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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怒目注視濺到他褲子上的幾滴黃色液體，然後走到洗臉盆前，從捲筒衛生紙上撕下一段，跟著又撕下另一段遞給史文。史文擦乾了嘴，垂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之中，最後終於語帶哭音地說：

眼前這張臉頗英俊。這人外表整潔，身材結實，深色短髮，一對藍色眼眸可能曾經酷似母親，但多年下來已有自己的味道。哈利將近四十歲，史文已超過五十，但哈利很確定在旁人看來，會認為將近四十歲的是史文，超過五十歲的是哈利。

哈利聳了聳肩。

史文拿起杯子，頭一仰，喝光了水，眼睛盯著哈利。

「史文，你是不是替湯姆走私槍械？」

肝洛斯清了清喉嚨。

「這是怎麼回事？」他大吼。

「據我所知，這種事我們通常是不會告訴你的，葛洛斯。」哈利說。

「這倒是真的，你來過這裡對不對？」

「說的好像我很在乎你怎麼想一樣，霍勒警監，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是葛洛斯，只有他一個人，真是怪了，但拘留所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在。

哈利站了起來，再度靠上牆壁。

史文吞了口唾沫。裂縫出現了，而且是大裂縫。

史文有點猶豫。哈利看了看錶，還剩半小時。

「好好，快把藥給我。」

他的腳步聲迴盪在塔葉、托普及歐森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外磚牆之間。

「我在這裡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等他們明天一大早來拘提我，我早就死了。我唯一的機會是揭發湯姆，盡快把他關進牢裡，而唯一可以幫我的人……是你。」

「放輕鬆，」哈利說：「計畫有點改變，犯人不吃藥，我們得想別的辦法。」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史文搖了搖頭。

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幾乎沒有車也沒有人。

哈利微微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史文。你設下這麼多謎團、布置得這麼周詳、總是領先我們一步，我還以為你完全掌握了我們的想法和做法，可是你竟然連湯姆玩的是什麼把戲都看不出來。」

「快點，史文。」

「有，你認識湯姆．沃勒嗎？」

「是空的……」史文對哈利投來疑惑的目光。

更多嘔吐物噴到地上，這次顏色比較綠。

哈利已準備出手，他橫跨一步，猛力朝下揮出一拳。史文發出猶如海灘球漏氣的聲音，痛得彎下了腰。哈利用一隻手把史文抱了起來，再用另一隻手替他銬上手銬。

「不記得了。抽菸嗎？」

「照我的話做，我們得離開這裡。」

「怎麼了？你怕別人會聽見我們說話嗎？」

肝洛斯露出苦惱的眼神，一隻眼睛瞪著哈利，伸手揉https://m.hetubook.com.com了揉另一隻眼睛。

「眼睛大肚子小？」哈利說：「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我想也是，所以別跟我來什麼『我是清白的』那一套。」

「誰？」

「Skal（乾坏）。」

肝洛斯的目光疑惑地在哈利和史文身上來回移動。

「所以你承認你知道警方追捕你是跟快遞員命案有關囉？」

他看了看錶：十一點十分。剩下五十分鐘。

哈利深呼吸兩次，踏進門內。

史文不發一語，站了起來。哈利替史文銬上手銬，把他按回到舖位上。

「有沒有看到這個？」

「訊問？我沒聽說過這回事。」

史文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高。

哈利專注呼吸，希望他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從外表看不出來。他所有的計畫很可能在這一刻如同撲克牌疊成的房屋般倒塌。拿撲克牌來譬喻哈利這時的處境再恰當不過，他拿的是一手爛牌，連一張A也沒有。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葛洛斯的那顆醬糊腦袋會如同他預期的那般運作，而這個預期有個不穩固的根據．那就是奧納提出的基本原則：當一個人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脅，他能夠理智思考的程度會跟智能成反比。

