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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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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孤山梅莊

第四十八回 孤山梅莊

向問天哈哈大笑,說道:「普天之下,與向某稱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記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寵若驚之至。」依照武林中慣例,二人結義為兄弟,至少也當撮土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但他二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經此一戰,都覺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磕頭結拜的繁文褥節,誰都不放在眼裏,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嗎,那是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穿過一道迴廊後,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二鍋頭的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是難得。」他一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一酸。
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闊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只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冲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正是一個姓丁,一個姓施,歸隱梅莊之前原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的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種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是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亦是人情之常。丁堅和施令威二人聽得向問天居然提及他二人二十餘年前的所作生平最得意之事,不由得臉上露出喜色。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來。令狐冲一見,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二人目光如電,太陽穴高高鼓起,步履穩重,直是兩位內功淵深的武學大匠氣象,卻如何在這裏幹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令狐冲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冲當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見過,知道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那日劉正風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達曾持此旗來加以阻止。這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師長弟子,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
向問天自幼便是獨往獨來,便如天馬行空一般,這次認了一個兄弟,心下甚是喜歡,說道:「可惜這裏沒有好酒,否則咱們一口氣喝他媽的幾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頭早已饞得發癢,哥哥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問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還沒遠去,咱們只好在這谷底熬上幾日。兄弟,適才那武當山的牛鼻子以內力攻你,我以內力相助,將那牛鼻子的內力怎樣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將那道人的內力都引入了地下。」向問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錯,不錯。兄弟的悟心真好。我這門功夫,是自己無意中想出來的,武林中無人得知,我給取個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這名字倒也奇怪。」向問天道:「這門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見大巫,所以只好稱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將對方的內力導入地下,使之不能為害自己,於自己可半點也沒好處。再者,這功夫只有當對方相攻之時方能使用,卻不能拿來攻敵傷人,對方當時但覺真氣內力源源外洩,不免大驚失色,過不多時,便即復元。我料到他們必定去而復回,因那武當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復,便知我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個唬人的玩意見,其實不足為懼。你哥哥素來不喜搞這些騙人的技倆,所以從來沒有用過。」
要知令狐冲沒讀過多少書,什麼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他生性十分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實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逕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丹青生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了令狐冲,大叫道:「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www.hetubook.com.com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未。」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這人其實年紀雖是瞧不出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要知向問天雖替令狐冲施了易容之術,將他面貌扮得甚是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若是強加化裝,反易露出馬腳,他當即接口道:「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師叔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提了起來,正要敲將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頭低聲說道:「一切聽我安排。」令狐冲點了點頭,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難道所住的竟是一位當世名醫麼?」只聽得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
鬥了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為飢餓,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蘚,一無所有,兩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閉目養神。令狐冲疲累已極,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隻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的手裏,說道:「你忘了我麼?」令狐冲大聲道:「沒有忘,沒有忘!你……你到那裏去了?」他只說了這句話,便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他叫道:「你別去!我有很多話跟你說。」眼前只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向問天笑嘻嘻的道:「夢見了情人麼?要說很多很多的話?」
魔教中那名黃帶長老嘶聲說道:「向右使已和吸……吸星老怪勾結,咱們回去稟告教主,再行定奪。」魔教人眾答應了一聲,一齊轉身,一百多人中登時散去了一半。其餘正教中人低聲商議了一會,便有人陸陸續續的散去,到得後來,只剩下寥寥十餘人。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向右使,令狐冲,你們和吸星老怪勾結,墮入萬劫不復之境,此後武林朋友對付爾等,更不必考慮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們自作自受,事到臨頭,可別後悔。」向問天笑道:「姓向的做事,幾時後悔過了?你們數百人圍攻我等二人,難道便是正當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
令狐冲道:「晚輩得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是感激無比,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你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一番美意,風兄弟你不用推辭了。」丹青生道:「對,對!」他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令狐冲將杯中酒乾了,辨味多時,道:「這酒另有一個怪處,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風味。」
令狐冲心下隱隱覺得不安,猜想向問天此旗定是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他自稱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圖謀?只是自己答應過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說:「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話便不說下去,意思卻甚是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見。」只是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家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的名字?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一笑,將五嶽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也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冲心道:「你說『左師侄』?居然冒充是左盟主的師叔。當真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繼續說道:「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兩位家人「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色便和緩了下來。一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向問天又是一笑,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記憶猶新。」
