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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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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

第三十五回 金刀王家

令狐冲見這綠竹翁身子略形佝僂,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髮,大手大腳,精神卻是十分矍鑠,當下躬身行禮,道:「晚輩令狐冲,拜見前輩。」綠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過痴長幾歲,不用多禮,請進來,請進來。」令狐冲隨著他走進小舍,只見桌椅几榻,無一非竹所製,牆上懸著一幅墨竹,筆勢縱橫,墨跡淋漓,頗有森森之意。桌上放著一具瑤琴,一管洞簫,倒似是一位文人墨客的書房,那裏像是一個老篾匠的居室。綠竹翁從一陶茶壺中倒出一碗碧綠清茶,道:「請用茶。」令狐冲雙手接過,躬身謝了。綠竹翁道:「小朋友,這部曲譜,不知你從何處傳來?是否可以見告?」
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住客,我們王家說什麼也不敢得罪。但你負人所託,將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冲道:「你祖孫三代,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可是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岳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甚麼?」令狐冲氣極反笑,道:「你既說辟邪劍譜,便當它是辟邪劍譜好了。但願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號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
令狐冲冷笑道:「是你不會吹,未見得別人也不會吹奏!」易師爺點頭道:「那也說得是,不過世上如果當真有人能吹奏這樣的調子,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除非是……除非是東城……」王元霸打斷他話頭,道:「你說這不是尋常的簫譜了?其中有些調子,根本無法在簫中吹奏出來?」易師爺點頭道:「是啊!大非尋常,大非尋常,晚生是決計吹不出的。除非是東城……」岳夫人道:「東城有那一位名師高手,能夠吹這曲譜?」易師爺道:「這個……晚生可也不能擔保,只是……只是東城的綠竹翁,他也會撫琴,又會吹簫,或許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簫,可比晚生要高明得多,實在是高明得太多,不能同日而語。」
眾人剛踏進巷子,便聽見琴韻丁冬,有人正在撫琴,小巷中一片清涼寧靜,和外面的洛陽城宛然是兩個世界。岳夫人低聲道:「這位綠竹翁好會享清福啊!」便在此時,錚的一聲,一根琴絃忽爾斷絕,琴聲也便止歇,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佳客遠來,枉顧蝸居,不知有何見教。」易師爺道:「竹翁,有一本奇怪的琴譜簫譜,要請你老人家的法眼鑒定鑒定。」
令狐冲初時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致是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簫譜,非來向我賠罪不可。」只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又想:「我內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過了良久,只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冲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逕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令狐冲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只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絕對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荒郊合奏,如何為大嵩陽手費彬所殺,二人臨死時如何委託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
岳夫人道:「此事終須問個水落石出,冲兒是我們弟子,平之也是我們弟子,我們不能有偏袒,到底誰是誰非,不妨去請那綠竹翁評評這個道理。」她不便說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爭執,而對爭端的一造換作了林平之。岳不群道:「是啊,易師爺,煩你派人用轎子去接了這位綠竹翁來如何?」
令狐冲冷笑道:「既是不足為奇,那麼請教王老爺子。這兩部曲譜中所記的劍法,是怎麼一副樣子。」王元霸道:「這個……唉,我女婿既已逝世,這曲譜中的秘奧,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無第二人知道了。」原來王元霸不但武功卓絕,刀法精奇,而且說話處世,也是十分狠辣,這一句話兜了轉來,又咬定令狐冲是盜竊了辟邪劍譜的訣竅。
王元霸親耳聽了琴韻簫聲,知道更無虛假,當即將這曲譜交還給令狐冲,說道:「得罪了!」令狐冲冷笑一聲,待要說幾句譏刺的言語,岳夫人向他搖了搖頭,令狐冲便忍住不說。王元霸祖孫五人面目無光,首先離去。岳不群等跟著也去。令狐冲卻捧著曲譜,呆呆的站著。岳夫人道:「冲兒,你不回去嗎?」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會便回去。」岳夫人道:「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剛脫過臼,不可用力。」令狐冲應和-圖-書道:「是。」
王元霸道:「令狐賢弟,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衝著你師父的面子,咱們還能追究麼?這件事,大家此後誰也別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著下坐走向令狐冲,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冲退後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冲可不受你買好。」
綠竹翁道:「有簫譜要我鑒定,嘿嘿,可太瞧得起篾匠啦。」易師爺還未答話,王家駒搶著朗音說道:「金刀王家王老爺子過訪。」他抬了爺爺的招牌出來,料想爺爺是洛陽城中響噹噹的腳色,一個老蔑匠非立即出來迎接不可。那知綠竹翁冷笑道:「哼,金刀銀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爛鐵刀有用。老篾匠不去拜訪王老爺,王老爺也不用來拜訪老篾匠。」王家駒大怒,大聲道:「爺爺,這老蔑匠是個不明事理的渾人,見他作甚?咱們不如回家去吧!」岳夫人道:「既然來了,請綠竹翁瞧瞧這部琴譜簫譜,卻也不妨。」王元霸「嘿」了一聲,易師爺便接過曲譜,走入了綠竹叢中。
王氏兄弟面面相覷,沒料到他乾淨爽快,一句話就將門封住了。王家駒咳嗽一聲,另找話頭道:「令狐兄,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新學來的吧?」
王元霸道:「這部書中,是否大有可疑之處?是否與尋常簫譜大不相向?」易師爺翻回到簫譜的首頁,道:「東翁請看,此處宮調,突轉變徵,實在大違樂理,而且簫上也吹不出來。這裏忽然又轉為角調,再轉羽調,那也是從所未見的曲調,洞簫之中,無論如何奏不出這等曲子的。」
