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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怎麼叫它，安傑林太太？」

她即使吃了一記大暴投恐怕也不會如此震驚。她閉起眼睛一會兒，然後坐在原位前後搖晃。「你對羅藍知道些什麼？」

我閉起眼，然後張開。「珍娜，我是私家偵探，在我們任何人採取行動前，我得先跟妳談過。」

在客廳，珍娜的視線直盯著地板。她若更用力拉扯裙子，縫線恐怕就要裂開了。她說：「你先告訴我為什麼到這兒找我。」

珍娜一臉茫然，西夢也是。可能她們真的不知情，不過話說回來，假如文件真是她偷的，表現出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恐怕也不妥。西夢說：「你在胡說些什麼？」

她說：「總之你聽我的沒錯。」

我們已經回到屋裡十分鐘了，一直在跟西夢的自尊拉扯奮戰。到目前為止，她已經企圖從我身邊逃走兩次，現在正要走向電話。

珍娜說：「每天都有人辭職，沒什麼稀奇。」

「好，妳怎麼叫它，安傑林小姐？」

我聳聳肩。

「文件？」她咬牙切齒地說：「文件，可惡。」她站起身，開始踱步，突然間她看起來比她妹妹更堅強，更堅決。現在她不再怕直視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佈滿血絲，顯得嚴厲，我再度領悟到人並非天生就是那麼疲乏且歷盡滄桑的，這都是後天造成的。

安琪在她旁邊坐下。「妳這地方蠻不錯的。」

「我沒要你幫忙。」她說。

我說：「西夢，妳想打給誰？警察？很好。」

「好吧！那索希亞是誰？」

她說：「塔斯克基。」我有點訝異。

我搖搖頭。

「可是妳捲走了他們的文件，怎會單純？」

沒必要騙她，我說：「和一項即將表決的法案有關。」

「你知道嗎？肯錫先生。」她說，好像沒聽到我剛說的話。「突然間，全世界都在找我，雇你這樣的人，甚至更糟的人來找珍娜，來跟珍娜談，來跟珍娜要東西。突然間，全世界都需要我了。」她快速穿越地板走向我，把香菸拿得像屠刀般指著我，下巴繃緊。她說：「沒有人可以得到我手頭的東西，肯錫先生和_圖_書，你聽見了嗎？沒有人。我決定給誰，誰才能拿到。我做決定，我按照我的意思去做。輪到我發號施令，叫別人幫我跑腿，幫我做事，當我不需要他們時，讓他們嘗嘗自己變得可有可無的滋味。」她把火紅的菸頭指著我的眼睛。「我作主，珍娜．安傑林。」她往後放鬆一點，深吸一口菸。「我手頭上的東西可是不賣的。」

「珍娜，妳倒說說我應該怎麼做。」

她說：「你要找的是什麼樣的文件？」

「大家都叫我離他遠點。」

「我在波士頓的一個保管箱存了點東西，如果想知道是什麼，明天銀行開門時跟我一起去，我再決定要不要讓你知道。」

「妳這是為了什麼？」

她說：「等等。」

在這個城市，所有的事都和政治有瓜葛，不過我沒反駁她。「那妳拿到的東西和什麼相關，算了，我不再拐彎抹角。妳到底有什麼，安傑林小姐？」

「我何必？」我說：「我何不現在就打電話給我客戶？」

這話倒是真的。這兒不大，外頭沒有景觀可言，從窗外望進去似乎也沒什麼看頭，但西夢卻頗有品味。地板是條紋的，底下的淡黃色木材磨得光可鑑人。西夢與安琪坐的長沙發是乳白色的，擺著一個特大號的抱枕，安琪似乎忍不住想把它摟到胸前。珍娜坐在長沙發右邊一張桃花心木的貝殼型椅子，我則倚著她對面另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距窗口四英呎處，地板高起八吋，兩扇臨街的窗戶之間形成一個小壁凹，窗前座位上有座墊，附近有木製小書報架，和木製小電話桌，上面掛著一盆植物。珍娜和我後方有半面牆是書櫃，書櫃上擺著喬凡尼、安吉羅、沃克和巴拉卡等人的詩集，還有鮑德溫、萊特，以及馬奎斯、東妮．莫里森、戴克斯特、柏西和約翰生的小說。和-圖-書

