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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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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3 她髮間的淚水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3 她髮間的淚水

「我說我聽懂了。」
但那晚她們卻只是兩個喝得醉醺醺的東白金漢女孩。而凱蒂則開著車,在沿著雪梨街的彎道、朝家的方向駛去時,望著後視鏡中的兩人漸漸模糊了的身影。
就是在雷斯酒吧裡,凱蒂終於讓羅曼.法洛給遇上了。羅曼.法洛帶著他最新一任女友——羅曼向來就是喜歡這類身材嬌小、金髮大眼的辣妹——跨進雷斯酒吧大門。他的出現對店員來說是個好消息,因為他出手闊綽,小費少說也有酒錢的一半;但這對凱蒂來說可是個天大的壞消息,因為羅曼.法洛是巴比.奧唐諾的好朋友。
「賣了房子你要往哪去?」大衛心裡想的卻是:那我又要往哪去?
「好吧,那就這樣吧。」凱蒂勉強從喉嚨底擠出這幾個字。「我要趁大家眼淚還沒流下來之前先走了。」
「等哪天高興了?」麥卡利先生瞅著大衛,「我說大衛啊,光是財產稅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幫我算算看,我要不趕緊把房子脫手,不出兩三年,這房子恐怕就要讓天殺的國稅局查封了。」
女人。老天,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妳沒問題吧?」黛安抬高聲音,強打起精神問道。
但是凱蒂,老天,從他真正有機會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如此親切,如此平易近人。那天,巴比.奧唐諾把她帶來工地,不久後卻領著手下那班嘍囉離開了,顯然是要去處理什麼所謂的「要事」;他像完全忘了凱蒂的存在似的,把她留在原地,同他們這班工人一起。布蘭登一邊在屋頂上安裝防水板,凱蒂一邊在下頭像個哥們兒似的陪他閒聊。她知道他的名字,而且她說:「像你這麼好的人,布蘭登,怎麼會來巴比.奧唐諾手下做事呢?」布蘭登——這名字如此自然地從她口中說出來,彷彿她每天都要說上好幾回似的;布蘭登跪在屋頂邊緣,幾乎要因滿心的喜悅而癱軟成一團、跌落在地。癱軟,沒錯,她對他就是有這股魔力。
布蘭登躺在床上,想像凱蒂的臉龐浮現在眼前的天花板上。他知道他今晚睡不著了。他太興奮,太緊張了。少睡點兒不礙事的。他躺在那裡,而凱蒂則一臉微笑地俯視著他,亮晶晶的雙眼在他面前那片黑暗空間裡閃爍著微光。
布蘭登明早將走出家門,離開他的母親,走出那扇破舊的大門,走下那些裂痕斑斑的階梯,朝那條到處都有車輛隨意並排停、到處都有人閒坐在門前階梯上的寬闊大街邁步前進。他將大步大步跨得像布魯斯.史賓史汀——不是《內布拉斯加》或《湯姆.約德的鬼魂》式的史賓斯汀,而是《生為自由魂》、《兩心勝一心》、《蘿莎麗塔今晚約個會吧》的那種史賓斯汀,那種酷斃了的史賓斯汀。沒錯,就是那種酷勁。他就將以這種酷勁,昂首闊步地走在柏油大馬路上,管他後頭有車輛逼近有駕駛員狂按喇叭。他將朝白金漢區闊步前進,迎上他心愛女孩等待的目光,執起她的手,然後他倆將攜手遠走天涯,頭也不回地將這裡的一切拋在腦後。他倆將跳上飛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十指交纏地站在聖壇前,讓手持《聖經》的貓王問他「你是否願意娶凱蒂.馬可斯為妻」,而凱蒂也將說出他等待已久的那三個字——我願意——然後,然後——誰還管然後!他倆將永遠離開這裡,就只有他與凱蒂,結了婚,開始全新的生活,將過去永遠永遠地拋到腦後,重新洗牌,重新開始。
