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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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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掌門之爭

第二十七回 掌門之爭

那黑臉怪人一伸手,將套在令狐冲身上的布袋取了下來,道:「快帶我們去,且看他怎生將我們像捏螞蟻一般捏死了。」令狐冲道:「帶你們去是可以的,只是須得依我一件事。」皺臉人道:「什麼事?可依則依,不能依便不依。」令狐冲心想:「六怪之中,看來是這皺臉人最有腦子。」當下大聲說道:「我令狐冲堂堂男子漢,絕不受人脅迫。我只是聽那嵩山派的高手對你們六位大肆嘲諷,心懷不平,這才有意仗義帶你們去找他算賬,倘若你們仗著人多勢眾,硬要我做這做那,令狐冲死就死了,絕不依從。」
令狐冲既是心無所滯,再也不去分辨那是什麼劍法,只是覺得順手,便將各種招數都混在獨孤九劍之中,但使來使去,總是那一招「有鳳來儀」使得最多。又使一陣,隨手一劍刺出,又是一招「有鳳來儀」,他陡然間心念一動:「要是小師妹見到我將這招『有鳳來儀』如此使法,不知有何話說?」他凝劍不動,臉上現出溫柔的微笑。這些日子來受田伯光之迫,全心全意的練劍,便是在睡夢之中,想的也是獨孤九劍的種種變化,岳靈珊的影子,竟然長久沒出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時驀地裏想起,不由得相思之情,難以自己。但跟著又想:「卻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林師弟的劍法?師父命令雖嚴,小師妹卻向來大膽,恃著師娘寵愛,說不定又在教劍了。就算不教劍,朝夕相見,兩個人定是越來越好。」漸漸的,他臉上微笑轉成了苦笑,再到後來,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突然之間,兩個人影一晃,擋在路心。那山道十分狹窄,一邊更下臨萬丈深谷,這二人突如其來的在山道上現身,突兀無比,令狐冲奔得正急,險險撞在二人的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過尺許。只見這二人一個臉上凹凹凸凸,另一個滿是皺紋,都是十分可怖,一驚之下,向後縱開丈餘,喝問:「是誰?」便在這時,驚覺背後也是兩張十分醜陋的臉孔,一張臉極闊極紅,一張卻是長長的馬臉,這兩張臉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兩人鼻子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令狐冲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向前踏出一步,卻見小道臨谷之處,又站著二人。這二人一張臉極黑,另一個卻是灰撲撲地全無血色,這二人四隻腳板都已懸空,身子卻筆直而立,處境危險之極,別說伸手相推,便是一陣山風吹來,只怕也將他二人吹入了崖下萬丈深谷。
令狐冲大吃一驚,道:「太師叔祖,你……你到那裏去?」風清揚道:「我本在這後洞之後居住,已經住了數十年,日前一時心喜,出洞來授了你這套劍法,只是盼望獨孤前輩的絕世武功不遭滅絕而已。怎麼還不回去?」令狐冲喜道:「原來太師叔祖便在後洞後面居住,那再好沒有了。孫兒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太師叔祖的寂寞。」風清揚微微一哂,道:「你跟我來瞧瞧。」
這句話其實甚是不通,既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卻又說不知六位的尊姓大名,但六怪那想得此言矛盾,一聽到他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個個便心花怒放。皺臉人道:「我是大哥是叫做桃根仙。」灰臉人道:「我是二哥,叫做桃幹仙。」凹凸臉道:「我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枝仙。」指著黑臉人道:「他不知是三哥還是四哥,叫做桃葉仙。」
