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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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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5 橘窗簾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5 橘窗簾

在那一瞬間,吉米真心覺得自己寧願回到鹿島那個大屎坑,甚至比那裡還糟的地方都沒關係;他寧願再蹲上五六年的苦牢也不願意待在這裡,被迫二十四小時面對這張陌生的小臉,面對一個不知何去何從的未來,面對他這段殘餘的年輕歲月。
「嗯,我猜她在我家沒錯。」德魯說道。
「嗯。」吉米說道,一邊往凱蒂的房間走去。五月清晨的空氣中還殘留著三月傍晚的寒氣,一陣陣從他的腳底往上竄。
「彼德?你撥通電話給薩爾。他今天是十點的班對吧,你看看他能不能提前到八點半到。」
「我餓了。」
「娜汀沒錯,」吉米說道,心裡卻不住有些納悶,這小子名字記得未免太清楚了點吧。「沒錯。」
「是嗎?她最近又交了什麼新男朋友嗎?」安娜貝絲扭開淋浴間的水龍頭,然後退到洗臉台前,等水變熱。
「沒事的,吉米。你保重嘛。」
彼德揚著眉,咚一聲敲開收銀機,彈開的現金抽屜直直抵著他的下腹。「你想把我老闆的女兒喔,布蘭登?」
兩人於是又一陣飛快的比手畫腳。速度之快,吉米以為就算他倆是用一般的言語在溝通,他恐怕也來不及聽懂。沉默的雷伊兩手像通了電似的飛快地比劃著,臉上倒是毫無表情。他向來就是個陰陽怪氣的孩子,同他媽一個模子,木然的神情底下還隱約透露著某種桀驁不馴。他曾經跟安娜貝絲提過一次,她卻指控他歧視殘障人士;但他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雷伊那張死寂的臉和無聲的嘴底下確實隱藏著某種東西,讓人不覺想拿榔頭狠狠地把它捶出來。
「我猜啦,」德魯說道,「我再去確定一下。」
「妳夢到什麼,寶貝?」
「他媽的假不了。」
吉米掛上電話,目光卻不覺死盯著收銀機的鍵盤,彷彿它隨時都要開口跟他說話似的。這不是凱蒂第一次徹夜不歸;老實說,這甚至不是第十次。而且這也不是她第一次無故沒來上班。不過她通常會先打電話報備倒是。話又說回來,說不定她是遇上了哪個有著電影明星般的外貌和都市男孩般翩翩風度的臭小子……吉米自己還不至於老到完全忘了年輕是怎麼回事。雖然他怎麼也不會在凱蒂面前漏了口風,但他也還不至於假道學到真的去厲聲責罵她的程度。
「謝啦,德魯。」吉米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我再打幾通電話找找看。」
「欸,十九歲的女孩子……男朋友隨時都有,只是不知道又換到哪一個去了。」
「我可沒像你這麼有把握,吉米。她昨晚要是醉得連班都不上了,說不定……」
「我問妳凱蒂最近乖不乖,親愛的。」
吉米往收銀機櫃檯後頭走去時,彼德恰巧也帶著滿身菸味回來了。
站在熟食櫃檯前的彼德應聲抬起頭來,用抹布迅速地擦過手。他把一整盒橡膠手套扔在熟食櫃檯上,然後便在二號收銀機後就了定位。他轉頭低聲對吉米說道:「歡迎來到地獄。」接著,第二群趕早班的虔誠信徒便不遑多讓地也衝進了店裡。
他倆的比手畫腳終於告一段落。布蘭登彎下腰去,從糖果架上拿了一根柯曼嚼嚼棒。吉米立刻聯想到他的父親,他在柯曼糖果廠工作那一年裡身上總揮之不去的那股甜膩的氣味。