那群多金的雅痞已經在平頂區剷平了好幾棟老舊的三層樓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時代風格的雅緻建築。他們在舊公寓四周搭起鷹架,毫不留情地把舊屋連根剷起;然後,在建築工人日夜進出三個月後,某個穿著名牌休閒服飾的雅痞便會開著他的富豪汽車,停在安妮女王門前,從車裡搬出一個又一個上頭寫著「陶倉家飾精品」的紙箱,往屋內走去。輕柔的爵士樂綿延不絕地透過紗窗往外流洩,他們還會在鷹記酒類專賣店買些甜葡萄酒之類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兒,然後再牽著他們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寵物狗在附近溜達。他們恐怕還會請專人來修剪門前那塊小不溜丟的草坪。到目前為止,他們還只搞掉了蓋文街與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幾幢舊公寓,但如果以尖頂區為借鏡,再不久恐怕連平頂區最南邊的州監大溝附近都會出現一堆紳寶汽車和美食|精品店的購物紙袋。
「那輛車在跟蹤我們。」
她母親的聲音。她那十四年前就過世了的親生母親,如今卻透過他倆的女兒重回了吉米身邊,輕聲說道:她是個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終於長大了。
凱蒂差點說漏嘴,告訴他自己是開車來的。還好她及時住了嘴。「不用啦,真的。這時候外頭計程車還多著呢,我們上街隨便招就有了。」
「是夠便宜。」黛安同意道,話聲尾音卻隨著她轉頭望向破爛的人行地磚而拖曳得無影無蹤。
他的大女兒凱蒂,現在就正處於這個階段。十九歲的黃金年華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是如此如此美麗——她體內的荷爾蒙想必如驚濤駭浪般洶湧地翻攪著。但近來他卻在她身上似乎嗅到了某種從容優雅的氣息。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打哪兒竄出來的——有的女孩兒就是能從容不迫地蜕變成女人,有的則一輩子都是小女孩兒——但他的凱蒂,卻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脫胎換骨,散發著一股沉著自若,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氣息。
「嗯,頭是有點暈。」凱蒂承認道。
那晚下班後,吉米同他的小舅子凱文.薩維奇,在瓦倫酒吧小酌一番;他倆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外頭街上幾個小夥子打曲棍球。他們總共有六個人,在漸暗的天色下勉強追逐著小球,沐浴在昏暗中的幾張小臉已經模糊成一片了。瓦倫酒吧位於昔日的屠宰場區,巧妙地隱身於小巷一角;小巷人車罕至,白天便成了理想的曲棍球場,夜裡倒不成,這邊的街燈早在十年前起就沒再亮過了。
每月一次,瑟萊絲會和她在歐姿瑪美髮沙龍的三個同事固定在她和大衛的公寓裡舉行聚會。四個女人通常就是幫彼此算算塔羅牌,喝一大堆紅酒,再擠到廚房裡試些新收集到的食譜,最後還要看上一部傻兮兮的文藝愛情片。劇情不外乎就是一個芳心寂寞的女強人,終於在哪個浪子身上找到了真愛;再不然就是兩個小馬子在經歷過一堆所謂的人生風浪後,終於洞悉了人性友情的真諦——這通常還是發生在其中一人染上了什麼致命惡疾後,而且電影最後一幕還八成就是女主角躺在一張面積大如祕魯的豪華大床上,漂漂亮亮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麼快又輪到了?」大衛打開冰箱門。
