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聲音稍稍顫抖：「但他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不好的事。他幫忙我寫功課，教我和多娜怎麼玩手影，還讓我嚐他的咖啡。」
莉兒揚起眉毛，轉頭看我。「你是說……你是什麼意思？是像，嗯……約會嗎？」
老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像是拿著趕牛桿似的揮舞一把大叉子說：「法蘭西斯！你總算下來了。謝默思和你一起嗎？」
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不是由我決定，也不是妳，要由法官和陪審團決定。」
荷莉小心翼翼從羊毛衫袖子抽出一根紅羊毛，用手指拉直仔細看著。我還以為她準備回答，沒想到她只問我：「蘿西是怎麼樣的女生？」
莉兒說：「我想這表示『我早就跟妳說了吧』。」話中隱含著刺耳的倦怠。
叉子又在我臂上一甩。我看著老媽身後的卡梅兒，點點我的手錶用急迫的語氣悄聲對她說：「共同監護協議。」我感覺卡梅兒一定看過不少電影，知道冷酷的前夫如何玩弄協議，藉此摧殘勇敢的前妻。她瞪大眼睛，我抓住荷莉的手臂和書包，匆匆將她帶走，讓卡梅兒和老媽解釋什麼是共同監護協議。我們急急下樓（「你走，給我滾，要不是你回來搞得大家雞飛狗跳，你弟弟現在應該還活著……」），我聽見樓上傳來史帝芬和藹的說話聲，語氣冷靜平緩，正在和謝伊很文明地聊天。
荷莉一時似乎忘了歐唐娜是誰。「喔，我才懶得管她，她是個笨蛋。」
荷莉將克拉拉塞回書包，低頭看著它，手指撫摸它脫線的鼻子。「假如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她說：「你會跟警察說謊，讓我躲過麻煩嗎？」
老媽鼓起下巴、胸部和肚子準備大吵一架。「我才不管錯過不錯過，晚餐好了，你們吃完之前不准離開半步。給我到桌邊坐好，這是命令。」
莉兒用托盤端了咖啡過來，很好的杯子，還不忘拿了一小罐鮮奶油。她坐進椅子說：「看來你週末過得滿累的。」
「德莫同意嗎？」
「妳剛才有和謝伊伯伯說話吧？就在我上去之前？」
荷莉氣得張大嘴巴，驚得過了半晌才想到抗議。我用「緊急狀態五」的家長目光看她一眼，她立刻像消了氣的皮球。「去拿妳的東西，」我說：「動作快，去吧。」
「你和奶奶都對對方好兇。」
「我不曉得。」我們都曉得案子還有一堆「如果」：如果檢察署決定起訴，如果謝伊拒絕認罪，如果法官認為荷莉有能力準確描述事發經過……「但如果要我打賭，那麼是的，我敢說她需要作證。」
又是一陣沉默，這回更久。牆上那群猴子已經改拿著洋芋片抹對方的臉，同時大聲鼓譟。之後，荷莉說，聲音依然緊繃而微弱：「要是我跟史帝芬說，我和謝伊伯伯講了什麼——」
聳聳肩。「所以？」
「既然你只有這樣才會開心，那就滾吧。到時我死了，希望你心滿意足。走吧，快點出去。反正你可憐的弟弟已經讓我心碎，活下去也沒意思了——」
「沒辦法，抱歉搞得一團亂。荷莉——」荷莉在玄關，一隻手插|進外套裡，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拿書包，快。」
荷莉雙腳猛踹前座椅背說：「我不要這樣！我要所有人走開，不要管我。我希望自己根本沒有看見那張笨字條！」
奧莉薇亞身子一動，臉上的月影搖晃，眼睛消失在陰影裡，我只看見她嘴唇優雅驕傲的線條。她說：「這樣你才能說自己已經盡力了。有試總比沒試好，對吧？」
