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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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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狼口逃生的男孩 2 四天

第一部 狼口逃生的男孩

2 四天

不過,置身這群人之中的鮑爾小姐卻似乎顯得有些不自在。吉米看得出來。她對大衛說了幾句話,並親了他的臉頰——她一共親了他兩下——之後,其他人便圍了上去,而鮑爾小姐則退到一旁,站在坑坑漥漥的人行道上,抬頭看著四周那堆歪歪斜斜的三層公寓樓,以及上頭那些斑駁捲曲的瀝青紙和底下暴露出來的木板。在吉米眼中,此時的她看來似乎更年輕、卻又更難以接近了;彷彿她突然間變成了修女之類的人物,摸摸頭髮、檢查自己儀容是否整齊合宜,皺皺小鼻子,馬上就要吹毛求疵起來似的。
這一掌打得清脆響亮,其中一個七年級學生像個女孩似的倒吸了一口氣。
那之後大衛就很少看到吉米了,一年最多遇上過一兩次吧。除了上下學之外,大衛的母親根本不讓他出門。她堅信那兩個壞人還在外頭,開著那輛飄散著蘋果味的棕色大車,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像熱追蹤導彈一般瞄準了大衛不放。
吉米的母親朝他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大衛一閃身,消失在窗後。吉米的母親是個瘦小的女人,有著一頭顏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黃頭髮。她雖然瘦,肩頭卻又彷彿時時擔著千斤重的磚頭,總是弓著身子,拖著腳步走路。她還常常嘆氣,她嘆氣的方式往往讓吉米無法確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嘆息聲是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來的。吉米看過她母親懷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裡的她豐潤且年輕多了,像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吉米後來算過,她當時確實差不多就是那個年紀)。那時的她有著一張圓潤的臉,眼角與額頭還沒有那堆細紋;面對著相機鏡頭,她笑得燦爛而動人,只是眼神中卻隱約藏著一抹恐懼,或者是好奇,不過吉米也說不清。他父親跟他說過千百次了,說他母親為了生他差點就丟了命,說她血流不止,連醫生都沒把握止不止得住那來勢洶洶的鮮血。他母親從此就像丟了半條命似的,身體再沒好過一天,他父親這麼說。當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為止。那種事經歷過一次就夠了。
吉米想要再靠近她一點,但他母親卻對他的掙扎視若無睹,依然把他緊緊摟在胸前。他眼睜睜看著鮑爾小姐往瑞斯特街與雪梨街的轉角走去,對著什麼人死命地招手。一個嬉皮士模樣的年輕人開著一輛嬉皮車模樣的黃色敞篷車往街角駛來,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的車門上頭還漆著幾片紫色的小花瓣;鮑爾小姐上了那輛車,揚長而去。喔,不,吉米心想。
大衛漲紅了臉,用顫抖不已的手指勉強拉上拉鏈,轉頭看著小麥卡菲。他試著想裝出凶狠的表情,但小麥卡菲只是皺了皺眉,然後啪一聲甩了他一巴掌。
「我剛剛看到了你們老師。很漂亮。」
「我真的很高興你沒進那輛車,寶貝。」她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吉米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光芒。接著她站起來,朝其他幾個正在聊天的母親們走過去,始終背對著她的丈夫。
