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對她並不相識。岳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著了,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
令狐冲自忖:「為什麼師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又為什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這才暗中叮囑於我?莫非……莫非……」他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雙頰發燒,再也不敢將這件事細想下去,內心深處,浮上了一個希望:「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竟然要將小師妹許配於我?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不論內功、劍術,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師父不便明言,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卻暗中叮囑於我,否則的話,還有甚麼事能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
岳靈珊道:「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種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勝利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
雖然他對扯破岳靈珊衣袖之事不再擔心,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他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是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
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個字,原是平時岳靈珊和令狐冲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可是平日說這七個字時,她眼波流轉,口角含笑,那裏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是神色嚴峻,語氣之中,也是充滿了割絕的決心。令狐冲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道:「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岳靈珊道:「你怎樣?」令狐冲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便惱你。你心中儘打壞主意,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每天便能陪你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你。」說著右足重重在地下一蹬,下崖去了。
岳夫人以內力震脫令狐冲手中長劍,跟著便是挺劍直出,向他疾刺過去,但見劍勢如虹,嗤嗤之聲大作,正是她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此招之出,比之當初創時,威力又大了許多,蓋她創成此招之後,心下甚是得意,每日裏總有一兩個時辰潛心思索,如何發招更快,如何內勁更強,務求一擊必中,敵人難以抵擋。她見令狐冲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形貌雖似,實則卻是大異,當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帶水,十足是膿包模樣。她一怒之下,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
此招一出,手臂上內勁自然形成,卻聽得擦的一聲響,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原來令狐冲驚慌之際,來不及倒轉劍鞘,一握住劍鞘尾部,便和來劍相對,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那劍卻和-圖-書插入了鞘中。她吃了一驚,虎口劇痛,長劍脫手,竟被令狐冲用劍鞘奪去,令狐冲這一招含了好幾個後著,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劍鞘挺出,點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咽喉頭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
勞德諾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見得風聲獵獵,岳夫人滿場遊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劍光閃燦,再也分不出劍招。令狐冲腦中卻是混亂一片,種種念頭,此去彼來:「我若使『野馬奔馳』對方有那一招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擊,我非身受重傷不可。」他一想到本門的那招劍法,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先前他使「有鳳來儀」和「蒼松迎客」,總是半途而廢,沒練得到家,便是由於想了這兩種的破法之破,心生懼意,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了好一刻,才道:「根明昨天從長安來,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令狐冲一怔,道:「田伯光到了長安?幹的多半不是好事了。」岳不群道:「那還用說?長安城霍家千斤莊你是知道的了?」令狐冲道:「是,弟子知道。霍莊主和師父交情很好,『鋼鞭鐵牌千斤重』武林中馳名已久。難道……難道田伯光到千斤莊上去生事了麼?」岳不群抬起頭來,望著天邊悠悠飄過的一團白雲,緩緩的道:「霍莊主的二小姐,大前天上吊死了。」令狐冲一聽田伯光在長安做案,早想到定是姦淫擄掠的勾當,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膽大妄為,惹到了霍權霍莊主的頭上。
令狐冲大是愧恐,低頭道:「弟子知錯了,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岳不群道:「武林之中,變故日多。我和你師娘近年來不斷四處奔波,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來日必有大難,心下實是不安。」他頓了一頓,又道:「你是本門大弟子,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光大華山一派。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不求上進,荒廢武功,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
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桌之上,將飯盛好,說道:「這……這冬菇是我昨天去給你採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口中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令狐冲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更是愧懼交集,當即拜伏於地,道:「弟子……弟子該死,辜負了師父、師娘的期望。」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微笑道:「你既已知錯,那便是了。半月之後,再來考較你的劍法。」說著轉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師父,有一件事……」待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之事。岳不群揮一揮手,下崖去了。岳夫人低聲道:「這半月中須用功,熟習劍法。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千萬不可輕忽。」令狐冲道:「是。師娘……」又待再說石壁劍招之事,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搖了搖手,轉身快步追上了丈夫。