「我敢說一定是。反正，妳沒必要在這件事聽她的笨意見。妳的筆記本呢？」
奧莉薇亞甩開我的手揚起頭來，準備為女兒挺身作戰。「她需要談，法蘭克，我無法想像她現在是什麼感覺，我不要她憋在心裡——」
恍惚間，我差點走上前去，做出……我也不曉得會做什麼。抓住她，跪在大理石磚上將她緊緊摟住，將臉埋在她柔軟的懷間。我咬緊牙關硬是克制住自己，幾乎咬碎我的下顎。等我好不容易能夠動彈，便拿著托盤離開廚房。
我說：「是，我很確定是他。」
莉兒優雅地微微聲肩，說：「我想我和他不大適合。」
「荷莉睡了，法蘭克，上床不知道多久了。」
荷莉將手裡的餐具啪的一聲放在桌上，拖拖拉拉地走向玄關，走得越慢越好。艾胥麗和多娜看著我，表情彷彿我咬斷一隻兔子的頭，艾胥麗向後退開。
奧莉薇亞回來說：「她睡得很熟。」
「不，不是我，是我同事，他叫史帝芬，只比戴倫大兩歲，人非常好，」史帝芬提過他有姊妹，我希望他對她們很好。「他真的很需要知道妳和謝伊伯伯說了什麼。」
「我才不在乎什麼案子。不找我，她還能找誰談？你很清楚她不會跟諮商師談。我們分居那時，她一個字都不肯跟那個女人說——我絕對不讓這件事傷害她，絕不。」
「那會怎麼樣和*圖*書？」
夜裡空氣變得又冷又凝滯，總算有冬天的感覺。我將煙屁股扔了，深呼吸一口氣，接著走到奧莉薇亞門前按了門鈴。莉兒穿著拖鞋來應門，臉已經洗好了準備睡覺。我說：「我跟荷莉說我會進來跟她說晚安。」
我柔聲說：「妳知道我們無能為力，只能相信她會沒事。她是個堅強的小孩，從以前就是。」我忽然想起春天傍晚坐在這個溫室，看一個有力的小傢伙在奧莉薇亞肚子裡踢來踢去，準備迎向世界。
「看我？」
荷莉穿著套頭衫，靠在身旁的兩手開始握緊。「那就難了，我不能跟他說。」
「他會坐牢嗎？」
她慢慢掏出筆記本遞給我，我翻到空白的地方寫下：歐唐娜老師，您好，請原諒荷莉沒有完成數學作業。她這週末身體不大舒服。假如您有任何疑問，請打電話與我聯絡。謝謝。法蘭克．麥奇。我發現背面是荷莉吃力寫的、圓滾滾的字跡：戴斯蒙有三百四十二顆水果……
「甜心，」我沒有發動車子，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開車：「聽我說。」
「沒辦法，親愛的，他必須聽妳親口說。」
「妳覺得妳有辦法講講你們說了什麼嗎？」
「媽媽，不是老媽。你去叫你哥哥，你們兩個還在胡鬧，馬鈴薯都要烤成洋芋片了，快進去幫爸爸拿出來。快啊！」
「呃，唉。有得就有……你呢？你有和誰交往嗎？」
「明天記得打電話給荷莉。就算你認為不該和她談……這些，還是打個電話給她。」
「她一個人跟——老天，法蘭克，我們必須——我們怎麼——」
我想讓她好過一點，但她握緊拳頭重重搥著膝蓋。「爸爸，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才不管由誰決定！我是說究竟，是不是他？」
「跟你說嗎？」
戒懼再度閃過她的藍色眼眸。「不對。」
荷莉還是小嬰兒的時候，這種事每晚經常發生個十幾回。只要對講機發出一點聲音，奧莉薇亞就會去看荷莉有沒有睡好，不管我向她保證過多少次，這小妞兒肺部強壯得很，需要我們一定有辦法讓我們知道，她還是照做不誤。莉兒從來不怕荷莉猝死、摔下床撞到腦袋或發生家長最怕的恐怖意外，她只擔心荷莉半夜醒來覺得孤孤單單。
漫長的沉默。莉兒眼中閃過種種思緒。我說：「妳知道，妳前兩天講的話，我真的有聽進去，關於兩個人逼瘋對方的事。我還是不曉得自己同不同意妳的看法，但我努力相信妳是對的，真的很努力，奧莉薇亞。」
「晚餐已經煮好了！我們還擺了盤子給你和我！」
我說：「我很好，不過我該走了。謝謝妳的咖啡，正好是我需要的。」
