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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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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

黑白子是個善變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說出,好教人癢難心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向問天抬起頭來,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四弟,那張旭雖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那三句詩,是杜甫『飲中八仙歌』的。此人又是『飲中八仙』之一,你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當年他酒酣筆落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時說道:『喜怒窘窮,憂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一揮,不亦快哉。」他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隨:「喂,你打開來再給我瞧瞧。」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翻著一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叫人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你說,這位風兄弟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那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令狐冲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冲道:「當地所生葡萄雖佳,卻不免有些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令狐冲道:「這種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然暑氣大減,但善於品味之人,仍舊可以察覺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御廚了。」令狐冲問道:「什麼御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塌了這十罈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御廚抓了來生火蒸酒。」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令狐冲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這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所用筆法,便如是華山思過崖後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劍法。這路劍法自是甚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劍路,應付當亦不難。」當即躬身說道:「四莊主,請你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長劍一起,一劍便向他肩頭刺去。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除了一張石几,兩隻軟椅之外,空盪盪地一無所有,石几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一盒黑子,一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設一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但這一字電劍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是長劍連削,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冲神馳目眩之餘,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不料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當下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其時丁堅一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冲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一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一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個個都是高手,不約而同的叫道:「小心!」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手,待要擲出擊打令狐冲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一,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心中只一遲疑,丁堅的手腕已橫過了空中這二尺六七寸的距離,向劍鋒上直削過去。
向問天微微一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一幅書法如何?」將另一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一幅筆走龍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寶貝來了!」這一下呼叫聲音響極,牆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吃了一驚。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立即踏上兩步。令狐冲跟著一劍刺出,這一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刺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橫劍一格,想要擋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自己右脅下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實是無可挽救,這一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一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喝一聲:「好劍法!」毫不停留又撲了上來,這時連人帶劍,向令狐冲疾刺,勢道甚是威猛。
黑白子善於奕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確是無人勝得這位風兄的劍法,咱們又輸什麼賭注hetubook.com.com?」向問天道:「我早已說過,咱們來到梅莊,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倖得勝,咱們轉身便走,甚麼賭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兄是求揚名來了。一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一字漏洩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是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無半分異味,再加一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讚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製得好。你呢?」他向著向問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擋,搭擋得好。」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冲,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極是凌厲,對方若是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令狐冲應道:「是!」長劍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倘若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冲頭頂,對方長劍的劍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劍的五根手指,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白色的光圈。
這一劍歪歪斜斜,似是全無力氣,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之中,根本無這樣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麼?」要知他腹笥甚廣,於各家各派劍招的奧妙所在,可說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冲是華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一劍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渾不是這麼一回事。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一個極高極瘦的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你幫幫忙。」令狐冲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幫什麼忙?」丹青生道:「請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冲長劍這麼一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親自斟滿了一杯酒,說道:「風兄弟,你劍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是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你的劍呢?」向問天笑過:「來到梅莊,怎敢攜帶兵刃?」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這幾句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卻甚是明顯,他絕不相信令狐冲竟能勝得梅莊中所有的高手,只是令狐冲精於品酒,他對之深具好感,言語便不存輕蔑之意。令狐冲本來和向問天有約在先,一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份,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是梅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螢燭之光,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的旭日爭輝?」向問天笑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當你狂妄自大,目無尊長了。」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那裏真有棋譜了?」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奕圖譜,著著精譬,實非常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於此道也有所好麼?」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故作不解,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外邊有人應了一聲,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一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接了一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著另一把劍,走到令狐冲面前。令狐冲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你便學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
令狐冲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項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本是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一招一式,尚有跡可尋,待得令狐冲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一加運用,那便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難以捉摸。須知天下不論那一家那一派的劍法,均有招數,便有破綻,但若根本並無招式,對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劍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覺自己若是出劍擋架,說什麼也擋不開,架不了,只得向後退了兩步。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和圖書:「四莊主,此酒另有一個喝法,可惜眼下無法辦到。」丹青生忙問道:「什麼喝法?為什麼辦不到?」令狐冲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熱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冲道:「晚輩在長安城中喝此酒之時,適逢隆冬,酒莊中那位老師傅拿了一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一經冰鎮,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只見水面上浮起一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這些冰越結越厚,只一盞茶時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問天和令狐冲都是大聲喝采。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功中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道:「這不是『黑風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別。」他一面說,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見酒面上冒出幾絲白氣,令狐冲道:「行了!」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你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你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是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冲心中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教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乃是一片誠意,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夠虔敬了。你華山派的『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這是眾所周知之事。風兄弟,你站在我這兩隻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麼好看?還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冲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挾著那隻大酒桶跟入棋室。
施令威大叫一聲:「啊喲!」那知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間,令狐冲手腕輕輕一轉,將劍鋒側了過來,拍的一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的平面之上,竟是絲毫無損。丁堅呆了一呆,這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一隻手掌,此腕一斷,終身的武功便是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冲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令狐冲眼見當此情勢,這劍已不得不比,只得伸出雙手,將長劍接了過來。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一定你四弟親自出手。」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給我製冰,說什麼也不放你走。」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無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黑白子見向問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一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這一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衝是衝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輕輕敲擊,良久良久,這一手始終無法下去。這時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更是喜歡,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三哥雖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佔了便宜,好,咱們再喝一杯。」
原來黑白子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外號叫作「一字電劍」,劍法著實了得,何況他在梅莊只是家人身份,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捲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一無所知,將卷軸捲好了。丹青生心下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了圖畫,手上並未如何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麼一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餘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莊主之下。」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了劍法之外,那一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和圖書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一沉,道:「你為什麼說『除了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不及他?」