不是所有人都會趁在走廊與他擦身而過時低聲喊上一句「同性戀」,或者是故意把舌頭頂在兩頰底下動來動去。事實上,大部分的同學對大衛只是視而不見。但從某種程度上說來,這種沉默的態度卻比什麼都糟。他感覺像是被流放到孤島的罪犯——孤立無援,求助無門。
他母親這時卻突然盯著他瞧。夾在指間的香菸高舉在耳邊,瞇著雙眼,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搜尋。
他揚手作勢要再甩下一掌,大衛轉頭,縮著脖子。小麥卡菲卻領著他那群黨羽,大笑著揚長而去。
但在學校同學的眼中,他卻只是那個「被人幹走的男孩」。他們還隨心所欲地想像那四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天早上,在學校廁所裡,一個叫作小麥卡菲的七年級男孩逮到大衛站在便池前解手,於是湊過身子問道:「他們有沒有叫你吸啊?」他那群同是七年級的朋友跟著在一旁訕訕地怪笑,還頻頻弄出親吻的吱吱聲。
另一個傢伙也死了。車禍死的。西恩希望那傢伙當時開的就是那輛飄散著蘋果味的大車,希望他開著那輛車衝下懸崖,帶著那輛車直奔地獄而去。
吉米後來還果真偷了車。那幾乎是他們上回計畫在西恩家那條街偷車一年後的事了。這件事讓他被路易杜威開除了,從此得搭校車、穿越半座城市,到卡佛學校去體會一個來自東白金漢的白人小孩置身在一所幾乎全是黑人學生的學校裡是什麼滋味。當然,他還有威爾為伴。而大衛不久後就聽說這兩人成了卡佛學校裡人見人怕的瘟神,兩個瘋到不知恐懼為何物的白種小鬼。
吉米聳聳肩。「還好。」
吉米從母親的肩頭看過去。他父親步履蹣跚地從屋裡走出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一張臉則因剛睡醒或是酒喝多了——更有可能是兩者兼是——而顯得有些浮腫。他父親睜著惺忪的雙眼,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幕,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
大衛知道事情並非如此。他們畢竟只是兩匹猥瑣的餓狼,只會在最黑的夜裡尋找最接近、最軟弱無力的獵物。但他們最近確實更頻繁地出現在他腦和圖書海裡了,大肥狼與油頭狼的模樣,以及他們在那四天裡對他做的事。這些影像很少侵擾大衛的夢境,而是常常會趁著他待在他母親這幢死寂的公寓中,試著以看漫畫看電視,或是開窗凝望外頭的瑞斯特街打發掉這段漫長的沉默時,悄悄溜竄進他的意識裡。它們一朝他襲來,大衛便閉上眼睛,試著將這些影像驅逐出去,試著忘掉大肥狼的名字叫亨利,油頭狼的名字叫喬治。
吉米吃掉最後一口熱狗。「嗯,過幾天吧。」
除了想像自己是鮑爾小姐的男朋友之外,吉米有時也會想像自己如果是鮑爾小姐的兒子,一切又會是何等光景。
至於第二件事情,則是西恩的父親在正要往房門口走去時,才突然止步,以隨意的口氣告訴他的。
「怎麼了?」他說,有些發窘地對他母親一笑。
「嗯,沒錯。將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哪。」
至於在平頂區,反正大半的房屋前根本沒有草坪,籬笆也多半失修多年搖搖欲墜,所以說,媽的,就隨它去吧。要開心就盡情開心吧,因為,去他的,就當作是老天欠你的。這樣的日子裡沒有老闆上司、沒有社會福利調查員、沒有高利貸派來的討債打手。至於條子——現場就有兩個條子,玩得可開心了,庫比亞基警官手裡拿著一根剛下烤架的辣香腸,而他的夥伴則正往褲袋裡塞罐啤酒,等著待會兒解渴用。記者早走光了,太陽也漸漸偏西,整條瑞斯特街都沉浸在晚餐時間特有的溫暖光輝裡。但今天這條街上的女人不煮飯,所有人都不必回家。
瑕疵貨。吉米的父親昨晚是這麼跟他母親說的:「就算那孩子活著被找回來了,八成也已經成了個瑕疵貨——早不是原來那個樣了。」
大衛.波以爾足足出了好幾天風頭,不只在平頂區,幾乎全州的人都認識他了。第二天的《美國紀事報》頭版就寫著斗大的標題:「小男孩去而復返」,底下還附了一張照片:大衛坐在他家門前的階梯上,他母親的雙臂從後方擁住他、交叉在他胸前,兩人身旁則擠了一堆搶鏡頭的小鬼,一個個全咧著嘴,笑得很開心。除了大衛的母親。她臉上的表情看來像是剛在冷天裡錯過了一班公車似的。
