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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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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傾吐心思

第九十回 傾吐心思

他左足一動,那婆婆身子又是一晃,已擋在他身前。令狐冲暗吸一口氣,說道:「得罪!」向右跨了一步,突然間飛身而起,向左側竄了出,左足剛落地,卻見那婆婆已擋在身前,攔住了去路。他這樣數次,越來越快,但那婆婆寸步不離,始終擋在他的面前。令狐冲急了,眼見那婆婆仍是擋路,伸出左手,向她肩頭推去,手指將要碰到她肩頭,忽然一隻乾瘦的手掌疾斬而下,切向他的手腕。
令狐冲大駭之下,知道今晚確是遇到高人,自己什麼人都不扮,偏偏扮成了她的模樣,確是不免惹她生氣,當下又是深深一揖,說道:「婆婆,在下多有冒犯,這就去改了裝束,再來懸空寺中謝罪。」那啞婆婆仍是神色木然,不露絲毫喜怒之色。令狐冲道:「啊,是了!你聽不到我說話。」俯身伸指,在地上寫道:「對不起,以後不敢。」站起身來,見那啞婆婆仍是呆呆站立,對地下的字望也不望。令狐冲指著地下的字,大聲道:「對不起,以後不敢!」那婆婆一動也不動,當真便如是廟裏泥塑木雕的菩薩一般。令狐冲心道:「糟糕,只怕她不識字!」連連作了幾個揖,比劃手勢,作解衣除髮之狀,又抱拳示歉,但那婆婆不知是不明其意,還是不加理睬,總是紋絲不動。令狐冲無計可施,搔了搔頭皮,道:「你不懂,我可沒法子了。」側過身子,從那婆婆身畔繞過。
令狐冲也搖了搖,左眼眨了一眨。他想將頭搖得大力些,以示堅決,只是周身穴道被點得太多,難以出力,臉上神氣,卻已是誠摯之極。盈盈微微點頭,眼光又轉到剃刀上去,再緩緩搖了搖頭。令狐冲雙目凝視著她。盈盈的眼光慢慢移轉,和他相對。
令狐冲大駭,忙低頭避過,這一來,背心登時露出老大破綻,若是給人一拳一掌,吃虧不小,幸好那婆婆也怕了他的「吸星大法」,竟是不敢乘隙擊下,右手一彎,向上勾起,仍是挖他的眼珠。顯然她是打定了主意,專門攻擊他眼珠,不論他的「吸星大法」如何厲害,手指入眼,總是非瞎不可,柔軟的眼珠也絕不會吸取旁人功力。令狐冲伸臂一格,那婆婆迴轉手掌,五指成抓,抓向他的左眼。令狐冲一經伸左手去格,那婆婆右手食指插向他的左耳耳朵。這幾下兔起鶻落,勢道快極,每一招都是古裏古怪,似是鄉下潑婦與人打架一般,可是既陰毒又快捷,數招之間,已逼得令狐冲連連倒退。他拳腳上功夫本不甚高,若不是那婆婆防著他的「吸星大法」,不敢和他手腳相碰,令狐冲早已接連中掌了。
只聽一人粗聲粗氣的道:「這懸空寺中鬼也沒有一個,卻搜甚麼?可也忒煞小心了。」正是頭陀仇松年。令狐冲微微一驚:「是他?他為甚麼到這裏搜?難道他們竟已得了手。」聽得西寶和尚道:「上邊有令,還是照辦的好。」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走上了二樓。令狐冲急速運氣衝穴,可是他的內力主要得自旁人,內力雖厚,卻不能運用自如,越是著急,穴道越是難解。但聽得嚴三星道:「岳先生說成功之後,將辟邪劍譜傳給咱們,我看這話有九分靠不住。這次來恆山立功之人如此眾多,咱們又沒出甚麼大力氣,他憑甚麼要單單傳給咱們?」說話之間,幾個人已上了三樓,一推門,見到令狐冲和盈盈二人手足被縛吊在樑上,齊聲呼叫出來,呼聲之中充滿著驚奇之意。
令狐冲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才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盈盈微微一笑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絕不對我負心薄倖,我聽著很是喜歡。」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種不要臉的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的話才真難聽。」那婆婆道:「我仔細想了一想,要令狐冲這小子拋了你,另娶儀琳,他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冲大聲喝采:「你開口說話以來,這句話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狐冲這小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後,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幾歲,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令狐冲道:「我……」他只說了個「我」字,啞穴一麻,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囉裏囉唆的打岔。讓你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還有什麼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什麼用?見到女兒害相思病,空自乾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出房。
