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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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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第五十五回 魔教教主

向問天一辨神色,便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乾。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冲生性豁達,況且事已過去,也不再介意,笑道:「賠甚麼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無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這內傷竟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條性命。」三個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令狐冲走到櫃台前付了房飯錢,低聲問道:「那位軍爺是什麼來頭?」那掌櫃的愁眉苦臉的道:「誰知他是什麼來頭?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令狐冲點了點頭,走到客店附近的一家茶館中,泡了壺茶,慢慢喝著。
任我行微笑道:「如此說來,岳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了?」令狐冲道:「在下要求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容大量,別和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門下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的性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仇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什麼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令狐冲聽他這麼說,竟是非和岳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目光向黃鍾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黃鍾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本「笑傲江湖之曲」,走到令狐冲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冲懷中。令狐冲一怔之際,只見他轉過身來,走向桌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鍾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無法分辯了。」忽聽得黃鍾公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他滿滿斟了一杯酒,一口乾了,哈哈一聲長笑,笑聲中卻是滿含蒼涼之意。向問天道:「兄弟,那日東方不敗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親眼見到的了。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我早已在那涼亭中給他們砍為肉醬。你心目中尚有正教魔教之分,可是那日他們數百人聯手,圍殺你我二人,那裏還分甚麼正教魔教?其實事在人為,正教中固有好人,何嘗沒有卑鄙奸惡之徒?魔教中壞人確是不少,但等咱們三人掌了大權,好好整頓一番,將那些作惡多端的敗類給清除了,豈不教江湖上豪傑之士揚眉吐氣?」令狐冲點頭道:「大哥之言,也說得是。」
令狐冲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只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
任我行又從瓷瓶中倒了六粒火紅色的「腦神丹」出來,隨手往桌上擲去。這六顆丹丸在桌上滴滴溜溜的轉個不停,不但並不滾下桌面,而且中間一顆,周圍圍著五顆,儘管轉動,相互距離始終不變,任我行道:「你們知道這『三尸腦神丹』的厲害嗎?」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尸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囓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二,這腦神丹便再厲害百倍,也和屬下並不相干。」
等了小半個時辰,只聽得馬蹄聲響,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從客店中出來,馬鞭揮得拍拍作響,口中大聲吆喝:「讓開,讓開,你奶奶的,還不快走。」
令狐冲見大道上不便行事,叫聲「啊喲」,一個踉蹌,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那軍官怎肯就此能休,一躍下馬,匆匆將馬繫在一棵樹上,便向令狐冲追去。令狐冲叫道:「啊喲,我的媽啊。」逃入了樹林之中。那軍官大叫大嚷的追來,突然間脅下一麻,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令狐冲左足踏在他的胸口,笑道:「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濟,怎能行軍打仗?」在他懷中一搜,掏了一隻大信封出來,上而蓋有「兵部尚書大堂正印」的朱紅大印,寫著「告身」兩個大字,打開信封,抽了一張厚紙出來,卻是兵部尚書的一張委任令,寫明委任河北滄州游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剋日上任。令狐冲笑道:「原來是位參將大人,你便是吳天德麼?」
當日他離開梅莊之時,曾向任我行及向問天慨然言道:「www•hetubook•com•com我無意中學得教主的神功大法,這種功夫,我此後若是無法忘記,也決計不向旁人施用。」此話說來容易,但當七八個人的異種真氣在身體之內造反,氣血翻湧,萬難忍耐之時,也只好依照任我行的法門,將之驅入諸處經脈穴道了。如此每練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卻也是陷溺了一層,好在這只是向自己施用,卻也不是自食其言。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只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王誠喝道:「黃某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又吵些什麼?」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拼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麼?」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尸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只是低頭拭淚。
這番話原也入情入理,可是既威脅,又利誘,直是逼得他非入朝陽教不可,令狐冲聽進耳中,登時胸口熱血上湧,朗聲說道:「大哥、教主,我無意中學得教主的神功大法,這種功夫,我此後若是無法忘記,有生之日,也決計不向旁人施用。華山派開派數百年,當有自存之道,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至於在下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今日言盡於此,後會有期。」說著站起身來,向二人一拱手,轉身便走。向問天欲再有話說,令狐冲早已去得遠了。
