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這是他被定罪那天，」立夫道。
我看看立夫。
「對，」立夫道。他在我們前面的門扉旁邊的鍵盤鍵入號碼，隨著輕輕的喀嗒一聲，門開了。「他坐在囚室中望出窗外，看著他們走過那條長長的路回到車子，茫然、受辱、孤獨，他就打手槍過癮。」
立夫動作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背，感覺上像是第一次這麼做。「保重。」
「因為有些事情你知道且能證明，有些事情你知道卻無法證明。伊凡卓是哈迪門的面首。他進來的時候，是來服九個月偷車罪刑期的孩子，不算太壞，九年半後他從這裡出去的時候，卻已經是個他媽的怪物。」
厄德翰的十指再度在鍵盤上飛掠，螢幕上出現伊凡卓．阿魯賀五張不同的照片。第一張是布洛克頓警局的檔案照，臉是腫的，右邊顴骨破裂了，眼神柔弱驚慌。
波頓來到我們旁邊，我又聞到他呼吸裡的喉糖錠。「偷竊犯用不著送來最高設防監獄呀。」
「你唬爛我吧。」
「你也一樣。」
立夫走上來從我肩後窺看。「你在他臉上畫山羊鬍幹什麼，肯錫？」
「他說你父親什麼來著？」立夫說。這時我們離開了監獄，往波頓那輛停在碎石徑當中的休旅車走去。
「定格。」我說。
「可憐的傢伙。」我說。
「好叫他無所遁形。」我說。
我檢索著各種可能性：
「他有個粉絲俱樂部，你曉得？」
立夫點點頭，「但你不會找到相關記錄。」
厄德翰扭頭看我，「什麼？」
「印出來，」波頓道。
我踱到他旁邊。「這傢伙是誰？」
「他要這孩子死了也不得安寧，這就是亞歷。」立夫道：「也許你們沒照過面，但他指名道姓要見你，你要記得這個才好。」
「誰？」
波頓說：「訪問技巧滿高明的嘛，你唸過這一科嗎？」
「他因過失殺人被定罪，」立夫道：「檢方沒法證明謀殺，甚至沒法證明蓄hetubook.com.com意誤殺。我知道他在沒有挑釁的情況下砍死了薩西克斯，但我沒法證明，何況薩西克斯和阿魯賀的傷勢符合兩個人持自製刀鬥毆的情況。」他指指阿魯賀最近期那張照片裡的額頭，一條細白線劃過額角。「看見沒有？那是用自製刀造成的傷疤。薩西克斯已經沒法告訴我們事發經過，所以阿魯賀辯稱是正當防衛，說自製刀是薩西克斯所有。他被重判八年是因為法官不相信他的說詞，可是也沒法證明另有內情。要是你們沒聽說過，那我告訴你們國內監獄正面臨嚴重的擁擠情況，阿魯賀監號在其餘每個方面都是個模範監犯，且刑期已滿，因此有條件獲得假釋。」
他聳聳肩，「不曉得，不過時間地點都很明確。換了是你太太，又有劈腿前科，你會不會去打探一下？」
「對，」我說：「應該會。」
「這一批的頭兩個都乾淨，」厄德翰說。「他們跟哈迪門之間沒有過任何接觸。」
「取笑他們？」
波頓撿起來，眼望立夫。「這名監號跟哈迪門有過接觸嗎？」
我抬頭看著他頭頂的那排螢幕，新的一列監犯呈現眼前。立夫彎腰細讀文件，一邊讀一邊用食指抵著句子底下。我望著那六張監犯的臉，接著又有新的六張被換上來。兩個黑人，兩個白人，另一個臉上的刺青多得我只能說他的臉是綠的。剩下那個像個年輕的西班牙語系人，卻有一頭亂蓬蓬的白頭髮。
「他的頭髮怎會變成這樣？」我說。
「你見過的話，該會記得那頭髮。」
波頓道：「我們在將每份監犯檔案跟所有監獄記錄交叉比對，包括最不重要的，看能不能找到跟亞歷．哈迪門有過瓜葛的監犯。我們現在快要比對完Ａ字頭姓氏的監犯了。」