那婆婆將他在閣中一放,逕自下閣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這惡婆娘到底是什麼來頭,竟無半點頭緒,料想起來,必是恆山派的一位前輩名手,便如是于嫂一般的人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定靜、定閒等人之師父的。她不知如何得知了仇松年等人顛覆恆山派的陰謀,所以將他們吊了起來。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恆山掌門,她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但轉念又想:「我扮成了這副模樣,只怕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張夫人一流,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於恆山,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又糟得很了。」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那婆婆又已上來,手中多了一條繩索,將令狐冲手腳反縛了,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塊黃布條子,掛在他頸中。令狐冲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那布條上寫些甚麼,可見便在此時,雙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令狐冲心想:「這婆婆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卻不讓看。這人心思聰明,遠勝常人。」又想:「令狐冲是個無行浪子,天下知名,和-圖-書這布條上自不會有甚麼好話,不用看也知道。」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樑之上。令狐冲怒氣沖天,又大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在手,便可將她也制住了,高掛起來,再在她頭頸中掛個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甚麼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不好,稱她天下第一,說不定她心中反而喜歡,我寫『天下第十八惡婆』,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甚麼人。」側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這婆婆已下閣去了。
便在此時,頭上一緊,頭髮已給她抓住,跟著雙足離地,身子已給她提起,跟著天旋地轉,身子在半空中急疾轉動,卻原來那婆婆抓著他頭髮,將他甩得身子平飛,越來越快。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幹甚麼?」伸手亂抓亂打,想去拿她手臂,突然左右腋下一麻,已給她點中了穴道,跟著後心。後腰、前胸、頭頸幾處穴道中都給她點中了,全身麻軟,再也動彈不得。那婆婆兀自不肯停手,將他身子當作一個流星鎚相似,不絕旋轉,令狐冲只覺耳際呼呼風響,心想:「我一生遇到過無數奇事,但像此刻這般倒霉,變成了一個大陀螺給人玩弄,卻也從所未有。」那婆婆直轉得他滿天星斗,幾欲昏暈,這才停手,拍的一聲,將他重重摔在地下。令狐冲本來對她並無敵意,這時給她弄得半死不活,自是心下大怒,思道:「臭婆娘當真不知好歹,我若是一上來就拔劍,早在你身上戳了幾個透明窟窿。」那婆婆冷冷的瞧著他,臉上仍是木然全無喜怒之色。令狐冲心道:「打是打不來了,若不罵個爽快,未免太也吃虧。但此刻給她制住,如果她知我在罵人,自然有苦頭給我吃。」當即想到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罵道:「賊婆娘,臭婆娘,老天爺知道你心地壞,所以給你造得天聾地啞,不會笑,又不會哭,像白痴一樣,便是做豬做狗,也勝過卻你這般。」他越罵越惡毒,臉上也就越是笑得歡暢。他本來只是假笑,是笑給那婆婆看的,好讓她不疑心自己是在罵她,但罵到後來。見那婆婆全無反應,此計已售,不由得大為得意,竟是哈哈大笑起來。那婆婆慢慢走到他身邊,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頭髮,向前拖去。她漸行漸快,令狐冲穴道被點,知覺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磨擦,好不疼痛,口中叫罵不停,要笑卻是笑不出來了。那婆婆拖著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側頭察看地形,見她行了一會,轉而向西,竟是往懸空寺而去。令狐冲這時早已知道,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雙熊、鮑大楚、仇松年等人,多半都是她做的手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將人擒住,除了她如此高明的身手,旁人也難以做到,只是自己曾來過懸空寺,見了這聾啞婆婆,竟是一無所覺,可說極笨。連方證大師、冲虛道長這等大行家,見了她也不起疑,這啞婆婆的掩飾功夫,實在是做得極好。他轉念又想:「這婆婆若是將我好像不戒大師他們那樣,高高掛在通元谷的公孫樹上,又在我身上掛一塊布條,說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類,我身為恆山派掌門,又穿著這樣一身不倫不類的女人接束,這個人可丟得大了。幸好她是拖我去懸空寺,讓她在寺中吊打一頓,不致公然出醜,也就罷了。」他天性豁達,想到今天雖然倒霉,但不致在恆山別院中高掛示眾,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知曉我的身份,莫非瞧在我恆山掌門的份上,這才優待三分?」