風清揚道:「好,我便傳你。田伯光憤憤而去,絕不會就此甘心,但縱然再來,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後。咱們時間大為充裕,須得從頭學起,紮好根基。」於是,將獨孤九劍第一劍的「總訣式」依著口訣次序,一句句的解釋,再轉以種種附於口訣的變化。令狐冲先前硬記口訣,未能通曉其中含義,這時得風清揚從容指點,每一刻都領悟到若干上乘武學的道理,每一刻都學到幾個奇巧奧妙的變化,不由得歡喜讚嘆,情難自己。
令狐冲呆立良久,伸手在巖上輕輕一推,那巖石晃了幾晃,顯然只須稍加使力,便能將巖石推開,但他腦海中立時出現了「過此洞者殺無赦」七個白色大字,手臂一顫,手掌離開了巖石,心想:「太師叔祖既然有此嚴令,我自不可貿然進去,致觸他老人家之怒。」
令狐冲身在袋中,又是驚駭,又是氣惱,聽他二人這般瞎吵,心想:「這六個怪人武功雖高,卻似乎愚蠢得緊。」當即叫道:「嚇也沒用,勸也沒用,你們不放我出來,我可要自己咬斷舌頭自殺了。」突覺臉頰上一痛,已被人伸手隔著布袋捏住雙頰,又是另一個聲音道:「這小子倔強得緊,咬斷了舌頭,不會說話,小姑娘可不喜歡。」又有一人道:「www•hetubook•com.com咬斷舌頭便死了,豈但不會說話而已!」另一人道:「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道:「我說要死,所以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道:「我為甚麼要咬自己舌頭?有了,叫他來咬。」只聽得陸大有「啊」的一聲大叫,顯是給那些怪人捉住了,只聽那人喝道:「你咬斷自己舌頭,試試看,死還是不死?快咬,快咬!」陸大有叫道:「我不咬,我不咬!」
令狐冲奇道:「怎麼你們二人自己也不知到底誰是三哥四哥?」桃枝仙道:「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爹爹媽媽忘了。」
令狐冲運勁雙臂,猛力一掙,手腕登時疼痛入骨,卻那裏掙得動分毫?眼見這六個怪人形相詭異之極,武功又如此的深不可測,饒是他聰明機變,一時之間竟也是不知所措,突然間情急智生,大叫一聲,假裝暈了過去。只聽三個怪人齊聲叫道:「啊喲!」一人道:「這人嚇死啦!」又一人道:「嚇不死的,那會如此沒用。」另一人道:「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嚇死的。」先一人道:「那麼是怎生死的?」陸大有只道大師哥真的給他們弄死了,放聲大哭。
他微一沉吟,便想:「師父劍術如此高明,這種道理豈有不知?只是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一說這種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練劍時便不能循規蹈矩,亂來一氣了。等到我將來劍術有了小成,師父自會給我詳加解釋。一眾師弟師妹們武功未到這個階段,自然更加不能明白這種上乘劍理,跟他們說了也是白饒。」想到這裏,忽然又想:「太師叔祖的劍術,自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只可惜他老人家從來沒顯一下身手,令我大開眼界。比之師父,太師叔祖的劍法當然又高一籌了。」
令狐冲「啊」的一聲,怒道:「左盟主管得未免太寬了,咱們華山本門之事,可用不著他來管閒事。他有什麼資格能廢立華山派的掌門?」陸大有道:「是啊,師娘當時也就這麼說的,可是嵩山派那一個老頭兒,說是姓辛的,卻極力替那封不平撐腰,說道華山派掌門該當由他來當,和師娘爭執不休。泰山派、衡山派、恆山派的三個人,說來氣人,也都和封不平做一夥兒。他們四派聯群結黨,來和華山派為難來啦。大……大師哥,我瞧著情形不對,趕緊來給你報訊。」
那獨孤九劍名雖九劍,實則於天下武學,無所不包,令狐冲每練一次,便多了一些領悟,練了一個多時辰,順手使出一劍,竟是本門劍法中的「有鳳來儀」。他呆了一呆,搖頭苦笑,自言自語的道:「錯了!」跟著又使獨孤九劍的劍法,但過不多時,順手刺出一劍時又是「有鳳來儀」。他不禁心下發惱,尋思:「習慣中人,竟是如此厲害,只因本門劍法練得純熟,在腦子中印得根深蒂固,使劍時稍一滑溜,便將練熟了的本門劍招夾了進去,卻不是獨孤劍法了。」突然之間,腦海中電光一閃,想到了一件事:「太師叔祖叫我使劍時須當心無所滯,順其自然,既然要使本門劍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將衡山、泰山諸派劍法,魔教十長老的武功夾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劃分,某種劍法可使,某種劍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我且任意練,這想法對與不對,待太叔師祖出洞來時,再向他老人家請教。」
