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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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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東方不敗

第七十六回 東方不敗

令狐冲笑道:「在下沒什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是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什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撲上前來,拈起繡花針便向令狐冲疾刺。
令狐冲舉頭一看太陽,已是辰牌時分,道:「一個也沒起來嗎?」儀琳微笑道:「一個也沒有,可真有點兒奇怪。」她說這句話時神情甚是輕鬆,令狐冲卻覺情勢不對,這千餘豪雄決計不會人人大醉,一個也不曾起身,何況這些人中滴酒不入口的也有二三十人。他心中一凜,搶到群豪聚居的那座大祠堂前,伸手一推大門,那門仍是關著。他不及撞門,飛身入內,只見祠堂內靜悄悄地一人也無,大庭桌上卻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紙。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冊頁來。這冊頁極是陳舊,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一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真功,引刀自宮』,老夫不會傻得去幹這傻事……」他突然沉吟道:「可是這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絕不會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沒存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再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下更是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覺他的兩枚睪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若是教太監去練,那是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腐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練麼?」盈盈滿臉通紅,碎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
令狐冲心想:「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部屬的與眾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什麼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是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這世上不聽我吩咐之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該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讚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冲刺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冲大喝一聲,一劍當頭直砍下去。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盈盈頭一側,也不知是否能避開東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狐冲、任我行雙劍向東方不敗背上疾戳。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令狐冲一驚之下,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便是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都是指向敵人的要害。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陽光從他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見到這般情景,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陽神教,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嶽派的掌門,對方證大師和冲虛道長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那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向任教主磕頭跪拜,原是應有之義,可是朝朝夕夕說什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什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沾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
令狐冲每一劍刺去,都是攻向他的空隙,可是他身法實在太快,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便給他閃了開去。這情景便如密閉的房中似刀劍砍擊飛燕麻雀一般,燕雀雖是不懂hetubook.com.com武功招數,卻總能在毫厘之差的空隙中避開。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冲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均為東方不敗所刺中。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一來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乃是一根繡花針,又不能從針上吸他的內力。又鬥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刺,幸好其時令狐冲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準頭,另一針刺得雖準,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到敵手。
來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只覺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
他重傷之餘,行動已遠不如先前靈敏,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威猛驚人。任我行一劍直刺,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但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那枚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在路非止一日,這一晚眾人在黃河邊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冲一覺醒來,只覺四下裏靜悄悄地,與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鬥酒,睡得甚沉,這時心下暗暗覺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們可別著了敵人的道兒?」當即披了件長衣,推門出外,叫道:「儀琳、儀清,你們在那裏?」儀琳應聲出來,道:「大師哥,甚麼事?」令狐冲見到儀琳,心下稍慰,道:「你們都沒事麼?」儀琳道:「很好啊,沒甚麼事?」這時儀清也過來了,笑道:「大師哥,你那些朋友們昨晚不知喝了幾罈酒,到這時候竟是一個也沒起身。」
二人俱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瞬時之間,似與黑木崖上長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個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什麼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
只見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可謂不小。」這幾句話聲音尖銳之極,想見他已憤怒無比。
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冲搶過去扶住,只見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冲臉上抹了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刺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刺,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
令狐冲喜道:「那就極妙。」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卻是未必。」令狐冲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那可很是為難了。」
令狐冲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什麼天下的好處?」令狐冲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朝陽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什麼?」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冲道:「什麼?」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閒言閒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著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似乎很有些怪異,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他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冲望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身在雲端,伸手不可觸摸。
令狐冲雖非對著鏡子,也知自己臉上給繡花針刺傷多處。但見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湧,受傷極重,他口中卻在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於你,好不狠毒!」
令狐冲早瞧出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之間頗有不可告人的曖昧,有意要惹他動怒。須知武學高手臨敵之際若是心神不定,武功便打了個折扣,東方不敗大怒之下,刺出這一針時果然略有心浮氣粗。
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塗,另有一人卻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入,其實沒半分真實和_圖_書本領。令狐冲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與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以五敵他一人,個個死裏逃生,險些兒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接著又聽得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近幾年更是變本加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的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並肩而戰,縱然是千軍萬馬,也擋他們不住,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行動如電,竟是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變成以四鬥一的局面,鬥到酣處,猛聽得上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觔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卻原來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刺瞎。
任我行撤劍後躍,砰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這些人心中懷著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中忠於東方不敗,為他盡力,文字和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舊帳來,可不免身首異處了。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們知道只須大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一個教主仍是如此,當下大聲頌揚,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當下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堂主,各枝香的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是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什麼殿啊?」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別睬,理也別睬。掌門人,請你給我一枝五嶽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門人到恆山來。」桃枝仙道:「他若是不來,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說那便如何?」桃葉仙道:「嗤拉劈拍哩!」雙手做個向外拉扯的姿勢,意思是說將左冷禪拉成四塊。眾人都大笑起來。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是不敢答話。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我初當教主,原也意氣風發,只想好好有番作為,說什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逐步悟到了人生的妙諦,煉丹服藥,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東方不敗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是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
他心下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大長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朝陽神教焉能與正教抗衡數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那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
只聽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幹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