「坐下，西夢。拜託妳。」珍娜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成了疲憊的懇求。

西夢並不樂意，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和安琪便走進廚房。西夢的聲音吵鬧而不悅，不過安琪對付這種情況很有一套。在婚姻生活中習慣了對方的喜怒無常、吃乾醋和無理取鬧後，沒理由應付不了斗室裡的這種小場面。無理取鬧的人老是把所有的不如意怪罪到別人頭上，莫名其妙亂發脾氣。碰到這種人，安琪就會露出平靜冷漠的眼神，全身上下靜止得彷彿雕像，無理取鬧者往往會在這種目光下瑟縮、變得軟弱，結果若非屈服於堅定理智的成熟態度，就是惱羞成怒，索性鬧得更徹底，像菲爾一樣。我很清楚，因為安琪曾用這種眼神對付過我一兩次。

我想了想，以前我曾經看錯人，而且不只一次。我的態度是先認和*圖*書定對方說的都是謊言，等事實證明他的清白，才對他改觀，這套法則對我而言通常很管用。可是偶爾當我以為對方很誠實時，到頭來卻發現他根本一派胡言，結果害我付出不小的代價。珍娜給我的印象不像在說謊，她似乎不知情，不過害你吃足苦頭的通常都是這種人。

「好學校。」我有個朋友在那所學校打了一年球，後來發現他自己不夠出色。我說：「妳的藏書很可觀。」

「一條狗。」她說：「你跟著嗅覺跑，穿越樹叢，聞過仍有餘溫的大便，直到發現狐狸。然後你退開，讓獵人把狐狸射死。」她把香菸一指。

我搖頭：「請接史特林．穆爾康。」

「羅藍是誰？」我問。

「可是萬一——」

索希亞？「索希亞跟羅藍有沒有關係？」

她說：「我告訴你，肯錫先生。」伸出一根手指兇狠地指著我。「你說得好奇怪，文件。」她又垂下了頭，沿著一個只有她自己看得見的圓繞圈子。「文件。」她又說了一次。「好吧！隨你愛怎麼叫它，沒錯，隨你愛怎麼叫它。」

「話是沒錯。」我說：「但是妳為什麼辭掉妳的工作？」

她說：「我想我還算懂得看人，肯錫先生。像我這種黑女人沒什麼本事，只有這麼一點道行。儘管你有時候不介意當人家的獵狗，但你絕不隨便盲從。」

珍娜定定看著我，雙手揉捏著裙子的布料。她正在思索，一時之間，慧詰的光采如海浪席捲小船般取代了她眼中疲憊的神情。然後那光采又消失了，眼神恢復呆滯的疲乏。她說：「西夢，我想單獨跟這位先生談談。」

她看著我，渾身氣得發抖，血紅的眼睛轉黑，下巴不遜地往前抬高。她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人需要我。你懂我的意思嗎？」

「很好。」我說著站起身，朝電話走去。我把電話接上線，開始撥號。

我說：「通知我的客戶，妳可以跟他談，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要是我不會選這樣的比方，但不論我從哪個角度思考，這話並非沒道理。珍娜又坐了下來htｔps://ｍ.hetｕbook•coｍ.cｏｍ，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的深色眼珠。那眼神彷彿被逼到牆角的貓，既恐懼又叛逆，似乎不確定自己能承受得了眼前的局面，卻又認定除了勇往直前別無他法。這眼神屬於一個即將崩潰的心靈，正努力嘗試最後一搏。這不是我在史特林．穆爾康，或吉姆．福南，或布萊恩．保羅森他們那種人臉上看過的神情，我也不曾在打火英雄或大企業的老闆臉上見過，但在大多數平凡的普通人臉上卻經常看到。