「你愛她比愛媽咪多嗎？」
啊！「沒有，」我說。我答得簡單明瞭，快得不像是說謊：「我愛她的方式不一樣，不是更多，是不一樣。」
「很好，那個史帝芬可以去找別人，不要煩我，因為我根本不認為謝伊伯伯做過任何壞事。」
我說：「我不曉得，必須看事情如何發展。」
我將車停在門口，轉身看荷莉。她嘴裡含著一綹頭髮，睜著大而朦朧的眼睛默默注視窗外，彷彿疲憊與過度負荷讓她出了神。克拉拉在她手上，不曉得什麼時候從書包裡拿出來的。
莉兒已經很久沒有讓我見到她優雅自持、渾身是刺以外的模樣。看她卸下武裝、顫抖激動，瘋狂想保護自己的孩子，我的心整個撕裂開來。我沒有笨到伸手抱她，但還是彎身向前，和她十指交握。「噓，親愛的，噓，沒事的。」
我說：「荷莉，我需要妳看著我。」過了一會兒，她不情願地緩緩轉頭，朝我的方向轉了三、五公分。「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嗎？人有時必須把秘密講出來，因為別人有權利知道？」
「所以我想問，假如妳不認為謝伊伯伯做了壞事，為什麼還要做這些？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妳找到什麼，讓我和他談呢？」
我們走出八號，踏進夜晚、燈光和寂靜裡，大門在我們背後砰地關上。
「那有什麼問題，甜心。妳哪一天想去，就哪一天去。先進去吧，我很快就來。現在得先打個電話。」
荷莉將肩膀從我手裡扭開，從我另一隻手裡搶走書包。「剛才那裡發生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很對不起。妳沒必要經歷那些的。」
「沒有。老媽——」
「當然，我會打給她，」我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站起來說：「所以，我想約會是不考慮了。」
稍微刻意一點的聳肩。「我不在乎。」
「會，」我說：「我會。我會跟警察說謊、跟教宗說謊、跟全世界的總統說謊，說到臉色發青，只要能幫助妳。這麼做是錯的，但我還是會做。」
「——還有我，即使發生這麼多事，我還是拚了老命準備一個美麗耶誕給你們，從早到晚守在爐子前面——」
「嗯，謝
https://www.hetubook.com.com謝，爸爸。」
「我敢說差不多都聽到了。」
荷莉在擺餐具，跟多娜和艾胥麗一起。她們竟然用印著快樂天使的紙餐巾，一起哼唱「叮叮噹、叮叮噹，超人真傻瓜」。我靜靜看了她們幾秒，將這幅景象收藏在心裡，接著一手放在荷莉肩上，湊到她耳邊說：「甜心，我們得走了。」
「不，」我說：「因為我真的、真的很想和妳約會。」
不過，她臉上掛著笑，而且不氣我在這裡出現，讓我莫名其妙的心頭一暖。「那女人向來有點阿達，還記得我們——」我看見莉兒眼裡閃過一絲退卻，立刻插話免得錯失良機。我說：「聽著，我進去幾分鐘方便嗎？喝杯咖啡讓腦袋清醒清醒，順便簡單說說荷莉的狀況，然後開車回家？我答應不會賴著不走。」
我們都不餓，但我還是讓荷莉吃了東西。路上某個購物中心買的乳酪牛角麵包，感覺很像放射物質。這麼做是為了我，不太是為了她。吃完我便載她回奧莉薇亞家。
「他還是會生氣，還有奶奶，還有多娜和潔姬姑姑，他們都會恨我說了出去。」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但那還要好一陣子。」
「拿去，」我將筆記本交還給她說：「假如她找妳麻煩，妳就把我的電話號碼給她，叫她滾開，可以嗎？」
我說：「我是這麼想過。」