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冲右臂,跟著一抓一扭,將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拉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冲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將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的掏了出來。突然之間,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我不過隨口問問,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干。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眾所知聞,突然之間,林姑丈逝世,他隨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冲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
岳夫人既是出口,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帶同兒孫,和岳不群夫婦以及華山派中的幾名弟子,同赴東城。易師爺在前領路,經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盡頭,好大一片綠竹叢,迎風搖曳,雅緻天然。
易師爺道:「這個老人家脾氣古怪得緊,別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願過問的,便是上門磕頭,也休想得他理睬,但若是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開。」岳夫人點頭道:「這倒是我輩中人了,想來這位綠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輩了。師哥,咱們可孤陋寡聞得緊。」王元霸笑道:「那綠竹翁是個篾匠,只會編竹席,打篾席,那裏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彈得好琴,吹得好簫,又會畫竹,很有人出錢來買他的畫兒,所以地方上對他頗為看重。」岳夫人道:「如此人物,來到洛陽可不能不見。王老爺子,便請勞動你的大駕,咱們同去拜訪一下這位風雅的蔑匠如何?」
令狐冲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幹麼?」王家駿、家駒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冲腰間衣服,將他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冲罵道:「金刀王家還自誇是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人,當真是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令狐冲滿口是血。令狐冲極是倔強,仍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面花廳之中。
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冲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會將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非心虛,又何必如此諸多推搪?」令狐冲心想:「我若是容你們搜查身子,只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冲理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的身子。」當下緩緩搖頭,道:「憑你二位,只怕還不配搜查我令狐冲!」
只聽綠竹翁道:「好,你放下吧!」易師爺道:「請問竹翁,這真的是曲譜,還是甚麼武功秘訣,故意寫成了曲譜模樣?」綠竹翁道:「武功秘訣?虧你想得出!這當然是琴譜了!嗯。」只聽得琴聲響起,幽雅動聽。令狐冲聽了片刻,記得這正是當日劉正風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心下不禁淒然。
王仲強道:「那劍譜呢?」易師爺道:「劍譜?啊,綠竹翁要留著,說是要仔細推敲。」王仲強道:「你快去拿回來,這是珍貴無比的劍譜,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搶奪,如何能留在不相干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人的手中?」易師爺應道:「是!」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眾人都感奇怪。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吧!」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只聽得一個女子應了一聲,聲音也不如何蒼老。綠竹翁道:「姑姑請看,這部琴譜簫譜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聲,琴音響起,調了調絃,停了一會,似是在將斷了的琴絃換去,又調了調絃,便奏了起來。初時所奏和綠竹翁相同,到後來越轉越高,那琴韻竟然履險如夷,舉重若輕,毫不費力的便轉了上去。令狐冲心喜下便狂,依稀是那天晚上傾聽劉正風奏琴的情景。
王家駿、王家駒忙不迭的揭開那本冊子,只見第一頁上寫著「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氏兄弟只是粗通文墨,這六個字若是楷書,倒也認得,一書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遇十頁,但見一個個的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瑤琴之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是更無懷疑,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簫之譜,急奔出房。王家駒在令狐冲腰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這一曲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敦厚,令狐冲雖然不明樂理,但覺這位婆婆所奏,和劉正風所奏的,曲調雖同,曲趣卻是大有差別,這婆婆所奏的曲調和平中正,令人聽著,只覺音樂之美,卻無熱血如沸的興奮。奏了良久,琴韻漸緩,似乎那樂音在不住遠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數十丈之遙,又走到數里之外,終於細微不可再聞。這一曲不是奏完了,而是遠得再也無法聽見。
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是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傷了感情,卻沒什麼好看。」兩兄弟一面說,一面逼將過來。王家駒挺起胸膛,直挺過去,令狐冲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喲,你打人麼?」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生怕令狐冲學會辟邪劍譜後,當真劍法了得,自己兄弟非其之敵,是以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是連上了十成力道。