我注視那張臉。那是一張光滑、女性化的臉，一張漂亮女人的臉。那頭白髮映襯著一雙大大的杏仁hetｕbook.com.coｍ眼和琥珀色皮膚，顯得異常黑白分明。厚厚的嘴唇也女孩子氣，發嬌嗔似的，眼睫毛又黑又長。
「六個月前。」
「查探他太太的行蹤。」立夫往碎石徑上吐一口痰。
立夫又往碎石徑上吐痰。「但願不會有一天拜哈迪門所賜，也有人跟你說同樣的話。」
監獄圍牆的龐大陰影橫切過草坪，把草變成暗黑色。道奎斯特像是有點忌諱，只是走在邊緣有陽光照耀的那片草地，且走得小心翼翼，彷彿害怕如果太靠左邊，便會跌入那暗黑的草地底下。
我等著你
最後一張是他獲釋那天拍的。他用炭條之類的東西在頭髮上抹上一條條黑，增了磅，向攝影師噘起嘴唇。
道奎斯特說：「看來他有意讓你認為他認識他。」
「他拒絕見他們，」道奎斯特道：「每次都拒絕。」
我盯著第二張照片，那個年輕的伊凡卓，黑頭髮，臉上沒傷，眼睛大而慌張。
道奎斯特這會兒已走到草坪盡頭，只剩下個小不點兒的人形。他穿過監獄的陰影走進停車場，從我們的視線消失。
「就因為這個被送到這兒？」我說。
「什麼？」
「伊凡卓．阿魯賀，」厄德翰道。「『囚房分區』零結果、『獲派差事』零結果、『休閒活動』零結果，『判服刑期』——」
「符合什麼？」我說。
「提取他所有相片，全部印出來。」波頓道。
「第三重大事故——因誤殺罪嫌拘捕送審，八九年六月定罪。」
「撞車。」立夫道。「頭撞在方向盤上。」
立夫站在我旁邊，看著對面牆上的第二排螢幕輪流放映一系列監犯照片，一張張憤怒的臉陸續被另一批憤怒的臉所取代，每兩分鐘更換六張。我回頭望去，只見厄德翰十指颼颼快打著電腦鍵盤，這才知道他在檢索監獄裡囚犯的檔案。
「第hetubook.com.com二重大事故——八八年三月，故意傷害罪，沒有更多資料。」
「他犯了什麼罪？」
費爾茲舉起一枝毛氈筆。我一把搶過來，從雷射印表機抽出一張伊凡卓的照片，開始在上面塗畫。
「你看他要到哪裡去？」
「為什麼不？」
「你們怎會把這傢伙放出去的？」波頓道：「他看來簡直瘋得可以。」
「你去跟法官理論去啊，」立夫道：「還有那個車子被伊凡卓毀掉的車主。他是個警察，兼該法官的酒友。」
下一張是他抵達華爾波監獄當天拍的，眼睛一樣是大而恐慌，傷痕和瘀腫卻已消退。他有一頭濃密的黑頭髮，同樣女性化的五官，只是更柔嫩，仍帶點殘餘的嬰兒肥。
他的手離開鍵盤。「成了。」他看向波頓。「暫時沒有哪張符合的，長官。」
立夫笑著搖頭：「啊不，亞歷最喜歡耍這招——邀請他們來探監，來瞻仰他本尊的廬山真面目。這些人裡面，有的挺窮，來這裡一趟得用光一輩子的積蓄，完了你猜老亞歷他怎麼著？」
我點點頭。
「——零結果。我正在鍵入『事故報告』。」
他點點頭，但沒正眼看我，隨即向立夫簡短的一點頭，轉身離去。
我瞪著伊凡卓．阿魯賀的幾個不同化身。受傷的、年輕受驚的、殘花敗柳的、枯槁無神的、狂躁危險的。我知道我見過他，毫無疑問，只是不知在哪裡。
下一張是我看見的第一張。頭髮刷白，大眼睛變了樣，彷彿被人刮掉一層感情，像從雞蛋殼上刮掉薄薄的一層蛋白膜。
一陣勁烈的風忽然從牆下的陰影猛吹過來，我迎風聳了聳肩，拉開休旅車的後門。
道奎斯特略為猶豫：「你還需要我嗎？」
「歡迎光臨伊凡卓世界！」立夫道。
道奎斯特在廂型車外面停下，跟我握了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肯錫先生，希望你一切順利。」
我展開紙條：
「重大事