「所以，現在就是這種情形。史帝芬在查蘿西出了什麼事，」我沒提凱文，我們談的已經遠遠超過小孩應該面對的問題了。「那是他的工作。為了完成任務，他需要聽聽妳的說法。」
「老媽，我和荷莉得走了。」
我說：「他們是會難過沒錯，也可能怪在妳頭上，但只是起初。不過，就算他們真的怪妳，感覺也會變淡的。他們會和我一樣，曉得這完全不是妳的錯。」
「我不想害他進監牢。」
「嗯，」我說：「對吧，我想是，就像約會。」
她對著大腿，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不關你的事。」
這小子正一步一步成為我欣賞的樣子。「是啊，你可以利用這一點。另外，史帝芬，直到今晚之前，他一直認為自己快解脫了，可以買下他工作的單車店，甩掉我家老媽搬出去，終於擁有值得享受的人生。幾小時前，他還不可一世。」
「我們不應該這樣的，只是有時候，我們就是看對方不順眼。世界上只有家人能讓你這麼生氣。」
「他會的，不用太久，只要再約會幾次，他就會明白。我只是比他早發覺而已。」
後來，荷莉總算開口了，用緊繃淡漠的語氣說：「謝伊伯伯殺了蘿西嗎？」
於是，我伸手握住荷莉空著的手，她像墜地似的緊緊抓著。她頭靠車窗，默默用力地抽泣顫抖，我們就這樣坐著，坐了很久很久。我聽見後方有人粗聲交談，接著是車門砰地關上，史帝芬駕車離開。
荷莉點點頭，將筆記本收好，但沒有移動，不停鬆開和扣上安全帶。我說：「什麼事讓妳煩心呢，小乖？」
「好樣的他。這是家族遺傳，小心別被他上了。」
「荷莉會沒事的，因為她別無選擇。而且，莉兒……妳現在也知道案子的經過，但妳不能和她討論。」
「好，」史帝芬彷彿喃喃自語，腦子正火力全開：「好，嗯，我可以利用這一點。」
荷莉安靜下來，儘管兩隻手臂依然氣鼓鼓抱在胸前，而且面無表情，腦袋卻飛快思索到底怎麼回事。她說：「應該吧。」
「也可能不會。我上去一下——」
荷莉重重靠回兒童安全椅，深吸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伸手用力摀住嘴巴，開始哭泣。
老媽拿叉子甩了我手臂一下，力道大得差點害我瘀青。「你他媽別想裝作沒聽見！你想讓我心臟病發嗎？這就是你回來的目的嗎？想看媽媽死在你面前？」
莉兒沒有多說。她問我：「你夠清醒嗎？能不能開車回家？」
我深呼吸一大口傍晚的濕冷空氣。「天哪！」我真想殺人搶一根煙來抽。
「最近沒有，有的話妳一定會發現，」奧莉薇亞甩掉德莫是老天最近給我最好的禮物——禮物不大，但很完美，而且人不該挑剔——我知道操之過急只會弄巧成拙，但我實在忍不住。「或許我們可以找天晚上，假如妳有空，我們可以請保姆，想不想一起吃個晚餐？要我抗拒柯特利可能不容易，但我應該可以找到比漢堡王更好的地方。」
「沒有，親愛的。他讓她擔心、迷惑，讓她很不自在，但我敢說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身處險境。我也不認為她有遇到危險。雖然方法爛得離譜，但他是真的喜歡她。」
老媽已經將所有人從電視機前面拉開，重新恢復了美好耶誕的氣氛。廚房擠著女人、熱氣與聲音，男人被使喚拿著防熱墊和飯菜來來去去，空氣裡翻騰著炸肉的吱吱聲與烤馬鈴薯的香味，讓我和_圖_書一陣暈眩，感覺恍如隔世。
荷莉下巴頑固一抬，讓我忽然想起老媽。我正在對抗她的本能，從我血管直接流進她血液裡的本能。我說：「妳不能不在乎，小甜心。保守秘密很重要，但有時知道真相更重要。有人被殺就是其中一種狀況，幾乎沒有例外。」
我說：「她很勇敢，很頑固，很好笑，」我不曉得荷莉為什麼問，但她斜著眼睛專心看著我，彷彿這很重要。路燈昏黃，照得她眼眸更深，複雜得難以解讀。「她很喜歡音樂與冒險，還有首飾和朋友。她的夢想比誰都大。她只要喜歡一件事，就永遠不會放棄，發生什麼都不會。妳一定會喜歡她。」
