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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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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報仇雪恨

第八十四回 報仇雪恨

他此言一出,恆山群弟子相顧失色。眾人皆知令狐冲顧念昔時師門恩義,是以當這兩舊日的同門師弟妹有難之際,奮不顧身的出手相援。眾人眼見林平之的性命是為他所救,何以竟說出這種不顧顏面的話來?儀和第一個忍不住了,大聲道:「人家捨命救你,你何以出此無恥之言?」儀清忙拉了拉袖子,勸道:「師妹,他傷得這麼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間右手用力一推,這一推竟是使足了全力。岳靈珊沒有防備,全身摔了出去,砰的一擊,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之上。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已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已頗有疑忌之意,自己一直苦戀這位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下喝了這一聲「你」宇,便即強行忍住,但全身已氣得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是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林平之化裝成一個駝子,曾向木高峰磕頭,叫了他三聲「爺爺」。當時他血仇在身,此舉實是忍辱負重,雖然其時易容改裝,無人得知是他,但在他實是奇恥大辱,無時無刻不耿耿於懷。此刻絕藝已成,自須將往日的大小怨仇,一樁樁、一件件的細細清算。
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木爺爺活了這麼多年,狂妄之人也見過了不少,像你這小子那麼老臉皮的,今日還是第一次得見。你便是向我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爺爺還不能饒了你的小命呢。」他可不知這少年其實早已向他磕過頭,叫過「爺爺」。他慢慢抽出長劍來,向余滄海道:「余矮子,你們道士對尼姑,自己打自己,這小子便交給我了。」他只怕恆山派群尼出手,心想余滄海也是林平之的大敵,倘若青城能牽制恆山派,難道林平之這樣一個年輕小子,自己還真鬥他不過?
余滄海道:「恆山派的人早就說過,他們是兩不相助。適才救了岳大小姐這位姑娘,卻不是恆山派的。」其實恆山派所謂兩不相助,只是指青城而言,與木高峰又並不相干。余滄海故意拉扯上了,好讓木高峰放手對付大敵。木高峰一聽大喜,說道:「那是再好不過,木駝子當年和恆山派的幾位師太們也有數面之緣,對於定逸師太的英風俠骨,向來是仰慕得很的。今日之事,是這小子找上了我,可不是我去找他。恆山派的眾位朋友,便請在旁作了見證,以免日後江湖上傳聞有誤,說道木駝子以大壓小。」說著較慢抽出了長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彎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摺扇一指,左手撩起袍角,走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風過處,人人都聞到一陣香氣。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于人豪、方人智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是不禁的驚叫了出來,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于方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幾個絕頂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揮劍殺人了。
余滄海觀看良久,只見劍網的圈子忽然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之象。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迴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若按武林中的常理,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那是大失面子之事。但恆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見到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心中均不感到奇怪,反覺那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那鬼神莫測的劍招?木高峰劍招一變,有攻有守,林平之心下反而暗喜,堪堪拆到二十餘招,他左手一圈,倒轉扇柄,晃得幾晃,迅捷無比的刺了出去,那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一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的「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但林平之的出手總是比他快少許,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但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林平之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噹噹兩聲,架開了余滄海攻來的兩招,續道:「未免是遲了!」噹的一聲,架開一劍,還了一招。木高峰雙腿跪倒,手中駝劍絲毫不緩,仍是向敵人急砍急刺。他情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欲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拼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變成只攻不守,豁出了性命不要,林平之一時倒也奈何他不得。余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五十餘招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是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m•hetubook.com.com間只聽得林平之一擊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木高峰慢慢彎低身子。他背脊本駝,這時下頦離地已不過兩尺。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倒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扇交左手,長劍拔出,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捷且準,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只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只須遞前兩寸,木高峰登時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林平之適才一劍不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想:「這駝子成名多年,果非倖致。」刷刷兩劍,刺了出去,只聽得噹噹兩聲,都給他的駝劍擋了開去。林平之一聲冷笑,長劍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將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有時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是一陣酸麻,頗然對方內力可比自己強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麼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但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擊出空隙,林平之快劍的一擊之下,他絕無拆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前一招與後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是內力如何深厚的高手,終不能永耗不竭。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確也是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便即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冲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間只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冲郎,冲郎!」令狐冲嗯了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她使的是傳音之術,聲音雖近,人早在門外。令狐冲忙即坐起,緩步走到祠堂之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眼望雲中半現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妹?」令狐冲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冲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是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冲道:「青城弟子痛急師仇,又見到他夫婦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冲又嘆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口氣中,他對我頗有嫌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冲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什麼嫌隙,那做人還有什麼意味?」
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說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兩個人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之中,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將下去,林平之大叫一聲。這叫聲極是慘厲,顯然痛楚難當,連站在遠處的青城弟子們也不禁嚇了一跳。令狐冲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大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突然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過你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岳靈珊柔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什麼?」岳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大叫,說道:「你一直說他好,他對你這般關心,為什麼不就此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
