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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也許不是。凶手已經死了，無法回答問題。」

「那好。」奧納說，「愛倫的死並不是你的錯，請牢牢記住這一點。也別忘了：你的其他同事全都認為凶手已經伏法。」

「你是吃了什麼啦？」

奧納站起來，把腹部的夾克釦子扣好。「那你相信什麼呢？」

奧納嘆口氣。

哈利迅速抬眼看著奧納。他緩緩舉起那杯咖啡，大大喝了一口，才苦笑著把杯子放下。「不，不是愛倫．蓋登的案子。那件案子我們毫無進展，但並不是因為我們沒好好辦。這我很清楚。會有線索出來的，我們只要耐心去等。」

「不是。」哈利從內袋中取出一疊照片。「我想知道你對這些有什麼看法。」

奧納搖搖頭。「毒品只會強化或軟化潛伏的性向。一個殺害妻子的醉漢在清醒時就有毆打妻子的習性。像照片上這樣的蓄意殺人案，犯案的也幾乎都是有特定傾向的人。」

哈利低低吹了聲口哨。「我記得他最後還是去坐牢了。」

「啊哈，妳會看到來電顯示。我真笨。」

「我請巴黎那邊把書寄來，又帶了一組西洋棋過去。監獄的人讓我進了他的牢房，一個怎麼看都像僧侶的男人向我打招呼。他向我借一支筆，翻開那本書，歪歪頭要我把棋盤打開、排好。我把棋子放到定位，以瑞提開局法起頭，也就是在掌控中心以前不攻擊對手，這種策略對中等程度的棋手通常很有效。當然，從一步棋是看不出來我是這麼打算的，但這個吉普賽人卻從書上瞄了棋盤一眼，摸了摸山羊鬅子，用一種了然於心的神情看我，還在書上做筆記……」

「在監獄裡消失就奇怪了。」

一滴汗珠滾下哈利的鼻樑，在鼻端掛了一會兒，然後滴在桌布上。奧納訝異地看著那滴水。

「然後呢？」

「所以這就是你的巢穴了？」奧納說。

哈利站著，瞪著電話。

「你是說催眠嗎？」

小雪茄末端的銀色打火機呼一聲燃起火焰。

「他笑了笑，問我知不知道預設行為是什麼。」

「恆溫器有夠爛的。」哈利說，「我剛才在健身房。」

「他們根本沒找到刀。」

「就這樣。門開了，我就走了。」

「所有的行為都有脫逃鈕，也就是讓人離開催眠狀態的密語。以這個例子來說，脫逃鈕可能就是把白棋國推倒。」

哈利聳聳肩。

哈利朝一位常客點點頭，在波浪狀的窄窗檯下找了張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瑪川奈街，他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大幅畫，畫和-圖-書中是豔陽下的青年廣場，一個撐著陽傘的女人，正開心地接受頭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無止盡的秋季昏暗日光，和施羅德酒館裡幾乎是虔誠、靜默的午後，成了絕大的對比。

金髮女郎直視哈利的眼，承諾這天雖然偶有雲層，但會出太陽。哈利按下「電源」鈕，十四吋電視螢幕的畫面縮成中央的一個小光點。他閉上眼睛，視網膜上卻出現絲汀的影像，耳邊還聽到記者的聲音在迴盪「……到目前為止，警方仍未找到本案嫌犯。」

奧納嘆氣。「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怎麼活過這三十五年的，哈利。」

「對不起，那就是下一張。」

「幼稚？」

「我喜歡說是預設行為，這種說法的神祕性比較少。基本上就是打開和關閉衝動途徑。只要夠聰明，就能輕鬆讓自己以預設行為行事，也就是所謂的自我催眠。如果洛斯可的預設行為就是在我不投降的時候殺我，他就不會讓自己改變心意。」