就是像這樣的時刻,對吉米而言,就是像這樣的時刻,讓一切都變得值得了——即使是在挨了他老爸一頓毒打,或是剛發現他什麼心愛的東西被偷走了的那種最黑暗的憤恨深淵裡,這樣的時刻都能讓吉米重振精神,重新愛上在平頂區度過的日子。管他是多久的積鬱、怨恨與不滿,管他工作是如何操勞,管他親不近鄰不睦,這裡的人們似乎總能在瞬間就把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喝吧,笑吧,彷彿他們的生命中從來就沒發生過任何不美好的事。在聖派崔克節或是白金漢日,有時在國慶節,或者是紅襪隊在九月的球賽裡表現神勇、屢戰屢勝,或者在像今天這種失而復得的難得時刻裡,這裡的人們總要拋開一切,全街狂歡,陷入某種瘋狂的節慶氛圍裡。
「是喔?」
他們偷的是一輛敞篷跑車。大衛聽說那輛車的車主是某個老師的朋友,不過謠言倒沒說清楚到底是哪個老師。吉米與威爾趁著放學後全校老師和他們的親友在教員交誼廳參加年終晚會的當兒,從學校停車場裡把車偷走了。吉米開車載著威爾,在白金漢區繞了好大一圈,一路囂張地亂按喇叭,對路邊的女孩兒大揮其手,還拚命踩油門加速前進,直到招來過路警車的注意,最後才終於在羅馬盆地附近直直撞上了停放在柴爾斯平價購物廣場後頭的一輛垃圾車。威爾下車的時候扭傷了腳踝,而原本只要再翻過一座鐵網牆就能往一片無人空地逃去的吉米卻回過頭來,企圖把威爾一起救走——大衛總愛把這段情節想像成戰爭電影裡的一幕:在一片槍林彈雨中(大衛當然不太相信警察會為了這種小事開槍,但這麼想像確實比較酷),英勇的士兵回頭援救受傷的夥伴。警察當場逮捕了這兩個偷車小賊,吉米與威爾也因此在少年看守所裡待了一夜。因為離學年結束也只剩幾天了,於是學校讓兩人回來把六年級讀完,只是通知兩人父母要他們盡快幫兒子辦理轉學。
除了大衛。大衛回屋裡去了。吉米從消防水柱底下衝出來,扭乾褲腿再穿回剛剛脫下的T恤,然後跑到烤架前排隊等著領熱狗——就是在那時候,他才猛然發現大衛不見了。慶祝大衛歸來的狂歡會還正熱鬧著,大衛卻悄悄進屋去了。他母親顯然也一樣。吉米抬頭看看位於二樓的大衛家:小窗的窗簾都拉下了。
「被逮到的那個傢伙,」他父親說,「他跟警方說另外那傢伙早在一年前就出車禍死了。這樣你安心了吧?」西恩從父親的眼神中清楚地得知,這將是他們父子間最後一次提到這件事了。「好啦,洗洗手準備吃飯了。」
他聳聳肩。「還不就那個樣。」
大衛點點頭,卻依然不明白,是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點,還是他臉上有著什麼他自己看不到的記號,才會讓人總是想欺負他。比如說www•hetubook.com•com那輛車上的那兩個傢伙。他們為什麼獨獨挑上他?他們為什麼知道他會肯跟他們上車,而吉米與西恩就不會?大衛事後回想起來,事情似乎就是這麼回事。那兩個傢伙(大衛其實知道他們的名字,至少是他倆用來稱呼彼此的名字,但他根本不想再讓那幾個字進入他的腦海)事前就知道西恩與吉米不會輕易上他們的車?西恩一定會轉身跑回家,搞不好還會大吼大叫,而吉米,他們恐怕得先把吉米敲昏了才能把他弄上車。在連趕了幾小時的路後,大肥狼就曾開口這麼說過:「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穿白T恤的小鬼?你有沒有看到他是怎麼死盯著我看的?惡狠狠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樣子。將來誰遇上他誰倒楣,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就是那兩個綁架大衛的嫌犯中一個。他們逮到他了。那傢伙死了。在獄中自殺的。」
他最喜歡她這麼叫他了。「吉姆」——這讓他覺得跟母親更親近了。
結果證實,吉米錯了。
「什麼?」
