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笑傲江湖(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九回 真氣療傷

第二十九回 真氣療傷

桃谷五仙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枝仙在窗外問道:「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為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桃谷六仙運氣一個多時辰,眼見令狐冲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是低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枝仙第一個害怕起來,說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著我,不要嚇死了我。」一縮手,手掌便從令狐冲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枝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瞬息間不知去向。桃幹仙、桃實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
當下岳不群令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冲抬入內室,自己去探視妻子。岳夫人雖是受驚不小,卻未受傷,這時坐在床緣,握住女兒之手,心中兀自怔忡不安,一見岳不群,便問:「冲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岳不群不語,隔了半晌,才道:「奇怪,奇怪!」岳夫人道:「怎麼奇怪?」岳不群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鬥的情形說了。岳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來得及否?」語氣之中,充滿了關切之情。岳不群抬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冲兒,是何用意?」
華山派群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岳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冲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冲道:「是……是林師弟麼?」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冲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旁,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到這裏,聲色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岳不群加運神功,令狐冲緩過一口氣來,道:「他說葵……葵花……」岳不群聽到「葵花」二字,不由得心頭一震,這般心念微分,便覺令狐冲體內的六股真氣,紛紛自六處經脈湧向靈台穴,勢道猛烈,幾乎又要將他手掌震開。岳不群急運功力,以一股渾厚之極的真氣從令狐冲靈台穴中推了進去。只聽令狐冲又道:「葵花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閱,否則……否則禍患無窮……無窮……」林平之奇道:「葵花巷?我們福州可沒葵花巷啊,我家的舊宅也不在葵花巷。」令狐冲道:「我……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聲音又低了下去。岳不群察覺他體內的六道旁門真氣越來越是猛烈,自己縱然耗盡內力,也決計無法予以消解,當下縮回了手掌。岳夫人取出手帕,替他擦去了額頭的汗水。
只聽得桃實仙一聲大喝:「什麼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跟著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腰奇、十二井穴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令狐冲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的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著少陽心經的諸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盪。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
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幹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枝仙道:「可是咱們分抓烏龜的前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為甚麼不能?烏龜有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人的一撕?」桃花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若能抓住牠的四肢,連其硬殼也撕成四塊,若是不撕硬殼,那就成為五塊,不是四塊。二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根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
桃枝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發強,這是裏寒裏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幹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枝仙生性最是膽小,道:「怎麼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
桃實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根仙,桃幹仙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實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腰奇和十二井穴。」桃根仙等齊道:「六弟,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
岳不群和岳靈珊同時趕到岳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岳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岳不群低聲道:「師和-圖-書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是大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岳夫人驚魂略定,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之時,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道:「這……這……這……」說了三個「這」字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岳不群知道妻子這次受驚著實不小,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洗個臉,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冲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
桃谷六仙天真爛漫,不明世務,說這幾何話純是一片好意,可是聽在岳不群這樣一位武學宗師的耳中,自是極大的侮辱。幸好岳不群是個彬彬君子,修養極好,心中雖已十分惱怒,臉上仍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個多謝了。」桃幹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
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竟爾開口不得,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我們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幹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幹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為甚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則十分高興,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有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唇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冲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只聽桃葉仙繼續說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冲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塗。」)他一聲甫畢,令狐冲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外日分處的地倉穴上一酸,跟著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岳夫人又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能以內力去給冲兒療傷了。我內力雖然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著便走向房門。岳不群叫道:「師妹!」岳夫人回過頭來。岳不群搖頭道:「不行的,沒有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他知道妻子要強好勝,下面的話便不說了。岳夫人略一遲疑,回到床邊坐下,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岳不群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冲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
岳不群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又是憤恨,又是失望。他們本來聽了令狐冲的言語,只道岳不群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那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夫婦二人對我們六兄弟一向十分欽仰,如此說來,那是並無其事的了?」桃幹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難道你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麼?」桃枝仙道:「你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我們六兄弟今日上得山來,你既無歡欣之情,又無請我們喝酒之意,那麼先前之言,全是騙人的了。」
桃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其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自己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道:「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不是我的第一句。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
要知桃谷六仙各憑己意替令狐冲治傷,結果將他身子成為六道真氣的角鬥之場。六仙修為相若,六道真氣難分強弱,相持不下,變成鬱積難宣的局面。這原是武林中從所未有的怪事,岳不群以常理相度,又那裏猜得到其中真正的緣由?