「才怪，我不會。」
「我是這麼感覺。上吧，小伙子，記得告訴我進展。」
我試著讓她看著我。「甜心，聽我說。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是妳的錯。無論謝伊做了什麼，都是他的決定，不是妳。」
她竟然這麼樂觀，認為傷害還沒造成，我想到就胸膛一緊。「嗯，」我說：「我知道妳不會坐視不管。這樣吧，妳覺得她想談就跟她談，只要有辦法不被別人發現就好，包括我，行嗎？」
我說：「妳數學作業沒寫完，歐唐娜老師會發妳脾氣嗎？」
其他人一個個小心翼翼出現在廚房門口，站在老媽背後探頭探腦。艾胥麗繞過老媽，躲到卡梅兒裙子裡。我說：「我沒打算這麼做，不過假如妳想當成晚上的餘興節目，我也沒辦法阻止妳。荷莉，我說快點！」
剛才在車上，我一路思考有沒有平鋪直敘的方法，結果答案是沒有。我盡量說得雲淡風輕，能不提的部分就不提，但當我說完，奧莉薇亞還是瞪大眼睛望著我，指尖顫抖壓著唇邊。「我的天哪，」她說：「喔，天哪，荷莉。」
「我知道，我只是覺得她今晚或許需要一點正常。」
史帝芬笑了：「喔，哎呀，我不在意。他想說什麼隨他去，反正最後問完了，只有我能回家。不過，告訴我：你手上有什麼？有沒有能讓他稍微健談一點的東西？」
「關我的事，親愛的，妳很清楚。妳知道我很關心蘿西，知道我是警探，也知道我想查出她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字條和我非常有關。一開始根本沒有人要妳保守秘密，所以妳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難道妳知道其中有什麼危險？」
「這一點我們做得到。」
奧莉薇亞看著我的臉，看了很久很久。她說：「我們得謹慎一點，別讓荷莉抱太大的希望。」
「沒錯，但她不能找妳談，也不能找我。對法官來說，妳就是檢察官，就是不中立。只要有任何跡象顯示妳指點她，案子就會立刻被扔進臭水溝裡。」
「嗯，還要看很多人。」
沒有反應。用證人的方式對待她，讓我疲憊得只想滑出座椅，睡在車子地板上。「所以妳在我身上下工夫，讓我今天帶妳到奶奶家。妳留著一週的數學作業沒寫，這樣才能帶來這裡，有理由和謝伊伯伯獨處。接著妳想辦法引導他，讓他說起那張字條。」
「信不信由妳，小乖，妳會的，而她也一定會喜歡妳。」
我讓莉兒猝不及防。她坐立難安，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說：「你應該一來就告訴我的，你讓我送她上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我辦不到。「還不就家人嘛，」我說：「妳呢？德莫怎麼樣？」
莉兒的腦袋已經跳向下一步了。「成案的機會多大？她需要作證嗎？」
我正想下車坐進後座緊緊抱住她，忽然明白一件事。這不是小女孩在嚎啕大哭，等著爸爸將她抱在懷裡，讓她心情變好。小女孩已經不在了，被我們留在忠誠之地。
她是真的不曉得。她將謝伊的難題交給萬能老爸處理，對她來說，這就表示事情已經解決了，一了百了。而我給自己最大的任務，就是不讓她發現並非如此，就算不可能一輩子不發現，起碼再拖幾年。
我看著她，看她像隻困在角落的小貓緊張憤怒，渾身帶刺。換作幾個月前，她應該會乖乖聽我的話做，完全不質疑，心裡依然相信親愛的謝伊伯伯是無辜的。我感覺自己每一回看到她，高空繩索就變得更細、更高，而我遲早會踩錯一步失去平衡，讓我們兩個重重摔落。