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處找你,你卻一個人躲在這裏享清福,那才寫意!」那婆婆道:「他這是罪有應得,他既已娶我為妻,為甚麼又去調戲別的女子?」令狐冲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麼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之人,再瞧女人,便不可以。」令狐冲覺得這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甚麼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幾時瞧過男人了,胡說八道!」令狐冲道:「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就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人家幾眼,你卻拉過我頭髮,摸過我的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
她說得誠摯之極,當真全心全意,就是在盼令狐冲逍遙快樂。她牽著令狐冲的衣袖,抬頭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來,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啞婆婆,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你不舒服麼?」待一會,見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語道:「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去了。令狐冲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回思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不由得痴了,想到迴腸盪氣之處,當真是難以自己。
掛了好幾個時辰,令狐冲已餓得肚中咕咕作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間身手一晃,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梯之上,竟是那婆婆放鬆了繩索。但她何時重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那婆婆扯開了蒙在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頸中穴道未通,無法低頭看那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了這個「娘」,定然當我是個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甚麼,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和-圖-書大大的糟糕,只見那婆婆從桌上取過一隻碗來,心想:「她給我喝水還是喝湯?最好是喝酒!」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的頭頂!令狐冲大罵:「賊婆娘,你幹麼?」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驚,但聽得嗤嗤聲響,頭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給他剃頭。令狐冲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子幹些甚麼,過不多時,一頭頭髮已給剃得乾乾淨淨,心想:「好啊,令狐冲今日做了和尚。啊喲,不對,我身穿女裝,那是做了尼姑。」突然間心中一寒:「盈盈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這一言成懺,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惡婆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做恆山派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教我無法穢亂佛門清淨之地。這種女人忠於恆山,發起瘋來,甚麼事都做得出。令狐冲今日要遭大劫,可別去練辟邪劍法。」那婆婆剃完了頭,將地下的頭髮掃得乾乾淨淨。令狐冲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力,猛衝被封的穴道。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鬆動,忽然背心、後腰、肩頭幾處穴這一麻,又給她補了幾指。令狐冲長嘆一聲,連「惡婆娘」三字也不想罵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尋思:「這人古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多耽。」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過。」轉身向來路走去。只走出七八步,突見迎面站著一人,攔住了去路,便是這啞婆婆,卻不知她使什麼身法,這等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閃了過來。東方不敗在對敵時身形猶如電閃,快速無倫,但總尚有形跡可尋,這個婆婆卻便如是突然間從地下湧出來一般。