只見岳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冲兀自在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骯髒的人家!」岳不群臉一沉,喝道:「冲兒,住口!」令狐冲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雙眼向著王元霸瞪目而視。王元霸手中拿著那部琴簫曲譜,說道:「令狐賢弟,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令狐冲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岳不群斥道:「冲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稟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什麼規矩?」令狐冲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後,全身無力,這兩個小子如何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之道麼?」
令狐冲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這部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便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那裏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雅擅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同撰寫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化為塵土。」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之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不負撰作此曲者之託,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按著令狐冲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只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什麼「金刀王家」什麼王氏兄弟,他可半點也沒放在心中,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莊容說道:「令狐冲生平從未見過什麼辟邪劍法。福州林總鏢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話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冲若有欺騙隱瞞之事,罪該萬死,不容於天地之間。」說著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那易師爺是個瘦瘦小小,五十來歲的漢子,頦下留著一部稀稀疏疏的鬍子,衣履甚是整潔。王元霸道:「易師爺,請你瞧瞧,這是不是尋常的琴譜簫譜?」易師爺打開琴譜來看了幾頁,搖頭道:「這個,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那簫譜時,臉上登時一亮,口中低聲哼了起來,左手兩根手m.hetubook.com•com指不住在桌上輕輕打著節拍。哼了一會,如又搖頭,道:「不對,不對!」跟著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間,聲音拔高,忽又變啞,皺起了眉頭,道:「世上絕無此事,這個……這個……晚生實在難以明白。」
只聽綠竹翁朗聲道:「易師爺,這確是琴譜簫譜,我姑姑適才吹奏過了,你拿回去吧!」易師爺道:「是!」走入竹叢之中,雙手捧著那部曲譜出來。綠竹翁又道:「這曲譜中所記樂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會吹奏,千萬不得痴心妄想的硬學,否則於你無益有損。」易師爺道:「是!」將曲譜交了給王元霸。
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卻是個能言善辯之士,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招法通神,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什麼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示人以不解。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一些,堂堂一名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何人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吧!」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隨口發了一個誓,便能遮掩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冲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我兄弟斗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裏裏外外的大搜一陣。」令狐冲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冲是小賊辦麼?」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身上並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令狐冲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岳師妹來,好讓他二人作了個證人。」
王家駿這一次乃是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冲。王伯奮、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冲神情傲慢,漸漸的氣往上衝,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冲道:「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只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令狐冲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冲道:「不錯。」王家駿道:「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
令狐冲一聽,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向後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冲聽他信口誣衊,只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並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令狐冲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冲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