令狐冲見這六怪武功雖是極高,腦子卻是魯鈍之至,便道:「你們再不放開我,我可又要自閉經脈啦,這一次死了之後,卻活不轉了。」抓住他的手腕的二怪登時鬆手,齊道:「你死不得,若是死了大大的不妙。」令狐冲道:「要我不死也可以,你們讓開路,我有要事去辦。」擋在他身前的二怪大搖其頭,道:「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們去見小姑娘。」令狐冲一提氣,身子縱起,便欲從二怪頭頂飛躍而過,不料二怪跟著躍高,動作快得出奇,兩個身子便如一堵飛牆,擋在他的身前。令狐冲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了下來。他變化也是極快,身在半空之時,已伸手隔著布袋握住劍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劍,突然間肩頭一重,在他身後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左右雙臂,他長劍出鞘一尺,便抽不出來。其時他雙臂雖在袋外,身子仍是套在布袋之中,腰間長劍自是也在袋內,他本想拔劍割袋,再以新學的獨孤九劍與之周旋。但按在他肩頭的兩隻手掌上各有數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時矮了下去,別說拔劍,連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他百無聊賴,慢慢收劍,忽聽得陸大有的聲音叫道:「大師哥,大師哥!」叫聲甚是惶急。令狐和_圖_書冲一驚,心念電閃:「啊喲不好,田伯光那廝敗退下山,說道心有不甘,莫非他打我不過,竟將小師妹擄劫了去,向我挾持?」急快搶到崖邊,只見陸大有一手提著飯籃,氣急敗壞的奔將上來,叫道:「大……大師哥,大……師哥,大……事不妙。」
令狐冲一聽,心道:「啊喲,原來是田伯光這廝的一夥。」大聲叫道:「你們不放我出來,我便拔劍自殺!立刻便死!令狐冲說到做到,寧死不屈。」一句話剛說完,便覺雙臂已被兩隻手掌牢牢握住,兩隻手掌直似鐵鉗,鉗得他好不疼痛。令狐冲空自學了獨孤九劍,熟知破解擒拿之法,但處此情境之下,縱有通天本領,卻也是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只聽得又一人道:「乖乖小姑娘要見你,聽話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道:「死了不好,你若自殺,我整得你死去活來。」另一人道:「他死都死了,你還整得他死去活來。」先一人道:「你要嚇他,便不可說給他聽。他一聽見,便嚇不倒了。」先一人道:「我偏要嚇,你又待怎樣?」另一人道:「我說還是勸他聽話的好。」先一人道:「我說要嚇,便是要嚇。」另一人道:「我喜歡勸。」兩個人竟爾互相的爭執不休。
令狐冲心想:「師父、師娘正受困於大敵,對手有嵩山、泰山諸派好手相助,我便是趕去,也無濟於事,何不騙這幾個怪人前去,以解師父、師娘之危?」當即搖頭說道:「你們這點功夫,到這裏來賣弄,卻是差得遠了。」那馬臉人道:「甚麼差得遠?你不是給我們捉住了嗎?」令狐冲道:「我是華山派的無名小卒,捉住我還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嵩山、泰山、衡山、恆山各派好手,你們又豈敢去惹?」馬臉人道:「要惹便去惹,有甚麼不敢?他們在那裏?」那滿臉皺紋的老人道:「小姑娘只叫我們來捉令狐冲,沒有叫我們去惹甚麼嵩山、泰山派的好手。別生事了,這就走吧。」
六怪見他突然開口說話,都嚇了一跳,隨即哈哈大笑,道:「原來沒死,他是裝死。」令狐冲道:「我不是裝死,我死過之後,又活轉來了。」一怪道:「你當真會自閉經脈?這功夫可難練得緊,你教教我。」另一怪道:「這自閉經脈之法,高深得很,這小子不會的,他是騙你。」令狐冲道:「你說我不會?我若是不會,剛才怎會自閉經脈而死?」那怪搔了搔頭,道:「這個有些奇了。」
