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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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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4 不再到處混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4 不再到處混

「瑟萊絲,親愛的,重點是……?」
聽到廚房傳來冰箱門打開的聲音,蘿絲瑪莉轉頭跟瑟萊絲說道:「我看妳不過是他的情婦罷了。他老婆的名字叫百威啤酒。」
「沾到什麼?」
她直視著他的臉。在短短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曾感覺到他眼底有什麼東西在那裡虎視眈眈,無比猙獰又有些揚揚得意。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欲吐。
「傷害人。」他輕輕地說道。
「證據。」她說道,忍不住露齒一笑,突然感覺自己被扯進了什麼危險的陰謀裡。危險而刺|激的大陰謀。
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不是嗎?是你他媽的惡向膽邊生,竟想搶劫一個善良無辜的老百姓,如今你不過是自食惡果。好,就算你因此丟了命,那也是你應得的報應。瑟萊絲飛快地把事情理過一遍:好吧,很抱歉,但沒辦法,事情就是如此。你願賭就要服輸。
「大衛,老天!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是說什麼?」
「我海扁了他一頓,瑟萊絲。我被他劃了一刀後,整個人就抓狂了。妳能了解那種情況吧?我把他扳倒在地上,然後我整個人就撲上去了,然後……然後我就失去控制了。」
「嗯,就這樣。」她說道,然後便轉身離開浴室,留他一個人站在原處,一手放在水龍頭底下,等著水變熱。
一次,當蘿絲瑪莉.薩維奇.沙馬柯躺在床上等著自己斷氣時——那是她總共等了十次中的第五次——她告訴她的女兒,瑟萊絲.波以爾:「老天為證,我這一生唯一的樂趣就是彈妳爸的睪丸,讓它們抖得像起風天裡的濕床單一樣。」
他說得沒錯。仔細再看了一眼後,她發現那道傷口應該還不到十分之一吋深。只是長了點,而且血淋淋的。不過光這道傷口恐怕還不足以解釋他襯衫和脖子上那一大片血漬。
瑟萊絲十幾歲的時候,她十分確定總有一天會有什麼人來把她從這一切之中救走。她自認長得不差,個性也不錯,總還知道要怎麼笑。把一切條件加在一起,她私下盤算著,這應該只是遲早的事。問題是,幾年下來她雖然遇到過幾個條件還不差的男孩子,但他們總不是那種能讓她為之神魂顛倒的類型。他們大多來自白金漢,其中絕大多數還就是出身尖頂區或平頂區的本地人,另外還有幾個來自羅馬盆地,甚至還有一個出身不錯的傢伙——他是她在布萊恩髮型美容學校的同學;不過他是個同性戀,雖然當時連他自己都還搞不清楚。
「你……」
而眼前,不過是一個人的頭,竟也流出了這麼多的血。因為大衛抓著他的頭去撞水泥地,因為大衛反覆毆打他的臉。歇斯底里吧,她想一定是的,恐懼引發的歇斯底里。她將戴著手套的雙手伸到水柱底下,再次檢查上頭是否有破洞。沒有。她在襯衫上頭倒了洗碗精,拿來鋼刷使勁地搓揉刷洗,然後擰乾了,再從頭重複一遍相同的過程,直到擰出的水從粉紅色漸漸變成了無色的清水。就在她打算朝牛仔褲進攻的時候,大衛沖好澡,簡單圍著一條浴巾走進了廚房,坐在桌邊,一邊啜飲著啤酒、一邊抽著蘿絲瑪莉之前藏在櫃子裡的菸。
「什麼?」
他迎向她的目光。「嗯,應該就是這樣。」
他掀起襯衫,胸膛上一道長長的、鮮血淋漓的傷口霎時映入瑟萊絲的眼簾。
「好吧,」他說,「妳去吧。」
「好吧。」她說。
「埋了?」
他點點頭。在深夜陰暗的廚房裡,他全身都泛著一層淡淡的灰色。他看起來更年輕了,彷彿剛剛才從娘胎裡鑽出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是……但是它就是會讓你覺得孤單。它就是會讓你覺得……」
「你什麼?什麼漏子?」
「我當時正要往車子那邊走去,」他說道。瑟萊絲坐回馬桶蓋上,而大衛則順勢蹲在她膝前。「那癟三不知從哪裡突然竄出來,說要跟我借個火。我說我不抽菸,他就說他也是。」
大衛通常會乾笑兩聲,然後起身再去拿一罐啤酒。
「是什麼人幹的?」
他看著她,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定。「那癟三想要搶我,結果……結果我當然要反抗啊。然後我就被他劃了一刀。」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這些血跡還有……還有那些什麼的,可能會比較容易在洗衣機內部留下痕跡。水槽可能會比較好處理。」
蘿絲瑪莉.薩維奇.沙馬柯有一個反目成仇多年的弟弟還住在平頂區,另外有兩個拒絕跟她有任何往來的妹妹住在佛羅里達;至於她的老公,則早因受不住她再三捏|弄自己的老二,而早早地進了墳墓。瑟萊絲是她流產八次後唯一存活下來的子女。還小的時候,瑟萊m.hetubook.com.com絲常常會想像她那些無緣的手足化成了孤魂野鬼,在地獄邊緣來回遊蕩;她在心裡默默地想著:你們倒快活,哼!