過了好一會,令狐冲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冲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尚盼師父能夠回心轉意,收回成命……」任我行淡淡一笑,道:「你雖叫我教主,可是此刻性命朝不保夕,教主二字,也只是說來好聽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朝陽神教的教主,乃是東方不敗。此人武功之高,絕不在我之下,權謀智計,更是遠勝於我。他麾下人才濟濟,單憑我和向兄弟二人,要想從他手中奪回教主之位,當真是以卵擊石,痴心妄想之舉。你不願和我結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來來來,咱們杯酒言歡,這種話再也休提了。」
向問天道:「屬下也是一直十分奇怪。教主向來機警萬分,別人只須說半句話,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穩,從不失誤。可是在那幾年中,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而且日常……日常……咳……」任我行微笑道:「而且日常渾渾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是也不是?」向問天道:「是啊。小姐說了那句話後,東方不敗哈哈一笑,說道:『小姐,你愛熱鬧,是不?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他說話時滿臉堆歡,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他必定猜想,教主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過假裝痴呆,試他一試。他素知教主精明,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絕不會不起疑心。」
令狐冲道:「教主的權位如何被東方不敗奪去,又如何被囚在黑牢之中,種種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兩位能賜告否?」任我行搖了搖頭,淒然一笑,說道:「湖底一居十二年,甚麼名利權位,本當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紀越老,越是心熱。」
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伸出尖尖的手指,將外面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裏面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餵他吃了下去。」桑三娘道:「是。」走到秦邦偉身前,叫道:「張口!」秦邦偉一轉身,呼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任我行的長鞭捲住,穴道受制,手上勁力已打了個大大折扣。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一起,拍的一聲,踢中了他的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的口中。
當下轉過話題,說道:「教主,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在下曾聽師父言道,那『葵花寶典』乃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固是無敵於天下,而且長生延年,壽至期頤。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卻去練那甚為……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任我行淡淡一笑,道:「此中原由,便不足為外人道了。」令狐冲臉上一紅,道:「是,在下冒昧了。」
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糟蹋了我的靈丹妙藥。」他轉頭說道:「秦邦偉、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另一個肥肥胖胖老者王誠也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個人走到桌邊,伸手各取一枚丸藥,吞入了腹中。原來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一見他脫困復出,已然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那秦邦偉卻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www.hetubook.com.com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眼見王誠和桑三娘走過去取藥服食,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穿窗而出。
向問天道:「屬下絕不敢對教主有何怨怪之意,只是眼見情勢不對,那東方不敗部署周密,發難在即,屬下若是隨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雖然為本教殉難,亦是應份之事,但屬下思前想後,總覺還是先行避開為是。倘若教主能洞燭他的奸心,令他逆謀不逞,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屬下身在外地,嚴加監視,至少也教他心有顧忌,不敢太過放肆。」
秦邦偉的左足給紅色長鞭捲住,全身受制,桑三娘連踢三腳,踢中了他三處穴道,登時動彈不得。他嘴巴給桑三娘捏開,塞入了那枚『三尸腦神丹』!拚命的想吐了出來,卻那裏能夠?桑三娘伸右手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那藥丸已然吞了下去。令狐冲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十分的乾淨利落,即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的功夫,若是和人近身搏鬥,縱然武功較她高出一籌之人,稍一疏神,也往往為她所乘。此刻她初次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一來是賣弄手段,二來是向新主表示效忠之意。
任我行嘆了口氣,道:「向兄弟,這件事我實在好生抱愧,你曾對我進了數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對東方不敗信任太過,忠言逆耳,反怪你對他心懷嫉忌,言下責你挑撥離間,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飛遠走,從此不再見面。」
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冲手中,道:「這是甚麼?」令狐冲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鋼珠。令狐冲一撥鋼珠,覺那鋼珠能夠轉動,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鐵珠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卻原來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冲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上乘功力,將你們五個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冲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鍾公等沒有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過黃鍾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歡喜得緊,又那裏會疑心到獄中人已經掉了包。」令狐冲道:「大哥神機妙計,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只是教主脫困已久,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窗外,左手一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紅色長鞭,眾人眼前一花,只聽得秦邦偉「啊」的一聲叫,那長鞭從窗口中縮轉,已然捲住秦邦偉的左足,倒拖了回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邦偉給捲住了左足足踝,只有在地下翻滾的份兒,竟然無法起立,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