五個怪人同時拍手,道:「很好,你有骨氣,咱兄弟們很是佩服。」令狐冲道:「既是如此,我便帶你們去,只是見到他之時,不可胡亂說話,胡亂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漢恥笑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一切須聽我吩咐,否則的話,你們大大丟我的臉,我可面上無光了。」他說過這幾句話,原只是意存試探,不料五怪聽了之後,沒口子的答應,齊聲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咱們絕不能讓人家再說桃谷六仙淺薄幼稚,不明世務。」看來「淺薄幼稚,不明世務」這八字評語,桃谷六仙早就聽過許多遍了,心下深以為恥,令狐冲一說,正打中了他們心坎。
令狐冲隨著他走進後洞,只見他伸手在洞壁上推了幾下,一塊巖石緩緩向後讓開,露出一個洞穴。令狐冲進出這後洞數十次,萬沒想到原來後洞之後,更有一洞,但見風清揚踏步走進這個洞穴,他正想跟進,風清揚厲聲道:「抬頭看!」令狐冲抬起頭來,只見頭頂寫著七個白色大字:「過此洞者殺無赦。」一驚之下,便停了步,風清揚正色道:「這七個字是我寫的,誰也不能例外,你若行過此洞,立斃於我劍下!」令狐冲道:「太師叔祖,太……」卻見風清揚一伸手,便將巖石推上了。
凹凸臉一聽,飛身便奔,一晃之間便沒了蹤影。令狐冲吃了一驚,心想:「這人輕身功夫竟然如此了得,真是如鬼如魅,從所未見。他這等輕功,比之田伯光又高出十倍,他若是要逃,世上又有誰追他得上?既是身負絕世輕功,卻又何必要逃?唉,我言語說得太兇,將他們嚇走,倒是弄巧成拙了。」卻聽那馬臉人道:「四哥怕事,讓他逃走好了,咱們卻要去鬥鬥那嵩山派的高手。」其餘四怪都道:「去,去!去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令狐冲突然大叫一聲,假裝疼痛之極,卻聽一個怪人道:「你假的,我捏住你的臉頰,你牙齒動不了。」令狐冲叫道:「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臉頰被捏,上下顎難以自由移動,這「放我出來」四個字,叫得極是難聽。只聽得嗤嗤兩聲,布袋扯破,他兩條手臂均給兩個怪www.hetubook.com.com人從布袋的破孔中拉了出來,跟著眼前一亮,卻是一怪在布袋上扯了兩個小孔,讓他一望能視物。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道:「你答應不自殺,我便放你。」說著便鬆開了捏住他臉頰的右手。他身後的兩個怪人,卻兀自在逼迫陸大有,自咬舌頭以試驗斷舌後死是不死。陸大有大聲呼叫:「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道:「不錯,咬斷舌頭定然要死,連他也這麼說。」另一人道:「他又沒死,作不得準。」另一人道:「他沒咬斷舌頭,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令狐冲點頭道:「好,那麼各位便請跟我來。」當下快步順著山道走去,五怪隨後跟來。行不到數里,只見那臉上凹凸不平的怪人在山巖後探頭探腦的張望,令狐冲心想此人膽小,須加激勵,便道:「嵩山派那老兒的武功比你差得遠,不用怕他,咱們大夥兒去找他算賬,你也一起去吧。」那人大喜,道:「好,我也去。」但隨即又問:「你說那老兒的武功和我差得遠,到底是我高得多,還是他高得多?」原來此人腦子雖然遲鈍,倒是十分的謹慎小心。令狐冲笑道:「當然是你高得多。剛才你脫身飛奔,輕功高明之極,那嵩山派的老兒無論如何追你不上。」凹凸臉大為高興,走到他的身旁,不過兀自不放心,道:「倘若他追上了我,那便如何?」令狐冲道:「我和你寸步不離,他若是膽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長劍之柄,出鞘半尺,拍的一聲,又推入了鞘中,道:「我便一劍將他殺了。」凹凸臉大喜,道:「妙極,妙極!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令狐冲道:「這個自然。只不過他若是追你,那便不殺他了。」凹凸臉笑道:「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他去。」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你一發足奔逃,天下又有誰追得你上?」又想:「這六個老兒生性純樸,不是壞人,倒可交交。」說道:「在下久聞六位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二怪將他按倒後,說道:「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隔袋抓住他足踝,便將他抬了起來。陸大有叫道:「喂,喂!你們幹什麼?」