我看著西夢。「妳上什麼學校？」

走回她的椅子，在她的皮包裡翻了半天，最後翻出一包菸。「我已經十年沒抽菸了，幾天前才又開始抽。」她點了一根，快速吐出一口，白煙瀰漫了整個室內。「沒有什麼文件，肯錫先生。你懂嗎？沒有什麼文件。」

「不，我不相信妳。我大可以把妳丟在這兒，自己走去附近的電話亭打電話。」

珍娜又把電話線從牆上拔掉時，自動語音正在對我報時。我轉身看著她。

珍娜說：「把電話放下，西夢，拜託。」

「我可不是什麼太太。」

「喔，是嗎？」她說：「那麼肯錫先生，有人騙了你。我手頭的東西和法案、政治或州議會根本毫無瓜葛。」

她說：「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說：「你幹什麼？」

我嘆口氣。「妳說對了，西夢。」我對珍娜說：「妳為什麼辭職？」

我看到她的手上下抖得厲害，彷彿剛被跳過的跳水板。我聽得出她聲音裡的痛苦——飽受折磨、略帶空洞——看見它在她臉上造成的損害。珍娜．安傑林是個落魄潦倒的人，滄桑的軀殼下包藏著一顆狂跳的心。她恐懼、疲憊、憤怒，正在對世界發出咆哮，但和大多數處境相同的人不一樣的是，她有危險性，因為她握有某種可以替她自己討回公道的東西。可是公道不見得那麼容易討，珍娜這種人就像定時炸彈；他們可能把一些人拖下水，可是自己也一樣萬劫不復。

「你離羅藍遠一點。」她說：「聽見沒？離他遠一點。」

「那為什麼——」

「有些事m.hetubook.com.com，有些事。」她自顧自地點點頭，把菸往下一指，繼續踱著步子。

我並不希望珍娜遭遇不幸，可是此刻我更加確信她會走向自我毀滅一途。我說：「珍娜，我的難題是，我們把這種案子叫做『尋人通報』，因為客戶付錢就是請我做這種事，找到妳以後，通報客戶，我們就可以高高興興走人了。一旦我打了這通電話，其餘的就沒我的事了。接著客戶通常會去找執法單位，或私下處理。不論如何，接下來的事我不會再干涉，我是——」

西夢先看看電話，再看看安琪和我，最後視線落在她姐姐身上。她說：「去妳床上躺下吧。」然後自己坐在沙發上。

「公道。」她邊說邊吞雲吐霧。「為了討回公道，這回輪到別人吃苦頭了，肯錫先生。」

「我幫不了妳，珍娜，如果——」

「反正，不是穆爾康參議員就是索希亞，而索希亞只會叫你讓我一槍斃命，所以一定是穆爾康議員。」

她說：「我不想再為他們工作了，就這麼單純。」

她搖頭。

「需要。」她說：「從來沒有人需要過我。沒錯，大家是要我做事，幾個鐘頭或一星期，他們會說：『珍娜，一點五分來打掃我的辦公室。』或者『珍娜，去幫我買個東西。』或甜言蜜語地說：『珍娜，親愛的，過來躺一會兒。』可是等他們完事以後，我又變得可有可無了，沒有人在乎我是否在場，他們隨時都可找別人來幫他們打掃，幫他們跑腿或陪她們躺躺。」

「萬一什麼？」我說：「小姐，我可沒有一整天的閒工夫可以在這兒跟妳瞎耗，妳有什麼王牌就儘管拿出來吧！」

「你只是覺得訝異，黑鬼居然會唸書。」

「我知道他絕非善類。」

安琪顯得焦躁不耐，耐心可不是她的優點之一，她走過去把電話線從牆上扯下來。

我說：「妳拿了一些文件，人家雇我來找回那些文件。」我把雙手一攤。「就這麼單純。」

又是搖頭。

「誰雇你來的？」

我坐在椅子上身體往前傾，頭跟隨她移動，彷彿在看溫布頓網球賽。「什麼事，安傑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