「那你來幹什麼？」

「你在說什麼？」

「往前走。」哈利說，推了史文一把。

他們來到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夜晚的空氣嚐起來有如啤酒入喉般沁人心脾。

「我發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為什麼我要相信你，史文？給我一個理由。」

「你以前幹過走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裡發現的那把手槍上有一種特殊的銼痕，這種銼痕是一種專門用來銼去編號的機器留下來的。最近這幾年，奧斯陸出現越來越多未登記的槍枝，警方在這些槍枝上都發現了這種銼痕，我們認為這背後有一個專門的軍火走私集團。」

「嗯。」

「你……」

只見史文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動，喉結上下抖動，手指突然去抓弄下巴。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低聲說。

哈利朝史文高高拋去一樣東西，史文接在手中，仔細看了看。

哈利把藥丸放回口袋。

哈和叼起一根菸點燃，遞給史文。

「你也知道，湯姆對他的下線說話很保留，所以我當然會很好奇。你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想知道事情的全貌？或者你是那種認為人死後會完全開悟的人？沒關係，反正我不會像你那麼早死，還要等很久才會知道……」

「我是清白的。」

「這是怎樣？扮白臉嗎？」

m.ｈeｔｕｂｏｏｋ.ｃoｍ•cｏｍ「你說得沒錯，」史文說，閉上眼睛，朝天花板吐了口菸。「我不相信你。」史文把杯子湊到香菸下方，輕叩香菸，讓煙灰落在杯子裡。

哈利關上引擎，引擎發出幾聲臨終的嗆咳後，隨即死寂。

「溫度剛剛好。」

「看什麼情況？」

「史文，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四起命案的嫌疑犯，現在應該被關在警衛森嚴的監獄裡才對，可是你卻被關在一般拘留室裡，隨便一個警察都可以來來去去。我憑警監的身分就可以把你領出去，只要告訴值班法警說我要帶你去問話，草草簽個名，然後就可以塞給你一張飛往布拉格的機票，或者呢，以現在這個情況來說，塞給你一張飛往地獄的機票。你以為是誰把你安排在這裡的，史文？對了，現在你有什麼感覺？」

哈利點燃香菸，踮起腳尖，拆開警報器的蓋子，取出電池。

「要不要再來根菸？」哈利問：「還是你已經開始覺得頭暈了？」

「只是好奇而已，我們在這裡對付的是深海怪獸，我想看看這次我們捉到的深海怪獸長什麼樣子。」

「喬瑟夫的什麼？」

「現在？」

哈利在杯子裡裝滿水，轉過身來，走到史文面前，把杯子放在他前方地面上，解開他的手銬。史文揉了揉手腕。

哈利舉起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夾著一顆白色藥丸。史文點了點頭。

「不是不是，我不是謀殺犯，我以為我被捕是因為走私槍械，還有鑽石。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歸湯姆管的，所以生意才能做得這麼順利，所以他才會想放我走，我得……」

接待櫃台內一個人也沒有，接待室一片寂靜。他發現右邊有動靜，值班室一張椅子的椅背緩緩轉了過來。哈利看見半張臉，那半張臉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自眼睛延伸而下，猶如一滴眼淚，而那隻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那張椅子又轉回原位，背對著他。

「這樣做符合規定嗎？」史文酸溜溜地問。

「可是……」

拘留室裡的男子坐在舖位上看著他，那張臉看起來不像殺人犯。哈利知道這不代表什麼。有時殺人犯看起來就像殺人犯，有時看起來不像。

哈利背靠著牆滑了下來，蹲在地上。

「我還有多少時間？」

史文的眼睛眨也沒眨，但濃密的髮際線流下一滴汗珠。

史文哼了一聲，笑了起來。

「九號拘留室的犯人，」哈利朝史文點了點頭。「我要帶他去六樓訊問，要在哪裡簽提？」

「那藥……」

哈利站了起來．走到洗臉盆前，背對史文，從盒子裡取出一個白色塑膠杯，把水龍頭開到和*圖*書最大。

「還會下雨。」哈利說：「對了，水好喝嗎？」

「正中紅心。恭喜你，」哈利說，站了起來：「請把手放到背後。」

哈利在地上按熄香菸，把手伸進口袋，打出他的王牌。

哈利在虛線上草草簽了個字。

「真有趣。」

「天啊，連你們警察也幹這種事嗎？」

肝洛斯發出嘟噥聲。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哈利說：「你相信的是湯姆，你認為湯姆會把你從這個——該怎麼說——這個令人厭煩的處境裡救出去，對不對？你認為他會冒險救你，做為你長久以來忠誠地替他賺滿荷包的報償。反正他有那麼多把柄在你手上，最糟不過就是威脅他，要他幫你而已。」