彼德的身子往收銀機一靠,問道:「就這些嗎,布蘭登?」
趁著做完早場禮拜的人群蜂擁而至的五分鐘前,吉米撥了通電話給德魯.皮金,問問他是否看到過凱蒂。
「嗯,代我和雷伊向她說聲恭喜。」
布蘭登說話的時候臉並沒有朝著雷伊,但雷伊還是挪動了身子。吉米這才突然想起來,這雷伊只是啞,並不聾。人們常常會忘了這檔事。畢竟這樣的例子並不常見。
「她有男朋友嗎?」
「對。」
「問題就出在這裡,吉米。凱蒂晃點了。」
布蘭登不敢看吉米。「沒有啦,沒的事。」他乾笑了幾聲。「只是覺得有些奇怪啦,她星期天不是通常都在嗎?」
「我沒有吧。」
「你就是。」
吉米感到頸子一陣熱。「她最近還搞過什麼飛機嗎?」
「巴利牌是吧?」
「說吧hetubook.com.com。」
「吉米?我們從沒有過橘色的窗簾,對不對?」
「我說我馬上到。」
「沒問題。」彼德又敲了幾下鍵盤。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真怪。
「嘿,吉米,我隨便說說,你可別當真……」
他的女兒——這個活生生、會呼吸、甚至還沒完全成型的小東西——現在就只能靠他了,也不管他或她願不願意。
「喔,他?」彼德說道,「也沒錯啦,那小子真是有些怪裡怪氣的,不說話,光是盯著人看,盯得人渾身不舒服。這我沒說錯吧?不過我不是說他,我是說布蘭登。我的意思是,那小子看起來人不錯,話不多,但是很有禮貌,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吧?你注意到了嗎,他其實不必跟他那個啞巴弟弟比手語的,他又不是聽不到;不過我想他就是不想讓他覺得孤單之類的吧。這點倒是不錯。但是,吉米,你每次盯著他看的模樣還真是有些嚇人,好像你隨時都要撲上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似的。」
彼德面露疲色地對他露齒一笑。「接下來還有半小時可以喘口氣。不介意我去後門抽根菸吧?」
吉米自從上回參加過一個酒類飲料無限供應的愛爾蘭婚禮後,就再也沒看過這樣混亂的場面了。當最後一個白髮蒼蒼的顧客終於跨出店門的時候,他抬頭瞄了一眼指著八點四十五分的時鐘,方才發現自己穿在運動衫底下的那件T恤已經讓汗水浸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他看著眼前的爆炸案現場,再轉頭望望彼德,心頭突然湧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覺想起了七點十五分那群條子、護士與妓|女,他感覺自己與彼德之間的情感已經因為兩人攜手打過週日清晨八點這場混仗,而瞬間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層次。那群來勢洶洶的銀髮大軍。
葬禮後兩個月,吉米終於假釋出獄。他穿著和被捕離家當天相同的衣服,站在廚房裡,對著已經成了陌生人的女兒微笑。他或許還記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但她卻不然。她只記得後頭那兩年,或許再加上一些片段的記憶。她只記得自己每個週六都會被帶到那個陰冷潮濕、始終飄散著一股陰魂不散的惡臭的大房間,隔著一張疲態畢露的長桌,看著這個以前或許曾在家裡看過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舊墳場上,外頭有狂風呼嘯,裡頭天花板低垂、四壁滲水發霉的古老建築。吉米站在廚房裡,與女兒遠遠地彼此打量著,有生以來從不曾覺得自己這麼沒用過。他蹲下來,滿心的無依與恐懼;他輕輕握住女兒的一雙小手,卻突然感覺自己的一部分彷彿浮到了半空中,俯視著底下這兩個人。浮在半空中的那個他心裡想著:老天,多麼可憐的這一大一小。兩個陌生人,站在破爛不堪的廚房裡,打量著對方,在心裡努力嘗試著不要去恨她,恨她就這樣拋下他們,要他們不得不守著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麼把日子過下去。