伊芙與黛安伸長了手,往車窗內探去。凱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車外的兩人各自往後退了一步。她倆揮揮手。凱蒂也揮揮手,再按了按喇叭,然後踩下油門加速離去。
他又看了幾眼那些留下來的東西。「大鳥」伯德與派瑞許的海報,一九七五年費斯克擊出那記著名的再見全壘打時的海報照片,反捲起來的莎朗.史東海報(他第一次帶凱蒂偷溜進房間時就已經把海報捲起來收在床底下,不過……)。還有他半數的CD。媽的!算了,反正其中大部分他買來後就只聽過兩次。媽的,還MC漢默咧,比利.雷.塞洛斯,老天!此外就是那對他專為他那套堅森牌音響系統買來的新力牌喇叭。足足兩百瓦,酷爆了卻也貴死了;他去年在巴比.奧唐諾手下打工,鋪了一整個夏天的屋頂,換來的就是這對超炫的喇叭。
「也對啦。好吧,就這樣吧。那就改天見囉。」
於是她們還來不及踏進布朗酒吧的大門,便讓人給攆了出來。這下她們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了:位於平頂區最晦暗一角的雷斯酒吧。那附近就是惡名昭彰、足足綿延三條街口的罪惡淵藪——一身毒癮的妓|女與她們的客人就地進行交易,沒有安裝防盜系統的車子保證不出兩分鐘就會不翼而飛。
在這樣的週六夜裡,大衛通常有三種選擇:他可以待在麥可房裡,看著兒子睡覺;或者是躲到他與瑟萊絲的臥室裡,盯著電視螢幕邊猛按選台器度過一夜;或者,他也可以乾脆閃人,出門找家酒吧好圖個耳根清靜,省得萬一浪子終於覺悟愛情誠可貴但自由價更高,因而決定轉身絕塵而去時,那群娘兒們免不了又要一陣抽抽噎噎,吵得他連選台器都按不下去。
下午在店裡,她在吉米頰上輕輕一吻,說了聲:「待會兒見,爸爸。」然後便下工離開了。一直到五分鐘後,吉米才突然理解到,她的聲音竟還在他腦中幽幽迴蕩個不停。那是她母親的聲音,他突然驚覺,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著,曾幾何時,她母親的聲音竟在她的聲帶上落了戶,生了根,然而他之前為何從未注意到?
他轉頭看著窗外。玩球的小夥子這會兒已經走了四個,就剩兩人還不肯離去,依然緊握著球棍,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那顆滑溜的小球。吉米看不清那兩個幾乎叫黑暗吞噬掉了的身影,但他可以從一陣陣急切的腳步聲與揮棍聲中,聽出蘊藏在兩人心中那種狂亂騷動的年輕精力。
不久綠燈就亮了。他卻遲遲不動,催促的喇叭聲於是轟然響起;那兩個雅痞一臉無辜地抬頭,盯著這輛車頭給撞凹了一大塊的雅哥小車,想搞清楚他們的新社區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三人走在人行道上時,黛安率先開口問道:「老天。妳覺得他真的會打電話通知巴比嗎?」
布蘭登.哈里斯打心底覺得這世界無處不可愛,因為他愛凱蒂並且凱蒂也愛他。連塞車、滿街車輛排出的廢氣,連工人打鑽的聲響他都無一不愛。連他那個在他六歲時就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從此音訊全無的廢物父親,他也愛。他愛星期https://m.hetubook.com.com一的早晨,愛那些連白癡都逗不笑的電視劇,愛排那永遠也排不完的隊。他甚至愛他的工作,雖然他從明天起就再也不必去上工了。
然後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一段回憶。她想起她五歲的時候,她母親曾帶著她走路去動物園的事。這段回憶出現得毫無理由,也許是她腦裡殘存的大麻與酒精偶然碰觸到了那些儲存這段回憶的細胞吧。她母親握著她的手,沿著哥倫比亞街往動物園走去。凱蒂感覺得到母親那隻枯瘦如柴的手,還有她腕間皮膚底下傳來的微弱顫動。她抬頭看著母親凹陷的臉頰與憔悴的雙眼,她瘦成鷹勾狀的鼻子,還有那尖削的下巴。五歲的凱蒂,好奇而悲傷的凱蒂,開口對母親說道:「妳為什麼總是這麼累呢?」