向問天道:「想當年教主對待東方不敗,猶如手足一般,提拔他為教中的光明左使,教中一應大權,都交了給他。其時教主潛心修習這吸星大法,要將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糾正過來,教中日常事務,便無暇多管。不料那東方不敗狼子野心,面子上對教主十分恭敬,什麼事都不敢違背,暗中卻在培植自己勢力,假借許多藉口,將忠於教主的部屬,或是撤革,或是處死,數年之間,教主的親信竟然凋零殆盡。教主是個忠厚至誠之人,見東方不敗處處恭謹小心,而本教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條,始終沒加懷疑。」
向問天轉過頭來,向令狐冲道:「兄弟,教主適才言道,他這吸星大法之中,含有重大的缺陷。以我所知,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潛心思索,已然解破了這神功大法中的秘奧。教主,是也不是?」任我行摸摸他濃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極是得意,說道:「正是。從此而後,吸到別人的功力盡為我用!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哈哈,哈哈!令狐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氣,可覺得後腦玉枕穴和胸口膻中穴中,是否有真氣鼓盪,猛然竄動?」令狐冲依言吸了口氣,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穴道之中,有真氣隱隱流竄,不由得臉色微變。任我行道:「你不過初學乍練,還不怎麼覺得,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這兩處穴道中真氣撞擊,當真是天翻地覆,令人好生難以忍受。外面雖是靜悄悄地一無聲息,我耳中卻是聽得萬馬奔騰之聲,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轟轟發發,一個響似一個。唉,若不是我身體中有如此重大的變故,那東方不敗的謀逆焉能得逞?」
出得梅莊,和*圖*書重重吐了口氣,初秋涼風吹在身上,甚是適意暢懷,一抬頭,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江南山水清柔,和華山的雄奇險峻,大不相同。令狐冲走到湖邊,悄立片時,心想:「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奪回教主之位,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但若師父師娘以及師弟妹們不知內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我須得儘早告知,好讓他們有所防備。」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了師門,胸口不禁又是一酸,但師父師娘待他猶如親生父母一般,心中只是難過,並不怨恨,又想:「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向師父師娘稟明,他們當能明白,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說不定能夠收回成命,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精神為之一振,心想:「林師弟的鏢局子叫作福威鏢局,杭州府是通都大邑,該有分局,明日去打聽一下。」當下回到客店,越牆而入,店中竟無一人知覺,就枕安眠之時,雞聲四起,東方已然發白了。
向問天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兄弟,教主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小不了幾歲。你若是入了本教,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就算你嫌朝陽神教的聲名不好,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為天下人造福麼?」他左手拿過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數百年來,我朝陽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向來勢不兩立。你若是不入我教,內傷難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說,只怕你師父師娘的華山派……嘿嘿,教主此時神功蓋世,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卻也不是虛言,你我兄弟一場,你若聽我良言相勸,便請乾了此杯。」
幾個行人讓得稍慢,給他馬鞭抽去,但聽得呼痛之聲不絕。令狐冲早已付了茶錢,站起身來,跟在那軍官的馬後,眼見他出了西門,向西南大路上馳去,奔得數里,路上行人漸稀。令狐冲加快腳步,搶到馬前,右手向上一揚。那馬吃了一驚,噓溜溜一聲叫,人立起來,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幸呼他騎術甚精,拉韁踹鐙,身子離鞍。令狐冲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麼?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他不開口那軍官已然大怒,這三聲一罵,那軍官自是怒不可遏,待那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令狐冲頭上抽了下去。
令狐冲知他所言不假,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朝陽神教,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心想:「練了他這吸星大法之後,原來是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這種功夫自私陰毒,我決計不練,以後也決計不用。至於我體內的異種真氣無法化除,本來便已如此,我這條性命本是撿來的。我令狐冲是頂天立地的鐵錚錚漢子,豈能為了貪生怕死,以致大違素願?」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很好,很好。這裏的藥丸那一個願服?」黃鍾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面面相覷,料想鮑大楚之言當不會假。秦邦偉等久在魔教,更早就知道這「三尸腦神丹」中裏有尸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任我行的藥物,原來剋制尸蟲的藥物藥性一過,那尸蟲便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眾人正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扎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
喝得十幾杯酒後,令狐冲覺得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確是一位生平罕見的大英雄,大豪傑,不由得大是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邦偉和黃鍾公、黑白子,手段未免過份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任我行喝了杯酒,道:「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御下又是極嚴,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耽過,知道這生活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的麼?」令狐冲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望教主能夠答允。」任我行道:「什麼事?」