她一隻手擱在吉米膝上:「一切還好吧,我的美國大兵?」他母親常常要用不同的暱稱叫他,通常還是當場隨興叫出口的,吉米卻通常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哭了。」有人說。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哪,少年拳王阿里。」她回報以一笑。
吉米抬頭看去。他再度看到大衛靜靜地站在窗邊,凝望著他。他房裡的燈開了,昏黃的燈光從他背後幽幽地向外映射。這一次,吉米甚至不想再試著朝他揮手了。警察和記者都走光了,而沒了他們的提醒,街上這群酒酣耳熱、玩得正來勁兒的人們大概早忘了這宴會原來是為何而起。吉米可以感覺到大衛孤零零地待在那間狹小的公寓裡,除了他那個半瘋的母親外,就只有一屋子老舊的棕色壁紙與昏黃微弱的燈光陪伴著他。
大衛想起了彼德斯先生,他母親的一個偶爾會來家裡過夜的朋友,曾經跟他這麼說過:「男子漢絕不可忍讓的侮辱有兩種:有人朝你吐口水,還有就是甩你耳光。直接扁你一拳就算了,要是有人那樣對你,你逮到機會一定要把他宰了。」
大衛坐在廁所地上,希望自己能有那種勇氣——那種殺人的勇氣。他會先宰了小麥卡菲,他想,然後是大肥狼與油頭狼,如果他們真讓他再遇上的話。但事實是,他發覺自己根本就辦不到。他根本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就是要對別人那麼壞。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一夥人全笑了,嘲笑他的眼淚。小麥卡菲在廁所裡張牙舞爪地跳來跳去,蹙著一張臉,模仿著這時已哭得不能自已的大衛。當大衛終於稍微平靜下來,收起眼淚,但還不住地抽著鼻子時,小麥卡菲卻再度甩了他一巴掌。這一掌不偏不倚就抽在原來的位置,力道也同樣強勁。
除了記者,瑞斯特街上還擠了一堆旁觀的人——有大人、小孩、郵差,以及在瑞斯特街與雪梨街轉角開了一家潛艇堡快餐店、長得圓滾滾、綽號「豬排」的兩兄弟,甚至連大衛與吉米在路易杜威的五年級導師,鮑爾小姐都趕來了。吉米站在他母親身邊。他母親緊擁著他,讓他的後腦杓緊貼在她胸前,一隻汗濕了的手掌則貼在他額頭上,彷彿想藉此確定吉米沒有染上任何大衛染上了的東西。庫比亞基警官把大衛高高舉起的時候,兩人相視而笑,像一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似的,而美麗的鮑爾小姐則忘情地為兩人鼓掌——吉米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妒意。
結果吉米在路易杜威也沒能再待多久,那段沉默的旅程也一併消失了。吉米在學校有個形影不離的哥們兒,威爾.薩維奇。威爾.薩維奇個頭不高,卻是號學校裡人人——包括學生與老師——聞風喪膽的人物;他的腦容量約莫和猩猩不相上下,已經連續留級兩年,脾氣卻火暴得很,動不動就抓狂。校園裡就流傳著一則笑話(不過沒人膽敢在威爾面前提起),他們說別人的父母忙著幫子女存大學學費,而威爾的父母光忙著幫他存保釋金就夠了。在大衛上那輛車之前,吉米在學校裡就已經老是和威爾混在一起了。吉米有時會默許大衛跟在他倆後頭,去學校餐廳搜刮零食或是攀爬校舍屋頂,但自從上車事件發生後,大衛就連這項特權都被取消了。大衛有時會恨吉米對他這麼無情,有時卻又不禁注意到,之前偶爾籠罩在吉米身上的那團烏雲現在卻無時無刻不在跟著他,像是某種厄運之環。吉米看起來老了好幾歲,眼底也總有揮之不去的憂傷。
他站起身,一時間卻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他感到一股熟悉的衝動,像針刺般搔弄著他不安的心。他多想一拳打到什麼東西上頭,或是去做些真正刺|激的事。但他的胃又叫了,他這才想起來肚子還沒填飽呢,希望還有熱狗剩下。吉米舉步朝人群走去。
「你可以多開口說點兒話。」他母親說。
他再度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沒上了那輛車。
