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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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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藉詞避禍

第三十回 藉詞避禍

岳不群見眾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這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若是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對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為人所不齒了。」勞德諾等齊道:「師尊之言甚是。」岳不群道:「單是封不平這幾個劍宗之士,那也殊不足慮,只是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恆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眾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
岳不群自練成紫霞神功以來,每天行功,身上從未滲過一點汗水,這時一抹額頭,竟是濕透了半塊手帕,連岳夫人也是大為駭然。岳不群問林平之道:「福州沒有葵花巷?可有桂花巷,或是甚麼聲音相似的地名?」林平之想了一會,道:「沒有。」岳夫人道:「那麼你家老宅在甚麼地方?」林平之道:「我曾祖從前住在向日坊,後來……」岳不群插口道:「向日坊,向日坊。向日葵,那便是葵花了,看來向日坊又名葵花巷。」林平之道:「是,多半是弟子年紀小,不知道向日坊的別名。打從我祖父手上,鏢局子翻建大了,我家就一直住在鏢局子裏。」岳不群道:「這就是了。」岳夫人道:「你爹爹說老宅中的物事,那是甚麼?」岳不群道:「這事慢慢再說。」向林平之和岳靈珊道:「你們陪著大師哥,他病情若是有變,立即稟告。」林岳二人答應了。
他突然之間,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冲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岳夫人順著他手指看去,見那十六個字寫的是:「紫霞秘笈,入門初基。葵花寶典,登峰造極。」岳夫人和他同門學藝,師父雖未以這部「紫霞秘笈」相示,但成婚之後,夫婦間自是甚麼都不相瞞,岳夫人早已翻閱過許多遍。只是練這「紫霞神功」時禁忌既多,進境又是極緩,岳夫人於這種水磨功夫極不耐煩,練了幾月後毫無成績,便拋下不練了。這十六個字,她也早已見到過的,其時心想,連練「入門初基」的「紫霞秘笈」也練不成,還談甚麼「登峰造極」的「葵花寶典」?她素來粗枝大葉,當時看了之後,也不放在心上,此刻見丈夫說了出來,心念一動,脫口而出的道:「葵花寶典?福州城中的葵花巷,難道與葵花寶典有甚麼干係?這世上當真有一部葵花寶典麼?」
令狐冲自幼由她撫養長大,便如親生兒子一般,想到他性命不保,不由得心中大為酸楚,哽咽著道:「師哥,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冲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
令狐冲雙眼發直,向前瞪視,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害怕起來,又不敢掙扎,只得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驛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對於這番情義,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
岳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來,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力,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岳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師哥,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岳不群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冲兒,和你並無二致。可是你想,我若是此刻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這桃谷五怪轉眼便找上山來,冲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士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那還不如虎添翼,為禍天下,再也不可復制,我岳不群可真成為千古罪人了。」岳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無可辯駁,不禁怔怔的流下淚來。
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m.hetubook.com.com要和她作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聽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著,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厲聲道:「不許讀。」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為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命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執意不肯聽,是我執意讀給你聽的。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未曾瞧在眼裏,你有什麼罪過?你是臥病在床,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跟著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我不能……不能學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連叫了兩聲「小師妹」,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
岳不群道:「這五怪行事飄忽,人所難測,當真是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說著將「紫霞秘笈」往懷中一揣,推門而出。只見岳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岳不群驚道:「怎麼?」岳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是不清了。」岳不群問道:「他胡言亂語些什麼?」
岳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岳不群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眾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風。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岳夫人道:「我雖殺了一怪,冲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冲兒……冲兒……」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將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說八道。」
岳不群神色肅然,道:「這部『紫霞秘笈』,字字皆是本派第十四代祖師及師祖親筆所書,我一句一句的練將下來,其中確有無窮的妙境。最後這十六個字和秘笈其餘的字跡一模一樣,絕非虛假。」岳夫人嘆了口氣,道:「當世就算真有『葵花寶典』,定然艱深無比,只怕也是無人能夠練得成了。」岳不群道:「這個……」說了這兩字,便不往下說了。
令狐冲心想:「如此強辭奪理,纏夾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問道:「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將你抓了起來,若不將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一人道:『當然不會說話。咱們六兄弟將之撕成四塊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所以不說話,乃是我們不去問他之故。若是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什麼?還有什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將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此事非同小可,咱們的功夫,只怕還不到這個地步。』」
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冲兒一起走?」岳不群道:「冲兒身上傷勢極重,帶了他趲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性命。」岳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岳不群嘆了口氣,道:「唉,當日我一片誠心,要將紫霞神功傳授於他,豈知陰差陽錯,他竟會胡思亂想,使出古裏古怪的劍法來,誤入劍宗的魔道,才令我打消了傳授神功之意。當日他若是習了這部秘笈,即使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為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冲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冲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原來連胸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著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著黑沉沉的窗外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朦朦朧朧的,更感怖意。陸大有心想:「聽人言道,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若是眉毛的根數給牠數清楚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在令狐冲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靜夜之中,越想越怕,不禁又用手指醮些唾沫,去塗寫了自己的眉毛。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和_圖_書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噗的一聲,吹熄爐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冲床頭。但聽那腳步聲越奔越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養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裏嗎?」竟是岳靈珊的口音。