「妳知道我說什麼嗎?」他低聲繼續說道,「不過就是一個尋常的週六夜,你像往常一樣出門,要的也很簡單,不過就想輕鬆一下,結果呢……」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身子半倚在爐子上,看著她奮力扭乾了牛仔褲左邊的褲管。「妳為什麼不用洗衣機洗呢?」
她站在廚房裡,將衣服扔進水槽,扭開水龍頭,然後怔怔地望著鮮紅的血塊,還有一點點半透明的肉屑——老天,還有幾塊像是腦漿的東西——被嘩嘩流下的自來水沖進了排水管裡。她始終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人的身體竟可以流出這麼多血。他們說一個人體內大約有六品脫的血,但瑟萊絲始終覺得應該不止如此。她四年級的時候曾有一次和朋友在公園裡追著玩,一不小心被絆倒在草地上;就在她掙扎著想捉住什麼東西穩住身子時,她的手掌卻讓隱沒在草叢間的一只破玻璃瓶劃破了一個大洞。那次意外截斷了她手掌上每一條主要血管,幸好她當時年紀還小,復原力強;但她四指的指尖卻也一直要到她二十歲那年,才真正恢復了全部的知覺。無論如何,關於那次意外,她記得最清楚的便是血。從她身體裡頭流出來的血。當她從草叢間把手舉起來時,她只感覺手肘一陣酥麻,然後便眼睜睜地看著鮮紅的血液從她手掌上的那個大洞裡汩汩噴濺出來。她其中兩個玩伴當場失聲尖叫。回到家裡,就在她母親打電話叫救護車的幾分鐘內,她的血液便填滿了整個水槽。到了救護車上,他們用彈性繃帶一圈一圈把她受傷的手綑紮得有如她大腿那般粗,但不出兩分鐘,層層繃帶便被她的血浸透了。在市立醫院裡,她躺在白色的急診室輪床上,默默地看著鮮血迅速填滿了床單上的溝槽,然後再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灘又一灘鮮紅色的小水漥。就這樣,血不停地流,一直到她母親終於發現了,放聲尖叫得其中一名輪班的住院醫師不得不讓瑟萊絲插隊、安排她優先看診為止。不過是一隻手哪,竟流得出那麼多的血。
但她母親畢竟活下來了。她活過結腸炎與糖尿病,活過腎衰竭與兩次心肌梗塞,甚至活過了乳腺癌與結腸癌。她的胰臟曾一度壞死,突然就是不運作了,卻在一週後奇蹟般地復原,好端端活跳跳地;那之後醫生便曾數度要求瑟萊絲,要求她日後將她母親的遺體捐出來給他們做研究。
「嗯。」
「他是這麼說的?」
她幾乎可以想像他們坐在廚房桌邊,攤開記事本,身上還依然飄散著早上的咖啡味和前夜酒吧的菸臭與酒味,然後對著她與大衛發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他們的口氣不至於無禮,但仍會暗藏威脅。她與大衛將會以禮相待,但依然不為所動。
「嗯,是不太妥當。那就拿去垃圾堆丟了吧……不,等等,」她嘴巴比腦袋轉得還快了,「我們先把它藏起來,等到星期二早上再拿出去扔。那天是收垃圾的日子,記得嗎?」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她伸出雙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把事情從頭跟我說一遍。」
「我知道垃圾車幾點來。七點十五分,分秒不差,每個星期都一樣。除了六月的第一個星期二;那些回家過暑假的學生們總是會清出一大堆垃圾,所以他們那天總是會稍微晚一點,但是……」
瑟萊絲最後是(勉強?)和大衛定下來了。他長得不錯,也夠風趣,而且脾氣好得不得了。剛結婚時,大衛在雷神軍火公司的收發室當差,算是份很不錯的工作;後來雖然因為不景氣被裁了員,他卻也很快就在市區的一家飯店找到另一份卸貨的差事(薪水只有原來的一半倒是),而且從不開口抱怨。事實上,大衛從來就沒開口抱怨過任何事情,也幾乎從不曾提起他高中時代以前的童年往事。瑟萊絲一直要到她母親終於過世那年,才開始覺得這事似乎不太對勁。