令狐冲百無聊賴,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說道:「我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上了。」便在這時,只聽得窗外有人說道:「兄弟,你和令狐兄在說些什麼?」門帷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將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適才我聽得岳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只是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當真是劍術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最後哈哈一笑,笑得頗為輕浮,顯然是對岳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著也是哈哈一笑,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冲也不動怒,嘻嘻一笑,抱住了自己右膝,輕輕的搖幌,竟是半點也沒將王氏兄弟瞧在眼裏。
從竹叢之中,綠竹翁的聲音又傳了出來:「這位朋友,為何哭泣?」令狐冲道:「晚輩自傷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兩位前輩之死,不禁失態,打擾老先生了。」說著轉身便行。綠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幾句話請教,請進來談談如何?」令狐冲適才聽他對王元霸說話時語氣十分傲慢無禮,不料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居然這等客氣,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便道:「不敢,前輩有何垂詢,晚輩自當奉告。」當下緩步走進竹林之中。一條小徑在竹林中轉了好幾個彎,才見前面有五間小舍,左二右三,均是以粗竹子架成。只見一個老翁從右邊小舍中走將出來,笑道:「小朋友,請進來喝茶。」
王伯奮在旁一直靜聽不語,此刻忽然插口道:「爹,鄭州八卦刀的一部四門六合刀法,不也是記在一部曲譜之中麼?」王元霸一和_圖_書怔,隨即會意,知道兒子是在信口開河,鄭州八卦刀的掌門人莫星,與洛陽金刀王家是數代的姻親,他八卦刀門中可並無甚麼四門六合刀法,但料想華山派只是專研劍法,別派中有沒有這樣一種刀法,岳不群縱然再博,也未必盡曉,當即點頭道:「不錯,不錯,幾年前莫親家還提起過這件事。曲譜中記以刀法劍法,那是常有之事,一點也不足為奇。」
王元霸道:「既非尋常的簫譜,這中間當然是大有文章了。」
令狐冲內心深處,對「金刀王家」實在頗有反感,這幾日心中不快,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說道:「對付幾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著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已然後悔,正想致歉,王家駒已然將臉沉了下來自道:「令狐兄,你這是什麼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用馬鞭子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令狐冲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是有氣,大聲道:「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
令狐冲又想:「劉正風師叔和曲長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長老,兩人一正一邪,勢如水火,但論到音韻,卻是心意相通,結成知交,終於共同創了這曲神妙絕倫的『笑傲江湖』出來。他二人攜手同死之時,顯是心中絕無遺憾,遠勝於我孤零零的在這世上,為師父所疑,為師妹所棄,而一個敬我愛我的師弟,卻又為我親手所殺。」想到陸大有的慘死,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那本曲譜之上,更是忍不住哽咽出聲。
王元霸、岳不群等一干人都全然不懂音樂,但心隨韻轉,不知不覺之間,全心都沉浸在琴音之中,似乎給那琴音帶得極遠極遠,當那聲音止歇之時,卻有一二下極低極細的簫聲,在琴音之旁響了起來。這簫聲迴旋婉轉,漸漸行近,恰如春日蛺蝶,在花間蹁躚起舞,極盡賞心悅目之致。王家駿、王家駒、岳靈珊等幾個年青人忍不住便要手舞足蹈起來。這簫聲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雖是極低極細,每個音節仍是清晰可聞,絲毫不亂。如此吹簫良久,突然間簫聲中猶如繁花齊放,千紅萬紫,花團錦簇,更隔著間關鳥語,彼鳴我和,一枝簫中竟漸吹出了種種不同的聲音,漸漸的百鳥離去,百花凋謝,似是春殘花落,但聞雨聲蕭蕭,一片淒涼肅殺之象,跟著朔風怒號,大雪飄落,大地上一片沉寂,簫聲也即歇止。
彈不多久,突然間琴音高了上去,越響越高,聲音尖銳之極,再高了幾個音,錚的一聲,琴絃又斷了一根。綠竹翁「咦」的一聲,道:「這琴譜好生古怪,令人難以明白。」王元霸祖孫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有得色。只聽綠竹翁道:「我試試這簫譜。」跟著簫聲便從綠竹叢中傳了出來,初時悠揚動聽,情致纏綿,但低到某處時,縮聲便愈轉愈低,幾不可聞,再吹幾個音,簫聲便即啞了,波波波的十分雖聽。綠竹翁嘆了口氣,道:「易老弟,你是會吹簫的,這樣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來?這琴譜、簫譜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卻在故弄玄虛,與人開個玩笑。你且回去,讓我仔細推敲推敲。」易師爺道:「是。」從綠竹叢中退了出來。
令狐冲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絃琴的琴譜,洞簫的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是辟邪劍法的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岳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岳夫人請看。」將曲譜遞了過去。岳夫人翻了幾頁,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府上可有甚麼人會奏琴吹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王元霸心下有些猶豫,只怕這真是琴譜簫譜,這個人可丟得夠瞧的,王家駒卻是個毛包,大聲道:「爺爺,咱們帳房裏的易師爺他會吹簫,去叫他來瞧瞧,也就是了。這明明是辟邪劍譜,怎麼會是琴譜簫譜?」王元霸道:「武林之中,武學秘笈的種類極多,有人為了守秘,怕人偷窺,故意將武功圖譜寫成曲譜模樣,那也是有的。這並不足為奇。」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位師爺會得吹簫,那麼這是劍譜還是簫譜,請他來一看便知。」王元霸無奈,只得命王家駒去請易師爺來。