林平之覺得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岳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裏瞧著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親說起以「紫霞秘笈」療傷之事。
岳不群道:「到底是甚麼道理,我可也想不通,當年平之的曾祖林遠圖前輩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縱橫江湖,罕逢敵手,故老相傳,絕非虛偽。連青城派余滄海的師父長青子也敗在他的手下,則真正的辟邪劍法,絕非平之所演的這等凡俗。而且我疑心林震南總鏢頭所說的物事,恐怕尚不是指辟邪劍譜而言。」岳夫人道:「這事奇了,不是指辟邪劍譜,又是指甚麼?」岳不群翻開枕頭,取出一隻鐵盒,打開鐵盒,拿出一本錦面冊子來。岳夫人更是奇怪,道:「難道他林家也有『紫霞秘笈』?」岳不群微笑道:「這『紫霞秘笈』是我派不傳之秘,他林家怎麼會有?」翻開「紫霞秘笈」最後一頁,指著最後的十六個字道:「你看。」
令狐冲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冲要走得遠遠地,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說到這裏,心頭熱血翻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他不敢再開口說話,只怕稍有耽擱,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開這間小舍,當下撐著門閂,一步一停,喘幾口氣,再向前行。他一來年青力壯,二來憑著一股強悍之氣的支持,終究還能邁步,慢慢遠去。
群弟子聽師娘這麼說,那一個敢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娘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岳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令狐冲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身體內六道真氣,兀自在衝突鼓盪,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過不了幾個時辰,陸大有便會將這部「紫霞秘笈」從頭至尾的念完,自己縱然決心不練,卻也已負擔了偷窺師書的罪名。若是自己傷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決心不練,還道是練而不成,豈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嗎?陸師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於不義。
岳不群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祖先堂上聚集。」岳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岳不群道:「你叫大有照料。」岳靈珊應了,即去傳令。片刻之間,華山群弟子都已在祖先堂上按序站立。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冲的病勢。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雖是悲痛,但此刻華山派大禍臨頭,桃谷五怪隨時都會來,絕不能為了令狐冲一人而令全派上下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冲移入後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為了本派百年大計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凶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冲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是有外敵來侵,你們儘且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了。
陸大有伸出雙手替令狐冲墊高枕頭,胸口門戶大開,再說又那裏料得到這位親若兄弟的大師哥竟會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雖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著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那根門閂,當作拐杖,支撐著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說:「大師哥,你到那裏去?」苦在要穴被制,給人重手點中,那裏還能開口?但令狐冲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他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眾弟子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第一位人物,武功固是出神入化,為人尤富智謀,機變百出,江湖上中聽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岳不群居然要親上嵩山去「評理」,實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要知武林中所謂「評理」,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和圖書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眾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絕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群弟子心中雖這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岳不群向夫人使個眼色,回入自己房中,掩上了門,低聲道:「師妹,你想那是甚麼物事?」岳夫人道:「他老宅中物事成千上萬,碗碗碟碟,我怎知是甚麼東西?」岳不群道:「他說的是『翻閱』二字。」岳夫人立時省悟,道:「啊,是了,是他家的『辟邪劍譜』。」岳不群道:「如果說的是『辟邪劍譜』。為甚遠林震南總鏢頭臨死時諄諄叮囑,千萬不可翻閱,否則禍患無窮?」岳夫人微笑道:「這個謎兒也不難猜。他林家的『辟邪劍法』稀鬆平常,就算學成了,那也是克敵不足,徒召殺身之禍,林震南所以只教他兒子保有祖物,卻不可學,他自身的經歷便是明證。」岳不群沉吟不語。岳夫人知道丈夫比自己見事明白得多,見他不置可否,多半是自己的想法錯了,道:「那麼到底是甚麼道理?他便是喜歡賣關子。」
岳夫人道:「師哥,這六怪既是伏下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你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若有個失閃,豈不是……豈不是……」岳不群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二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三人,便已輸定了。他五人齊上,咱夫婦實無半分招架之力。」岳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著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為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岳不群道:「師妹,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
岳不群接著道:「氣劍二宗之爭,雖然劇烈,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三十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為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相安無事。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劍宗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為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五弟子高根明接口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均已入了魔道,和魔教之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痴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那豈不是要將我派毀於一旦嗎?」勞德諾、蔣發、施戴子等都道:「絕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
岳夫人性格暴躁,腦子卻是半點也不胡塗,一聽丈夫之言,立時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為了逃避桃谷五怪,捨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儘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囉唆,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盜來?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著。嵩山派雖然人多勢眾,左盟主武功蓋世,咱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那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裏好了。」
令狐冲道:「你在讀些什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著道……」他繼續道:「舍爾五性,返諸柔善,閉諸淫,養汝神,放諸奢,從至儉,節伙食,去羶腥,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粱,按而行之,當有小成。」令狐冲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見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聽。」上面只是第一章的總則,下面便詳敘氣功的練法,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梁」。
他拖得十餘丈,便拄閂喘息一會,大半個時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餘,只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身子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之中,有人在大聲呻|吟。令狐冲一凜,黑暗中看不見誰,心想在這華山絕頂的,自然是友非敵,問m.hetubook.com.com道:「是誰?」聽得那人大聲說道:「是令狐冲麼?我是田伯光。」跟著又大聲呻|吟,顯是身受劇痛,令狐冲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劍將我殺了。」他說話之中,夾雜著大聲呼痛,但語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一交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難盡。田兄……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麼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這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給他們搞的。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什麼作一路?」
