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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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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第五十四回 黑木令牌

黃鍾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絕……絕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親眼見到他昨天逃出去的。」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了出來。」施令威在遠處答應道:「是!」
這四人吃飯時一言不發,只是吃飽了便算了事,對於菜餚滋味的美惡,似是全不在意。店小二過去殷勤招呼,說道:「這味炒素什錦是我們廚子的拿手好菜,妙在全用素菜,吃來卻有鵝肝、豬腰、鴨肫三種不同的滋味,四位以為如何?」一個粗壯的漢子聲道:「素菜就是素菜,要什麼豬肝、牛肝的味道?」令狐冲聽他說話是山東口音,心想:「這四個人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來到杭州不知有何事幹?」他心中掛念著要去設法搭救那姓任之人,不願多生事端,只想用完酒飯,便即下樓,那知這四個人吃得極快,幾大碗麵條一扒而過,結帳下樓,也不給小費。那店小二嘮嘮叨叨的大為不滿,說道:「好小氣的北佬,當真一個小錢也捨不得花。」他說了之後,想到令狐冲也是北方人,忙陪笑道:「你老人家別多心,我可不是說你。你大吃大喝,那可全然不同。」令狐冲笑道:「大吃大喝,成了個酒囊飯袋,有什麼好?」付鈔下樓,在杭州城中三街六巷,到處遊逛了一會。晚間又在另一處酒樓喝了一頓酒,這才回店睡覺。睡到三更時分,推窗而出,越過圍牆,逕向西湖孤山而去。他輕功本來平平,但練了那鐵板神功後,不但步履輕健,便這麼隨意一縱一躍,也是達到了生平從來所不敢想像的境界。黑夜疾行,竟是靜悄悄地連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令狐冲急行之際,猛地止步,柳樹之下,見到自己的黑影,心下不由得一驚:「我到底是人是鬼?是不是在地牢中給人害死了,以致成了鬼魂?為什麼奔跑起來,如此輕飄飄的不化半分力氣?」
其中一個老者身材特高,在樓梯口一站,顧盼之際,極是威武。他向令狐冲瞧了一眼,轉頭道:「這裏倒也乾淨,便在這裏吃吧。」其餘三人道:「很好!」四個人在臨湖的另一張桌旁坐了。店小二過去招呼,那知這四人貌相雄壯,居然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叫的都是素菜,再要了六斤麵條。
令狐冲一驚之下,說道:「我…我…」黃鍾公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發過甚麼誓來?」令狐冲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黑白子那柄長劍,向禿筆翁疾刺過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刀子嗎?」舉筆一封,沒料到黑白子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封架時,發足奔出。黃鍾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一探,便向他咽喉中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一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了下來。這一守一攻,只在一剎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凌厲,的是武學高人的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的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的長袍,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了出來,正是那塊黑木令牌。他右手一翻,已抓住了鮑大楚的右腕。將他手腕扭了轉去。只聽得噹噹噹三聲響聲,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邦偉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各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只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的掌握之中。
令狐冲大是奇怪,心想以黃鍾公如此身手,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於是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一見之下,心中怦然一動:「原來是你們!」只見四個人分坐在四張椅中,正是日間在宋氏酒樓中所見的那四人。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冲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只聽黃鍾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那高身裁的老者冷笑道:「哼,遠迎不遠迎,那有甚麼罪了?你是在裝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令狐冲暗暗好笑,心想:「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鍾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黃鍾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是不在莊中。」那老者道:「嗯,不在莊中?不在莊中?」黃鍾公道:「是!」
呆立半晌,心道:「唉,人人都不睬我,只好到梅莊地牢中去瞧瞧那個性任的前輩,倘若他立下重誓,出困後不害好人,不妨將他救了出來。」
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十分痛楚,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坐在左面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昨天才越獄逃走,那麼上月初,咱們得到的訊息,只怕是假的了。那廝的伴黨在外面故佈疑陣,令和*圖*書咱們人心搖動。」她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說話聲音仍是頗為嬌媚動聽。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精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無第二人……」令狐冲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無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兩個人站在他的身後。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他們的面容。一個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
那老者道:「你們親自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鍾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冲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身子微微發顫,也不知是由於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的坐下地去,尋思:「那個什麼教主命他們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位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然已經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鍾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鍾公等細認之下,定會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洩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了。」