令狐冲大吃一驚,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心下一片雪亮:「師父師娘和眾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何緣故。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是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師叔祖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術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風太師叔祖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只我一人在和圖書側,人人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覬覦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並不希奇,只是師父師母一手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朝夕與共,情若兄妹,我令狐冲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是將人瞧得小了!」
令狐冲臨敵應變的經驗極是豐富,一見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後著,給對方刁住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內力全失之後,雖是照舊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道,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中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才覺得徹骨之痛。
那簫聲停頓良久,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直是難以相信七根絃琴和一根竹管之中,竟能奏出如許複雜的音樂來。岳夫人嘆了一口氣,衷心讚佩,道:「佩服,佩服!冲兒,這是什麼曲子?」令狐冲道:「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這位婆婆神乎其技,難得是簫琴盡皆精通。」岳夫人道:「這曲子譜得固然奇妙,但也須有這位婆婆那樣的琴簫絕技,才奏得出來。如此美妙的音樂,想來你也是生平首次聽見。」令狐冲道:「不!弟子當日所聞,卻比今日更為精采。」岳夫人道:「豈有此理!難道世上更有比這位婆婆撫琴吹簫還要高明之人?」令狐冲道:「比這位婆婆更加高明,倒是不見得。只不過弟子聽到的,是兩個人琴簫合奏,一人撫琴,一人吹簫,奏的便是這『笑傲江湖之曲』……」他一句話未說完,綠竹叢中傳出錚錚錚三響琴音,那婆婆的語音極低極低,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得她說:「琴簫合奏,世上那裏去找這一個人去?」
令狐冲若要辯白,原可說明「笑傲江湖」一曲的來歷,但這一洩露了根底,未免牽涉重大,不得不說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殺死大嵩陽手費彬,師父知道此曲與魔教長老曲洋有關,勢必將之毀去,那麼自己受人之託,便不能忠人之事了,便道:「這位易師爺說這,東城有一位綠竹翁精於音律,何不拿這曲譜去請他品評一番。」王元霸搖頭道:「這綠竹翁為人古怪之極,瘋瘋癲癲的,對誰都是愛理不理。這種人說話,怎能信得?」
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甚麼好?」令狐冲道:「我令狐冲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去到岳夫人面前,道:「師娘,我……我的手臂……」他不用多說,岳夫人已知其意,嘆了一口氣,將他左臂和右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令狐冲雙臂只是關節脫臼,並不是骨骼折斷,凡是學過擒拿短打之人,必會接骨,因此岳夫人替他接上關節,那是毫不費力。
他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王家駒甚為得意道:「我一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歸原主,你將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冲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麼辟邪劍譜。林總鏢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若是有甚麼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隨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隱秘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不忍劍譜就此湮沒,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那知道……那知道……嘿嘿!」王家駒道:「那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據為己有。」令狐冲越聽越是惱怒,本來不欲多辯,只是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說道:「林總鏢頭倘若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於當世了,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
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口問你?」其實林平之從未向王氏兄弟提及過辟邪劍譜之事,王家駒這麼說,可教令狐冲心中對林平之又多了一層芥蒂。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勞駕去叫他來吧。」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是擔當不起。我兄弟只是心懷好奇,這麼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令狐冲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吧!」
一行人去後,小巷中靜悄悄地一無聲息,偶然間風動竹葉,發出沙沙之聲。令狐冲看到手中那部曲譜,想起當日深夜劉正風和曲洋琴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創了這部神妙的曲譜出來。綠竹叢中這位婆婆雖能撫琴吹簫,曲盡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別吹奏,那綠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這琴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從此便音斷響絕,更無第二次得聞了。
綠竹翁卻不便接,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概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令狐冲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道:「原來是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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