奧莉薇亞抿起嘴唇，但沒說什麼。我說：「我知道這麼做不完美。」
「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看不出來有太大可能，尤其在……老天，在發生這一切之後。」
「我知道，我也很希望留下來。」
她又猛然一晃。「我得去看看她。」
「不，」我說，語氣非常認真。她倏地轉頭看我，顯然很意外。「完全沒有。這表示我們兩個都搞砸了，我和妳，而現在能做的就是全力減少傷害。我相信妳一定能做得非常好。」
「拜託，小乖，妳不能和我胡鬧。我的工作就是計畫這種事情，所以別人做了我絕對看得出來。我和妳第一次談到蘿西之後，妳就想起自己看過的字和_圖_書條。所以，妳找我問蘿西的事，問得很隨意。當妳聽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就知道字條一定是她寫的。於是妳開始好奇，謝伊伯伯怎麼會把死掉女孩的字條收在抽屜裡。我說到這裡有錯的話，妳可以告訴我。」
我待在車上，點了一根煙，一口氣吸掉半根。等我確定可以保持聲音平靜，這才打給史帝芬。他在收訊不良的地方，應該是都柏林堡重案組的大雜院裡。我說：「是我，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之後，荷莉大大嘆一口氣，聲音顫抖，鬆開她的手。她下車將書包揹到背上。「假如要跟那個史帝芬說話，」她說：「可以不要星期三嗎？因為我要到艾蜜莉家玩。」
她的藍色眼眸閃過一絲戒懼：「聽到什麼？」
我看見她肩頭一抖，但她語氣依然平穩。「我知道，但你並沒有做。我不會傻到相信你不這麼做是為了我。離開就得放棄你的工作，這是一個理由，但主要是因為這麼做會傷害荷莉，而你絕對不會傷害她，所以你沒有走。」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變成這樣，可是沒辦法。我真希望能跟妳說，只要妳講實話，一切就會沒事。但我說不出口，我甚至無法保證妳心情會恢復。也許會，但也可能感覺更糟。我只能告訴妳，不管怎麼樣妳都得說，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選擇的。」
「老爸，家裡有小孩！」卡梅兒說。她雙手摀住艾胥麗的耳朵，一副很想蜷起身子死掉的樣子。
莉兒仰頭注視窗外月亮緩緩移動。「你第一次帶荷莉度週末，」她說：「我嚇壞了，只要她不在，我就完全無法闔眼。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對週末有意見是因為討厭你，其實不是。我只是相信你一定會帶她搭上飛機遠走高飛，我再也看不到你們兩個。」
史帝芬說：「你還記得，」這時，通訊忽然受到干擾，他的聲音變成斷續的摩擦聲，我聽見：「……他們只有……」電話就切斷了，只剩毫無意義的嘟嘟聲。
「重點不是這個。我看過精明的律師怎麼對付證人，我自己就做過，我不要荷莉承受那種折磨。」
即使她雙眸躲在陰影裡，我仍然曉得她在看我。半晌之後，她說：「我也是，謝謝你邀我。」
「甜心，我知道妳答應不會告訴任何人，我都聽到了。」
「既然你都聽到了，就自己去跟那個史帝芬說。」
「的確，」我說：「嗯，我盡力而為。」我不像莉兒那麼有信心，認為留下來對荷莉最好。這小孩可以在克夫幫我照顧海灘酒吧，曬得全身棕黑，被當地人寵壞，而不是在這裡被我的家人搞到腦袋爆炸。
「我知道，我只是想試試看。」
「我是，但現在說這個有點遲了，已經不是最重要了，所以管它的。」