奧納拿湯匙在茶杯中慢慢以8字形攪拌。「現在你是想知道他有什麼動機？」

「你沒有經驗過嗎？你趴著躺在海灘上，朋友叫你別動，因為他們要把燒紅了的煤炭放在你背上，然後你聽到有人哎呀一叫，下一秒鐘你就覺得被煤炭燙到了？」

「或是在士兵打仗的時候。」

「所以你才這麼努力地健身嗎？因為良心不安？」

「唔，動機總是有的，難的是知道從哪個理性面去看。你的第一個想法是什麼？」

「哈利，別耍幼稚哦！」

「沒什麼好奇怪的。」哈利說著取出一包駱駝牌香菸。

「吉普賽人。」奧納說，「關於這位神祕人物的謠傳已經有好幾年了。據說他是八〇年代奧斯陸所有保全車和金融機構等重大搶案的幕後主腦，警察花了幾年才相信這人真的存在，但即便如此，警察一直找不到他涉嫌的證據。」

哈利搖頭。

「用我幾位病人的話來形容，那感覺就是矮了一截。我嚇得差點尿褲子。然後他又在我耳邊說：奧納，把你的國王弄倒。他抓住我的手放鬆了些，好讓我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棋推倒。然後他又突然鬆開我，回到他原本的位子上，等我站起來、調勻呼吸。我呻|吟地問他，幹嘛這樣？他回答，這就是搶銀行。先做計劃，然後執行。然後他讓我看他在書裡寫的東西，我只看到我的那一步棋，和白棋國王投降。然後他問：奧納，我回答你的問題了嗎？和_圖_書」

「現在我要講重點了……」

「預設行為的規則必須很簡單。」奧納說著把小雪茄丟進馬克杯，又把淺碟放在杯子上。「為了讓你進入催眠狀態，頭腦必須形成一個小而合邏輯的封閉系統，屏除其他思緒。」

「咦？」

「愧疚感作祟。」奧納說，「有些人只能用懲罰自己的方式來面對愧疚。就像你崩潰的時候，哈利。就你而言，你不是拿酒精當避風港，而是當成懲罰自己的終極辦法。」

「沒錯。不過，有幾個辦法能在某個程度內設定人類的行動，讓人進入類似催眠的狀態，甚至連極端的外在影響都無法打斷，人變成像活著的機器人。這是每個將軍夢寐以求的事，而且只要知道必要的技巧，達到這目的其實簡單得嚇人。」

「……然後他又看起書來。我就說：你不下棋嗎？我看他拿我的筆草草寫著字，一面回答：不需要。我正在寫這局棋會怎麼結束，每一步都寫下來。你會把你的國王弄倒。我說，他不可能光憑第一步棋就知道整局棋會怎麼發展。要不要打賭？他問。我笑說不必，但他卻很堅持，於是我同意賭一百克朗，輸了之後訪談時就要對他厚道一點。他要求先看鈔票，我只好把錢放在棋盤邊上他看得到的地方。他舉起手，好像準備要下棋，之後發生的事快得不得了。」

「嚴重人格障礙。」

奧納皺起鼻子。「以科學人的角度來說，我想我應該讚賞你；但以哲學家的角度，我會質疑你讓身體經歷這種不堪有何意義。」

「我正在煮百年難得一嚐的咖哩。如果你怕我會引誘你，那我得讓你失望了，因為我只是覺得我們都欠對方一頓可以好好談天的晚餐，回憶往日，澄清誤會，或者也不必。不然閒聊也好。你還記得節朋辣椒吧？」

奧納打開一盒小貴族牌小雪茄。

「下閃電棋嗎？」

「唔……」

「噢。厲害。」

哈利聽出自己說的話有多老套，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該說的話說出來然後掛斷，結束。「安娜，是這樣的，今天晚上我們的約……」

「節朋辣椒。」

「嗨，哈利。」

哈利把一張五十克朗的鈔票放在咖啡杯旁邊，站起身。奧納沉默地看著哈利把照片收好，才說：「我的話你一句都不信，對吧？」

「我什麼也沒說。我叫警衛過來。但在警衛來以前，我問了洛斯可最後一個問題，因為我知道要是我現在得不到答案，就會一直去想而把自己搞瘋。我問：你和_圖_書會下手嗎？要是我不肯投降，你會割我喉嚨嗎？就為了贏得這個蠢打賭？」