不過就在上星期,大衛的房東麥卡利先生,才剛剛故作不經意狀地跟大衛說道:「這附近房價漲得凶哪。凶得嚇人哪。」
伊芙將會嫁給一個電工,然後搬到布萊恩崔的一幢平房裡。有時,在深夜裡,她會將手掌平貼在丈夫溫暖寬闊的胸前,告訴他一些有關凱蒂的回憶,告訴他那晚的種種;而他則會輕輕拍撫她的頭髮,靜靜地聆聽,卻無言以對。有時伊芙只是需要說出好友的名字,想聽到那兩個字從自己嘴裡說出來,想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覺那兩個字的重量。伊芙也會有孩子。她會去看他們踢足球,她會在球場邊,偶爾便要張嘴,無聲地對著四月青翠的草坪、對著自己說出凱蒂的名字。
凌晨三點,布蘭登.哈里斯終於沉沉入睡。他帶著微笑入睡,彷彿還能看到凱蒂飄浮在他眼前,告訴他她愛他,喃喃呼喚著他的名字,她溫熱的氣息像溫柔的親吻般,輕輕地吹拂過他的耳邊。
凱文是個理想的酒伴,因為他和吉米一樣,都是話不多的人。他倆靜靜地坐著,啜飲著啤酒,一邊聆聽著外頭斷斷續續的球鞋膠底刮地聲、木質球棍相互碰撞的清脆聲響,以及硬膠小球偶爾碰撞汽車金屬輪框的鏗鏘聲。
大衛多半選擇三號門。
豐田小車的前輪卡上了右側人行道的邊緣,凱蒂的左腳從離合器踏板上滑下來,車子於是又往前衝了一下,接著便在一陣激烈的顫動後完全地熄了火。
四間酒吧、三杯烈酒和幾個匆匆寫在紙巾上的電話號碼後,醉得無以自持的凱蒂與黛安,終於跳上了麥基酒吧的舞池,也不管點唱機有沒有聲響,單單和著伊芙忘情的歌聲〈棕眼女孩〉大跳熱舞——「滑吧,溜吧!」伊芙唱道,凱蒂與黛安於是奮力地扭腰甩臀,甩得一頭長髮遮住了兩人的臉龐。麥基酒吧裡的男客看得目瞪口呆。但二十分鐘後,在布朗酒吧門口,三個女孩卻連門都進不去。
「那就好。嘿,賞個臉,讓我幫妳們買個單吧。」
凱蒂搖搖頭,雖然她也不是很確定。「不會吧。羅曼那種人,遇事他就直接處理,不會去多嘴。」她伸手碰碰兩頰。在黑暗中,她感覺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漸漸變成了一團沉甸甸的泥漿,變成了沉甸甸的孤單。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這種孤單的感覺就始終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頭,而她母親去世卻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
大衛加速駛過路口,卻讓兩個雅痞的目光、那毫無理由又突如其來的注視目光,壓迫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車子正要緩緩駛出停車場時,凱蒂開口說道:「也好,又多一個離開的理由。又一個理由要我不得不離開這個天殺的大屎坑。」
「就《親親小媽》囉。」瑟萊絲兩眼閃閃發亮,合掌說道。
所以說,命運到底插沒插手,大衛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他說得好像已經打過幾通電話、還去那邊看過幾棟房子了似的。
凱蒂送上一臉恐懼的微笑。幾乎沒有人不怕羅曼.法洛。他是個相貌堂堂的傢伙,頭腦好反應快,高興的時候甚至稱得上風趣迷人——但他身體裡卻彷彿只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沒有心沒有肝,空洞的眼神裡頭沒有一絲勉強稱得上是感覺的東西。
凱蒂看到那人朝她走來,那張熟悉而無辜的臉終於讓她鬆了一口氣,直到她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把槍。