如此不住向下沉落,有時山壁上既無樹木,又無凸出的石塊,絕無www•hetubook•com.com可容手足之處,向問天便即行險,貼在山壁之上,徑自向下滑溜,一溜十餘丈,越滑越快,但只須稍有可資借力之處,他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延緩下溜之勢。令狐冲只瞧得驚心動魄,但覺得如此滑下深谷,其兇險之處,實不下於適才的激鬥,但他向來大膽,心想這等平生罕歷之奇,險固極險,若非遇上向問天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難逢,是以當向問天雙足踏上谷底時,他反覺微微失望,恨不得這山谷更深數百丈才好,抬頭往上一望,只見谷口盡是白雲,那石樑已成了極細的一條黑影。
向問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會。」這一去竟是一個多時辰。令狐冲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鍊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一包包都是華貴的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是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冲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一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數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問天便僱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問天流水般花錢,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到得江蘇境內,過了長江後,運河兩岸市肆繁榮,向問天所買的衣飾越來越是華貴,令狐冲也不多問,一切聽由他安排。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事趣事。此人博聞強記,當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無人不知,甚至連華山派中勞德諾、施戴子這些第二輩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說得出每個人的出身來歷,武功強弱。只把令狐冲聽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次日清良,兩人逕向東行,到得一處市鎮之上,向問天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銀舖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一大罈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飲了半罈,飯也不吃了,一個伏案睡去,一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一笑,回想當日涼亭與石樑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令狐冲忙道:「簡直是半點胃口也沒有。」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的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處,髮子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一陣搓揉,滿頭花白頭髮脫得乾乾淨淨,變成了一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冲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再難辨認。
丁堅「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冲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只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華山派前輩人物中是否有個風清揚,他也不大清楚,至於風清揚的劍法如何,他更加不知了。他向施令威望去,施令威點了點頭。丁堅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冲」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人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隻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會,道:「你懂得畫?會使劍?」他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令狐冲見他左手所持酒杯乃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柚識稜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
群豪聽到「吸星妖法」四字,有不少人臉上便即變色,倒是一些年紀輕輕之人並不如何駭怕,看來這些人所以不怕,倒不是膽大,而是根本不知「吸星妖法」有何可怕之處。向問天哈哈一笑,說道:「不錯,這是吸星大法,那一位有興緻的便上來試試。」
次晨醒來,向問天道:「兄弟,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小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怕沒什麼鮮味。我猜你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向問天道:「你可知這些狗娘養的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輩正要請教。」向問天道:「什麼晚輩、長輩、先生學生的,教人聽了好不耐煩。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乾乾脆脆,你和_圖_書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這個晚輩卻是不敢。」向問天大怒,喝道:「好,你見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過我性命,老子這條命在與不在,那是稀鬆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們先來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執意如此,小弟自當從命。」心下尋思:「我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結交為友,多交一個向問天又有何妨?再說這人表現灑脫,真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我令狐冲本來就喜歡這等人物。」當即俯身下拜,說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禮。」
向問天哼的一聲,道:「他七百零九人鬥的不是我一個,而是鬥咱們兩個。若不是你出手相助,這會兒向問天早就給他們斬成了肉醬。此仇不報,何以為人?」他轉頭瞪著令狐冲,道:「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卻是旁門妖邪,咱們門道不同。你於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幹這個,不幹那個,卻是萬萬不能。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殺不可。」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冲道:「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向問天搶著道:「這一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令狐冲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說自己是恩師的師叔。令狐冲雖然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卻是絲毫不露。
向問天側耳傾聽,察知來追之敵確已遠去,低聲說道:「這群人必定去而復回。向問天逃一次是逃,逃兩次也是逃,咱們索性便躲上一躲。兄弟,你伏在我背上。」令狐冲見他神情鄭重,當下也不多問原由,便伏在他的背上。向問天彎下腰來,左足慢慢伸落,竟是向深谷中爬去。令狐冲心頭微微一驚,只見向問天鐵鍊一揮,捲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樹,先試了試那樹甚是堅牢,吃得住兩人的體重,這才輕輕向下縱落,兩人身子懸在半空。向問天晃了幾晃,找到踏腳之所,當即手腕迴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那鐵鍊自樹幹上滑落,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向問天雙手在筆直的山壁上一按,稍稍定了一定,那鐵鍊已捲向腳底一塊凸出的大石,兩人身子便又向下沉了丈餘。
丹青生附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一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只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罈,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葡萄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冲微笑道:「這種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酒。」將屋角落中一隻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然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的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往上一拔,登時滿室酒香。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甘冽的酒氣,不禁有些醺醺之意。丹青生揮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別醉倒了你。」將三隻酒杯並排放了,拍起酒桶,便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紅如血,酒高於杯緣,卻不溢出半點。向問天心中喝一聲采:「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冲的臉色,瞧他嗜酒之後的神情。令狐冲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心下惴惴:「難道這位酒中大行家竟以為我這桶酒平平無奇麼?」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月,知他雖是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不擅長,這時忽然讚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只見那畫中繪的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偉,令狐冲雖不懂畫,卻也知乃是一幅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冲道:「童兄,我看了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八個字之中,倒似是包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原來他看了這八個字的筆法和那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不由自主的便想到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一種劍法,只覺筆路劍意,極有類似之處。當日他為了邀鬥田伯光,將石壁上的種種武功看得極熟,m.hetubook.com.com此刻一見圖畫,便有似曾相識之感。