令狐冲氣往上衝,心想天下居然有這等橫蠻之人,眼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相貌倒也頗為威武,一身服色,似是個校尉,腰中掛了把腰刀,挺胸凸肚,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那軍官喝道:「還瞧什麼?不認得老爺麼?」令狐冲靈機一動:「扮成這個軍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眼。」那軍官喝道:「笑什麼?你奶奶的,有什麼好笑?」原來令狐冲想到得意處,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當晚在餘杭城中投店口掌櫃的和店小二「軍爺前,軍爺後」的,招呼得極是周到。令狐冲次晨向掌櫃的問明了去福建的通路,賞了一兩銀子,掌櫃的和店小二恭恭敬敬的直送出店門之外。令狐冲心想:「總算和-圖-書你們時運好,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若是真參將吳天德來投宿,你們可有苦頭吃了。」一路向南進發,到金華府,處州府後,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甚難聽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都捲了舌頭跟他說官話,也無甚難處。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喝起酒來,盡情暢懷,頗為自得其樂,只是體內的異種真氣只是逼向各種經脈之中,半分也沒驅出體外,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令他頭暈眼花煩惡欲嘔,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將之驅離丹田。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暢無比。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吧,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答應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只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你的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任我行和令狐冲都舉杯乾了。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未必是存著甚麼好心。神功秘訣雖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百無一。令狐兄弟居然能夠練成,也真是天意了。」令狐冲心中捏了把冷汗,道:「幸好……」他本想說「幸好我將這些秘訣都鏟去了。」但轉念之間,心想他花了這麼大力氣將神功秘訣留傳下來害人,若知已被自己鏟去,怕要生氣,當下改口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真是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而出,兄弟至今仍是不明所以。」
令狐冲道:「想我當日初見教主,曾聽黃鍾公言道,教主若是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若是見到我師父,欲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華山派為難,無人能夠抵擋……」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然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的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豈非替你出了心中的一口惡氣?」
任我行點頭道:「是啊,可是我當時怎知道你的苦心?見你不辭而行,心下大是惱怒,其時練功正在緊要關頭,險險出了亂子。那東方不敗卻來大獻殷勤,勸我不可煩惱。這一來,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計,竟將本教的秘籍『葵花寶典』傳了給他。」
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臉上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眾人聽了鮑大楚之言,知道「三尸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尸蟲,全仗藥物剋制,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制尸蟲的藥物了。
令孤冲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被逐出門牆,只想閒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便了,若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之間心中亂成一團,無法回答。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令狐冲大喜,道:「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允。」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升為我朝陽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向問天道:「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可是她聰明伶俐,心思之巧,實不輸於大人,那一年小姐是八歲吧?她在席上點點人數,忽然問你:『爹爹,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一年總是少一個人?』你怔了怔說道:『什麼一年少一個人?』小姐說道:『我記得去年有十個人,前年有十一個,大前年有十二個。再往前我可不知道了。今年,一、二、四、五……咱們只剩下了九個人。』」任我行嘆了口氣,道:「是啊,當時我聽了小令令這句話,心下很是不快。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再早一年丘長老不明不白的死在甘肅,此刻想來,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所安排的毒計了。再先一年,文長老被革出教,受華山派、恆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圍攻而死,此事起禍,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唉,小令令小孩子家,無意中吐露真言,當時我猶如身在夢中,竟自不悟。」