總要找個發洩的渠道吧,那種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年輕精力。吉米自己還小的時候——媽的,老實說是一直到他二十三歲之前——這股狂躁的精力幾乎主導了他一切行為。然後……然後他就終於學會了收歛,他猜想。你遲早要把它放到一邊去,找個地方藏起來。
等吧檯前漸漸擠滿了週末夜的買醉人潮,光點杯酒就得耗上二十分鐘,女孩們便決定往下一站——尖頂區的可里傅酒吧前進。她們一上車便點燃了今夜的第二根大麻菸。大麻菸引發的妄想突然朝凱蒂的腦神經一陣猛烈地攻擊。
自從上回他和麥可差點連車帶人讓一個來自帕克丘的黑鬼搶了之後,大衛就買了一把點二二手槍收放在駕駛座底下。雖然他從來沒用過槍,甚至也不和*圖*書曾上靶場練習過,但他卻常要把槍拿出來玩玩,試著瞄準。他放縱自己想像,那兩個穿著情侶裝的雅痞從槍管這一頭看過去又會是什麼模樣。他不禁微笑了。
羅曼往後一躺,伸長手臂摟住身旁的金髮肉彈。「那幫妳叫輛計程車吧?」
「我想也是。連我聽到都不高興呢,凱蒂。妳聽懂我的意思沒?」
凱蒂點點頭。「不過就十四條街口嘛,這麼短的距離,沒問題。」
黛安與凱蒂將醉得站立不穩的伊芙架在中間,而伊芙卻還開心地放聲高唱(曲目這會兒已經換成葛蘿莉亞.蓋納的〈我會活下去〉)——但這還只是其一,其二是這三個女孩搖晃得像三只節拍器似的。
「是喔。」大衛靠在洗碗機上,一把扯開了啤酒拉環。「妳們今晚打算看哪一部電影?」
「媽的,妳發神經啊,凱蒂,我們離開史派爾是多久以前的事?嗯,三十秒?」
留在人行道上的兩個女孩癡癡地望著凱蒂車尾的燈光,望著紅色煞車燈亮起,望著車子沿著雪梨街中段的那個大彎駛去,然後消失了形影。她們感覺心裡其實還有話要說。她們終於聞到雨水的味道,以及公園另一邊的州監大溝傳來的冷冷淡淡的腥味。
「您老就等著嘛,」大衛說道,一邊回頭望了望這幢他住了將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興了,再把它給……」
「機票便宜得很哪。」伊芙說道。
那晚,他送兒子麥可上床睡覺後便獨自下樓,打算去冰箱拿罐啤酒,卻讓他老婆瑟萊絲遇上了。她告訴他今晚是她的週六聚會夜。
凱蒂!光是在心中輕輕喚過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布蘭登感覺自己四肢一陣酥麻,彷彿剛深深吸進了一口大麻似的。他感覺自己可以行走在水面上,可以仰臥推舉一輛十八輪大卡車,舉膩了還可以輕輕鬆鬆地把它往旁邊一扔。
「哦。」黛安模仿道,又一陣亂笑,然後把大麻菸傳回凱蒂手上。
她倆彎著腰,從搖下的前座車窗探進頭去,怔怔地看著凱蒂。積累了一小時苦澀雨水的夜空終於欺上了兩個女孩的臉,要她倆面頰凹陷,要她倆雙肩頹然下垂,凝望著噴濺在擋風玻璃上的雨點的凱蒂,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倆泉湧而出的悲傷。她感覺得到兩人未來不快樂的一生就等在她倆眼前,如烏雲般籠罩在兩人頭頂。她打幼稚園時代起就認識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凱蒂轉頭看著她倆,鼓足全身剩餘的氣力在臉上撐起一抹微笑。雖然這最後的努力幾乎要讓她的下巴從中裂成兩段。「嗯。當然。我會從拉斯維加斯打電話給妳們。妳們有空也可以來看我。」
大衛.波以爾那晚壓根兒沒打算要出門。
「大概不會吧。」
什麼人對她喊話。「嘿,妳還好吧?」
伊芙瞄了眼後視鏡。「沒有的事。」
羅曼說道:「妳是不是喝多了點啊,凱蒂?」