吉米還是沒說話。他常常不知道和_圖_書要跟他的父母說些什麼。他母親無論何時看來都這麼疲倦。她的目光幽幽地飄向某個未知的地方,只是一個勁兒地抽她的菸,吉米一句話常常要反覆說上好幾次才能叫她聽見。他父親則通常是一副怒氣沖天的模樣,即使不是,吉米也知道眼前這個幾乎稱得上是好父親的傢伙隨時都可能翻臉,轉眼又要變回那個滿心苦澀的醉鬼,而吉米便成了他發洩怒氣的對象——半小時前還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的一句話,半小時後卻成了他痛打吉米一頓的理由。吉米還知道,無論他怎麼逃避、怎麼偽裝,他體內確實流著這兩人的血液:他兼有他母親的沉默與他父親那種突然而至的暴怒。
在西恩的夢裡,整條街都會動。飄散著蘋果味的大車在他眼前打開車門,而腳底的街道卻緊緊擒住他的雙腳,把他往車內推送。大衛就在車裡,蜷著身子,瑟縮在後座離車門最遠的一角。街道死命把西恩往車內推送,而車內的大衛只是張著嘴,無聲地哀號著。夢裡的他什麼也看不到,只看得到那扇敞開的車門與車子後座的景象。他看不到那個條子模樣的男人。他看不到他那個坐在前方乘客座的同夥。他也看不到吉米,雖然他知道吉米自始至終都在。他只看得到那扇車門、大衛,還有散落在後座地上的垃圾。而這個,他終於了解了,正像他甚至不曾意會到自己已經聽到的警鈴聲——那輛車的後座竟堆滿了垃圾。快餐店的包裝紙、揉成一團的洋芋片空袋、啤酒與可樂的空罐、裝咖啡的隔熱紙杯,還有一件骯髒的綠T恤。西恩只有在醒來後細細回想夢境時,才赫然了解到,夢裡的後座地板一幕確實就是他當時親眼所見,而他竟始終不曾想起的,直到現在也是如此。即使在警察來到他家,要求他回想——仔細回想——是否曾遺漏任何細節還未曾告知警方時,他都不曾想起後座地板的那一團髒亂,因為他當時確實不記得這一切。但這一幕畢竟藉著夢境再度回到他頭腦中了,而這竟是何等關鍵的一幕——就是這一幕讓他在當下便以某種自己甚至不曾察覺的方式警覺到了,這車、這所謂的條子和他所謂的夥伴,確實不太對勁。現實中的西恩不曾親眼見過警車後座,但他無論如何都知道,警車後座怎麼也不應該是這般景象。也許就是在這堆垃圾底下還藏了一顆吃剩的蘋果核,那車裡才會瀰漫著一股蘋果氣味。
這事後來像潮水般在校園裡傳開了,全校自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全都聽說了小麥卡菲在廁所裡對大衛做了什麼事。最後,招致非議的竟是大衛當時的反應。大衛不久便發現,即使是那些在他剛返回學校時對他還算得上友善的同學,竟也開始對他表現得唯恐避之不及。
「什麼事?」
有人打開消防栓,水柱像一股終於得以釋放的嘆息,往瑞斯特街猛烈噴灑。孩子們甩掉鞋子,捲起褲腿,在四濺的水花中跳躍奔跑。冰淇淋小販也趕到了,要大衛想吃什麼自己儘管拿,老闆請客。連那個死了老婆的怪老頭巴基諾——那脾氣火暴的老傢伙,成天只會開窗大吼,要人家他媽的安靜一點,還會拿BB槍打松鼠(要是沒大人在場,他連小孩都照射不誤)——都打開窗戶,把喇叭搬到窗邊,接著,狄恩.馬丁渾厚的歌聲便傳遍了整條瑞斯特街,《留下回憶》、《振翅高飛》,還有一堆吉米平日聽了就想吐的懷舊老歌。但今天則不然,今天就適合聽這些歌。今天,這些歌就像繽紛的彩帶一樣,在瑞斯特街上迎風翻飛,與嘩嘩的水聲相互應和。在「豬排」兄弟店後的小房間開設賭場的那些人,搬出幾張摺疊桌與小烤肉架,不久又有人拖來幾個裝滿施利茲牌與納拉岡塞特牌啤酒的小冰桶,不大工夫,肥滋滋的烤熱狗與烤義大利香腸味便飄散開來。空氣中那種繚繞的煙霧、嗆鼻的燒炭味,還有不絕於耳的砰砰的啤酒開罐聲,不禁讓吉米想起了芬威棒球場、夏日週末,以及那種當身邊的大人放鬆心情、變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時候,那種充滿胸懷的喜悅,那種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看來都變年輕了、所有人都彼此搭肩談笑的美妙時刻。
第一件事情,就是拉丁學校接受西恩的入學申請了,他九月升上七年級時便將轉學到那裡去。西恩的父親說他和西恩的母親都以他為榮。這輩子還想有點出息的孩子都應該往那裡去。
大肥狼與油頭狼:大衛在心裡是這麼稱呼他們的。大衛寧可不把他們看成人。他們只是兩頭披著人皮的惡狼,而大衛自己則是故事裡的另一個角色:「被狼帶走的男孩」、「自狼口逃生後穿過陰暗樹林安全抵達埃索加油站的男孩」、「始終保持冷靜機警等待逃生機會的男孩」。