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冲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已令狐冲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hetubook.com.com冲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為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紮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不被桃谷六仙的胡攪枉自送了性命。
令狐冲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你在這與理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了。」殊不知桃谷六仙天真爛漫,六個人倒是一片好心要將令狐冲醫好,只是他們自己的內功雖然練得極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之克敵制勝,原是不費吹灰之力,用來治病救人,可是一榻胡塗了。
岳不群臉色甚是鄭重,道:「借冲兒之傷,耗我內力。」岳夫人跳起身來,道:「不錯,不錯。你為了要救冲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旁門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盼能制咱們的死命。」她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下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冲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聲音發顫。岳不群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動疑,他們只是怕冲兒自絕經脈,這才放你。你想,若不是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冲兒的一條性命?」岳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
岳夫人道:「想是他們要冲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秘。冲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岳不群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無甚麼機秘,這六怪和咱夫婦又是素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冲兒而去,又再回來,卻是為何?」岳夫人道:「只怕是……」但隨即發覺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了眉頭來思索。
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的問:「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道咱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咱們決計不能和他干休。」「咱們很願意和你師父交朋友,這就上華山去吧!」令狐冲正是要引他們說出「上華山」這三個字來,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吧!」
令狐冲受了成不憂這一掌,其實傷勢著實不輕,他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但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冲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合穴」上。令狐冲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
岳不群伸手按住他後心靈台穴,欲以深厚內力為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險將自己手掌震開。岳不群紫霞神功已成,武林之中,以內力而論,算得是少有匹敵的高手,但令狐冲體內這幾股詭奇內力居然撞得他右臂為之一震,實令他大為駭異,他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冲體內,竟然自行也在互相撞擊,衝突不休。
桃谷六仙說幹便幹,立即抬起令狐冲動身。走了半天後,桃根仙突然叫起苦來:「啊喲,不對!小姑娘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咱們又帶他回華山去?」桃幹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先見了小姑娘,再上華山。」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冲大急,道:「小姑娘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令狐冲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一沖,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
要知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華山派上下瞧在眼裏,無不大為震驚。此時桃谷六仙又將一個氣息奄奄的令狐冲帶上山來,不論是誰都會推斷六人不懷善意,倒不是岳不群夫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桃根仙避開了岳不群的一劍,說道:「那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牽掛著桃實仙的傷勢,四兄弟竟似心意相通,也不出言商量,不約而同的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令狐冲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分力氣也無,只聽得他說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有……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那你是說,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冲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道:「豈有m.hetubook•com•com此理?他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咱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跟來咱們此拚!」桃幹仙道:「咱們四個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此後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不絕的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總是在四肢百骸間來回游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盪,越發的難當難熬。這一日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幹仙的聲音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腋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是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那裏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腋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治好了內傷,他雙足也是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總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之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入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是胡說八道!」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桃葉仙忽道:「這樣以真氣在他淵腋間來回,恐怕不妥,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也不等旁人有何可否,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幹仙大怒,喝道:「哈,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狐冲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裏連珠價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個人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為我施醫,我令狐冲這次可倒足大霉了。」
過不多時,桃花仙便提了一壺酒進來。令狐冲此時已病得死去活來,聞到酒香,卻仍是精神大振,道:「你餵我喝。」桃枝仙將酒壺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冲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尋思:「這六個人愛戴高帽,只有如此如此。」便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一他連說三個「桃」字,故意不接下去。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什麼?」令狐冲點頭道:「是啊,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冲微微一笑,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冲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平生絕技……」他說到這裏,呼吸不暢,便停住了。
令狐冲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登時心花怒放,齊聲道:「我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片刻之間,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冲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擔心令狐冲傷重,救人要緊,無暇去和嵩山派那老狗算賬,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截,才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
數日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在祖先堂二里外的七株蒼松下。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岳不群。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冲後去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群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祖先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抬著一個擔架,令狐冲躺在架上。岳夫人關切他的安危,搶過去看時,只見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實是一副病入膏肓之象。岳夫人大驚,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叫道:「冲兒,冲兒!」令狐冲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那「師娘」二字,始終沒能叫出口來。岳夫人眼淚奪眶而出,道:「冲兒,師娘與你報仇。」刷的一響,長劍出鞘,便欲向抬著擔架的桃花仙刺去。
令狐冲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雖是可笑,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算不枉了,真得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說,道:「我……我要喝酒。」
