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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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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第二十八回 桃谷六仙

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原是不便置喙。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若有一派處事不善,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皆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恆山、泰山、衡山四派不該多管閒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令狐冲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稍寬,尋思:「原來他們說了這半天,還是在爭執這件事,並沒有動手,幸好六師弟及時報訊,我沒來遲。」岳夫人道:「彭師兄這麼說,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
岳不群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需聽聽在下的言語才是。」成不憂道:「那有這麼許多囉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手上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捷迅無倫那還不奇,四劍連刺卻是四種凌厲之極的不同招式,端的是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岳不群左肩上的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脅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好在劍刃都是從岳不群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非已臻爐火純青之境。華山群弟子見了,盡皆失色,各人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的一路,只是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是不同凡響。」
衡山派這姓彭的老者名叫彭連榮。他自稱不欲多管閒事。這次來到華山,他既非華山派的正主,又不是執掌五嶽盟旗的嵩山派人物,偏生是他言語最多,這時聽岳夫人這麼說,當下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是名不虛傳。」岳夫人大怒,說道:「彭師兄來得華山,總算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彭連榮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頸上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岳不群微笑道:「成兄,你這手『獅子吼』功夫,本是佛門的內家上乘功夫,倘若內功練得到了家,一聲喝將出來,萬人辟易,的是威力無窮。」這矮子姓成,名叫成不憂,取名含義,原是「仁者不憂」之意,但他偏偏的性如烈火,殊無半分「仁者」之象,「不憂」之狀,聽了岳不群這幾句話,心下一凜:「這傢伙倒是識貨,我從一位無名禪師那裏學來的這門功夫,他居然還能看得出來。」但這一凜之情立即過去,怒道:「你說我內功不純,這『獅子吼』沒練得到家,是也不是?」岳不群笑道:「不敢。不過『獅子吼』乃佛家神功,說到練得到家,談何容易?當今之世,只怕真正會這門功夫的高僧,也是寥寥可數。」
令狐冲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休,雖是聽著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是關切,不禁頗為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姑娘為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姑娘」便是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冲死不了。」桃實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才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
令狐冲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若是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反而無必勝之方,這柄破帚卻正好當作雷霆擋,眼見成不憂一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
彭連榮連受令狐冲的辱罵,不由得暴跳如雷。令狐冲說:「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彭」這句話,對他可羞辱殊甚,要知他是衡山派的湖南人,令https://m.hetubook.com•com狐冲如此說法,直是指他的家人為娼,至於說「我知道那是甚麼畜牲」,更是直斥其為禽獸了,五嶽劍派結盟,共敘輩份,彭連榮是令狐冲的尊長,居然受此無禮衝撞,那裏能忍得住?他大吼一聲,便向令狐冲撲將過去。
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冲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冲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冲兒,不得無禮。彭師叔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彭德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冲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冲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彭!」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冲聽得師父動了真怒,不敢再說,但廳上嵩山派那蒼髯老者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
且說令狐冲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抬著下去,未到半山,已經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一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著自己,臉上充滿著關切之情。桃花仙見到令狐冲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打在這小子身上,說不定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有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道他決計死不了,剛才為甚麼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才唉聲嘆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姑娘見了他這等模樣後為他擔心。第二,我從小就生成一張馬臉,既是馬臉,當然很長,臉孔長了,當然不會嘻嘻哈哈。」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知小姑娘不用擔心,小姑娘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姑娘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他聽了我話,偽裝不擔心,那麼我也便要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著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三十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囉嗦不清,除了徒傷和氣之外,更有何益?」
令狐冲聽了師父吩咐,不敢違拗,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彭師伯,弟子瞎了眼睛,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令譽,當真是連畜牲也不如。你可別生氣,我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彭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卻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成不憂於自己所刺這四劍甚是自負,雖見岳不群巍然不動,氣度大是可佩,但見岳夫人頗有駭然色變之態,顯然為自己劍法所懾,不由得傲心大盛,說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岳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終究是見多識廣,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岳不群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是想岳夫人是女流之輩,向他挑戰,卻是萬無一失,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岳不群或是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是章法大亂,便易為封不平所乘了,說著長劍一立,道:「岳夫人請。寧氏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是揭明了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一根鑌鐵棍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為雙方勁力所撞,立時折斷,那是破解對方這一招的妙法,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料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當真是勢如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和_圖_書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令狐冲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著柄長劍,斜刺裏飛了出去。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一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冲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為,令狐冲只不過仗著熟悉招數變化,以內力而論,如何是他的對手,身子向後一仰,立時翻倒,口中鮮血狂噴。