丁堅聽他要令狐冲雙足踏在腳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大有輕蔑之意,心下不禁惱怒,但這等踏磚留痕的功力,實非自己所能,也不禁暗自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非泛泛之輩。我若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也保全了孤山梅莊的令譽。」要知丁堅昔年甚是狂傲,但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苦不堪言,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了他的困厄,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養,當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斂殆盡了。令狐冲舉步踏入了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丁堅道:「有僭了!」長劍一揮,嗤的一聲輕響,眾人眼前便見一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餘年,當年的功夫竟是絲毫沒有擱下。但令狐冲所學的「獨孤九劍」,乃是古往今來至高無上的劍法,獨孤求敗以此劍法橫行天下,從未一敗,非但從未一敗,到得晚年,連勉強與他對得十招之人也不可得。獨孤求敗英雄寂寞,鬱鬱以終,而這套劍法,卻經風清揚而傳到了令狐冲。
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邊一讓,只見地下四方青磚之上,出現了兩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是在堅實的青磚之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采:「好功夫!」要知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的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是一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細心雕刻出來一般。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然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一番深意。原來他宣揚令狐冲內功較己為高,自己內功已如此了得,令狐冲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和他過招之時,便不致行使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令狐冲除了劍法之外,其他武功一無可取,輕功縱躍,絕非其長,讓他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劍法,便可藏拙了。
令狐冲突然之間,心頭一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那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麼一個包裹。」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某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那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乎頗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上,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一步怎麼下,爽爽快快說出吧。」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聲,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這一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絕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一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一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冲面門。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一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向問天道:「可惜江南一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一類純陰功夫的人物,否則……」他一言未畢,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仍是如此刺出,則右肘先已被令狐冲削了下來。右肘既斷,長劍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這一股反激之力,一個觔斗翻出,穩穩的落在兩丈之外,其時背心和牆壁已相去不過數寸,如果這個觔斗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牆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饒是如此,這一下避得太過狼狽,丹青生的臉上已泛起了紫紅之色。
黑白子想了半日,總覺敗局已成,難以反手,道:「既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一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和_圖_書得出來。」
這幾個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後緩緩向令狐冲身前移將過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人人都察覺到這路劍法實是非同小可。令狐冲長劍伸出,從兩個光圈中刺了進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那些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但隨即見那些光圈陡然往裏一縮,跟著向外脹大之際,立時便向令狐冲湧了過去。令狐冲手腕一抖,一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向後退開。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冲襲到。那是丹青生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生平對敵時只用過三次,自也是勝了三次,令狐冲以簡御繁,一劍平胸刺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向後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那隻石几之上,跟著嗆踉一聲響,几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了起來,包入包裹之中。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良久,說道:「換什麼?」向問天搖頭:「自什麼都不能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麼不行?能換得張旭這幅狂草真跡到手,我那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你為什麼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亦是不難,只須和我們打一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麼?」
令狐冲笑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烈酒時多一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一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問天道:「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頭,急問:「你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於是走遍中原,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問道:「記得那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啦,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奕的棋局啦,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啦……」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是我們輸了,也不一定是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一字電劍』,劍招之快,世所罕見。風兄弟,你先領教這位丁兄的一字電劍,也是好的。」丹青生將長劍一拋,笑道:「你打輸了,罰你喝三大碗酒。」丁堅一躬身,接住長劍,向令狐冲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一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冲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在石几之上。
令狐冲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他再斟了一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你玩玩,誰輸了,誰喝這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喝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這杯放在石几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你先出招。」
向問天道:「倘若是我們輸了,這一幅圖送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一個卷軸,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十字,一座高山衝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冲雖然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真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的興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聲。「啊喲!」雙眼牢牢的釘住了那幅圖畫,目光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你……你……卻從何處得來?」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麼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你後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覓到什麼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門帷掀起,走進一個人來。這人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寸髮不生,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一看,突然雙目直瞪,凝住了呼吸,道:hetubook.com.com「這……這是真跡……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令狐冲斜劍一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錯,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全是集中於劍尖之上,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的一聲輕響,丹青生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冲的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一下可獻醜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一部大鬍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你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罈三蒸三釀的一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釀,十罈美酒,釀成一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里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是在此。」向問天和令狐冲一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冲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佔了天大便宜了。」
向問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黑子,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時,雙方纏鬥極烈。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奕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事不關心,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痴,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
向問天和令狐冲還禮。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道:「打一個賭?打什麼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無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麼賭?」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然暗讚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若是連梅莊的一名僕役也鬥不過,那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被他一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心中駭然。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能勝得這位華山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若是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若是梅莊之中,不論那一個人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則在下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范寬真跡谿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三十局,一一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你送他甚麼?」向問天道:「我這位兄弟身上,有一部古往今來,無雙無對的琴譜,叫做『笑傲江湖之曲』,便送給大莊主。」禿筆翁等三人聽了倒不怎樣,令狐冲卻是大吃一驚:「他……他怎麼知道我有這部『笑傲江湖』的琴譜?」黑白子道:「我等雖不知這『笑傲江湖之曲』有何妙處,但自棋、書、畫三份賭注類推,這琴譜自必也是非同小可之物。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兄弟,我們要賠什麼賭注?」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黑白子道:「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奕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道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進室來時,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卻是十分的熱切。向問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然事隔廿五年,全數一百一十二著,倒還著著記得。」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竄高伏低,雖是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的風致。令狐冲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一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其中許多人都是官銜甚高,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乃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地。這一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冲微笑應道:「是。」眼見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那率意帖中的筆路一筆一劃的臨空鉤勒,臉上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著?你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這「一字電劍」每一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一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是敗在一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一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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