「滑不留手」游迅道:「任大小姐怎地在這裏?唔,還有一個和尚。」張夫人道:「誰敢對任大小姐如此無禮?」走到盈盈身邊,便解去她的綁縛。游迅道:「張夫人,且慢,且慢!」張夫人道:「甚麼且慢?」游迅道:「讓我好好想一想,瞧任大小姐的模樣,似乎是給人綁得動彈不得,那可有點奇哉怪也。」玉靈道人突然叫道:「咦,這個不是和尚,是……是令狐掌門,令狐冲令狐公子。」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是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的來到身後,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是湧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動,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令狐冲越來越驚,一顆心只怕要跳到口腔中來,突然之間,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勇氣,猛地裏轉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
又拆數招,令狐冲知道自己拳腳上功夫和她差得極遠,若不出劍,今晚已難以脫身,當即伸手入懷去拔短劍。但他右手剛碰到劍柄,那婆婆已知道他的用意,出招快如閃電,連攻了七八招,令狐冲左閃右避,便是沒餘暇拔劍。他見那婆婆出招越來越是毒辣,明明無怨無仇,卻顯是硬生生要將他眼珠挖了出來,知道今晚局面已是凶險之極,突然大喝一聲,左掌遮住了自己雙眼,右手再度入懷拔劍,拚著給她打上一掌,踢上一腳,也要將短劍拔了出來。
幾個人一齊轉頭,向令狐冲瞧去,登時將他認了出來。這八個人素來對盈盈仍是敬畏,對令狐冲也是十分忌憚,當下面面相覷,一時沒了主意。嚴三星和仇松年突然同時說道:「大功一件。」玉靈道人道:「正是。他們抓到些小尼姑,有甚麼希罕?拿到恆山派的掌門,那才是大大的功勞。」張夫人伸出了手,一時卻不縮回,道:「那怎麼辦?」八個人心中轉的都是一般念頭:「若是將任大小姐放了,別說拿不到令狐冲,咱們幾個人立時便性命不保,那怎麼辦?」
但在盈盈積威之下,若說不去放她卻又是萬萬不敢。游迅笑嘻嘻的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兩句話,恐怕是不錯的,唔,唔,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做君子,那也罷了,不做大丈夫,未免可惜!可惜!」玉靈道人道:「你說是乘機下手,殺人滅口?」游迅道:「我沒說過,是你說的。」張夫人厲聲道:「聖姑待咱們恩重,誰敢對她不敬,我第一個就不答應。」仇松年道:「你這時候放了她,她還會領咱們的情?她又肯讓咱們擒拿令狐冲?」張夫人道:「咱們好歹也入過恆山派的門,欺師叛門,是謂不義。」說著伸手便去解盈盈之縛。
令狐冲急忙縮手,饒是他縮得極快,但那婆婆的一根小指已在他手背劃過,只感有如刀割般的疼痛。他自知理虧,不敢和這婆婆相鬥。只盼及早脫身,當下一低頭,意欲從她身側閃過,但身形甫動,只覺掌風颯然,那婆婆已是一掌從頭頂劈到。令狐冲斜身一讓,可是這一掌來得好快,拍的一聲,肩頭已然中掌。那婆婆身子也是一晃,原來這一擊之間,令狐冲體內的「吸星大法」生出反應,竟將這一掌之力吸了過去。那婆婆倏然左手伸出,兩根雞爪般又瘦又尖的指尖向他眼中插來。
那婆婆急了,道:「你這小丫頭莫名其妙。令狐冲已為你做了和尚,他說非娶你不可,若是菩薩責怪,那就責怪他。」儀琳輕輕嘆了口氣,道:「他和我爹爹也一般想麼?一定不會的。我媽媽聰明美麗,性子和順,待人再好不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我爹爹為她做和尚,那是應該的,我……可連媽媽的半分兒也及不上。」令狐冲心下暗笑:「你這媽媽聰明美麗固然不見得,性子和順更是不和*圖*書要談起。和你自己相比,你媽媽才半分兒不及你呢。」那婆婆道:「你怎麼知道?」儀琳道:「我爹爹每次見我,總是說媽媽的好處,說她溫柔斯文,從來不罵人,不發脾氣,一生之中,連螞蟻也沒踏死過一隻。天下所有最好的女人加在一起,也及不上我媽媽。」那婆婆道:「他……他真的這樣說?只怕是……是假的。」說這兩句話時聲音微顫,顯是心中頗為激動,儀琳道:「當然是真的,我是他女兒,爹爹怎麼會騙我?」
令狐冲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若得娶她為妻,原是人生幸事。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豈可負她?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何用多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枉自為人。」令狐冲道:「是了。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甚麼我不娶她為妻?只因我早與另一位姑娘已有婚姻之約。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給你割爛了,我也絕不負她。若是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的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讓我令狐冲給搶過來了。」那婆婆道:「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這位姑娘,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這個姑娘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就是。」令狐冲道:「她絕不會拋棄我的,她肯為我捨生,我也肯為她捨生,我不會對她負心,她也絕不會對我負心。」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怒道:「胡說八道!」那婆婆道:「你說我辨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那婆婆重又同進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