陸大有一呆,抬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麼了?什麼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聽著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為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冲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是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他說到這裏,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是為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有什麼關係?」令狐冲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娘要你活著,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大師哥,你如何可以辜負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淚水似欲奪眶而出,將臉轉向裏床,道:「正因為是她……是她拿來給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岳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征嵩山,一路上都是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無論如何難以消散。
令狐冲只聽得幾句,便知這確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說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梁等語,小時偶爾曾聽師父師娘說起過,只是不明其意,此時一聽,才知是本派上乘內功中的種種關竅。他突然提高嗓子,大聲喝道:「住口!」
他在山口躬身送了師父師娘和一眾師兄弟下山,悽悽惶惶的回到令狐冲躺臥的小舍,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和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令狐冲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一面說,一面喘氣。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那裏。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經抓住了我,是他們問我,不應該是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是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了,他們……哎唷……他們說,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將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岳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什麼?」原來令狐冲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神智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昏昏沉沉之中,見到岳靈珊站在眼前,其時失卻了自制之力,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岳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著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冲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我也無半句怨言。只是你別這麼冷淡,不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岳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只覺飄飄盪盪的不知置身何處,什麼男女之嫌禮法之防,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竟將內心深處的言語,全都說了出來。
岳靈珊探他鼻下,雖是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大師哥這麼固執,難道爹爹真是見死不救,眼睜https://m•hetubook.com.com睜的讓他去死麼?我趕著要回去,天光時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裏,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那裏?」岳靈珊道:「咱們在白馬驛的客店住。」陸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師妹,這來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岳靈珊眼眶一紅,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復元,就心滿意足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什麼相干?」說著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頭,向他注視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個時辰,令狐冲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道:「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冲大叫一聲:「走了?」突然坐起身來,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的衣服。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她說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師父師娘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自言自語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娘在一起。」
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裏。」忙晃火摺去點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岳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
岳不群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岳夫人則坐在側位。要知若在內堂,夫妻一體,二人並坐,這祖先堂是華山歷代掌門人處分派中事務的所在,岳不群是掌門,岳夫人屬他管轄,只得側坐了。岳不群一瞥之間,見群弟子除令狐冲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一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精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為根基,若是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些前輩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為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為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二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這裏,長長嘆了口氣。岳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裏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那才是實堪浩嘆呢!」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
陸大有大喜,道:「我是什麼胚子,怎敢練本門的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恩師為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岳靈珊道:「這事你可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岳靈珊道:「什麼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喜歡,什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令狐冲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岳靈珊奇道:「為什麼?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裏幾十里山道趕了回來,你為什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那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的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什麼緊?」
岳靈珊走到床邊,伸手摸了摸令狐冲的額頭,只覺著手火燙,皺眉道:「六猴兒,你也不給大師哥抹了口邊的血。」陸大有道:「是,是。」取過手巾要去揩抹。岳靈珊接了過來,輕輕替令狐冲抹了口邊鮮血。令狐冲突然說道:「多謝你,小……小師妹。」岳靈珊見他雙目緊閉,沒料到他竟會開口說話,不由得又驚又喜,道:「大師哥,你覺得怎樣?」令狐冲道:「六……六把刀子,在……在割切我的五臟六腑。」
令狐冲力氣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陸大有可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賊。暴則氣奔而攻神,是故神擾而氣竭。淫則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則真離而魄穢,是故命近而靈失。酷則喪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虛。賊則心鬥而意亂,是故內戰而外絕。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鋸,剮命之斧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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