布蘭登.哈里斯瘋狂地愛著凱蒂.馬可斯。他愛她像電影裡的那種愛情,他的胸膛裡彷彿有一支交響樂團,樂聲隨著汩汩的血液奔流過他全身每個角落、在他耳畔噗噗作響。他愛剛起床的她、將入睡的她,他愛她從日出到日落、從早晨到黃昏。即使凱蒂.馬可斯又肥又醜,布蘭登.哈里斯也還會愛她。他無論如何都愛她。即使她臉上長滿痘子、胸部扁平,即使她嘴上有濃密的汗毛,即使她口中無牙,即使她禿光了頭,他也還是愛她。
在停車場,伊芙終於吐了。穢物甚至濺上凱蒂那輛藍色豐田小車的一只後輪。凱蒂在皮包裡一陣摸索,摸出一小罐漱口藥水,遞給吐得差不多了的伊芙。伊芙問道:「妳開車沒問題吧?」
今晚也不例外。他喝光手中的啤酒,在瑟萊絲臉上輕輕一啄——她用力回吻他,還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時,他胃裡還暖暖地起了一陣小小的漣漪——然後他便出門下樓,經過麥卡利先生的門前,朝平頂區的週六夜走去。他可以走到巴克酒館,或者是再多走幾步路往瓦倫酒吧去。他站在公寓大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開車。說不定就上尖頂區去,瞄幾眼那邊的大學小妞,還有那堆近來成群進駐尖頂區的死雅痞們——尖頂區眼看就要淪陷在那群死雅痞的手裡了,平頂區幾乎也快要不保了。
黛安勉強抬頭應和了一聲。「沒錯。」
伊芙突然沉著嗓子,說道:「外頭好安靜喔。」
「我聽懂了。」
羅曼手還是沒放下來,只是愈發帖身靠近凱蒂。「不好意思,我還是沒聽到哪。」
她母親堅硬而緊繃的臉突然像乾海綿似的裂開來了。她蹲下身子,將凱蒂的小臉捧在兩掌間,用佈滿血絲的雙眼定定地盯著她看。凱蒂以為媽媽生氣了,但她只是淺淺地對她一笑,微笑卻又隨即從臉上褪去,只剩下一陣止不住的抽搐。她喃喃說道:「喔,寶貝。」然後便把凱蒂擁進懷中。她把下巴頂在凱蒂的肩膀上,又說了一遍:「喔,寶貝。」然後凱蒂便感覺到自己的髮hetubook.com.com間滲入了熱熱的淚水。
羅曼似乎覺得這個回答很有趣。他簡短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無瑕的牙齒,然後啜飲一口他的坦奎利琴酒。「頭有點暈是嗎?我說凱蒂啊,我倒有些問題想問問妳,」他語氣溫和地說道,「妳想,妳今晚在麥基酒吧發|浪發騷出了那場他媽的洋相的消息要是傳到巴比耳朵裡,他會怎麼想呢?他會高興聽到這個消息嗎?妳覺得呢?」
「沒錯,是夠便宜的。」
他環顧自己的房間。衣服都已打包。美國運通旅行支票安然地躺在小旅行袋中。高筒球鞋也帶了。他與凱蒂的合照也帶了。CD隨身聽、幾張CD,還有簡單的洗漱用具也都帶齊了。
2000年
所以後來——一切都已發生過了的後來——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命運,一切都是命運在作祟。這甚至已經不是命運第一次插手大衛.波以爾的生命了——即使不是命運,至少也是運氣,但絕大多數都是厄運;但在那個週六夜晚之前,這隻插|進來的手與其說是幫手,還不如說是某種陰晴不定、又有點暴躁易怒的怪手。命運百般無聊地坐在雲端深處,某個聲音就跟他說啦,今兒個沒事幹喔,命運老兄?命運就說啦,嗯,是有點無聊。既然沒事就乾脆來整整大衛.波以爾吧,尋點兒開心也好,就看能不能讓自己心情好一點兒囉。
羅曼舉起一手,掌心拱成杯狀擱在耳後。「啊?妳說什麼我聽不到!」
大衛開著他的雅哥汽車,邊往尖頂區開去邊在心裡仔細回想著,他認識的同年紀或再小一點的人裡頭,有什麼人還住在這邊的。他在紅燈前停下來,卻瞥見兩個身穿紫紅色圓領衫和卡其短褲的雅痞,坐在路邊的人行道上,開開心心地捧著一杯冰淇淋還是優格,一匙一匙地往嘴裡送。那裡原來是普里摩披薩店的,現在卻給改成了痞味十分的什麼「咖啡共和國」。那兩個身強體壯卻叫人分不出性別的痞子,伸長了曬成古銅色的長腿,勾著腳踝坐在人行道上,兩輛閃閃發光的越野腳踏車則倚著咖啡館的櫥窗,停放在那抹白色的霓虹燈光下頭。
「不用麻煩了,真的。我們剛剛付過現金了。」