綁架事件一年後的某天,西恩的父親走進西恩房裡,向他宣布了兩件事。
大衛.波以爾失蹤四天後便乘著警車回來了。他坐在警車前座,護送他回來的兩名警員任他開關警笛,還讓他摸了摸鎖在置物箱底下的霰彈槍槍托。他們頒給他一個榮譽警徽,而且在他們要送他回家那天,瑞斯特街上m.hetubook.com.com還擠滿了報社與電視台來的記者,全都等著捕捉波以爾母子團聚的一幕。臨下車時,其中一名警官尤金.庫比亞基,還特地繞到另一邊,把大衛從車裡抱出來,先把他舉得高高的,然後才讓他降落在他那又哭又笑、渾身顫抖不已的母親面前。
另一個傢伙油頭狼,微笑著應道:「我就喜歡這種帶勁兒的貨色。」
大衛突然舉起一隻手。他把手掌舉高在齊肩處,卻半天都不動。吉米朝著他揮手時,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悲傷竄進他體內,在深處緩緩地蔓延開來。他不知道這股深沉的悲傷究竟因何而起,是因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鮑爾小姐,還是這整個地方,或者是因為那個站在窗邊動也不動、只是癡癡舉著手的大衛;但無論是何者——其中之一或是全部加在一起——他卻都能確定,這悲傷一旦竄進他體內就再也不會出來了。十一歲的吉米坐在街邊,卻再也不能覺得自己只有十一歲了。他感覺自己老了。像他父母一樣老,像這條街一樣老。
「不過也沒關係啦。酷一點也好,女人就吃這套。」
大肥狼搖搖頭。「想把他弄上車?看他不咬掉你一根大拇指才怪。這小王八蛋就容易多了。」
「啊,那也好。」吉米說道。母子兩人相視笑開了。
他終於掙脫了母親的懷抱。他站在路中間,看著圍繞在大衛身邊的那群人,他希望自己當初也上了那輛車,現在就也能體驗到大衛此刻正感受到的那種關愛的目光、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了。
那幾扇緊閉的百葉窗不知怎麼了,竟讓吉米想起了鮑爾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輛嬉皮車的模樣,他想起自己曾盯著她右腳的小腿與腳踝,看著它們彎起、縮進車裡,然後車門關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裡?她現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讓風掠過她的髮稍,就像樂聲飄過瑞斯特街那般?夜幕是否正要掩上嬉皮車裡的兩人,隨他們往……往哪裡去呢?吉米想知道,卻又不想知道。他明天還會在學校裡見到她——除非學校也打算為慶祝大衛的歸來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機問她,但他終究不會開口。
大衛回到學校不出一星期,那些當初還在頭版上同他笑得很開心的孩子就開始叫他「死怪胎」。大衛在他們臉上看到一股惡意,但他並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明白那惡意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大衛的母親說,他們八成是從父母那裡聽來一些不乾不淨的話;你根本不必理會他們哪,大衛,等他們叫膩了自然就會忘了這一切,明年大家就又是朋友啦。
「你把我摟得那麼緊,我哪有機會。」
他母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而當她終於回過頭來時,她臉上再度出現了平日那種倦容,剛才那抹微笑則消散得無影無蹤,幾乎讓人懷疑她從來就不知道該如何微笑。「嘿,吉姆。」
他父親這才回頭看著他。「沒錯。你總算可以不用再做噩夢了。」
他母親點點頭,又吐了幾口煙。她一手托肘,邊抽菸邊凝望著對面二樓的窗戶。「今天在學校還好吧?」她說,她看來並不真的期待吉米回答。