令狐冲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之中。黃鍾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裏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撞在他的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老大一個身子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係了。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盤膝坐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己散入奇經八脈之中,丹田之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了。他不知自己其實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的功夫,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這麼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將黑白子的內力作為己用,陡然間增加了一位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了。眼見天色將黑,腹中又有些飢餓,一摸黑白子長袍的衣袋之中,並無銀兩,卻有一個翡翠鼻煙壺,碧綠可愛,是件名貴的古董。當下整了整衣衫,望見杭州城中炊煙四起,便下山向城中行去,找了家客店投宿,叫酒叫肉,吃了一飽,當晚好好安睡一宵。次晨將那鼻煙壺到當舖中去押了幾十兩銀子,購買衣衫鞋襪,全身換上了,臨鏡一照,居然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忽想:「倘若小師妹見到我這等模樣,不知會怎樣想?唉!我大難不死,再世為人,何以總是念念不忘的記著小師妹?」
地道中門扉都是虛掩,黑白子本來要待自己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冲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於黃鍾公他們也不怎麼懷恨了,但覺身得自由,便什麼都不在乎。
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真氣,貯入自己丹田之中,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是十分艱難,須知已將自己內力散盡,再要吸取旁人真氣,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自行送了性命?除非真有對他十分愛護的師友親人,願意以本身真氣相贈,助其成功。但這門功夫陰損惡毒,修習成功之後,害人利己,為禍極大,修習者極少是正人君子。本身既是奸惡之徒,想有人捨己相助,那也是困難之極,自來練這門功夫之人,都是散功一成之後,暗使狡計,將人灌醉、迷倒,或是予以綁縛、擊暈,再設法盜取他的真氣。令狐冲其間卻又有巧遇,他身上原已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既豐且勁,一經依法驅入經脈,立生奇效,是以隨手一捏飯碗,碗片立時粉碎,便如是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個人同時使力一般。再後來無意中抓住了黑白子,又將他身上的內力吸了過來。他陡然之間將八位高手的內力收為己用,自是覺得勁力大得不可思議。其中桃谷六仙、不戒和尚的真氣只是其本人的一部份,但這七人武功甚高,雖只一部份亦已極為厲害,再加他在少林寺時,方證大師設法替他治病之時,也注入了一部份少林寺神功。這時候他內力之強,環顧當世武林之中,已是少有其匹,只是他自己全然不明所以,自相駭怪而已。他在當地滴溜溜的打了個轉,吸一口氣,身子竟自冉冉升起。他吃了一驚,「啊」的和-圖-書一聲叫,氣息一濁,身子又再墮下,伸手搔了搔頭皮,自言自語:「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走出客店,信步所之,來到了西湖之畔,只見臨湖好大一家酒樓,酒旗臨風招展,寫著「宋氏樓」三個大字。令狐冲酒癮大起,當即邁步走進酒樓、在臨湖一個座頭上坐了,店小二斟上酒來。令狐冲喝了一口,乃是十二年的陳紹狀元紅,也算是一流美酒。其時炎夏初過,沿岸湖中盡是田田蓮葉,清風拂面,遠眺一湖碧水,心情極是舒暢,尋思:「昨日此時,我還被關在這湖底的黑獄之中,今日卻已身得自由,在此飲酒觀景。老天待我,可也是不薄了。」
黃鍾公躬身說道:「敢……敢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是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是明知已然無倖,說話的聲音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的激動。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鍾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是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此事都是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之中,以致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深謀遠慮的定下了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說道:「黃鍾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莊,是叫你們在這裏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鍾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教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鍾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莊,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鍾公道:「正是。」
令狐冲大喜,低聲道:「向大哥!」他二人這兩句話聲音雖輕,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道:「什麼人?」只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聲震屋瓦,乃是發自向問天身旁的人口中。這笑聲在令狐冲耳中嗡嗡作響,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走去,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冲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令狐冲心下也是一片茫然,尋思:「原來那姓任的前輩卻也逃走了,他們當真不知?」只聽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若是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鍾公長長嘆了口氣,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若是不知道明白,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麼?」鮑大楚長眉一軒,道:「誰說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黃鍾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黃鍾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初八得到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二十一天。」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登時全身內力湧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挨得一刻,自己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留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這條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瀉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鍾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令狐冲只是揀荒僻的小路飛奔,不多時便發覺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城已遠,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奔出了不少路。說也奇怪,他如此迅捷的飛奔,停下來時竟是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他除下頭上的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蓬鬆,滿臉鬍子,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冲吃了一驚,隨即啞然失笑,自己在獄中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之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洗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只覺虯髯俊目,頗有一副英武之態,與先前面白無鬚的少年令狐冲固自不同,而與經向問天化裝後的擁腫模樣更是沒半點相似之處,心想:「梅莊是個什麼所在?何以要將那位姓任的前輩囚在地牢之中?www.hetubook.com.com須得仔仔細細的去打探明白。倘若那位任前輩乃是身遭暗算,我自須設法將他救出。