凱蒂小心翼翼地扶著方向盤,始終維持著二十五哩的時速,眼睛也始終死盯著前方的街道。車子沿著鄧巴街走了十二個路口,然後轉進更暗、更靜的彎月街。她們在平頂區的最南端再度轉彎,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進。在車上,黛安決定今晚就先在伊芙家的沙發上擠一晚,省得要為醉醺醺地敲上男友麥特家的門而招來一頓罵。黛安於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盞壞掉的路燈前下了車。天空不久前突然開始飄雨,點點雨滴輕輕地敲在凱蒂的擋風玻璃上,但黛安與伊芙卻似乎不曾留意。
她們將皮包裡的薄荷菸掏出來,啪一聲甩在史派爾酒吧靠裡頭的一張圓桌上,各自灌下一杯自殺飛機和幾杯麥格淡啤酒,然後在每次有什麼帥哥往她們這邊望過來時,放聲尖笑一番。一小時前,她們才在東岸燒烤店大快朵頤過一頓,開車回到白金漢區後,先在停車場裡點了根大麻菸,輪流猛抽了幾口才跨進史派爾酒吧。一切——三人間已經說過聽過幾百次的老故事、黛安描述她最近挨的一頓揍(施暴者當然還是她那個王八蛋男友)、伊芙無故失蹤個幾分鐘後臉上突然出現的口紅印、那兩個晃著一身肥肉在撞球桌旁徘徊不去的死胖子——都能引發三人上氣不接下氣的尖聲狂笑。
「我們離開史派爾後它就一直跟在我們後面了。」
靠近州監公園這段的雪梨街到夜裡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場大火幾乎燒光了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幾間零星房屋和一些燻得焦黑的斷垣殘壁。凱蒂一心只想趕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幾個小時,明早在巴比還是她父親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就已經走了,走得遠遠的。她想要像脫掉讓大雨淋濕了的衣服般,徹底脫離這裡的一切。脫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團,扔到遠遠的一旁去,再也不回頭看它一眼。
那晚,凱蒂.馬可斯和她兩個最好的朋友,黛安.塞斯卓與伊芙.皮金,決意要好好地慶祝一番,慶祝凱蒂在平頂區,或該說是整個白金漢區的最後一晚。慶祝得像是剛剛有個吉卜賽占卜師在她們身上灑了金粉,告訴她們一切夢想都將成真,像是三人剛剛刮中了刮刮樂彩劵或是剛剛才用驗孕棒驗出自己沒有懷孕似的。
沒錯,那是週六的夜晚,是經過漫長而辛苦的一週後才終於姍姍來遲的週六夜晚;但大衛已經到了那種週六和週二感覺起來也差不多的年紀,去酒吧喝酒感覺起來也不會比一人在家獨飲好玩兒到哪去。待在家裡或許還好些哩,至少電視遙控器還掌握在你手裡。
三十六歲的吉米.馬可斯已然學會享受這種平靜的週六夜晚。那些擁擠嘈雜的酒吧,那些酒醉的告白早已引不起他的興趣了。離他出獄已經足足有十三年的時間了。現在的他,有妻有女——三個女兒——還有一間位和圖書於街角的小雜貨店;他相信自己已經從當年那個熱血小子,蜕變成了今天這個懂得享受平穩生活步調的男人:享受一口一口慢慢啜飲的啤酒、晨間的漫步,以及從收音機裡傳來的球賽轉播聲。
她此刻彷彿能感覺到那點點滴滴的淚水滾落在她髮間,一如那絲絲雨點飄落在她眼前的擋風玻璃上。她試著回想母親眼珠子的顏色,但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瞥見前方的街道上躺著一個人。那具身軀像一袋馬鈴薯似的橫躺在她的車胎前,她奮力把方向盤打向右方,卻感覺左後方的輪胎像碾過什麼東西似的彈跳了一下——喔不,喔老天,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我沒有,求求你,喔老天,喔不!