一怪道:「這人嘰哩咕嚕,殺了他!」舉掌便要往他頭頂拍落。令狐冲大叫:「殺不得,殺不得。」那怪人道:「好,聽你這小子的,不殺便不殺,點了他的啞穴。」竟不轉身,反手一指,嗤的一聲響,已點了陸大有的啞穴,陸大有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聲突然從中斷絕。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將他的叫聲剪斷了一般,身子跟著縮成一團。令狐冲見他以絕頂氣功凌空點穴,認穴之準,勁力之強,比之一般高手以手指點穴尤有過之,不由得大為欽佩,喝采道:「好功夫!」那怪人大為得意,笑道:「那有什麼希奇,我還有許多好功夫呢,這就試演幾種給你瞧瞧。」若在平時,令狐冲原欲大開眼界,只是此刻掛念師父的安危,心下大為焦慮,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怒道:「你為什麼不看?我偏要你看。」縱身一躍,從令狐冲和抱著他的四名怪人頭頂飛越而過。他身材臃腫,但身子從半空橫過時,平掠而前,有如輕燕,姿式美妙已極。令狐冲生平從所未見,不由得脫口又讚:「好啊!」那怪人輕輕落在地下,微塵不起,轉過身來時,一張長長的馬臉上滿是笑容,道:「這不算甚麼,還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紀少說也有六七十歲,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稱讚一句,便欲賣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湛與性格之幼稚淺薄,恰是兩個極端。
最後這三劍,卻比以前六劍更是難學。「破掌式」破的是拳腳指掌上的功夫,對方既敢以空手來鬥自己的長劍,武功上自有極高的造詣,大凡武學高手,武功到了上乘境界,手中有無兵器,相差已是極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複無比,長拳短打,擒拿點穴,鷹爪虎爪,鐵沙神掌,種種武術,盡數包括在內。「破箭式」這個「箭」字,總羅各種暗器,練這一劍時,須得先學聽風辨器之術,不但要能以一柄長劍,擊開敵人發射來的種種暗器,還須借力反打,以敵人射來的暗器,反射敵人。至於第九劍「破氣式」,風清揚只是傳以口訣和修習之法,說道:「此式是為對付身具上乘內功之敵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獨孤前輩當年挾此劍橫行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那是他老人家已將這套劍法使得出神入化之故。同是一門華山劍法,同是一招,使出來時威力強弱大不相同,這獨孤九劍,情形也自一般。和圖書你縱然學得了劍法,倘若使出時劍法不純,畢竟還是敵不了當世的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門徑。要想多勝少敗,再苦練二十年,勉強可和天下英雄好漢一較短長了。」
六怪一聽,立時氣得哇哇大叫,抬著令狐冲的四怪將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語的道:「這人在那裏?快帶我們去,跟他們較量較量。」「甚麼嵩山派、泰山派,桃谷六仙還真不將他們放在眼裏。」「這人活得不耐煩了,膽敢要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
他沉吟半日,似乎身患沉痾,尋思:「太師叔祖年紀一定大得很了,他一個人住在後洞,無人服侍,定是寂寞不便,卻何以在洞口寫了『進此洞者殺無赦』的字樣?就算不許旁人進去,怎地連我也不許?」他極想推開巖石,進去和風清揚說說話,但想到他適才口氣之嚴,神色之厲,終於不敢,嘆了口氣,提了長劍,出洞便練了起來。