舟行非是一日,這一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和令狐冲又改從陸行,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冲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有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向問天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那地方和外邊湖水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繫在湖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向問天咳嗽一聲,道:「風兄弟,原來你懂得書畫。」令狐冲道:「我什麼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先生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出醜了。」剛說了這句話,忽聽得一人大聲說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來?這人在那裏?他……他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這人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的童爺和華山派的風爺。這位是梅莊四主人丹青先生。四莊主,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丹青筆畫,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的劍術。」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繫在雙手上的鐵鍊,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個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天王老子向問天。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一株毛桃,桃子雖是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採來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一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冲負於背上,一口氣騰越而上。峭壁外一條鳥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然景物荒涼,卻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了。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不逃,從不騙人,今日為了小弟,卻是兩者都破了戒。」向問天嘿嘿一笑,道:「從來不騙人卻是未必,只是像武當派松紋道人這種小腳色,你哥哥可還真不屑騙他。」他頓了一頓,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說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騙你一騙。」兩人相對大笑,只怕給上面的敵人聽見,聲音雖然不響,卻是笑得甚為歡暢。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冲跟了進去。走過一個大天井,那天井左右各植兩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則進內稟報。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乃是僕役,不能請他也坐,當下說道:「風兄弟,你瞧這一幅畫,寥寥數筆,力道可厲害著呢。」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走到那幅懸在廳中的大中堂之前。
丁堅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是廣博得很。」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是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八方風雨』施三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當我聽得左師侄說道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雖然歸隱已久,但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肯,但若能見到『一字電劍』和『八方風雨』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左師侄說道,倘若是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名頭太響,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哈哈,哈哈。」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亦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面目雖是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不是平常人物,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令狐冲滿臉通紅,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說了什麼夢話給向問天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你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你一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你一條命不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定可治好你的傷。」令狐冲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因無可奈何,只好淡然處之和_圖_書,但古往今來,除非決意自盡,否則只要有一線生機,任何人都會竭力掙扎。他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祖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份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一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兄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主人丹青先生說道:那日他大醉之後繪此一畫,無意中將他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風兄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丹青先生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丹青先生。」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向問天道:「那還不容易?找到了頭子一問,小腳色都問出來了。這六百七十人之中,我現在記得的有五百卅二人,其餘一百多人,總打聽得出。」令狐冲心下駭然:「他在涼亭中似是漫不在乎,卻將眾仇敵認得清清楚楚。此人不但武功過人,機智絕倫,記心之強,也是世所罕有。」說道:「向先生,三年之中殺這許多人,那不是太殘忍了麼?他們七百多人鬥你一個,終究奈何你不得,反而傷折了數十人。你大名播於天下,這當兒早耳傳武林,天王老子的名頭半點也不受損傷。這些人嘛,我看卻也不用理會了。」
令狐冲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麼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你問的是……」令狐冲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長安城中喝過一次,雖是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的酸味。據酒莊中的老師傅言道,那是運來之時沿途巔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酒,多搬動一次,便減色一次,想從吐魯番到杭州,不知有幾萬里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是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冲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一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你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的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你非聽不可。」
令狐冲哈哈一笑,說道:「向先生,晚輩適逢其會,和先生聯手,跟正教魔教雙方群豪周旋一場,居然得能不死,實是僥天之倖。向先生說什麼救命不救命,當真……咳咳,當真是……」向問天接口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輩可不敢說向先生胡說八道,但若說晚輩有救命之功,卻是大大的不對了。」向問天道:「姓向的說過了的話,從來不改口。我說你於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執,當下笑了笑,便不再辯。
令狐冲道:「向先生……」向問天伸出手來,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令狐冲隨即醒悟,知道追敵果然去而復來,極目望去,看不到石樑上有何人影。向問天放開了手,將耳朵貼在山壁之上傾聽,過了好一會,才微笑道:「死屍們走光了。」令狐冲奇道:「死屍?」向問天道:「不錯,三年之內,這六百七十八人都將成為死屍。哼,天王老子向問天從來只有追人,不給人追,這一次迫得老子破了例,我不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向問天還顏面何在?正教魔教中圍在涼亭外的,一共七百零九人,咱們殺了三十一人,還剩下六百七十八人。」令狐冲道:「六百七十八人?你怎能記得清楚?三年之內,又怎殺得了這許多人?」
這時一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是陰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向問天道:「咱們去見一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過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麼信不過的?哥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活馬醫,本來是沒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是理所當然。」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那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兔崽子,山谷裏卻是一個也不見。」令狐冲見他這副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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