我將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如何知道的經過，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說了，再醜陋的細節也沒有遺漏。消息就是彈藥，而史帝芬不需要空包彈。最後，我說：「他喜歡自己的姊姊和妹妹，還有我女兒荷莉，就我所知，沒其他人了。他恨我入骨，也討厭凱文，但不大願意承認。他痛恨自己的人生，妒忌任何不這麼想的人，你肯定是其中一個。還有，我想你可能已經發現了，他脾氣火爆。」
「我知道，甜心。他是個好伯伯，這很重要。但他還做了其他事情。」
「我前兩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人不會只因為相愛就必須傷害對方。你和我會讓對方這麼悲慘，是因為我們決意如此，而不是無可避免的命運。」
「是啊，沒錯，她很堅強，但那沒用。這種事，全世界再堅強的小孩也受不了。」
「為什麼？」
「拜託，老媽，晚餐當然很吸引人，但這回恐怕不行。荷莉，醒來！書包，快點。」這孩子看來快得戰鬥疲勞症了。我和奧莉薇亞吵得再兇，也絕對、絕對不讓荷莉聽見我們不留情面的彼此對罵。
「抱歉，老媽，我得和謝伊聊聊，錯過太多往事了，妳應該曉得那種感覺。我們已經遲了，必須快點趕上。」
說完她立刻起身離開，匆匆上樓，腳步像貓一樣輕盈。說也奇怪，這個小小習慣竟然如此撫慰著我。
奧莉薇亞又說了一次：「我的天哪！」
荷莉望著窗外，手指勾住羊毛纏纏繞繞，全心全意思考著。我不去打擾。街角，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孩子將牆邊推來推去，猴子似的彼此吱喳咆哮。我瞥見香煙的火光和鋁罐的反光。
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提防而疲憊，等我話鋒一轉。我說：「放心，我這回沒別的意思，我只是很慶幸此時此刻，荷莉有妳這個母親。」
奧莉薇亞沒有動，我獨自走出她家。我也許說了晚安，我不記得了。走到車子之前，我感覺她就在我身後，我感覺到她的體溫，有如一道白光在黑暗的溫室裡熾烈閃耀。就是這份溫暖，讓我順利回家。
沉默。奧莉薇亞攪動咖啡，考慮該怎麼回答。最後她嘆息一聲，讓我有點意外的輕聲嘆息。她和_圖_書說：「我跟他說，我想兩人最好不要再見面了。」
說完她又猛力一踹，踢得椅背往前。只要能好過一點，她想把車子踹爛都無所謂，但她這麼用力會傷了自己。我迅速轉身，伸出一隻手臂搶在她雙腳與椅背之間。荷莉挫折地低吼一聲，氣憤扭身想找不會傷到我的地方踢，但我抓住她的腳踝不放。
老媽已經近乎尖叫，嗓門還不斷拉高，我感覺她都快讓我得癌症了。「還有你，你這個不知感激的混球，竟然連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個晚飯都不肯——」
「喬茜，操你媽的，別再大吼大叫了！」
「喬茜！」臥房傳來憤怒的咆哮：「外面他媽的到底在搞什麼？」接著無可避免又是一陣狂咳。當初我有許多理由不讓荷莉靠近這個狗屁家庭，這會兒差不多全看到了，而且理由出現的速度越來越快。
荷莉跳上兒童安全椅，重重關上車門，差點把車門撞下來。「我們為什麼非走不可？」
荷莉懶得回答，連看都不看我。她抿著嘴，抗命似的揚起下巴走過忠誠之地，我知道待會兒兩人獨處，我就要倒大楣了。我們彎進史密斯路，在離我車子三輛車的地方，我看見史帝芬的車，一輛破豐田，顯然是他為了配合這一帶特地挑的公用車。他很會選車，要不是前座坐著一個故作輕鬆的傢伙，我根本不會察覺。那傢伙懶洋洋地坐著，刻意不往我的方向看。史帝芬就像好童子軍，永遠做好萬全的準備。