岳靈珊又羞又急,一條裸的手膀竟是無處安放,要知古時女子,除了頭臉雙手之外,絕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否則便是奇恥大辱。岳靈珊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是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令狐冲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什麼?」令狐冲道:「我便是心中不明白,為什麼你對我如此?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便是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冲道:「不,不用了。這幾日我胃口不好。」陸大有見到石桌之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臉有憂色,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有吃飯?」令狐冲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申牌時分,便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道:「大師哥,你瞧這是什麼?」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冲愛酒如命,當即接過,骨嘟嘟的喝了半壺,讚道:「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喜歡,道:「我給你裝飯。」令狐冲搖手道:「不,這幾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吧。」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冲見他一番好心,只得道m.hetubook.com.com:「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岳夫人笑道:「冲兒,出劍吧!咱師徒三人去鬥田伯光,臨時抱佛腳,上陣磨槍,比不磨銳要好些。」令狐冲道:「師娘,你說我們三人去鬥田伯光?」岳夫人笑道:「你明著向他挑戰,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不論是誰殺了他,都說是你殺的,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份。」岳靈珊拍手笑道:「那好極了。既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女兒也敢向他挑戰,殺了他後,說是女兒殺的,豈不是好?」岳夫人笑道:「你眼紅了,想來撿這現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師哥出死入生,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深知對方的虛實,憑你這點功夫,那裏能夠?再說,你好好一個女孩兒家,這惡賊之名,連口中也別提,更不必說和他見面動手了。」突然之間,嗤的一聲響,一劍刺到了令狐冲胸口。
令狐冲道:「多……多謝。」岳靈珊笑道:「怎麼?你還在發冷發熱?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令狐冲笑道:「沒……沒什麼。」心中卻道:「倘若此後朝朝暮暮,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這一生之中,令狐冲更無他求。」這時那裏有心情吃飯,三扒二撥,便將一碗飯吃完了。岳靈珊笑道:「我再給你添飯。」令狐冲道:「多謝,不用了。師父、師娘在外邊等著。」
半個月晃眼即過,這日傍晚時分,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來到思過崖上,同來的還有勞德諾、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令狐冲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在口稱「師父、師娘」之時,聲音也發顫了。岳夫人見他神采飛揚,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含笑點了點頭,道:「珊兒,你替大哥裝飯,讓他吃得飽飽地練劍。」岳靈珊應道:「是。」打開飯籃,取出碗筷,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笑道:「大師哥,請用飯吧!」
岳不群伸指過去,搭住他的脈搏,只覺弦滑振速,以內功修為而論,比之以前反而大大的退步了,更是不愉,淡淡的道:「病是好了!」過了片刻,又道:「冲兒,你在思過崖上這幾個月,到底在幹什麼?怎地內功非但沒有長進,反而後退了?」令狐冲俯首道:「是,師父師娘恕罪。」岳夫人微笑道:「冲兒生了一場大病,現下還沒全好,內力自不如前。難道你盼他越是生病,功夫越強麼?」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心下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身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弟。岳不群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去和令狐冲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次日再由施戴子和高根明上去。陸大有當日便告知岳靈珊,說道大師哥有病,眾同門要分批上崖探望。岳靈珊其時餘憤未息,道:「大師哥內功甚精,怎會有病?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想到此處,登時精神大振,提起劍來,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幾套練了一遍,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他腦海之中,不論他使到那一招,腦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種種破解之法,他使到中途,停劍不發,尋思:「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半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細觀之後,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岳夫人那一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可是這半日之中,他修習內功、劍術,卻無多大進步,習內功時心猿意馬,胡思亂想:「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夫婦,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其實,林師弟只不過初入師門,向她討教劍法,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十餘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日後自當善待於他。他若遇危難,我縱然捨卻自己性命,也當挺身相救。」
這日傍晚,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前面一人衣裙飄飄,是個女子。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如履平地,仔細一看,竟是師父和師娘。他大喜之下,縱聲高呼:「師父、師娘!」片刻之間,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依照華山歷來相傳的門規,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同門師弟不得上崖與之交談,即是受罰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那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令狐冲自是不勝之喜,搶上拜倒,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叫道:「師父、師娘,可想煞我了。」
次日傍晚,岳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