令狐冲越是學得多,越覺這九劍之中,變化無窮,不知要有多少時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秘奧,知太師叔祖要自己苦練二十年,絲毫不覺驚異,再拜受教,道:「孫兒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獨孤老前輩當年創製這九劍的遺意,那是大喜過望了。」風清揚道:「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獨孤大俠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學他的劍法,要旨是在一個『悟』字,而不在死記硬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是乾淨徹底,越是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你資質甚好,正是學練這套劍法的材料。以後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在這霎息之間,令狐冲已被這六個怪人擠在不到三尺見方的一小塊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噴到他臉上,而後頸熱呼呼地,顯是後面二人的呼吸。左側二人站在險地,若是一時撞將過去,原是極易將之撞入深谷,但縱然摔死了這二人,自己仍是脫不出前後四人的包圍。他一伸手便欲拔劍,六個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間一擠,登時將他擠得絲毫無法動彈。只聽得陸大有在身後大叫:「喂,喂,你們幹什麼?」
令狐冲和風清揚相處十餘日,雖然聽他所談論指教的,只是劍法,他的議論風範,不但令自己十分欽仰,更是覺得親近之極,說不出的投機。風清揚是高了他三輩的太師叔祖,但令狐冲內心,卻隱隱然有一種平輩知己,相見恨晚的交誼,比之恩師岳不群,似乎反而親切得多,這場情愫在相處一起之時,倒也不怎麼覺得,此刻陡然分手,不由得大為悵惘,心想:「這位太師叔祖年輕之時,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劍法之時,總說是『人使劍法,不是劍法使人』,總說『人是活的,劍法是死的,活人不可被死劍法所拘』。這種道理千真萬確,卻為何師父從來不說?」
令狐冲一生之中,從未遭逢過如此怪異之事,饒是他機變百出,在這剎那之間,也是嚇得沒了主意。這六個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顏固然可怖,行動更是詭異。令狐冲雙臂向外力張,要想推開身前的二人,但兩條手臂被那二人擠住,卻那裏推得出去?他心念電閃:「定是封不平他們一夥的惡徒。」口中叫道:「你們到底是誰?」驀地裏眼前一黑,一隻大布袋兜頭罩將下來,身子已在布袋中,只聽得有過尖銳的聲音說道:「不用怕,帶你去見小姑娘。」
令狐冲更是焦急,忙問:「怎麼?小師妹怎底麼了?」陸大有縱上崖來,將飯籃在大石上一放,道:「小師妹?小師妹沒事啊。糟糕,糟糕,我瞧事情不對。」令狐冲聽得岳靈珊無事,已放了一大半心,問道:「什麼事情不對?」陸大有氣喘喘的道:「師父、師娘回來啦。」令狐冲心中一喜道:「呸!師父、師娘回山來了,那不是好得很麼?怎麼叫做事情不對?」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師父、師娘一回來,剛剛坐定,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有好幾個人拜山,嵩山、恆山、衡山、泰山四劍派中,都有人在內。」令狐冲道:「咱們五嶽劍派聯盟,嵩山派他們有人來見師父,那是平常得緊哪。」陸大有道:「不,不……你不知道,還有三個人跟他們一起上來,說是咱們華山派的,師父卻不叫他們師弟。」令狐冲微感詫異,道:「有這等事?那三個人怎生模樣?」陸大有道:「一個人很高很胖,說是姓封,叫什麼封不平,還有一個是個道人,另一個則是矮子,都叫什麼的,倒真是『不』字輩的人。」令狐冲點頭道:「或許是本門叛徒,早就清算了門戶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陸大有道:「是啊,大師哥料事如神。師父一見到他們,就很不高興,說道:『封兄,你們三位早已和華山派沒有瓜葛,又上華山來作甚?』那封不平道:『華山是你岳不群買下來的?就不許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給你的?』師父哼了一聲,道:『各位要上華山遊玩,當然聽便,可是岳不群卻不是你師兄了,「岳師兄」三字,原封奉還。』那封不平道:『當年你使陰謀詭計,霸佔華山,將咱們趕下山去,這筆舊賬,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岳師兄」,哼哼,算賬之後,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聲,也難求得動我呢。』」令狐冲「哦」了一聲,心想:「師父可真遇上了十分棘手的難題。」