「莉兒，」我說：「有件事我必須告訴妳。」
「久得我都好奇費茲修太太怎麼沒報警了，這陣子她覺得到處都是跟蹤狂。」
「你又不能確定，他們可能恨我永遠、永遠，你沒辦法保證。」
我保持語氣平淡說：「好吧，小不點，那我問妳，妳為了今天小心計畫了很久，我說得對嗎？」
我說：「妳媽媽需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來和她解釋。」
荷莉用力咬著嘴唇內側，我說：「我不會罵妳，妳做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我只是想確定事情經過。」
「她要是醒了，自然會喊我們或下來。」
「啊，」我說著忽然感覺一股甜蜜的愉悅，穿透層層纏裹的黑暗，直達我心房，讓我嚇了一跳。「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是啊，沒錯。」
「沒問題，星期五見。」
「我還以為你強烈反對她有秘密藏在心裡。」
我搖下車窗，又抽了一根煙。這一帶也開始掛起耶誕裝飾了，像是門上的花圈，還有斜插在院子裡的「聖誕老人來這裡」看板。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我以為史帝芬是不是以為我在等他表示同情，但他說：「我只要能讓他聊到這個，他就會說出一切。」
我擠出所有的信心，對她說：「她會沒事的。」
「他有威脅她嗎？有沒有嚇壞她？」
老媽下巴掉了下來，有幾秒鐘真的啞口無言，接著就像空襲警報似的開砲了：「法蘭西斯．約瑟夫．麥奇！你開什麼玩笑，你馬上告訴我這是開玩笑！」
我顯然是想（起碼看起來是）博取莉兒的同情。過了一會兒，她點點頭將門打開。她帶我到溫室，窗玻璃邊緣已經開始結霜，但暖氣開著，感覺溫暖而舒適。她到廚房泡咖啡。燈光昏暗，我摘下謝伊的棒球帽，收進外套口袋。我聞到帽子上傳來的血腥味。
「嗯？」
他精神飽滿，不管要花多少時間都準備耗下去，語氣裡也充滿前所未有的自信。雖然刻意低調，但這小子這會兒可是興奮得很。
「老天原諒我，你們聽，聽我剛才說了什麼，而且當著一群孩子的面——你這下知道我被你氣成什麼樣子了沒有？」
「走？可是——」
荷莉忽然向前鑽到座椅之間，雙手攬住我的脖子，臉蛋緊緊貼著我的臉頰，讓我嚇一大跳。我用力抱著她，直到胸膛感覺她的心跳，有如小野獸一般，跳得又快又輕。我有千百萬件事情想和她說，每一件都很重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聳聳肩。「所以呢？」
荷莉點點頭。她肩膀疲憊下垂，但走了幾步之後，她輕輕搖頭振作起來。等莉兒開門朝她張開雙臂，荷莉纖細的脊背已經挺得筆直，堅硬得像鋼鐵一樣。
「和往常一樣，」我說。我不是嘲諷，莉兒也微微笑了，對著手上的杯子。「很遺憾沒有好的結果。」
她眼睛泛起白圈，有如被追捕的小動物充滿懼色。我真希望剛才狠狠痛揍謝伊一頓。「的確，」我說：「我沒辦法。」
「她看起來很平靜，明天早上我再跟她談，」她沉沉坐回椅子，撥開臉上的頭髮說：「你還好嗎，法蘭克？我竟然忘了問。但老天，今晚對你來說一定——」
「很好。」
荷莉眨眨睫毛，說：「我不記得了。」
「有可能，要看。」
「喔，好吧，」我搖搖頭，試著讓腦袋清醒一點：「我在外頭待了多久？」
「還不壞。就像你說的，他完全否認，後來甚至懶得回答我，大部分時間都不說話，只問我你的屁|眼滋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