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復位,你實佔首功。」轉頭向令狐冲道:「冲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令狐冲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惡戰,實是心有餘悸,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了這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他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有餵毒。」盈盈身子一頓,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個妖怪。唉,我小的時候,他常常抱著我去山上採果子遊玩,卻變得如此下場。」
令狐冲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儘是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本來以武當掌門冲虛道長劍術如此高明之士,也擋不住他「獨孤九劍」的疾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
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最後終於和_圖_書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吧?」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若是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他口中說不容易,心裏卻已覺得:「文成武德,天下捨我其誰?」他向令狐冲招手,道:「冲兒,你過來。」令狐冲走將近來。任我行道:「冲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裏,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卻是不能應命。」
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什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頭,笑道:「別惹你爹爹生氣,說不定他要砍我的腦袋。」當下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中掛了下去。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亂殺無辜,禍亂神教。又有一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尸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屈指計來,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當下他向眾人說道:「那日我就任恆山掌門,嵩山派有個姓林名厚之人到來,手攜什麼五嶽令旗,要我於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會,大夥兒都聽見了?」
令狐冲天生大膽,對什麼正經事都是漫不在乎,明知危機已迫在眉睫,卻也不放在心上,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道:「我在問你,你是誰?」令狐冲笑道:「我叫令狐冲。」
令狐冲心中怦怦亂跳,取紙一看,只見上面寫道:「令狐公子,屬下等頃接神教黑木令,任教主有令,命眾人即刻回歸黑木崖,不得有片刻延誤,亦不得告知公子。咱們只好告辭了,抱歉抱歉。」下面寫著「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與眾兄弟同拜上」。
當晚令狐冲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本來言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可是一眾女弟子卻已等得心焦萬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和恆山別院中的群豪,向嵩山進發。
「東方不敗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說了。以這樣一群豪傑之士,每日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唸唸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夠受得下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圖謀,那便是毫無骨頭,毫無骨氣之人了。」
任我行微一猶豫,道:「不錯,你武功比我為高,我佩服你。」東方不敗道:「令狐冲,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敬佩。」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
只是東方不敗以一根繡花針輕輕一撥,便將令狐冲手中長劍撥得直盪了開去,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武學中雖有「四兩撥千斤」的功夫,但至少也得有四兩才行,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開令狐冲的長劍,此人武功之高,當真是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令狐冲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便如太監一般,什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生性向來爽朗,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是一聲也不哼。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果是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是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
但他第一聲呼叫已傳入東方不敗耳中。他一瞥https://m.hetubook.com.com眼見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折磨楊蓮亭,心中如何不急,罵道:「死丫頭!」身子便如一團紅雲,向盈盈撲將過去。
盈盈取出金創業,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針孔,一時也難以計算。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是極細,傷癒之後,只怕仍要留下痕跡,不由得鬱鬱不樂。
東方不敗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啊,冤孽,冤孽,我練那『英花寶典』,煉丹服藥,又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竟是不愛女子,卻……卻把心意放在楊蓮亭這種鬚眉男子身上,那……那不是奇怪得緊嗎?練這『葵花寶典』,也不知是禍是福,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請你務必允准。」任我行道:「什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刺,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叫道:「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身來,向任我行撲去。
盈盈伸出右手,以兩根手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那針兒刺入甚深,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措手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所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纖手款款輕送,穿入針鼻,這才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起一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那屍身飛將起來,砰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腦漿迸裂。他得誅大仇,重奪朝陽神教教主之位,可是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仰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威揚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罵:「什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然真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確是人生至樂之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這教主之位失而復得,比之當年順理成章的當上教主,得來固然更是艱辛,其中更充滿著淒涼的況味,只是苦鬥而後勝,更覺這場勝利之可貴。
群豪在這通元谷中閒居,早已感到氣悶,聽令狐冲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掌聲如雷。令狐冲笑道:「到了嵩山之後,大家喝酒吃飯,可不許含糊,好讓人家說一聲,恆山派吃飯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計無施笑道:「那麼恆山弟子豈不是都成了酒囊飯袋?」令狐冲笑道:「好教左冷禪越想越肉痛。」
楊蓮亭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什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東方不敗道:「我……我……」楊蓮亭怒道:「我什麼?」東方不敗道:「我已盡力而為,他們幾個人,武功都高得很。」突然間他身子一晃,滾在地下。任我行怕他乘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
令狐冲笑道:「他說五嶽劍派各派掌門人在那一天都要會聚嵩山。倘若咱們把嵩山掌門人叫到恆山來,請他喝酒吃飯,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熱鬧。我倒有一妙計在此,不如咱們大夥兒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窮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是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冲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冲這一劍。幸虧令狐冲這一劍刺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東方不敗這一針才刺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不一日回到恆山,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下來迎接。不多時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似的湧過來相見。令狐冲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住在別院,沒一人膽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練武功,規矩得很。」
四個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個人都受了他的針刺。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餵有毒藥,若是針上有毒,那可不堪設想!」東方不敗身子越轉越快,只見房中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冲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
這一下劍刺左目,已是幾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冲所學的「獨孤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是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了他這一劍。
盈盈暗想:「我若是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又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www.hetubook.com.com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鬥,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了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裏,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水火堂屬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任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裏日日夜夜望著。」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令狐冲哈哈大笑,牽過馬來,縱馬出了朝陽神教。
令狐冲道:「盈盈,你擔心別人,卻永遠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刷的一劍,向他咽喉間刺將過去,這一劍刺得極快,方位又是拿捏得極準,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冲只覺左頰上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令狐冲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是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
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嵩山掌門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半聚會,推選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冲哥。左冷禪劍法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冲應道:「是。」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難了。」令狐冲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不過我?」盈盈淒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那『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朝陽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朝陽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任我行以前當朝陽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是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過不多時,又有一批人上崖參見,這次再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令狐冲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頗為朧朦,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還是東方不敗,抑或是假東方不敗,卻有什麼分別?」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冲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後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教你落在我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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