令狐冲聽到『葵花寶典』四字,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向問天道:「兄弟,你也知道『葵花寶典』麼?」令狐冲道:「我曾聽師父說起過『葵花寶典』的名字,知道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笈,可沒想到這部寶典原來是在教主手中。」任我行道:「數百年來,『葵花寶典』一直是朝陽神教的鎮教之寶,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的教主。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簡直沉浸其中,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了,教主之位,便想傳給東方不敗。所以將『葵花寶典』傳給他,原是向他表示得十分明白,不久之後,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唉,東方不敗原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的手中,他為什麼這樣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正式公布於眾?偏偏要幹這叛逆篡和圖書位的險事?」他皺起了眉頭,似乎直到此刻,對這件事還是弄不明白。向問天道:「他一來是等不及,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二來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間,大事有變。」
任我行皺起眉頭,道:「原來小令令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句話,此刻經你一提,我依稀記得,似乎確有此言,可是這十二年來,我卻從未記起過,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焉有不大起疑心之理?」向問天道:「再說,小姐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是聰明,等她成年之後,教主或許會將大位傳她,便在一二年間,只怕便給她識破了機關。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寧可冒險發難,其理或在於此。」任我行連連點頭,嘆了口氣,道:「唉,此刻若是小令令在我身邊,咱們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
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心想在未見師父師娘之前,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等傳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還是喬裝改扮,免惹麻煩,卻扮作什麼樣子才好?他一面沉吟,一面從房中踱了出來,剛走到天井之中,突然間豁喇一聲,一盆水向他身上潑了過來。此時令狐冲身手何等矯捷,立時倒縱開去,那盆水便潑了個空。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向著他怒目而視,粗聲道:「走路也不帶眼睛?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
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道:「是!」抱了黃鍾公的屍身出去,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座?」一面帶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將出去。令狐冲見黃鍾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位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舉薦自己去見少林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卻聽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此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冲便將如何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這真乃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說著舉起酒杯,一口乾了。
他頓了一頓,喝了口酒,又道:「不瞞你說,向兄弟,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雖然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是大有聲名,正教中人,聞者無不喪膽,可是我自己卻知這神功大法之中,有幾個重大的缺陷,初時不覺,其後禍患便會顯露出來。這幾年中我已然深明其患,知道若不及早補救,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那些吸取而來的他人功力,會得突然向我反噬,吸來的功力愈多,反撲之力愈大。那時候我身上已積聚了二十餘名正教中高手的功力,只是這二十餘名正教高手分屬七八派,所練功力各不相同。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以為己用,否則總是心腹大患。那幾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掛心的便是這一件事。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我雖在飲酒談笑,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蹻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如何使內息遊走自如,既可自陽蹻入陽維,亦可自陽維入陽蹻。因此小令令的說話,我聽過了心下雖是不愉,但片刻間便也忘了。」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胸口,動彈不得,一張臉皮已然脹得發紫,喝道:「快快放我起來,你…你…大膽妄為,侮辱朝延命官,不…不怕王法嗎?」他口中雖然吆喝,氣勢卻已餒了。令狐冲笑道:「老子沒了盤纏,想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反掌在他頭頂一拍,那軍官登時暈了過去。令狐冲迅速剝下他的衣服,心想這人如此可惡。教他多受些罪,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全身剝得赤條條地,一|絲|不|掛。一提他的包袱,竟是重甸甸地,打開來一看,竟有好幾百兩銀子,還有三隻金元寶,心想:「這都是他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難以物歸原主,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哈哈,哈哈。」想到後來,不禁笑出聲來。當下脫去自己衣衫,將那參將的軍服、皮靴、腰刀、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撕爛自己衣衫,將那參將反手綁了,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這才走到大路之上,縱身上馬,舉鞭一揮,喝道:「讓開,讓開,你奶奶的,走路不帶眼睛嗎?哈哈,哈哈!」長笑聲中,向南疾馳而去。
任我行道:「其實他一切已經佈置妥當,卻怕什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當真是令人好生難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對他的種種奸謀,固是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的忽然發難,至今仍是想他不過。本來嘛,他對你心中頗有所忌,怕我說不定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但你既然不辭而別,已去了他眼中之釘,儘管慢慢的等下去好了。」向問天道:「就是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端午節晚上大宴,小姐在席上說過的一句話,教主還記得麼?」任我行搔了搔頭,道:「端午節?小令令小孩子家,說過什麼話啊?那有什麼干係?我可全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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