史文臉色慘白。

「說得好，史文，繼續說。」

史文不敢置信地張口凝視哈利。

「我要你仔細想清楚，史文，我怎麼知道等我一離開這裡，你不會改變主意？」

「嗯，史文，讓我簡單告訴你現在的情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裡發現一顆紅鑽石，這顆紅鑽石不是平常看得到的，而且我們在幾個死者身上都發現過這種紅鑽石。你的行李箱裡還有一把捷克兵工廠出產的手槍，這在挪威也相當罕見，可是卻跟用來殺害芭芭拉．史文森的手槍是同一款。根據你的供述，你說命案發生那幾天你都在布拉格，可是我們查過航空公司的紀錄，紀錄上指出命案發生那五天前後，你都飛來奧斯陸，昨天也是。史文，請問你要如何提出這五天下午五點的不在場證明？」

「你必須相信我，因為照理說，如果我今天晚上沒死，湯姆就會知道我發現他打算殺我滅口的計畫；這樣我就沒有退路可以走了，他得在我撂倒他之前先把我幹掉，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又不關心挪威的新聞。」史文冷笑一聲，顯然認為自己勝卷在握。

哈利把鑰匙插入門鎖，轉動。他等了一會，聽見裡頭有動靜，然後把門拉開。

「想像力真豐富，不過要讓你失望了，霍勒警監。你們自以為釣到了大魚，但恐怕只是約到一隻老靴子而已。」

兩人朝地上的嘔吐物看去。

哈利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史文的盔甲上看見一道裂縫？但他以前也看見過裂縫，而且誤判了。

哈利從鼻子噴出了菸，同時看著史文。

「如果你在喝下喬瑟夫的祝福之後十分鐘內，吞下這顆藥，就有可能保住性命。這藥是我從一個藥商朋友那裡拿來的。你心裡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幫你對不對？這個嘛，因為我想跟你談個條件，我要你做證指控湯姆，把你知道所有關於軍火走私的事全都說出來。」m•heｔｕbooｋ•ｃom•coｍ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可是我當然明白他是在演戲，他對我眨眨眼睛，又扭了扭頭，讓我知道他那樣大叫是叫給別人聽的。我花了幾秒鐘才明白發生什麼事，我看了現場的狀況，想說……想說他那樣大吼大叫，好像我手裡拿著槍一樣，是為了讓他有理由放我走。他手裡拿著兩把槍，我以為另一把槍是要給我的，好讓我也有槍，以免有人看見我們。我只是站在那裡等他把槍給我，結果那個臭女人跑出來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這回答來得很快，甚至太快了。哈利慢悠悠地朝天花板吐菸。史文臉上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哈利見過外表強硬但內心脆弱有如果凍的殺人犯，也見過從外表到內心全都冷血無情的殺人犯，不禁納悶眼前這個究竟有多強悍。

「你知道氣象預報說天氣會變冷嗎？」哈利問。

「這是規定。」

史文並不答話。

「史文，你不必假裝不記得逮捕且訊問你的人叫什麼名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本來就認識他？」哈利在史文眼中看見一絲遲疑。

史文張開嘴巴，同時別過頭去，接著黃色嘔吐物就從他嘴裡噴了出來，射向磚牆。他吐完之後，生在那裡直喘氣。

「開槍……」

「祝福。它無味無臭。你看起來似乎知道這種產品，你甚至可能幫湯姆走私過對不對？是不是從車臣走私到布拉格再走私到奧斯陸？」哈利冷笑一聲。「命運真是作弄人。」

「可是……我……」

拘留室裡沒有椅子可以坐，也沒有個人物品可以用來傷害自己或別人。在拘留室裡，國家壟斷一切，做為懲罰。哈利倚著牆壁，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菸。