桃枝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和-圖-書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幹仙道:「你們去對小姑娘說,他給那個傢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所以死了。」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醫他之事?」桃幹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若小姑娘又問,咱們為什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幹仙道:「既是如此,咱們便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姑娘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幹仙大怒,喝道:「小姑娘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我可受不了。」桃根仙道:「小姑娘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幹仙怒道:「她既沒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我是作一個比喻,她雖沒罵,說不定會罵的。」桃幹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姑娘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幹仙道:「我說小姑娘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當下三人走進令狐冲躺臥的房中。岳夫人見他氣若遊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岳不群伸出手去,握住了岳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冲雙掌的掌心,將一股練成了紫霞神功的內力,緩緩送將過去。這內力與令狐冲體內的真氣一碰,岳不群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向後退開了一步。他微一凝神,丹田中提起一口真氣,臉上紫氣隨即隱去,向岳夫人使個眼色,夫婦倆並肩出房。岳靈珊待要跟去,岳不群舉掌示意,道:「你幫著照料大師哥。」
桃實仙道:「連華山上一個個人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隻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
令狐冲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岳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麼?」令狐冲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父親臨死之時,有一句話要我轉……轉告於他。我……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岳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岳不群低聲道:「這句話只怕事關重大,非得讓他說出來不可。」回到床邊,將紫霞真氣運到右掌掌心,再去按在令狐冲的靈台穴上。
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姑娘要見你,絕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你。」令狐冲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桃根仙道:「好了,好了!遲見早見,也不爭在這幾日,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
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其實這小子所受外傷,並不重要,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治療之策,須得從手心經著手。足見少海、通理、神門、少沖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胃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兩者截然相反,到底是那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二分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復合而為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為二,有時合二為一,少陽少陰,互為表裏,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岳不群再伸掌按到令狐冲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這一下令他驚駭更甚,但覺令狐冲體內這幾股真氣斜行逆生,正是旁門中極高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為一,或是分進合擊,則自己便無可抵禦,再一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遊生於奇經八脈間的更是霸道之極,岳不群只怕自己大耗內力,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冲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冲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不群聽得莫名其妙,心想:「這六人自稱桃谷六仙,但妖氣怪氣則有之,周身形相,那裏有半分仙風貴骨?瞧他六人撕裂成不憂時出手之毒,定是左道中的高手。本來既然上得華山,便是賓客,請他們喝上幾杯,又有何妨?可是他們在華山上出手殺人,早已不敬主人,又怎能以賓客之禮相待?自來正邪不同道,這六人將冲兒折磨成這個樣子,焉是安著甚麼好心了?」當即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令狐冲心內氣苦,身體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昏迷迷,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十分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和*圖*書處成了六兄比拚真力之傷。令狐冲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必得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如果細想,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其實是大耗內力之舉,若不是有眾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為,可是此刻身體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當真是佛都有火,倘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替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自己的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是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的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冲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桃花仙道:「不錯,人生於世,若不喝酒,做什麼人?還不如做烏龜好了。」桃幹仙大怒,道:「你罵我不喝酒是烏龜?你我一母所生,我是烏龜,你就是王八。」桃花仙笑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令狐冲聽他二人毫沒來由的又爭吵起來,忙道:「我……我要喝酒。不喝,就……就死。」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
他這句話明明是譏刺嘲諷,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卻是大感快慰,都道他是在抬高六人的身份,齊道:「那也無所謂。咱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你不起,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桃谷六仙既當你是朋友,自會點撥於你。」
桃幹仙道:「她就算要罵,也不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幹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我們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道:「呸,為甚麼罵咱們見六條貓兒?難道咱們像貓兒麼?」桃花仙加入戰團,說道:「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姑娘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那就不是罵了。」桃實仙道:「就算說是人,也不一定不是罵,她如說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總還是比六條狗子好。」桃實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好狗、威風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岳靈珊插嘴道:「我派雖無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岳不群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冲兒內力修為,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無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何以又帶他回山?」岳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將這個疑團解開,便問:「那到底是什麼緣故?」
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的小子,不要見死的小子。」令狐冲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幹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什麼練頭?」令狐冲氣喘喘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為人……為人所脅,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
岳夫人聽他們言語放肆,心下早已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便已指向桃實仙的胸口,凝劍不發,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向來不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岳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
岳夫人原是華山派氣宗中的高手,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本來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心口,大驚之下,急忙閃身。但岳夫人這一劍實在來得太快,噗的一聲,透胸而入。桃實仙一掌擊出,打在岳夫人的肩頭。岳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不絕。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心驚膽戰,抱起桃實仙轉身便逃,身形一閃,便已在數十丈外。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岳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
岳不群知道這四人跟著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岳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不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令狐冲身在擔架,眼見師娘處境凶險無比,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道,一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娘,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了過去。
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冲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是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