他母親在牛仔褲口袋裡一陣摸索,掏出她的劍牌香菸,點了一根,然後急急地吐了一大口白煙。「我想他明天應該不會去上學。」
小麥卡菲說道:「死怪胎,你有話想說是吧?嗯?想要我再扁你一拳是吧?你這死同性戀!」
你也是,吉米很想這麼告訴她。
吉米沒有搭腔。
亨利與喬治——某個聲音總會伴隨著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影像在他腦海裡尖叫著這兩個名字。亨利與喬治、亨利與喬治、亨利與喬治;你這小王八蛋!
他母親縮回放在他膝上的手,抱緊自己,以抵禦隨夜幕降臨而漸深的寒意。「我是說後來,他還沒進屋之前。」
吉米領了熱狗,坐在大衛家對面的街邊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對面二樓其中一扇百葉窗拉起來了,大衛就站在窗邊,緊盯著他瞧。吉米舉起吃了一半的熱狗,朝大衛揮揮手,但大衛毫無反應;吉米又試了一次,大衛卻依然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吉米看不清大衛臉上的表情,但他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那種空洞與責怪。
「果然沒錯,」小麥卡菲說道,「你果然吸過老二。」
「他們逮到其中一個傢伙了。」
然後大衛便會告訴他腦海裡那個聲音,告訴它他不是小王八蛋。他是那個狼口逃生的男孩。有時,為了趕走那些影像,大衛會在腦中重複播放自己逃生的經過,鉅細靡遺地從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注意到地窖門上靠近鉸軸處有一個裂縫;他聽到大肥狼與油頭狼出門買醉的汽車引擎啟動聲;他用一把缺了角的螺絲起子死命地去鑽那個裂縫,裂縫愈裂愈大,直到那個鏽痕斑斑的鉸軸終於整個兒被他撬開,門板上也隨之裂開一個刀形的大洞。這個智取惡狼的男孩,就從那個大洞鑽出地窖,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往樹林裡跑去,靠著傍晚殘餘的日光指路,終於找到一哩外的一家埃索加油站。當那個不等天黑便早早亮起的藍白相hetubook•com.com間的圓形招牌映入大衛眼簾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色的霓虹燈光直直刺入大衛眼底,觸動了某些東西。就是這感覺讓大衛兩腿一軟,便跪坐在林間沙地與老舊的柏油地面交界的邊緣。加油站的主人,朗恩.皮亞洛發現的就是這樣一個一動不動的大衛——雙膝著地,雙眼緊盯著那塊霓虹招牌。朗恩.皮亞洛是個精瘦有力、有著一雙看似可以徒手將鉛製水管一折兩段的大掌的男人;大衛後來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像,如果狼口逃生的男孩真是電影裡的一個角色,那麼事情又該會怎麼發展呢。當然了,他和朗恩會因此發展出一段情誼,而朗恩也將教會他一切本該由父親教給兒子的事情,然後他倆就會騎著馬、揹著兩管來福槍出發,展開一段無盡的冒險之旅。他倆將分享一段永難忘懷的回憶,朗恩與男孩。他們將會成為一對傳奇英雄,獵殺過無數在荒野中徘徊的惡狼。
「哎喲,還真的哪。」小麥卡菲尖聲說道。豆大的淚珠沿著大衛兩頰滑落下來,他感覺臉上那陣麻麻的感覺漸漸轉變成刺痛,但他哭不是為了這個。他從來就不是那麼怕痛,也從來不曾因為痛而哭出來。即使是上回他從腳踏車上跌下來,腳踝讓腳踏板狠狠地劃破了,事後在醫院還足足縫了七針,他都沒有哭。是廁所裡這群男孩朝他發出來的那種赤|裸裸的惡意,讓他一時怎麼也招架不住。那種仇恨、厭惡、憤怒與鄙視,全都朝他湧來。他不明白,他一生中從不曾刻意去招惹過任何人,但他們就是恨他。這種仇恨讓他覺得孤立無援,讓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覺得自己骯髒而渺小。他哭是因為他不想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但西恩問道:「那他的同夥呢?」