當下使開劍來,根基是獨孤九劍的劍法,若是順手,便將本門劍法,以及後洞石壁上種種精妙招數摻雜其中,這麼一來,練劍便不再是一樁苦事,只覺內中實有無窮的樂趣。只是五嶽劍派的劍法和魔教武功,兩者的根本道理完全相反,五嶽劍法講究圓熟輕盈,魔教武功卻處處生澀鈍拙,從厚重中見長,要將這兩者自然而然的融為一體,幾乎是絕不可能。他練了十餘次,始終是無法融合,擲劍長嘆,心道:「師父常說正邪不兩立,看來魔教武功果然邪僻,連正邪兩種武功也是勢不兩立,不能共處。」
一老一少,便在這思過崖上傳習獨孤九劍的精妙劍法,自「總訣式」、「破劍式」、「破刀式」以至「破槍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學到了第九劍「破氣式」。那破槍式包括破解長槍,大戟、齊眉棍、狼牙棒、白臘槍、禪杖、方便鏟種種長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鋼鞭、鐵鐧、點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鎚、鐵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則破的是長索、軟鞭、三節棍、鏈子槍、鐵鏈、漁網、飛鎚流星等等軟兵刃。雖只一劍一式,卻是變化無窮,學到後來,前後式融會貫通,更是威力大增。
令狐冲道:「你們自稱桃谷六仙,他口口聲聲的卻說桃谷六鬼,有時又說桃谷六小子。六仙哪,我勸你們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你們打他不過的。」紅臉人大叫:「不行,不行,這就去打過明白。」那臉上凹凹凸凸的人道:「我瞧情形不妙,這嵩山派的高手既是出口大言,必有驚人的藝業。他叫我們作桃谷六小子,那一定是我們的前輩了,只怕鬥他不過,也是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們快快回去吧。」馬臉人道:「四哥最是膽小,打都沒打,怎知鬥他不過。」凸凹臉道:「倘若真是給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豈不倒霉?」令狐冲心下暗暗好笑:「這人武功高強,膽子卻是這等小法,當真是江湖上的人物無奇不有。我索性再激他一激。」便道:「是啊,要逃就得趕快,倘若給他得知訊息,追將過來,你們就逃不去了。」
陸大有又道:「咱們做弟子的聽得十分生氣,小師妹第一個便喝罵起來,不料師娘卻是脾氣忒也溫和,竟然不許小師妹出聲。師父顯然沒將這三個人放在心上,淡淡的道:『你要算賬?算什麼賬?是怎樣的算法?』那封不平大聲道:『你篡奪華山一派掌門之位,已三十年啦,到今天還做不夠?應該讓位了吧?』師父笑道:『各位大動陣仗的來到華山,即原來是想奪在下這掌門之位。那有什麼希罕?封兄自忖能當這掌門,在下自當奉讓。』那封不平道:『當年你是憑著陰謀詭計,奪去了這掌門之位,現下我已稟明五嶽盟主左盟主,奉得旗令,來掌華山一派。』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支小旗來,展將開來,果然便是五嶽旗令。」
令狐冲笑道:「對了,那個嵩山派的好手說道,他最瞧不起那個馬臉、紅臉、皺臉的老怪,一見到便要伸手將他像捏螞蟻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個老怪一聽到他的聲音便遠遠逃去,說甚麼也找他們不到。」
一個怪人道,「我說是嚇死的。」另一人道:「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道:「到底是怎生死的?」令狐冲大聲道:「我自閉經脈,自殺死的!」
令狐冲叫道:「師門有難,咱們做弟子的只教有一口氣在,說什麼也要給師父賣命。六師弟,走!」陸大有道:「對!師父見你是為他出力,一定不會怪你擅自下崖。」一句話沒說完,令狐冲已然飛奔下崖,只聽他道:「師父就算見怪,也不要緊。師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爭執,說不定真的將掌門人之位讓給了旁人,那豈不是糟糕?」他一面說,一面展開輕功疾奔,陸大有跟隨不上,令狐冲最後幾句話便聽不清楚,連問:「什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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