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有苦難言
令狐冲道:「那……裏醉?乾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幌,張嘴大嘔,將腹中的酒菜盡數嘔了出來,淋淋漓漓吐滿了一桌。同席之入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他這麼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岳不群夫婦均是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檯盤,在這許多賓客之前出醜。」勞德諾和林平之搶了過來,扶住他身子。林平之道:「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冲道:「我……我沒有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拿酒來。」令狐冲醉眼斜視,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著我幹麼?」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裏人多,別亂說話!」令狐冲怒道:「我亂說什麼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將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
岳不群向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那裏去?」岳夫人道:「嵩山倒不必去了。既然出來了,也不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心中記著桃谷六仙,卻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增長些閱歷見聞。」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想到梁發師哥甫死,立即如此欣喜,實在甚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那裏去玩的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他長嘆一聲,眼光向岳靈珊望去,知道這是自己臨死時最後的一眼,只盼能從岳靈珊的神色之中,得到一些慰藉,果見她一雙妙目,凝視著自己,眼光中流露出十分焦慮關切之情。令狐冲心中一喜,火光之中,卻見岳靈珊一隻纖纖素手垂在身邊,竟是和一隻男子的手相握,一瞥眼間,看到那男子正是林平之。華山派眾人本來為一眾蒙面客分別脅持,動彈不得,此時蒙面眾人齊向令狐冲進攻,林平之和岳靈珊自然而然的靠在一起,伸手相握。令狐冲胸口一酸,更無鬥志,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
但見那十五名蒙面客各以雙手按住眼睛,手指縫中不住滲出鮮血,有的蹲在地下,有的大聲號叫,更有的在泥濘中滾來滾去。
眾人啟程後,令狐冲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是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走了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僱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冲心下感激,暗思:「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是待我極好。」過不多時,那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將過來,令狐冲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裏只是擔心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想到成不憂被他們撕成四片,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是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次惡夢。這次所以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是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岳不群微笑道:「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如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便不虛此行了。」
岳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什麼憑據?」這一句話,氣得臉也白了。王元霸笑道:「岳老弟,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岳不群強笑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
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中權勢薰天的大豪門一般。
黑夜之中,但見那一十五名蒙面客慢慢逼近。這十五人憚於他適才惡鬥封不平的威勢,誰也不敢搶先發難。令狐冲緩緩轉身,只見這一十五人的三十隻眼睛,在面幕的洞孔中炯炯生光,便如是一對對野獸的眼睛一般。突然之間,他腦海中便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一個念頭:「獨孤九劍之中,有一個招式專破各種暗器,任憑敵人以千箭萬弩射將過來,或是數十人以各種各樣的暗器向我攢射,只須使出這一招式,便能將千百件暗器同時擊落。」此刻危機頃刻便生,只聽得那蒙面老者喝道:「大夥齊上,亂刀分屍!」令狐冲更無餘暇再想,長劍倏出,劍尖顫動,向十五人的眼睛點去。只聽得「啊!」「哎唷!」「啊喲!」慘呼之聲不絕,跟著叮噹、和-圖-書嗆啷、乒乓,各種兵刃紛紛墮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隻眼睛被令狐冲在一瞬之間,以迅捷無倫的手法盡數刺中。他所用劍法本是為擊打多種暗器之用,此刻以之刺人眼目,居然亦收奇效。
令狐冲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自己問他三句話,往往只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裏,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幾個疑難請教。令狐冲唯唯否否,全不置答。其實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只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更是丰神如玉,令狐冲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什麼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盡是在岳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什麼話,自然都是聽而不聞了。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了令狐冲這個年青人的幾個釘子,依著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只是一來念著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十分重視,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冲敬酒。令狐冲酒到杯乾,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極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內功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五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伯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卻是不瞧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眾人之前,大大出個醜。」
除了林平之、岳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乃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那料到竟會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冲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心中都大是訝異:「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祖父平日提起,讚揚備至,前數日和他們眾弟子切磋武功,也確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冲是華山首徒,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
當左飛英等一行人離去時,將火把都隨手拋在地下,一時未熄,但只照得各人下盤明亮,腰圍以上便瞧不清楚,十五個蒙面客的兵刃閃閃生光,一步步向令狐冲逼近。令狐冲適才酣鬥封不平,雖是未耗內力,亦已全身大汗淋漓。他之能夠勝過這位華山派劍宗高手,全仗學過獨孤九劍,在招數上著著佔了先機。此刻這十五個蒙面客手中持的是十五種不同兵刃,所使的自是十五種不同招數,同時向他身上攻來,如何能夠一一拆解?他內力全無,直縱三尺,橫躍半丈,便已無能為力,怎能在這十五名好手的分進合擊之下突圍而出?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的武功學到了這個地步,怎麼還將師父?師娘瞧在眼裏?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是說過麼?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令狐冲不敢答話,祇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祖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原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採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絕不洩漏風太師叔祖的行蹤。令狐冲受人大恩,絕不能背叛於他,我對師父師娘一片忠誠,耿耿之意,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那又算得甚麼?」當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非是膽敢違抗師命,實是心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想這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絲毫不敢有所隱瞞。」
王元霸為人極是爽朗,喪女之痛,隨即克制,哈哈一笑,說道:「岳老弟,你華山派內功,向稱五嶽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著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眾弟子在後相隨,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準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轡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來客店肅客,還不到一個時辰,倉卒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豪闊聲勢。