父親離開後,西恩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床墊上還擱著一隻讓厚實的紅色橡皮圈緊緊纏繞住的全新棒球手套,手套裡頭則躺著一顆全新的棒球。
大衛抬頭,淚眼蒙矓地看著小麥卡菲,一心期望自己能在他臉上看到一絲同情,甚至憐憫——連憐憫都好。但他臉上卻只掛著一抹訕笑,以及猙獰的憤恨。
「你今天還沒跟大衛說過話哪。」
「真是漂亮。」他母親對著一團冉冉升空的煙霧輕聲說道。
瑞斯特街上彷彿正在進行某種節慶宴會,眾人忙著四處搶鏡頭,一心希望能在電視上或明天的報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是呀,我認識大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一起在這長大的嘛,唉,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感謝老天讓他平安歸來。
尖頂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們當然也有街坊宴會,但那裡的人總會在事先精密計畫,確定該申請的許可都申請到了,但到時卻還提心吊膽的,要小孩兒小心來往車輛、小心別踩壞鄰居的草坪——哎呀,當心點兒,我剛油漆過那排籬笆哪。
「是喔。」
我差點也上了那輛車,吉米很想告訴旁邊的人。他尤其想告訴鮑爾小姐。鮑爾小姐是個美女,漂亮白皙。她的上排牙齒中有一顆牙長得有些歪,一笑就會露出來;但在吉米眼裡,這個小缺陷卻只會讓她看來更美更迷人。吉米很想告訴她自己也差點兒上了賊車的事,看看能不能讓她也用那種表情看著自己,就像她現在看著大衛一樣。他還想告訴她,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想像的是年紀大一些的自己,就是大得足以開車的那種年紀,好開車載著她四處兜風,讓她不住地對著自己微笑;他們還要一起去野餐,而不論他說什麼都能逗得她開懷大笑、露出那顆可愛的牙齒,然後還伸手碰碰他的臉。
「我明天就會在學校裡碰到他了。」
瑕疵貨,吉米一邊想著,一邊緩緩垂下了揮動的手。他看見大衛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便拉下百葉窗,轉身回到那間貼著棕色壁紙的小公寓裡去了——那間只有時鐘滴答聲劃破一片死寂的小公寓。吉米感到那股悲傷彷彿在他體內找到了溫暖的歸宿似的,在他心底扎了根。但他甚至不期望它能離開他心底,因為他隱約明白,任何努力都只是徒然。
「看著我!」小麥卡菲說道。大衛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看著我!」
如果兩人碰巧同時走出家門的話,吉米.馬可斯有時會靜靜地走在他身邊,一路上一言不發地陪他走到學校,因為他要是不這麼做的話反而會顯得怪。此外,兩人如果在學校的走廊上碰到了,或是剛好一起排隊準備進教室時,吉米也會輕輕地對他說聲「嗨」。有幾次兩人目光偶然交會時,大衛都可以在吉米臉上看到某種混雜著尷尬與憐憫的情緒,彷彿確實有話要跟他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吉米本來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最多就只有在他心裡又有什麼諸如跳下地鐵軌道或是偷車之類的瘋狂點子在蠢蠢欲動時,他才會多說上兩句。但無論如何,大衛都覺得兩人的友誼(老實說,大衛並不怎麼確定他倆確實曾經是朋友;他感到有些羞愧,卻又不得不對自己承認,自己多半不過是個勉強跟在吉米後頭的跟屁蟲)在大衛爬上那輛車、而吉米卻定定地站在街邊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永遠成為過去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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