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冲,隔了一會,將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冲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冲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那婆婆身子一驚,退了一步,說道:「你…怎……麼……知……道?」聲音乾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令狐冲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麼一問,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甚麼知道?我為甚麼知道?是了,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的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個字,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種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乾淨?」
霎時之間,靈龜閣中寂靜無聲,那婆婆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儀琳道:「啞婆婆,我去了。我今後再也不見令狐冲大哥啦,我只是每天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只聽得腳步聲響,她輕輕的走下樓去。
那婆婆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孩子,別擔心。我不是騙你,我怕你悶出病來,讓你說了出來,心裏好過些。我來到恆山,一直扮作又聾又啞,誰也不知道,並不是故意騙你。」儀琳抽抽噎噎的哭泣。那婆婆又柔聲道:「我有一件最好的事跟你說,你聽了一定很歡喜。」儀琳道:「是我爹爹的事嗎?」那婆婆道:「你爹爹,哼,我才不管他呢,是你令狐大哥的事。」儀琳顫聲道:「你別提……別提他,我……我永遠不跟你提他了。我要去唸經啦!」那婆婆道:「不,你耽一會,聽我說完。你令狐大哥跟我說,他心裏其實愛你得緊,愛你比愛那個魔教的任小姐,還要勝過十倍。」令狐冲向盈盈瞧了一眼,心下暗罵:「臭婆娘,撒這漫天大謊!」儀琳嘆了口氣,道:「你不用哄我。我初識得他時,令狐大哥只愛他小師妹一人,愛得要命,心裏頭便只一個小師妹。後來他小師妹對他不起,嫁了別人,他就只愛任小姐一人,也是愛得要命,心裏頭便只一個任小姐。」令狐冲和盈盈目光相接,心頭均是甜蜜無限。那婆婆道:「其實他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只因為你是出家人,他又是恆山派掌門,不能露出這個意思來。現下他下了大決心,許下大願心,決意要娶你,所以先落髮做了和尚。」儀琳又是一聲驚呼,道:「不……不……不會的,不可以的,不能夠!你……你叫他別做和尚。」那婆婆嘆道:「來不及啦,他已經做了和尚。他說,不管怎麼,一定要娶你為妻。若是娶不成,他就自盡,要不然就去做太監。」儀琳道:「做太監?太監是什麼?」那婆婆倒是難以向她解釋太監是什麼意思,哼了一聲,道:「太監是服侍皇帝、皇后的低三下四之人。」儀琳道:「令狐大哥最是心高氣傲,不願受人拘束,他怎肯去服侍皇帝、皇后?我看他連皇帝也不願做,別說去服侍皇帝了。他當然不會做太監。」那婆婆道:「做太監也不是真的去服侍皇帝、皇后,那只是個比喻。做太監之人,是不會生養兒女的。」儀琳道:「我可不相信。令狐大哥日後和任大小姐成親,自然會生好幾個小寶寶。他二人都這麼好看,生下來的兒女,一定可愛得很。」令狐冲斜眼相視m.hetubook.com.com,但見盈盈雙頰暈紅,嬌羞中喜憐不勝。那婆婆生氣了,大聲道:「我說他不會生兒子,就是不會生。別說生兒子,娶老婆也不能。他發了毒誓,非娶你不可。」儀琳道:「我知道他心中只有任大小姐一個。」那婆婆道:「他任大小姐也娶,你也娶。懂了嗎?一共娶兩個老婆。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別說娶兩個了。」儀琳道:「不會的。一個人心中愛了什麼人,他就只想到這個人,朝也想,晚也想,吃飯時候想,睡覺時候也想,怎能夠又去想第二個人?好像我爹爹那樣,自從我媽媽走了之後,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去尋他。天下女子多得很,如果可以娶兩個女人,我爹爹怎地又不另娶一個?」那婆婆默然,似乎覺得她的話倒也有些道理,嘆了口氣,道:「他……他從前做錯了事,後來心中懺悔,也是有的。」儀琳道:「我要去啦。婆婆,你若是向旁人提到令狐大哥他……他……他要娶我什麼的,我……我可能不活了。」那婆婆道:「那為什麼,他是非娶你不可。你難道不喜歡麼?」儀琳道:「不,不!我心中時時想著他,時時向菩薩求告,要菩薩保佑他逍遙快活,只盼他無災無難,得如心中所願,和任大小姐成親。婆婆,你不懂的,我只是盼他心中喜歡,他心中喜歡,我自然就喜歡了。」那婆婆道:「他若是娶不成你。他就絕不會快活,這做人也沒有樂趣了。」儀琳道:「都是我不好,只道你聽不見,向你說了這許多令狐大哥的話。他是當世的大英雄,大豪傑,我只是個小尼姑,他說過的,『一見尼姑,逢賭必輸』,見了我都是倒霉的,怎會娶我?我皈依佛門,該當六根清淨,再也不能想這種事。婆婆,你以後提也別提,我……我以後也絕不見你了。」