「薩爾少說也有七十幾歲了吧?」
「誰傷心?我媽還是凱蒂?」
彼德將茶包與糖果棒裝進塑膠袋的時候,布蘭登只是低頭盯著櫃檯,頭還不住輕點了幾下。「嗯,好吧,就這樣囉,謝啦。我們走吧,雷伊。」
吉米掛了電話,踱回臥室。安娜貝絲這會兒也醒了,坐在床上,哈欠連連。
「我當然知道他動作慢的原因,」彼德說道,「我要說的是,吉米,剛才八點那場混仗要是就我和他在的話,老天,我簡直不敢想像。」
繫在店門上的鈴鐺晃噹噹響了起來,吉米這才回過神來,看著第一群剛做完禮拜的老先生老太太們潮水般地湧進店裡,嘴裡還唸唸有詞地埋怨著一早陰冷的天氣、神父讓他們不盡滿意的講道,還有堆了滿街的垃圾。
吉米先開口了:「找什麼東西嗎,布蘭登?」
吉米勉強擠出幾聲乾笑。「總之謝啦,德魯。」
「……一群建築工人——媽的,看那幾張吸飽了安非他命的臉我就知道,昨晚酒吧關門後八成又閃到公園裡喝了一整晚——總之他們在五點四十分的時候像陣旋風似的衝了進來,櫃檯上兩壺https://www.hetubook.com.com哥倫比亞和法式烘焙咖啡全讓他們清光了。熟食櫃檯就更別提了,一團糟。星期六晚班那幾個渾小子你一小時付他們多少錢啊,吉米?」
「那在隔壁走道的架子上。」
吉米等了一會兒,但瑪麗塔卻不再作聲了。他怕她就這麼說著說著就昏睡過去了,像她之前很多次那樣,於是趕緊開口說道:「凱蒂最近乖不乖?」
「真怪。」她說道,然後便掛上了電話。
「你剛說薩爾幾點會到?」
「喔,謝了。」
吉米的目光越過樂透機,隔著微微蒙塵的櫥窗玻璃望向外頭那靜躺在灰撲撲的天空底下的白金漢大道。他感覺布蘭登那抹該死的微笑還殘留在他的血液裡,不住地搔弄著他。
最後是凱蒂自己決定要和他分手的。除了一堆半夜三更打來的電話,以及去年聖誕節當巴比和羅曼.法洛出現在馬可斯家門前、差點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外,這手分得還算平和。
「去個一小時就回來了,」吉米瞥見掛在床柱上的牛仔褲。「最多兩小時。反正薩爾本來就該接凱蒂十點的班。我已經讓彼德打電話叫他早點進來了。」
吉米聽到電話裡傳來一陣急促的喇叭聲。「你就他媽的行行好,趕快去幫後門那小夥子開個門吧,他還有一車的甜甜圈要送呢。」
「還有,報紙還整疊堆在那裡,我根本沒空整理,媽的,我一個人有幾隻手啊……」
「她在天堂看著我們喔,」吉米告訴凱蒂,「她很為我們感到驕傲。真的喔。」
那麼,這布蘭登到底想幹什麼?他不會蠢到想在他店裡偷東西吧?吉米認識布蘭登的父親雷伊.哈里斯,他知道這家人血液中確實帶著不少愚蠢的因子;但是,有什麼蠢蛋會蠢到拖著一個十三歲的啞巴弟弟、跑到東白金漢的平頂區與尖頂區的交會點來搶超商啊?此外,如果說哈里斯一家還有什麼頭腦清醒的人的話,吉米也不得不承認那八成就會是布蘭登這小子。他是個話不多的小夥子,長得倒是一表人才,而吉米也早就學會辨認一個人到底是因為蠢到開口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還是只是生性沉默,只是喜歡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觀察周遭的一切。布蘭登絕對是後者;你感覺得到,他或許知道得太多了些。吉米感到有些不安。