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一聲呼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麼?」
令狐冲救得林平之性命後,但覺全身虛弱,搖搖欲晃。儀和忙伸手扶住。恆山群弟子見到林、余、木三人纏成一團的情景,心下害怕,誰都不敢伸手拆解,過了好一會,hetubook.com.com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將余滄海身子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顯得痛楚難當,但見右頰上血淋淋的現出一洞,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咬了一塊肉去。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劃,割斷了他的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恆山群弟子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都倒退了幾步。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那個強仇大敵了。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指的是青城四名後起之秀的弟子,乃是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以及羅人傑四人。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冲所殺。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卻都隨侍在余滄海之側。林平之又冷笑一完,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是禽獸也不如。」于人豪氣得臉色更是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便在此時,忽然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前面一匹馬上坐的是個身材又肥又矮的駝子,正是外號人稱「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冲閉住眼睛,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冲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冲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正,半點猥褻不得,江湖豪士只見到和自己在一起,便給她充軍充入大洋之中的荒島,永遠不得回歸中原,若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又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令狐冲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少爺。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了臉。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的行動,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做戲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點了點頭,道:「你好!」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突然間氣往上衝,說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于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我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可笑。」
「萬里獨行」田伯光原以快刀見稱於世,橫行江湖,仗的便是刀法中這一個「快」字,他凝目注視林平之,見他在一瞬之間出劍收劍,揮灑如意,絕非自己所能,更難得的是他雙目始終瞪視著木高峰,長劍一顫,于方二人便即了帳,不由得又是佩服,又是暗生懼意。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麼說,定然有甚麼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不放走這姓岳的姑娘,不怕岳不群不拿劍譜來贖人。」當即打個哈哈,說道:「余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愛開玩笑。駝子今日身上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辟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在馬背之上。
林平之哈哈一笑,側身退開。不料他大仇得報,大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這一退正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一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裏數十名青城弟子都撲將上來,雙腿一掙之下,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一般的緊箍,當下一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驀地裏波的一聲響,他駝峰的破孔中激射而出一股黑水來,腥臭難當。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自然的雙足一蹬,欲待躍開閃避,卻忘了一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原來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那料得到在他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他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你老人家死不得!」「師父死了,師hetubook.com.com父死了!」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恆山弟子又退後幾步。儀和扶著令狐冲回入大車之中,儀清與鄭萼解開他傷處繃帶,再給他敷藥。
他這麼肉球一般的一個駝子,一縱上馬,身法竟是敏捷之極。便在這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是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摺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似乎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確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點,定是做了手腳,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余滄海一躍而起,飛出棚外。令狐冲與林平之等人的頭上都落滿了麥稈茅草。儀琳伸手替令狐冲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雙目瞪視著木高峰,但見他微一遲疑,從馬背上縱下,放開了韁繩。那馬衝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之上,只聽得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那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林平之收攏摺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那可危險得緊哪!」
眼見青城派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向西南方行去,雖然和林平之、岳靈珊所行的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二人趕去?令狐冲心中琢磨著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婦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似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之重之,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淚水雙流。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的肩頭,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麼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什麼嫌疑,致遺終生之恨。」令狐冲瞿然而驚,想到「致遺終生之恨」這幾字,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派弟子正在擁到林平之岳靈珊所乘的大車之旁,數十柄明晃晃的長劍正在向車中戮刺而進,不由得身子子一顫。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雲庵去。」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的乾笑數聲,環顧四周,只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若是給我見到,好歹總分拚得出。」余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說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的眼光果有獨到之處,一眼便瞧了出來。」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用膏藥貼得東一塊,西一塊,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那是渾不相同了。木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吧。」他見到青城和恆山兩派人眾,心下頗有些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岳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欲行,岳靈珊一聲「啊喲」,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原來早一日她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這駝手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林震南夫婦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後來又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師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便暗中料理幾個,以洩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林平之雙眼雖然不能見物,各人的話聲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說話無恥?到底是誰無恥了?」他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那像……那像……」他回身指向岳靈珊,續道:「那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的劍譜。」