至於伴侶這件事，他的戀情從未持續過那麼久，因此他也無從得知那理論到底對不對。除了兩段原本可能維持到七年的感情，哈利的戀情總會因為他所謂的「六週之癢」而告終。他難以全心投入，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兩次愛上女人都以悲劇收場，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該怪他那兩個不渝之愛——謀殺案調查和酒精？無論怎樣，在兩年前他還沒遇見蘿凱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認為自己不適合長久關係了。他想起蘿凱在侯曼科倫區那又大又酷的臥房，他們在早餐桌上的輕聲密語，歐雷克在冰箱門上的塗鴉，畫著三個手牽手的人，其中一個的個子就跟無雲藍天上的黃太陽一樣高，那人的下方寫了哈力二字。

一個不鏽鋼咖啡壺和一個馬克杯放到了哈利面前。「謝了，瑪雅。」

「毒品呢？有沒有什麼毒品能讓一個普通人變得很有攻擊性、到想殺人的地步？」

「你不是說他在牢房裡拿刀抵住你嗎？」

哈利的腦子飛快回憶著相關經驗，但卻沒找到類似的。他搖搖頭。

「這樣你才知道我們在談什麼。看下一張。」

「我有點印象了。」哈利說，「但我以為他被捕了。」

「你能來真好。」哈利對已經坐在桌旁的一個肥胖男子說。不難看出這個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為那件高雅的花呢夾克，也不是那條有紅點的領結，而是因為他在散發著啤酒味、上面還有著點點黑色香菸焦痕的桌布上，攪拌著裝著茶的白色馬克杯。這位稀客是心理學家史戴．奧納，他是全國最優秀的心理學家之一，也是警方經常求助的專家。警方求助的結果時而令人滿意，時而令人後悔，因為奧納這個人性格耿直，剛正不阿，若沒有百分之百確鑿的科學證據，他在法庭上絕不發表意見。不過，由於心理學本來就沒什麼證據可言，常見的情況是檢方證人成為被告最好的朋友，檢方證人心中的疑惑一般來說都對被告有利。而身為警官的哈利，長久以來仰賴奧納的專長破解謀殺案，根本已把他當成了同事。有酒癮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在這位仁慈、聰明而且愈來愈驕傲的男人手裡——逼不得已的時候，他甚至會稱他為朋友。

「可是他說預設行為是什麼意思？」

「他怎麼回答？」

「我相信經驗告訴我的事。」哈利回答，「我相信大多數的壞人都跟我一樣蠢，hetubook.com.com會選擇簡單的法子，沒有複雜的動機。簡單來說，事情就是表面上那樣。我可以打賭，那個搶匪不是瘋了，就是慌得亂了手腳。他的行為很無知，我可以據此說他很笨。拿那個你認定很聰明的吉普賽人來說好了：他拿刀子攻擊你．結果要坐多久的牢？」

「沒錯。」奧納說，「但他並不是被捕，洛斯可是自首的。有一天他忽然出現在警察總署的櫃檯，說他想自首參與好幾宗陳年銀行搶案。可想而知，這件事造成極大的騷動。沒人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洛斯可也拒絕解釋他為什麼要自首。在案子送上法庭以前，警察打電話要我去看他是否精神正常，以評斷他的自首是否有效。洛斯可同意跟我談話，卻有兩個條件：一、我們要下一局棋——別問我他怎麼知道我愛下棋。二、我要帶一本法文版的《孫子兵法》過去，那是講軍事戰略的中文古書。」

奧納推開茶杯。「人的預設行為能讓腦袋遵循特定的行為模式。人腦會忽略其他衝動，遵循既定的規則，不管那是什麼。這在人腦面臨驚慌的自然衝動時非常有用。比方說如果降落傘打不開，那麼我就希望傘兵有緊急程序的預設行為。」