只是他自稱脫困之後,要大殺武林中人,到底此人是好是歹,須得先行弄清楚了,不可魯莽行動。」又想:「我這等模樣,只須換過一身衣衫,便是逕行到梅莊,黃鍾公他們也認我不出。」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睛望著天花板,突然之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你帶我們去瞧瞧那名要犯。」黃鍾公道:「四位原諒。當日教主嚴旨,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冲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鍾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屬下謹奉教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黃鍾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鍊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丹青生一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他酒興一起,喝了一斤又是一斤,店小二不住手的一壺壺打上來,只讚:「這位客官好大的酒量!」正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樓梯上走上來四個人。令狐冲一瞥之間,心下便是一凜,只見這四個人的目光都是精光四射,顯然都是武功極高的人物。這四人中三個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個則是個中年婦人。四個人服色都是頗為樸素,除了背上各負包袱外,腰間也未攜有兵刃。
鮑大楚皺眉道:「昨天?怎能夠是昨天?」那瘦小老者道:「那足鍊手銬是怎地弄斷的?」黑白子道:「我…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鍊手銬的斷口,是用極厲害的鋼絲鋸子鋸斷的。銬鍊原為精鋼所鑄,這等厲害的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
伸右手捏了捏左手,明明覺得疼痛,自己又覺好笑,心想:「那鐵板神功實是古怪,只練得這麼一個多月,便有如此進境,再練下去,不是變成了妖怪嗎?」他不知鐵板上所載的練功法門,最難的一步是要人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散功是否有成,乃是這門功夫的成敗關鍵,只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能夠練成的卻是寥寥無幾,實是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冲卻是佔了極大的便宜,他自己的內力已然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花半點力氣,在旁人是最艱難最凶險的一步,在他竟是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旁人練此功夫,往往花上十年、二十年的苦功,將全身內力一分一分的散去,戰戰兢兢,唯恐有失,但十之八九,仍是功虧一簣,以傷亡告終。他卻是機緣巧合,於無意中得之,自然覺得這門功夫效力奇大而練成太易,其間太過不稱,以致連自己也不相信了。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狠狠的扭他一把,以出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開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一隻手便從方孔中縮回。令狐冲腦中突如電閃般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捷,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鍾公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臂拉近,沒料想這時自己勁力奇大,用力一拉之下,黑白子的腦袋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真是大出令狐冲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二尺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鍊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鍊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想到這裏,又忖:「丹青生暗中給我鋸斷了銬鍊,日日盼望我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原來他發覺銬鍊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隙,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這座牢房,所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極是緊張。令狐冲急欲看到這人是誰,只是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髮,穿的是一襲青衫。
那人笑道:「今天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只覺黑白子一隻手不住顫抖,似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黑白子但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口鼻畢竟需要呼吸,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已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這隻手能從https://m•hetubook•com•com方孔中脫了出來,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從床上的孔穴中了躍出來,放好鐵板,拉上蓆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一個人下去幹什麼?」令狐冲一驚回頭,只見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已將自己圍在核心。他不知黑白子十餘年來進入地牢,另有秘門密道,其實並不經過黃鍾公的臥室,他卻從原路回出,觸動了機關訊號,將黃鍾公等引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便是一塊鐵板,他側身一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之後,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鍾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鮑大楚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鍾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冲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只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他伸手對向問天和令狐冲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冲兄弟,過來請坐。」令狐冲一聽到他聲音,不禁驚喜交集,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冲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今天……今天……」
自覺有生以來,武功從未如今日之高,卻從未如今日這般寂寞淒涼。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深夜在湖畔遊蕩,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雖然發覺武功突增,但歡喜之情漸消,清風之中,冷月之下,心中竟是倜倀無限。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嘗嘗滋味?」鮑大楚是魔教中資歷甚深,見聞極廣之人,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准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秦邦偉失聲道:「這……這是『三尸腦神丹』?」任我行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正是『三尸腦神丹』!」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手提將起來,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骼骨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那個又瘦又黑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乾了。」鮑大楚問道:「你是什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佈。」鮑大楚甚為迷惑,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那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鍊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那老者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鍾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冲在窗外見到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的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是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鍾公這等武功之人,也是抵受不住。