m.hｅtuｂｏｏk.cｏm.ｃｏm故，第一項——八七年八月六日，阿魯賀監號聲稱在水療室被強|暴。監號拒絕指認強|暴者，並請求單獨囚禁。請求被拒絕。」
「意思是，他自己也強|暴了某人。」立夫道。
我們走向休旅車，碎石礫在腳下嘎吱作響。我說：「我跟這傢伙素未謀面。」
這會兒立夫也望著螢幕。「核對第六個看看，」他說。
「偷車，初犯。」
立夫帶頭走過縱橫交錯的維修甬道，隔著厚厚的牆壁，監獄的各種噪音只是隱約可聞。走道充斥著消毒劑與工業溶劑的氣味，地板泛著一層州立機關都有的微黃光澤。
「不曉得，」我說：「挺眼熟。」
「你見過他嗎？」
街道上、酒館裡、巴士上、地鐵上、駕著計程車、健身房、人群裡、球賽裡、電影院、音樂會……
「喔，嗯……」我環顧休旅車的車廂。厄德翰和費爾茲坐在窄窄的黑桌前。他們上方，一排六個監視器有五個正在播放訪談哈迪門的經過，第六個監視器負責即時監控，哈迪門維持著我們離開時的坐姿，眼閉著，頭向後仰，嘴唇噘著。
「把這幾張定格，」我說：「辦得到嗎？」
我的死亡之血
第四張，他掉了許多磅，女性化的五官很怪相，像一張枯乾巫婆的臉放在一個年輕男人的軀體上。大眼睛很亮，像會大叫，厚厚的嘴唇滿含不屑。
「他人有點怪，」立夫道：「不過是個好人。」
「你們跟誰拿的許可權？」立夫道。
「你盡力個屁，」他說：「關於當前這些命案，你屁也沒問出來。」
「還有關於鬈髮那個細節，」立夫道。「要不是他認識你，肯錫先生，就是他亂猜猜中的。」
我們目送那壯實的小個子男人在碎石徑上走了一小段路，然後猝然止步，幾乎是抽搐著身子似的轉向左邊，踏過草坪走向停車場。
波頓一副無聊的樣子。「和*圖*書今天早上五點跟一個聯邦法官拿的。」他遞給立夫一紙文書：「你自己看。」
「依你看，哈迪門說的是事實嗎？」
「他什麼時候獲釋的？」波頓道。
「還有許多是電腦沒有的。」立夫道。
「我那時還不在這兒。」他說。
雷射印表機嗡嗡響，第一樣跑出來的是我們先前在螢幕上看到的照片。
立夫搖搖頭：「給我寫個報告，明早放我桌上，我想就沒事了。」
「這就是亞歷。」道奎斯特說。我們走到大柵外的陽光下。
我瞪視著我在電影院裡看見過的那張臉，被安琪拍過十幾張照片的那張臉。
「嗯，」立夫道：「操控別人的心智是亞歷的看家本領。我聽說你要來，就把這個找了出來。」他遞給我一張紙。「亞歷試圖用他的一個信差把它寄給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他知道自己ＨＩＶ陽性之後強|暴過的，但是這封信被我們攔截到了。」
「這是在他殺了諾曼．薩西克斯之後，」立夫道。
「我盡力而為。」我說。
「誰有筆？」
「哈迪門，」立夫道：「都是些犯罪系學生、法律系學生、寂寞中年女人、一兩個社會工作者、幾個教堂團體之類的。還有堅信他無辜的筆友。」
在墳墓的彼端
「筆，」我說。「黑筆，或墨水筆。」
我給了你
「驚嚇過度，」立夫道：「他在水療室遭輪|暴後被發現倒臥地上，身體的每個竅孔都在流血，頭髮因驚嚇過度急遽變白。他離開醫務室後又被擺回跟其他監犯一起，因為之前的典獄長不喜歡西班牙語系國民。我來這裡上任的時候，他已經被買賣過上千次了，最後落到了哈迪門手上。」
我急急還給立夫，彷彿紙條著了火似的。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據我所知，他不認識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