那婆婆道:「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斬我手腳腦袋,只管請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了你,可也沒這般容易。現下有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別害得她傷心憔悴,消瘦而死。你若擺臭架子不答應呢,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
兩人相隔丈許,四目交視,忽然間心意相通,只覺會不會說話都是一樣,反正於對方的情意明白得很,更無絲毫懷疑,非但娶不娶儀琳無關緊要,是和尚是太監無關緊要,兩個人死也好,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滿意足,眼前這一刻便是天長地久,縱然天崩地裂,這一刻也已拿不去,銷不掉了。兩人脈脈相對,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走上閣來,兩人這才從情意纏綿、消魂無限之境中醒了過來。只聽得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道:「啞婆婆,你帶我來幹什麼?」正是儀琳的聲音。並聽得兩人走進隔房,坐了下來,那婆婆慢慢的道:「你別叫我啞婆婆,我不是啞的。」儀琳一聲尖叫,極是驚訝,顫聲道:「你……你……你……你不……不啞了?你好了?」那婆婆道:「我從來就不是啞巴。」儀琳道:「那……那麼你也不聾,聽……聽得見我……我的話?」語聲之中,顯出極大的驚恐。那婆婆道:「孩子,你怕什麼?聽得見你的話,那不更好麼?」令狐冲首次聽到她語氣之中,流露了幾分溫情,顯得她的心畢竟不是石頭,在跟親生女兒說話時,終於露出了愛憐之意。但儀琳仍是十分驚惶,顫聲道:「不、不,我要去了!」那婆婆道:「你再坐一會,我有件很要緊的事跟你說。」儀琳道:「不,我……我不聽。你騙我,我只當你聽不見,我……我才跟你說那些話,你騙我。」她語聲哽咽。已是急得哭了出來。
過了良久良久,那婆婆似乎從睡夢中醒來,低低的自言自語:「他說我是天下最好的女人?他走遍天涯海角,到處在找我?那麼,他畢竟不是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了?」突然間提高嗓子,叫道:「儀琳,儀琳,你在那裏?」但儀琳早已去得遠了。那婆婆又叫了兩聲,不聞應聲,急速搶下樓去。她趕得十分急促,但腳步聲仍是細微如貓,幾不可聞。
令狐冲道:「儀琳小師妹是我好朋友,她若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喜歡得很,甚麼氣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的麼?」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幹,你也就叫我依樣葫蘆。」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禿頭並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說著便要動手。令狐冲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那有強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令狐冲心想:這婆婆瘋瘋癲癲,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須得先施援兵之計,說道:「你叫我做太監之後,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那怎麼辦?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甚麼三心兩意,回心轉意的,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笑話?」
那婆婆取下他頸中布條,放在一旁,令狐冲這才看見,布條上寫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和圖書,否則不戒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怎會知道?若不是不戒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便是儀琳跟我說話之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當即大聲道:「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那婆婆仍是不理,逕自伸手來解他衣衫。令狐冲大驚,叫道:「你幹甚麼?」也不知那婆婆是真的聽不見,還是聽而不聞,嗤的一聲響,將令狐冲身上一件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令狐冲驚叫:「你若是傷我一根毫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豈只是傷我毫毛而已。」
一路之上,山石將他撞得全身皮肉之傷不計不數,好在臉孔向上,還沒傷到五官。到得懸空寺中,那婆婆將他拖入大殿,關上了寺門,一直向飛閣上拖去,直拖上左首靈龜閣的最高層,那正是當日令狐冲和方證大師、冲虛道人二人在此計議過大事的。令狐冲叫聲:「啊喲,不好!」那靈龜閣外是一座飛橋,下臨萬丈深淵,那婆婆只怕要將自己掛在飛橋之上。這懸空寺人跡罕至,十天半月中難得有人到來,這婆婆若是將自己掛在那裏活生生的餓死,這滋味可未必好受。