令狐冲心中,卻盡是在思索成不憂適才所刺出的四劍,眼見這四劍姿式雖奇,自己卻甚是熟悉,正是後洞石壁所刻下華山派諸絕招中的兩種招式,他將之二化為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兩招,心想:「這兩招有甚麼希奇?瞧他臉上神情,似乎得意得緊呢?」只聽岳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著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個限度。」
他每一句都說得心平氣和,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但細一琢磨,都是在說這成不憂功夫平庸,成不憂性子甚急,腦筋卻轉得不快,呆了一呆之後,這才明白岳不群言中之意,突然間心頭大怒,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長劍,大聲道:「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我瞧著也是十分的不順眼,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打下位來?」
湯英鶚和岳不群、封不平、高不惑等人面面相覷,眼見桃谷六仙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著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憂愧。隔了良久,湯英鶚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
岳不群微笑道:「說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他身形甚矮,說出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他一直不開口,陡然間猶如石破天驚般說了一句話,人人都吃了一驚,只有岳不群練氣有素,內功深厚,臉上神色絲毫不變。那矮子見自己這一下百試百靈的「獅子吼」功夫,竟然沒能驚動岳不群,心頭著實有氣,更大聲的道:「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這幾句話,只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響,甚是難受。
他當即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上乘內力壓斷,顯然岳不群這一手露得甚是漂亮,人人都看得出來,他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雖是並無偏袒,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並無關係,彭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下了。他又道:「你……你……」突然在地下重重一頓,握著半截劍,頭也不回的奔下山去。
令狐冲奇道:「怎地是你們爹媽忘了?」桃枝仙道:「爹爹媽媽生我們兩兄弟之時,記得誰大誰小,過了幾年,便忘記了,所以也不知到底誰是老三,誰是老四。」指著那黑臉人道:「他一定要爭做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讓了他。」令狐冲笑道:「原來你們是兩兄弟。」桃枝仙道:「是啊,我們是六兄弟。」令狐冲心想:「有這樣的胡塗父母,難怪生了這樣胡塗的六個兒子來。」向其餘二人道:「這兩位卻又怎生稱呼?」那紅臉人道:「我是桃花仙。」那馬臉人道:「我是桃實仙。」令狐冲忍不住啞然失笑,心想:「桃花仙滿臉通紅,果然是顏如桃花,但五官這等醜陋,和『桃花』二字,無論如何不相稱。」桃花仙見他臉有笑容,喜道:「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是好聽,誰都及不上我。」令狐冲笑道:「桃花仙三字,當真好聽,但桃根、桃幹、桃枝、桃葉、桃實,五個名字也都好聽得緊。妙極,妙極,如果我也有這樣美麗動聽的名字,我可要歡喜死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太也突然,饒是岳不群、封不平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驚得呆了。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灰臉的桃幹仙與馬臉的桃實仙二人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冲,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岳不群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花仙和桃葉二人背心刺去,只聽得錚錚兩響,雙劍如中鋼板,跟著拍拍兩聲,雙劍齊中折斷。桃谷四仙一齊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岳不群和封不平折劍之時,手上都是一震,只感到對方實非血肉之軀,不由得心下大駭,但隨即省悟,這兩個怪人背上定和-圖-書是負了鋼板鐵甲之類,否則怎能擋得住二大高手的劍刺。另一名華山劍宗好手高不惑擲出一枚甩手箭,嵩山派的蒼髯打出一枚飛錐。兩枚暗器均是去勢勁急,但聽得叮叮兩聲響,雖然都射中桃谷二仙的背心,卻無損二人分毫,瞬息之間,六人和令狐冲均已沒了蹤影。
一到祖先堂外,便見勞德諾、梁發、施戴子、岳靈珊、林平之等數十名師弟、師妹都站在堂外,均是憂形於色,各人見到大師哥到來,均是一喜。勞德諾迎了上來,悄聲道:「大師哥,師父和師娘在裏面見客。」令狐冲回頭向桃谷六仙打個手勢,叫他們站著不可作聲,低聲道:「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會。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廳的窗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本來岳不群、岳夫人見客,弟子在外窺探,甚是不敬,但此刻眾弟子均知本門眼前遇上了重大危難,對令狐冲此舉誰也不覺得不妥。
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冲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這六人形相非常,心下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冲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不群,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得很啊,可是單憑這手紫霞神功,卻未必便當執掌華山,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法,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可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
但湯英鶚、封不平等人,心中對對岳不群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著,劍劍能致岳不群的死命。這四劍固然顯示了成不憂劍法之精,但岳不群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便非常人所能。再者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說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岳不群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漫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居然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其武功遠比成不憂為高,自是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殊無二致。
岳不群感到彭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彭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一舉,只聽得噹噹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向,這時運勁正猛,半截劍向上疾挑,險險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
她這幾句話極是厲害。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遣人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彭連榮不念本門師兄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上華山,來和自己夫婦為難。果然彭連榮一聽此言,立時臉色大變,厲聲道:「岳夫人,古往今來,那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咱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奸邪之輩。」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奸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什麼?」
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抬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人竟被拉成四截,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裏,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片。這一變化俄頃,眾人嚇得呆了。岳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
彭連榮臉上一紅,原來他正式的外號叫作「金眼鵰」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說他多嘴多舌,惹人厭憎。這個不雅的外號雖然無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一久了,不免傳入他的耳裡。岳夫人這麼一提,他自然知她指的絕不會是「金眼鵰」而是「金眼烏鴉」,不由得怒氣益增,大聲道:「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加一個『偽』字。」
令狐冲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蹤開,便欲拔劍,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然和彭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幾件事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https://www•hetubook.com.com,旁人瞧在眼中卻是不見其快,但見其美。