七點十五分左右,店裡湧入了一小批人潮。這批顧客多半是剛下了大夜班的警察(大部分來自九區)、聖雷吉娜醫院的護士,以及平頂區和羅馬盆地附近幾家逾時違規營業的夜總會的女侍。他們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店裡,疲憊的神情中卻又透露著幾許一時還鬆懈不下來的機警,甚至是某種終於獲得解放的興奮之情,彷彿他們是剛剛步下戰場的倖存者,渾身浴血卻僥倖全身而退。
「她五點半就該到了,我沒記錯吧?到現在還不見人影。送甜甜圈的貨車在後門猛按喇叭,前面櫃檯咖啡壺空了我一直都還沒時間補……」
他整理了走道貨架上的商品,再補滿奶製品架。而當他正要端出更多餡餅與甜甜圈時,店門上的鈴鐺卻再度響起,然後他便看著布蘭登.哈里斯領著他那個綽號「沉默的雷伊」的啞巴弟弟晃過櫃檯,往一排排堆放著麵包、洗衣粉、餅乾以及茶包的走道那邊走去。吉米假意低頭忙著整理放甜甜圈的包裝袋,一邊希望彼德不會當真給自己放上一段迷你假期。他希望他能立刻滾回店裡。
「薩爾說他幾點到?」
「就現在啊,應該隨時會到了吧。」彼德往後一靠,倚在刮刮樂彩劵下方的香菸櫃玻璃拉門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動作真是慢哪,吉米。」
「薩爾來了。」吉米說道,目光依然朝向外頭。他凝望著老人步履蹣跚地過了街,朝店裡走來。「媽的,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是啊,是很怪。搖籃時代就已經在那裡的一顆痣有一天竟會突然變黑,而短短二十四個星期後,也就是妳幾乎已經兩年不曾和妳的丈夫並躺在床上、讓你倆的腳|交纏在一起後,妳就被放到一個四四方方的長盒子裡,而妳那上了手銬腳鐐的丈夫卻和*圖*書只能站在五十碼外,讓兩名武裝警衛架著,怔怔地看著妳入土。
「這倒是真的,」德魯邊說邊打了個哈欠,「我們家那個伊芙還不是,一天到晚有不同的男孩子打電話來家裡,媽的,我就說她恐怕得在電話旁邊放一本花名冊才搞得清楚誰是誰。」
「嗯,沒問題。」他說道,臉上那抹硬撐的微笑似乎隨時都會解體,「我們現在就去找東西吃。」
「誰?薩爾嗎?」吉米看著布蘭登腋下夾了包巴利紅茶,與沉默的雷伊站在中間走道中央,迅速地比劃著手語,「也難怪啊,他都快八十歲了。」
「店裡打來的?」她又打了記哈欠,一邊從喉嚨底擠出幾個字。
「我還以為你比我清楚咧。」
「不,我永遠不回去了。」
瑪麗塔去世已經是十四年前的事了;當時,吉米正在溫斯洛的鹿島州立監獄服那兩年有期徒刑。在一次週六的探監時間中,瑪麗塔抱著掙扎不休的五歲的凱蒂,告訴吉米,她手臂上的一顆痣不知怎麼顏色變深了,她決定星期一要去社區診所讓醫生看看。圖個安心罷了,她是這麼說的。四週後,瑪麗塔開始接受化學治療。在她第一次告訴吉米那顆痣的六個月後,瑪麗塔便過世了。在那之前的許多個星期六,吉米被迫只能坐在那張到處是菸疤的深色大木桌後頭,隔著那張累積了超過一世紀的汗液精|液與無數罪犯的喊冤或是懊悔之詞的深色大木桌,看著自己的妻子一週比一週憔悴蒼老。到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月,瑪麗塔已經病到無法前去探監,甚至無法提筆寫信,吉米也只好滿足於偶爾的幾通電話——但電話中的瑪麗塔不是疲倦虛弱到氣如游絲,就是因為藥物作用而思緒紊亂到接不上話,通常是兩者兼有。