勞德諾來到床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與他又有甚麼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著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聲走出房去。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冲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https://m•hetubook.com.com「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絕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那裏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冲叩頭道:「弟子該死,只因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旁人吐露這套劍法的來歷,即是以師父之尊,師娘之親,也是不得稟告。」
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舉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道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
他一刺之後,立即從人叢中衝了出去,一手扶住了勞德諾的肩頭,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晃晃,跟著「噹」的一聲響,手中長劍也落在地下。
眼見令狐冲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大碗,給令狐爺倒酒。」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冲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乾,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湧將上來,將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道:「令狐小俠醉了也。喝杯熱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那有這麼容易醉的?令狐老弟,乾了!」又跟他斟了一碗酒。
眼見眾師弟、師妹都是笑逐顏開,將梁發師弟之慘死都丟到了九霄雲外,心下更是不愉,暗道:「今晚在甚麼地方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裏一個人悄悄的走了。難道我竟能隨著大眾,吃林師弟的飯,在林師弟的屋子中睡覺?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首偕老?」
他自誤殺陸大有後,心中深自內疚,而岳靈珊的移情別戀,復令他創上加創,早就不想再在世上度日,這時知道師父派人對自己監視,更是自暴自棄。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床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冲耳朵又好,竟是聽得清清楚楚,那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冲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若是此刻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張嘴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冲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數日後華山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中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乾淨衣衫。令狐冲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有換過,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迷濛。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吧。」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
令狐冲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贏了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冲道:「輸了?明日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裏也沒錢,輸了拿什麼來還?賣老婆麼?賣妹子麼?」令狐冲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將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眾無賴本是一夥,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冲身上招呼。
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奮、仲強各各還了半禮。
一連數日,他便和這這無賴賭錢喝酒,頭幾日手氣不錯,贏了幾兩,第四日上卻是一敗塗地,輸得乾乾淨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冲怒火上衝,只是一碗一碗的叫酒喝,喝得十幾碗,店小二道:「小夥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麼還?」令狐冲道:「欠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冲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麼?」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欠。」令狐冲回顧自身,衣衫襤褸,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這時除了腰間一口長劍外,更無他物,當即將劍解了下來,往桌上一拋,說道:「給我去當舖裏當了。」旁邊一名無賴還想贏他的和-圖-書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冲喝乾了一壺,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將銀子和當票都塞了給他,令狐冲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言,又和眾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
令狐冲此時手足上無半點力氣,比之一個三歲小兒恐怕猶為不如,想要替師父或師娘解穴,卻是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勉強運力數次,每一次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兒便暈了過去,只得坐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這時大雨雖已變小,兀自淅瀝不休,各人身上早已內內外外的淋得濕透。眼見黑夜漸隱,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靈珊等內功較淺之人,只覺朝寒徹骨,難於抵受。岳不群頭頂白霧瀰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都解開了。
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是身材極高,只是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是極高。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伯指點,一定大有進益。」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了一地。
那獨孤九劍的招式,確是當得起「出神入化」四個字的形容,其中擊打千百種暗器的劍招,千點萬點,本有先後之別,但出劍實在太快,便似同時發出一般。這路劍招須得每刺皆中,若是有一刺疏漏了,敵人的暗器便射中了自己。因此上令狐冲刺出三十劍,三十劍便刺中了三十隻眼睛。其實這還是小焉者也,這劍法連萬箭蝗集也點撥得開,要刺中十五個人的眼珠,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了。
眾弟子聽見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這些男女弟子之中,除勞德諾皆是未過三十,聽得長途南下遊覽,自是人人振奮。林平之和岳靈珊更是喜歡。這中間只令狐冲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上福建去作客,不言而喻,自是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之後,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姻。我是個無爺無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他外公金刀無敵王元霸威震中原,師父平日說起來也是好生尊敬。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算甚麼?」
岳不群喝道:「冲兒,將他們挑斷了腳筋,慢慢拷問。」令狐冲應道:「是……是……」俯身去拾長劍,那知適才使這一招時牽動了內力,全身只是發顫,說甚麼也無法抓起長劍,那蒙面老者叫道:「大夥兒右手拾起兵刃,左手拉住同伴腰帶,跟著我去!」十四名蒙面客正在手足無措之際,聽得那老者的呼喝,一齊俯身在地下摸索,不論碰到甚麼兵刃,都隨手拾了起來,也有人摸到兩件而有人一件也摸不到的,各人左手牽住同伴的腰帶,結成一串,跟著那老者七高八低的濺著泥濘而去。華山派眾人除令狐冲外,個個被點中了穴道,動彈不得,而令狐冲又是全身脫力,軟癱在地,眼睜睜瞧著這一十五名蒙面客明明已全無還手之力,卻無法將之留住。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要走出幾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裏玩兒去。他說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岳夫人伸了伸舌頭,道:「從這裏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那有許多盤纏啊。莫不成華山派變成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師娘,明天咱們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母和眾位師哥、師妹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一路慢慢遊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至於盤纏一節……」他頓了頓,說道:「一路上有弟子鏢局的分局,自有他們招呼供應,那倒不必掛懷。」