那身材瘦削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麼教主了?我朝陽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乃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逐出了我教門牆。向問天,你附逆為非,不怕身受凌遲之慘刑麼?」那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做秦邦偉,是不是?」那瘦小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是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那秦邦偉道:「正是。」任我行嘆了口氣,道:「你現在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了,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什麼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邦偉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二十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道:「那也是很不錯的了。」
令狐冲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可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到丹田之中。但這時無暇練功,只盼儘快離開這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將出去。
他身未落地,乘勢拔出腰間長劍,隨手刺出,www•hetubook•com•com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空中飄將下來。原來適才這一劍刺出,已然分別刺中了五片柳葉的葉蒂。令狐冲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只見劍光大盛,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縮回長劍,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心下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中一陣酸苦:「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冲,說道:「你雖為我受了三月牢獄之災,但機緣巧合,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冲奇道:「那鐵板上的神功,就是你……你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懂這吸星大法?」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今之世,便只你一個傳人,實是可喜可賀。」令狐冲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現下還不明任教主的身份,這一位便是朝陽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莊行去,片刻間上了孤山,便到了梅莊之側,從斜坡上穿林近莊,耳聽得莊中靜悄悄地,輕輕一躍便進了圍牆。只見幾十間房子都是黑沉沉地,只有右側一間屋子的窗子中透出燈光,當下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但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鍾公,你知罪麼?」聲音十分嚴厲。
向問天拉著令狐冲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真是當世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三個月,我可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這時令狐冲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還是未能全然明白。
突然之間,黑白子覺得自己右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前輩,你……你……」他不說話還好,每說一個字,內力便大量湧出,只得閉口不言,但內力還是不住向外傳去。令狐冲本來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中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冲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暗自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那定是凶多吉少了。跟著聽得腳步聲響,漸漸走近,黃鍾公等走進了屋中。令狐冲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全然不同。
此刻黑白子既給扯進牢房,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當即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鍊的鐵圈之中,用力一捏,鐵圈收緊,深陷入肉。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冲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不用怕挨餓。」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前輩……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之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四字,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說了這幾個字,精神不繼,喉頭只發出「哦哦」之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樣逃出去的?」黃鍾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絕…絕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是在地牢之中,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道:「嗯,那你是不肯實說的了?」慢慢走近身去,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鍾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退了兩步,但他們行動固是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
但聽四個人坐在室中,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心想:「這四個人陰沉得很,既不喝酒,又不吃葷,做人有什麼樂處?那個教主是什麼教的?難道竟是魔教?魔教教主東方不敗乃當今武林中第一高手,武功天下第一,莫非這四人是魔教長老,所以黃鍾公等如此害怕?這樣說來,連黃鍾公他們也是魔教中人了。」他腦中不住胡思亂想,卻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他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但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會給他們察覺了。
令狐冲知道「朝陽神教」就是魔教,只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為朝陽神教,教外之人便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便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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