令狐冲將破帚一捺,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迴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冲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才創出來剋制他這一招的妙著,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冲亂打誤撞,竟亦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著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岳不群腋下的第四劍。令狐冲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的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幾根掃帚上的竹絲,已然戳到了他的胸口。令狐冲叫道:「著」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他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眾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冲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霆擋,九齒釘拔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己受重傷。
彭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冲,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彭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那一隻畜牲?」令狐冲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什麼畜牲?」
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四劍,成不憂拜你為師。」令狐冲搖頭道:「我不收你這個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冲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岳不群和岳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冲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冲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一劍向令狐冲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岳不群刺過的那一招。他所以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那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
從思過崖到華山派的祖先堂,山道有十七里之遙,但這七人腳程均快,片刻間便到。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幾句話說得不動聲色,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已將彭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彭連榮運勁於臂,向上一抬,不料紋絲不動,竟是無法將岳不群的長劍挑動,登時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家人一般,彭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冲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彭師伯賠禮?」
令狐冲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只是不知此人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勞師弟,這人的匪號是什麼?」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答道:「這老兒叫作『金眼烏鴉』!」令狐冲在廳外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
桃谷六仙生性便如孩童一般,聽令狐冲稱讚他們的名字好聽,無不心花怒放,登時便覺他是天下第一好人,桃枝仙、桃實仙兩人,更是手舞足蹈起來。令狐冲笑道:「咱們這便去吧。」他本想叫六仙去解了陸大有的穴道,但想師父、師娘處境窘迫,越早過去解圍越好,這思過崖畔並無猛獸,這得幾個時辰,陸大有穴道自解,眼下不可更有耽擱。
令狐冲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蒼髯老者,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外功修為均極高深,右手執著五嶽劍派的令旗。自是那個嵩山派的高手了。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飾瞧來,分別屬於泰山、恆山、衡山三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也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面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則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對手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胡纏下去,但令狐冲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和-圖-書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更不思索,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冲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了對方一劍之後,跟著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棍棒使,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著舉棍直擊,向他劍尖撞了過去。
令狐冲這一下其實也真是危險,要知雷霆擋乃精鋼所鑄,掃上了原是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霆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須迴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有什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什麼「真力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絕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掃。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果然眾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迴劍去斬掃帚。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需要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眾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是推卸不了這個罪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令狐冲聽了這幾人言語,心道:「原來封不平和這矮子,都是本派『劍宗』的弟子。他們明明練功時走錯了路子,卻來怪我師父,當真是可嘆可笑。」只聽得岳不群道:「成兄,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數十年,三位又舊事重提,復有何益?」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見來?換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明不白,否則左盟主身為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岳不群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蹺蹊。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絕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著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岳不群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那嵩山派的蒼髯老者突然說道:「岳師兄說令旗是啞巴,難道我湯英鶚也是啞巴不成?」岳不群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那蒼髯老者湯英鶚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岳兄畢竟是信不過湯某的言語了?」
岳夫人的脾氣遠比丈夫為剛,眼見成不憂這等咄咄逼人,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還沒開口說話,令狐冲搶著道:「師娘,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若是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娘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岳夫人的允可,已縱身攔在岳夫人身前,手中都握著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破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叔師伯的稱呼,只好免了。你若是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為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太過。五嶽劍派所使的都是長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那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甚麼勞什子的內功?所謂『左手畫方,右手畫圓,則不能成規矩。』同時畫方畫圓尚且不能,更不必說同時練劍練氣了。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功夫,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只不過是自作自受,並無大害,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卻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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