若在平日,別說幾名只會一兩下三腳貓的青皮無賴,就是武林高手,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但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空有一身武藝,卻是半點也施不出來,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遍體鱗傷。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將眾無賴打得一哄而散m.hetubook.com.com。令狐冲撲地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麼?」正是岳靈珊的聲音。另一人道:「我瞧瞧去。」林平之翻身下馬,扳過令狐冲的身子,驚道:「大師哥,你……你怎麼啦?」令狐冲搖了搖頭,苦笑道:「喝醉了…賭輸了!」林平之將他抱了起來,扶上馬背。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道光臨,在下不曾遠迎,當真是失禮之極。」岳不群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知道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當即雙雙迎出去。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年紀,滿面紅光,頦下一叢白鬚,飄在胸前,精神極是矍鑠,左手嗆啷啷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的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是重了一倍,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一面說,一面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幌,喜歡之情,十分真誠。
到得王家,但見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只見樑上懸著一塊黑漆大匾,寫著「見義勇為」四個金字,卻是河南省的巡撫所贈,原來王元霸不但是武林大豪,和當地官府也頗有交情。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岳不群師徒,自是不在話下,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冲是華山派大弟子,男賓中除岳不群外,便以他居長。眾人見他衣衫襤褸,神情萎靡,心下均是暗暗納罕,只是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個個便是穿得破破爛爛,眾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常,倒是誰也不敢瞧他不起。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妹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說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
洛陽是歷代帝皇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榮,令狐冲識字不多,於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內種種名勝古跡,茫茫然不明其來歷,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到一條小巷之中,只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一摸身邊有幾兩碎銀子,掏將出來,便和他們呼么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便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
令狐冲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王家駒道:「那怎麼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若是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裏麼?」
岳不群臉上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冲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歷?」令狐冲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冲駭然道:「師父,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是如此,為何我命你留了他們下來仔細拷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冲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幌,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遊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個不速之客,可真來得魯莽。」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起。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家裏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令狐冲回到王元霸府中,將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復,岳不群夫婦聽說他是和無賴痞子賭輸了打架,心中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
岳夫人和眾弟子穴道獲解後,有的站直身子,有的舒動筋骨,回思昨晚死裏逃生的情景,當真是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忍不住都是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是放聲哭了出來。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劍術通神,擊敗了這一批強豪,否則實是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冲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身來。
岳不群道:「令狐冲和*圖*書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們的穴道,要大夥兒向你哀求不成?」令狐冲大吃一驚,道:「師……師父,你……你為甚麼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岳不群心中惱怒之極,只道令狐冲故意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衝盪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內力衝聽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大是高手,所使的暗勁極是厲害,而且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清冷淵」等幾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之間竟是衝解不開。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不由得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是有十個人,一百個人對我日夜監視,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懼?」他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是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息。他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是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是和他寸步不離。令狐冲只道他顧念同門之道,照料自己有病之身,豈知第三日晚上,他正在床上合眼養神,卻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這兩句話,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是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應道:「是!」躬身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磕頭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叔父』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豫鄂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是心中不願,但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令狐冲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後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什麼,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岳不群在席上聽了兩句話後,卻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隨令狐冲,只是暗中留神便是。令狐冲大醉後醒來,頭痛欲裂,卻見自己獨睡一房,臥具甚是清潔。他踱出房來,眾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眾弟子切磋武藝。令狐冲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甚麼?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吧!」令狐冲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冲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心中倒無絲毫怨懟之意。眾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乾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今後行止如何聽批示下。各人心中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和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於大師哥劍底,再也無顏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可是昨晚這一戰,雖然終究勝了,卻實在勝得尷尬之至。」
十五蒙面客被刺瞎了眼珠,眼前突然漆黑一團,又是疼痛難當,驚駭之下,只知按住自己眼睛,大聲呼號,若是稍一鎮定,繼續群起而攻,令狐冲非被十五人的兵刃斬成肉醬不可。但任你武功再高,驀然間雙睛被人刺瞎,又如何鎮定得下來?又怎能繼續向敵人進攻?這一十五人便似沒頭蒼蠅一般,亂闖亂走,不知如何是好。令狐冲在千鈞一髮的危機之中,出劍傷人,居然一擊成功,但看到這十五人的慘狀,心下卻不禁又是害怕,又是惻然而生憐憫之情。
只見岳靈珊上身穿著一件絲綢薄棉襖,下面是翠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更增嬌艷,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冲在記憶之中,往日只有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他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時將那幾句話忍住不說。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極是忸怩不安,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換了。」令狐冲道:「多謝,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吧。」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將長袍拿回父親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