「我到處跑。妳是怎麼知道的？我又說了什麼蠢話了嗎？」

哈利在腦中翻遍所有度假的回憶。沒花多久時間。「沒有。」

奧納點頭表示同意。「記得那個一直抓不到的搶匪，洛斯可．巴克斯哈嗎？」

「那又怎樣？」

「謝了。你這個診斷我以前就聽過了。」

奧納微微一笑，在深思中朝天花板吐出一個煙圈。「接下來我就被他反扣住，我的頭被拉得往後仰，只看到天花板，然後我耳邊聽到一個聲音：Gadjo（外地人），有沒有感覺到刀子？我當然感覺得到，薄而鋒利的不鏽鋼壓著我喉頭，隨時可以刺穿我的皮膚。哈利，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

她笑得更大聲了。

「但他並沒有殺你。」

「預設行為？」

「對。」哈利說著朝櫃檯的瑪雅揚了揚眉，瑪雅立刻快步穿過翻板門，進了廚房。

「或是預設行為。」

「噢。她是……。」

一聲低沉的笑。「哈利，這些年來你到哪裡去了？」

他又張開眼，打量著漆黑螢幕上的反射影像。上面是他自己、那張購自艾勒維多家具店的老舊高背沙發椅和一張有著玻璃和瓶蓋裝飾的茶几，上面空無一物。一切都跟往常一樣和*圖*書。打從他住進這裡以來，那架可攜式電視機就放在書架上，在一本寂寞星球泰國旅遊指南和一本挪威地圖之間，幾年來一公尺都沒移動過。他看過七年之癢的報導，也讀過人通常會開始渴望到新的地方住，擁有新的工作或新的伴侶等事。他什麼也沒感覺到，近十年來也一直都幹同一行。哈利看了看錶。安娜是說八點。

「可是他做的其他事情都很合理。」

「所以你是說，這男的發作了？」

「太好了，那八點整見囉？」

「別讓這件事成為執念，哈利。」奧納把兩根手指伸進花呢夾克的口袋，取出一只銀色的懷錶瞥了一眼。「但我想你今天不是來談愧疚感的吧？」

奧納放下照片。「哈利，你為什麼老是拿這種照片給我看？」

奧納壓低聲音。「還是忘不了愛倫？」

「喔，記得。」

「不必坐牢。」奧納冷笑著說。

「錯。警察最接近他的一次，是抓到兩名願意提出對洛斯可不利證據的搶匪，但這兩個人卻在奇妙的情況下消失了。」

「對。」

「我想我知道了。」哈利說，「照片上那個搶匪的預設行為，就是在分行經理超出時限的時候開槍。」

「沒錯，你幾乎看不到火光，因為那是AG3，但他剛開火。看這邊，子彈剛穿過那女人的前額。下一張照片就是子彈從她後腦勺穿出，射進玻璃隔板旁邊的木頭裡。」

「嗨。妳怎麼知道是我？」

「我是要說，一位出色的心靈操控師，可以讓你把百元鈔票誤認為是刀鋒。」

「有人格障礙不代表愚笨。病人都能夠達成想要的目標，多數時候甚至比平常人還要在行。區分他們跟我們的關鍵．在於他們要的東西不同。」

「那你怎麼說？」

「結果只是鬧劇，那根本只是冰塊！」

哈利從椅子上站起來，在答錄機旁找到一張寫有她電話的紙片，在手機上按下號碼。鈴響四聲之後，另一頭有人接起了電話。

「看到下一張照片你就會明白了。」

哈利一手摸過臉龐。他累了。「奧納，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就這樣啦。」

「搶匪從那裡拿到了錢。」哈利指著照片說，「他現在只要逃走就好了。他是職業搶匪，冷靜、精確，沒理由去恐嚇別人或強迫人做事，但他卻選擇延遲幾秒鐘脫逃，開槍射殺這個行員，只因為分行經理從提款機拿錢時晚了六秒。」

「哦？他對攝影機豎起一根手指。」

奧納伸手接過，翻起那疊照片。「看起來像是搶銀行。這不是犯罪特警隊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