岳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麼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那…那有此事?」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用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hetubook.com.com甚麼?」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裏,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突然間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別有存心,為甚麼……為甚麼,哼,我二人成婚之後你卻待我如此?難道……哼,我也不用多說了,你自己心中明白。」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道:「這……這又怪不得我。你……你……」她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養傷。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便對我這等花言巧語。」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岳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將騾子的鞭繩交在她手裏。岳靈珊輕輕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吧!」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岳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卻一眼也不瞧。令狐冲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呆呆的不動,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若是途中遇上青城派弟子前來尋仇,怎生抵敵?」
木高峰這一招死裏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是毫不畏懼,吼聲連連,連人和劍撲將上來。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他坐騎給林平之刺瞎,竟然不怒反笑,實在很沉得住氣。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冲傷勢未癒,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當令狐冲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彎過了頭,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麼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證。這等紅顏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若是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吧!」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麼才好?」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吧。」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冲卻已聽了出來,知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是微微一笑。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而道:「我不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余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是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那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盡情凌|辱折磨於我。」他辨明聲音,一頭向林平之懷中撞了過去。
令狐冲一見到岳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岳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逼著她跟來的,忍不住便要發作,但轉念又想:「她丈夫在這裏,又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若是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令狐冲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顧不得自己身上有傷,急從車中躍出,從地下血泊中拾起一柄長劍,刷刷數劍,都刺在青城群弟子持劍的手腕之上。但聽得叮噹之聲不絕,青城弟子手中長劍紛紛跌落。儀和、儀琳、鄭萼等恆山弟子見令狐冲出手,一齊持劍擁上,圍在令狐冲身周衛護,將青城弟子隔開。但聽得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又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
以岳靈珊此刻本領,木高峰已勝不了她多少,但她肩頭受傷,木高峰忽施偷襲,佔了先機,終於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岳不hetubook•com.com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了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在這草棚中撞見了青城、恆山兩派人眾。岳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那裏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罵道:「他媽的!」躍下馬來,俯身往岳靈珊背上抓去。令狐冲心想林平之絕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然會出手相救,那知林平之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摺扇,輕輕搧了搧。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那裏用得著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閒暇。木高峰抓岳靈珊的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又將岳靈珊放回馬鞍上,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裏有人說道,你的武功十分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之餘裕,實則他也不想閃避,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在林平之右頰之上,再也不放。三個人纏成一團,都是神智半清半迷。青城派眾弟子提劍便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個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恆山派的臭尼姑,自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向岳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岳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開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道:「有甚麼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沒甚麼?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家沒年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當日和令狐冲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飛身向那農舍奔去。眼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無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不多時,見她捧了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似笑非笑的瞧著令狐冲。突然間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起來。令狐冲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甚是古老,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所穿。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還有一根旱煙筒。盈盈笑道:「你是一半神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有孩兒……」說到這裏,便紅臉不說了。令狐冲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盈盈笑著碎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麼?那可奇了。」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自坐了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恆山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麼?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對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一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訣,乃是天下劍法之最,好像是叫作『辟邪劍法』。」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一振,斜眼向余滄海瞧去,只見他手中捏著一隻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一時料不定林平之的話是真是假,但「辟邪劍譜」的下落,他一直十分關心,絕不能聽得訊息,竟可置之不理,便道:「余矮子,恭喜你見到辟邪劍法啊,這可不是假話吧?」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余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套劍譜是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只是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這劍法的真假也不分。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是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是分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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