「晚安，史文，我是霍勒警監，可以請你站起來，轉過去背對我嗎？」史文揚起雙眉。哈利拿起手銬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當然聽不懂，如果你不想多聽，最好趕快把簽提簿放到桌上，葛洛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那顆藥叫做氟地西泮，只對失眠有用。」

「我可以信任你嗎，史文？」

「什麼？」

「不是，」哈利微笑說：「我們掌握了你很多證據，根本沒有必要來演戲。我們不需要釐清細節、不需要莉絲白的屍體、不需要你的自白，我們完全不需要你的協助，史文。」

「喬瑟夫的祝福果然名不虛傳。」

值班室那個椅背緩緩轉了過來。一隻半閉的眼睛朝他們望來，接著那隻眼睛有了反應，鬆垮的眼皮突然抬起，露出一顆怒目瞪視的大眼。外號「肝洛斯」的葛洛斯立刻離開椅子，肥胖身軀的移動速度ｈｔtｐs://www.ｈeｔuｂook.cｏm•cｏm快得令人意外。

不知為何，史文身上穿的是囚犯的紅色工作褲和夾克。

「看情況。」哈利說。

「你會觸動煙霧警報器，」史文說：「它們很敏感。」

「照我的話做就是了，對一個殺了四條人命而被逮捕的犯人來說，你看起來倒是挺鎮定的。」

哈利希望這嘟噥聲代表肝洛斯同意了他的論點：肝洛斯如果按照規定讓哈利簽提犯人，承擔的風險就會比較低。這樣一來，稍晚肝洛斯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對其他警探述說事發經過，而不必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撒謊說當九號拘留室的犯人神祕死亡時，他沒看見有人進出拘留所。哈利希望肝洛斯這時正在思考的是：只要哈利拿支筆簽個名，就可以卸下他身上的重擔，這樣再好不過，沒有必要再跟湯姆確認一次，畢竟湯姆說過這個白癡哈利已經是他們的人了。

肝洛斯在櫃台後不遠處站定，雙臂交疊，雙腿張得頗開。

「不就是水而已。」

「替我們共同的老闆湯姆獻上最誠摯的祝福。」

史文開始啜泣。

「什麼？」

「熱嗎，史文？」

「你知道嗎，史文？我本來沒想到的，可是後來一個同事跟我形容湯姆是怎麼逮捕你的，然後我又想到當我說貝雅特發現你是誰的時候，湯姆是怎麼反應的。湯姆平常是個冷酷的王八蛋，可是那一刻他臉色發白，幾乎可以說是震驚。當時我以為他臉上出現這個表情是因為他發現我們被將了一軍，而且我們手上可能會再多一具死屍，可是後來貝雅特告訴我說湯姆舉起兩把槍，對你大吼說不要開槍，這一切才全都對上了。湯姆之所以震驚並不是害怕又會發生一起命案，而是因為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認識你，而且你根本就是他手下的走私客。湯姆當然知道如果你被控謀殺，所有的事都會被抖出來，包括你用的槍、你經常來挪威的原因、還有你所有的聯絡人。如果你願意跟警方合作，法官甚至可能會減輕你的刑責，這就是為什麼湯姆打算開槍把你打死的原因。」

哈利又遞了衛生紙給他。

哈利在櫃台左側找到九號拘留室的鑰匙，朝拘留室走去。法警室傳來說話聲，但九號拘留室的位置恰巧不用經過法警室。

「可以請你降低音量嗎？」

「喝水，」哈利說：「抽根菸，然後我會再把手銬銬上。」

「不用太擔心，史文，昨天晚上我就把那個安瓿裡的東西倒進洗臉盆了，如果你要抱怨水的味道，請你去跟奧斯陸自來水廠申訴。」

「喬瑟夫的祝福會讓你停止呼吸，看過服下這種藥的死狀的人都說過程非常痛苦。」史文的眼睛眨了兩下，開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