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依稀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但她如何來到自己身後,自己渾不覺察,實在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是絲毫不減,說道:「啞婆婆,原來是你,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看來雖說不怕,心中還是在害怕。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說道:「你別見怪,盈盈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妹妹一樣了。」
令狐冲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著她,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不住晃動,輕煙的影子輾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更增秀麗之色。只見她的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板凳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臉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開,低垂下來,臉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不能想。令狐冲見到她嬌羞無邪,似乎是做了一件大害羞事而給自己捉到一般,不禁心中一蕩,不由自禁的想:「倘若我此刻身得自由,而她卻不能動彈,我就要過去抱她一抱,親她一親。她再害羞些,卻也逃不了。」只見她眼光慢慢轉將上來,與令狐冲的眼光一觸,趕快避開,粉頰上紅暈本已漸消,突然間又是面紅過耳。令狐冲心想:「我對盈盈定是堅貞不二。那惡婆娘逼我和儀琳成親,為求脫身,只好暫且敷衍敷衍,待得她解了我穴道,一劍在手,還怕她怎的?這惡婆娘拳腳功夫雖好,和左冷禪、任教主他們相比,那還差得很遠。劍上功夫,決計不是我敵手。她勝在輕手輕腳,來去無聲,突施偷襲,教人猝不及防。若是真打,盈盈會勝她三分,連不戒大師也會比她強些。」他想得出神,眼光一轉,只見盈盈又在瞧著自己,這一次她不再害羞,顯是沒再想到太監的事。見她眼光斜而回上,嘴角含笑,那是在笑自己的光頭,不想太監而在笑和尚了。令狐冲哈哈大笑,可是沒能笑出聲來,但見盈盈笑得更加歡喜了,忽見她眼珠轉了幾轉,露出狡獪的神色,左眼眨了一下,又眨一下。令狐冲未明她的用意,只見她左眼又是眨兩下,心想:「連眨兩下,那是什麼意思?啊,是了,她在笑我要娶兩個老婆。」當即左眼眨了一下,收起笑容,臉上神色甚是嚴肅,意思說:「只娶你一個,絕無二心。」盈盈微微搖頭,左眼又眨了兩下,意思似是說:「娶兩個就兩個好了!」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的磨刀石,蘸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要一個瓷瓶,只見瓶上寫著「天香斷續膠」五字。令狐冲數度受傷,都曾用過這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香斷續膠」,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雲熊膽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雲熊膽丸」,令狐冲眼見所料不錯,心下暗暗叫苦。那婆婆再從懷中取出了幾條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傷用的繃帶。令狐冲舊傷已癒,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彎過頭來向溪水中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定睛一著,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竟然不敢回頭。
令狐冲和盈盈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一時間百感交集。陽光從窗中照射過來,剃刀上一閃一閃發光,令狐冲心想:「想不到這場厄難,竟會如此渡過?」忽然間聽得懸空寺下隱隱有人說話之聲,相隔遠了,聽不清楚。過得一會,聽得有人走近寺來,令狐冲叫道:「有人!」這一聲叫出,他才知自己啞穴已解,原來人身上啞穴點得最淺,他內力較盈盈為厚,竟然先自解了。盈盈點了頭。令狐冲想欲伸展手足,兀自動彈不得,低聲道:「只怕是敵人,須得快快解開穴道。」盈盈又點了點頭,側耳傾聽。但聽得有七八個人大聲說話,走進懸空寺來。令狐冲心道:「但盼他們到神蛇閣去才好,多挨得一刻,我穴道便有望解開。」可是事與願違,那幾人竟是拾級走上靈龜閣來。
令狐冲道:「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舌已大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比先前流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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