「你媽把我們照顧得很好。不過她有些傷心。」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那小子?」
他點點頭。「凱蒂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她不會連她妹妹這麼重大的日子也錯過的。這點我還能確定。」
「還有一份《環球報》。」布蘭登說道。
吉米在六點半之前便趕到了木屋超商。他接管了收銀台與樂透機,好讓彼德能騰出手腳把基墨街的葛斯瓦米甜甜圈店送來的甜甜圈,還有東尼.布卡的麵包店送來的一些麵包餡餅排上架。一有空檔,吉米便趕緊從店後端來一壺壺煮好的咖啡、倒進櫃檯上的大型保溫壺裡,然後拿來刀片,割斷綑在那幾大落週日版《波士頓環球報》、《前鋒報》,以及《紐約時報》上頭的麻繩。他把該夾入報中的廣告和週日漫畫特刊一一弄妥後,便將它們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結帳櫃檯下頭的糖果架前方。
布蘭登和沉默的雷伊站定在櫃檯前,吉米發現他剛提到女兒的名字時,布蘭登臉上閃過了一抹不太尋常的神情。
「真的?太好了。謝啦,吉米。」
吉米聳聳肩。一說到凱蒂,安娜貝絲就沒啥好商量的了。安娜貝絲對她這個繼女態度兩極,要不就百般挑剔冷若冰霜,要不就親暱得彷彿兩人是最好的手帕交似的,中間根本沒有灰色地帶。吉米很清楚,他不無罪惡感地想起,這一切都是因為安娜貝絲出現的時候,七歲的凱蒂不但才剛剛開始認識她的父親,而且甚至還沒從失去母親的傷慟中恢復過來。凱蒂對於這麼一個女性角色能出現在她與父親同住的這幢冷冰冰的公寓裡始終心懷感激,也從不吝開口表達這份由衷的感念。但喪母之慟傷她甚深——吉米明白,這種傷慟幾乎沒有復原的可能——於是這十多年來,每當凱蒂心頭這道傷口偶然又裂開來了,安娜貝絲便首當其衝,成了她發洩的對象。血肉之軀的繼母畢竟敵不過生母的幽魂。
週日清晨六點,離女兒娜汀初領聖體儀式足足還有四個半小時,吉米.馬可斯卻接到彼德.基爾包的電話,告訴他店裡忙不過來了。
「我也愛妳。」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夢到什麼嗎?」一次在電話中,她喃喃說道,「每天都夢到哪。」
「都是。欸,吉米,我要掛電話了。頭好暈。好累。」
「嘿,沒關係啦。」
安娜貝絲伸手抓下牙膏,搖搖頭m.hetubook•com.com。「我只知道她去年十一月和小凱撒分手了。我就想知道這個。」
「吉米?」
安娜貝絲對巴比.奧唐諾的這種憎恨,看在吉米眼裡倒頗為有趣。他常不住私下臆想,安娜貝絲之所以會對巴比這樣深惡痛絕,或許不只是因為他長得像愛德華.羅賓遜,並且睡了她的繼女;或許,還是因為相較於她的哥哥們——尤其,還有瑪麗塔去世前那幾年的吉米——這種她眼中真正的「專業」罪犯來說,巴比不過是個什麼也算不上的半調子罷了。
「嗯……我還以為星期天是凱蒂的班呢。」布蘭登遞給彼德一張十元紙鈔。
「哦,你說娜汀是吧?」布蘭登終於看向吉米,眼睛睜得大了些,笑容也誇張了些。
「是喔?」
「天哪,吉米。」安娜貝絲看著丈夫在充當睡衣的T恤外頭套了件運動衫,然後四下尋找他的牛仔褲,「你不會是要去店裡吧?不會吧?」
「你要不最好給他們加點薪,要不乾脆叫那幾個沒用的懶骨頭捲舖蓋回家吃自己,」彼德說道,「我接了班還得花上整整一小時幫他們擦屁股,然後才能——喔,早安,卡墨迪太太。咖啡正在煮,馬上就好了。」
吉米開心地笑了,突然對自己親手建造的這爿街角小店感到無比的驕傲。「媽的,彼德,你愛抽抽一整包都行!」