「不會不會。我真的喝夠了。」
終其一生,黛安無時無刻都希望自己當初曾留在車上。她將在一年內生下一個兒子,她還會趁他還小的時候(趁他還沒變成他父親那種男人、趁他還沒變得冷酷無情、趁他還沒酒醉駕車在尖頂區撞死一個等著過街的女人前)告訴他,她原本該要留在那輛車上的,但她還是下了車,而她感覺這個決定改變了一切,在一瞬間扭轉了命運前進的方向。她終其一生都背負著這種感覺,她感覺自己一生都只能在遠處被動地觀看著別人的悲劇,看著別人像她當初一樣,無力扭轉,無力迴避。她還會趁探監的時候向她兒子重複過這段話,而她的兒子卻只會不安地扭扭身子、換個坐姿,然後說道:「我上次叫妳帶來的菸,妳帶來了嗎?」
「太安靜了點兒吧。」黛安追加了一句,卻忍不住爆出一陣狂笑。
而明天,只等她打電話來,他倆就要出發,遠走高飛。一起離開。永遠離開。
「媽的,兩個瘋女人。」凱蒂說道,試著想板起臉,卻一下就破了功,顧自咯咯傻笑個不停。她不支倒在後座椅子上,後腦杓就頂在椅墊與扶手之間,臉頰突然感到一陣微微的刺痛,就像她偶爾抽過那幾次大麻菸後都會感覺到的一樣。咯咯傻笑的狂潮漸漸褪去,凱蒂目不轉睛地盯著映射在車內頂篷的慘白燈光,心頭湧起了某種如夢如幻的幸福感;她不住地想著,啊,就是這個了,活著就是為了這個了,像個傻子似的和你最要好的傻子朋友,在妳要嫁給妳心愛的男人的前一晚一同傻笑,傻笑個不停。沒錯,妳只是要私奔去拉斯維加斯;沒錯,妳還將頂著一顆因宿醉而脹痛不已的腦袋站在聖壇前。但沒錯,這就是妳活著的目的。這就是妳的夢想。
羅曼露出滿意的微笑。「妳確定嗎?我真的不想逼妳做任何妳不想做的事喲。」
麥卡利聳聳肩。「天知道。說不定就威茅斯吧。里歐明斯特那邊還住了幾個老朋友。」
也許,在那個週六的夜晚,命運正在開生日宴會或別的什麼,心情大好之餘決定放可憐的老大衛一馬,讓他好好地發洩一下而不必承擔後果。命運就說啦,去吧去吧,大衛,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保證你無後顧之憂。又好比史努比漫畫裡面的露西,哪一天終於大發慈悲,終於願意好好地捧穩手中的球,讓查理.布朗好好地踢一次球。因為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緣巧合,都不曾事前計畫過。事後的好幾個深夜,大衛曾獨坐桌前,攤開雙手,彷彿面對著一群陪審團似的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喃喃說道:真的,你們必須知道,沒有人曾計畫過這一切。
凱蒂識破伊芙眼底的笑意。「少來!」
「我現在就回家。」凱蒂終於說道。
大衛禁不住納悶起來,萬一平頂區真的給雅痞大軍攻陷了,他們這一家三口又能往哪裡去?要是這些酒吧和披薩快餐店真的都變成咖啡館了,光憑他和瑟萊絲的收入,要是能申請到一戶帕克丘國宅的兩房公寓就該偷笑了。苦苦排上十八個月的隊,為的就是要搬進一戶鳥得不能再鳥的爛公寓裡——樓梯間終年飄散著濃濃的尿騷味、長黴的牆壁裡頭還會傳來死老鼠的腐臭味,而鄰居那些毒蟲和彈簧刀不離身的彪形大漢,則虎視眈眈地等待著,等你他媽這個臭白種垃圾什麼時候才要睡著。
不過他卻也因此才有機會認識凱蒂,老天,那竟然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有時他覺得這一年感覺像是十年,有時卻又覺得像是一分鐘。凱蒂.馬可斯,他之前就聽過她的名字,這是當然的事;這附近誰沒聽說過這樣的一號美人。沒錯,凱蒂就有那麼漂亮。但沒什麼人真正認識她。美貌就是這麼一回事!它會嚇退人,要人只敢遠觀,不敢褻玩。真實生活中的美麗完全不是電影中描述的那回事;電影鏡頭把美麗塑造成某種誘人、動人、吸引人接近的東西。而在現實生活中,美貌倒像一堵圍牆,把旁人全擋在外頭了。
伊芙與黛安等在門口——事實上,打從看到羅曼那一刻起,她倆就已經閃到門邊去了。
「已經四個星期啦。」瑟萊絲以那種輕快的、半像哼唱的嗓音說道。她這種聲音有時會讓大衛感覺像是什麼東西在啃噬著他的脊椎似的渾身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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