「不是在黛安家就是在伊芙家吧。」吉米說道,依然對安娜貝絲那隻舉起的手感到有些反感。安娜貝絲,他摯愛的妻子,有時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竟能這麼冷酷無情——這顯然是薩維奇家族所有成員的特色——她似乎渾然不知自己隨意一個嫌惡的動作表情,竟能對旁人造成如此大的影響。「再不然就是在男朋友家。」
「嗯。」吉米又哼了一聲,輕敲一下後隨即推開凱蒂的房門。房裡空無一人,更糟的是,枕頭床單鋪得整整齊齊的。凱蒂昨晚根本沒回家。
「所以我才向來把他排在人少的時段啊。總之,剛才不該是你和我、也不該是你和薩爾在。應該是你和凱蒂在才對。」
「當然,布蘭登。」
吉米聳聳肩。「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討厭,說真的。只是……只是你難道不覺得那小兔崽真的有些說不出的怪嗎?」
吉米已經有兩年多不曾值過週日一早的班了,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場面會有多混亂。彼德說得沒錯。這群在大多人還沉醉在夢鄉裡的時候便起早整裝、不到七點便塞滿了聖西西莉亞教堂的虔誠老人們,拿出他們這種異於常人的宗教熱情,橫掃吉米這爿小店,清光架子上所有的甜甜圈與麵包,倒光了幾大壺的熱咖啡,喝光了冰箱裡的牛奶,連櫃檯下方的報紙都讓他們抽掉了至少一半。他們滿不在乎地踩過不幸掉落在地上的洋芋片與成串裝在塑膠小袋裡的花生,他們也不顧自己前頭還排了先到的人,一逕對著吉米與彼德大聲嚷嚷著自己採購單上的東西——三明治啦、樂透彩劵啦、刮刮樂啦、巴爾摩還是切斯特菲茲牌香菸。然後,在終於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們更不管身後還有多少頂著白髮或禿光了的人頭在攢動,只是從容地詢問著吉米或彼德的家人最近好不好呀,一邊不急不徐地在皮包裡搜尋,非得掏出裡頭每一個還黏著棉屑的一分錢銅板不可;最後,他們還要花上好些工夫,才能把一個個裝滿東西的塑膠袋從櫃檯上拽下來,讓路給下一個早已氣得開罵的顧客。
「嗯,嗯,沒錯。」
「媽的。」安娜貝絲一把掀開床單,下了床。「媽的,該死的凱蒂。連今天這種日子也打算搞飛機是吧?」
吉米穿上鞋子,忍不住露出微笑。安娜貝絲老喜歡這麼稱呼巴比.奧唐諾,「小凱撒」,再不然就是一些更為不堪入耳的諢名。這不只是因為巴比.奧唐諾是個裝屌耍酷、自以為是什麼道上的兄弟的小渾球,最主要還是因為他那肉呼呼的五短身材確實頗有幾分愛德華.羅賓遜的影子。凱蒂去年夏天開始和他交往後,家裡的氣氛確實緊張了好一陣子;他那幾個小舅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證,要他有必要時隨時說一聲,他們很樂意做了那個小兔崽——吉米不和*圖*書是很確定,薩維奇兄弟這番宣言究竟是因為看不慣自己疼愛的繼外甥女竟和這種人渣搞上了,還是因為巴比.奧唐諾漸漸成了氣候、漸漸威脅到了他們的地盤。
「真的嗎?」
「我愛你。」
「嗯,馬可斯先生,也沒有啦。只是想幫我媽買些她愛喝的那種愛爾蘭茶。」
「她什麼?」吉米掀開棉被,下了床。
兩兄弟走出店門後,彼德突然開口:「嘿,吉米,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橘色的窗簾。大大的、厚厚的橘色窗簾……」她咂咂嘴,吉米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瑪麗塔勉力吞水的聲音。「……好多橘紅色的窗簾,掛在曬衣繩上,讓風吹得啪噠啪噠響,吉米。飄啊飄的。就這樣,風一直吹,窗簾一直飄,飄啊飄啊飄的。數不清的橘窗簾,在一片完全看不到邊際的田野裡,不停地飄啊飄的……」
「媽的!」
他偷偷往走道那邊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布蘭登的視線一直不住往收銀櫃檯那邊飄,一副打算搶劫或是要找人的模樣。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吉米還以為彼德真的不顧他的嚇阻在店裡賣起大麻來了。但他隨即恢復理智,想起當時彼德曾直視著他的眼睛,發誓他永遠不會做任何會傷害到這家店的事。吉米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除非是什麼騙王之王,否則誰也沒辦法看著吉米的眼睛說謊。他捕捉得到你所有的眼神,哪怕是多麼細微的牽動,他都能看得穿、識得破。吉米從小看著他的酒鬼父親許下過一個又一個永遠不會兌現的酒醉的承諾——看多了自然也學會辨認了。吉米想起彼德曾直視他的眼底,發誓他絕對不會在店裡搞起大麻交易;他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那你會去別的地方嗎?」
「我在。」
「我待會兒就到。」吉米說道。
「伊芙說凱蒂昨晚一點左右送她們回來,然後就沒交代說要去哪了。」
「沒的事,」他終於說道,「我跟定妳了,哪裡也不去。」
「今天,」安娜貝絲說道,「今天是娜汀的初領聖體儀式呢,她偏偏跑掉了。萬一她待會兒也沒出現在教堂裡怎麼辦?」
安娜貝絲跨進浴室,一邊舉手示意叫吉米別再說了。「你知道她人可能在哪裡嗎?」
「是喔?」吉米發現自己的口氣中透露著一股希望,突然才了解到自己原先的壓抑。
「謝啦,德魯。」
「沒錯。所以說,要他早點到也沒差啦。老人那種膀胱,我看他八成四點就尿急醒了,睡不著還不是只能守著電視。」
「今天是她妹妹的初領聖體儀式。」吉米說道。
「忙不過來?」吉米從床上坐起來,瞄了一眼鬧鐘。「媽的,彼德,現在才六點耶,你和凱蒂連六點都應付不過來,等到八點那群剛從教堂做完禮拜的客人湧進來,你們又打算怎麼辦?」
三個字像道閃電擊中吉米——喔,老天,從今以後這小東西餓了都只能找我。我得餵她養她,一輩子不得脫身。老天。
「欸,不好意思,我搞錯了。睡在伊芙房裡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凱蒂。」
「啊?」
吉米的心臟一下漏跳了一拍,彷彿是突然讓鑷子掐住了。
他轉身朝著吉米,兩人的目光終於交會了。布蘭登朝吉米緊張而友善地一笑:那笑容是誇張了些,彷彿他心裡還有什麼別的打算似的。
彼德說:「他說他最快也要九點半才到得了。他車子壞了,所以得改搭地鐵。他住得可遠咧,少說要換兩線地鐵再加上一段公車,而且他說他還得換一下衣服。」
他聽著電話裡傳來德魯沉重的腳步聲,啪噠啪噠敲打在木質地板上,一邊遞給哈蒙太太兩張刮刮樂彩劵,收了錢,勉強忍下幾乎要讓老太太濃濃的風油精味熏出來的眼淚。他聽到德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感覺自己心跳微微地加速了。他找了十五塊的零錢給哈蒙太太,微笑揮手送她走出店門。
「好吧,妳好好休息吧,寶貝。」
「我……我……我……」布蘭登一時竟結巴了起來,他轉頭看看弟弟。「嗯,應該是吧。我再問問雷伊。」
凱蒂問道:「你還要回去那個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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