大衛.波以爾,登巴斯科高級職業學校棒球校隊有史以來戰績最為顯赫的幾年間——七八年到八二年——的前任明星游擊手,再明白不過了,這世上沒有什麼比球迷的心還要難以捉摸的東西。他知道箇中一切滋味:你怎麼去愛球迷、怎麼去恨球迷、怎麼去苦苦哀求他們再給你一次機會、再為你歡呼一次,還有,在你終於還是傷了他們的心時,你又是怎麼覺得羞愧得無地自容的。
他伸手試了試水溫,背朝著她。「就這麼辦吧。嗯,寶貝……」
有時,瑟萊絲會坐在她發現她母親屍體的那座浴缸旁的馬桶上,和_圖_書燈也不開地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她坐在那裡,試著忍住眼淚,試著回想一切,回想自己究竟怎麼會把日子過到這步田地。而那天,那個大雨傾盆的週日凌晨三點,瑟萊絲就是坐在那裡,而浴室門卻突然讓渾身浴血的大衛推開了。
「這會讓你覺得很孤單。」大衛說道。
他在她掌心輕輕一吻。「反正,他就先把我推倒在車子上,朝我揮了幾拳,那幾拳我全閃過了,這癟三於是亮出傢伙往我身上劃了一刀。我當時只感覺刀子劃破我的皮膚,然後我整個人就抓狂了。我朝他太陽穴猛捶了一拳,那癟三根本沒料到我會來這一招,一下像是愣住了,我趁機趕緊又出了一拳,這次換成擊中他的脖子;癟三手一鬆,刀子便掉落在地上,彈遠了。於是我整個人便朝他撲上去,然後,然後……」
他看到她坐在那裡,嚇了一大跳。她一站起身,他便往後退了一步。
「喔,我的意思是說,嗯,我就等垃圾車快要離開的時候再匆匆跑下樓去,假裝我漏丟了一袋垃圾,然後趁車子已經啟動了的時候,再直接丟進車後頭那個大型的壓縮器裡頭。你覺得這樣好不好?」她強迫自己擠出一抹微笑。
她在丈夫額上輕輕一吻。「寶貝,」她低聲說道,「你先沖個澡,那些沾了血的衣服我來處理就可以了。」
大衛.波以爾那晚最後選擇了麥基酒吧;他和巨人史丹利並肩坐在吧檯一角,觀看電視轉播的一場紅襪隊的客場球賽。佩卓.馬丁尼茲今晚表現神勇,紅襪隊於是勢如破竹,打得天使隊毫無招架之力;佩卓球速之快、後勁之強,等球飛過本壘板上空時,看來約莫就只剩一顆天殺的普拿疼大小。第三局的時候,天使隊的打者一個個面有懼色;到了第六局,他們看來倒像豁出去了似的,全都一副只想趕快回家、好趁早盤算一下晚餐要上哪吃的模樣。最後,當蓋瑞.安德森幸運地敲出一支在右外野手前方落地的德州安打、勉強衝破了佩卓投出一場無安打比賽的野心時,觀看這場以八比〇收場的球賽僅剩的些許興奮之情也就隨之煙消雲散。大衛發現自己的目光停駐在現場燈光、球迷,還有安納漢球場上頭的時候,竟比關心球賽本身的時候還要多。
A型、B型還有C型肝炎,她想。伊波拉病毒。隔離禁區。
她碰碰他的臉頰,說道:「抱歉,親愛的。」
「嗯……」他扭開淋浴間的水龍頭,目光卻仍停駐在她臉上,等待著。他胸前那道血痕顏色變深了。她不禁再度擔心起愛滋病——愛滋病或是肝炎,那些所有經由血液傳染的致命惡疾。
另一個女孩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她隨即又告訴自己:不,先不要去管那些。先處理好眼前的事再說。
「反正……反正後來呢,」大衛接著說道,「後來我就跟他說:『省省吧,老兄,我只想趕快上車趕快回家。』不過我這樣說實在夠蠢,因為這下他連我的車鑰匙都想要了。然後,然後我就真的不知道了,親愛的,我應該要害怕才對啊,可是我就是不怕,而且還生氣了。八成是酒喝多了,借酒壯膽吧,我真的不知道。總之,我就是不想理他,結果他就往我身上劃了一刀。」
「沒問題的。」
大衛看著台上的凱蒂,一邊想起了茉拉.基佛尼裸身躺在他身下的模樣。額上覆滿點點汗珠、氣喘吁吁、雙眼因酒精與慾望而顯得迷濛的茉拉.基佛尼。因他——大衛.波以爾,棒壇的明日之星——而起的慾望。大衛.波以爾,平頂區的驕傲,在那短短三年間。再沒有人稱呼他是那個十歲時曾遭人綁架的男孩。不,他是平頂區的英雄。他有茉拉躺在他床上,有命運之神站在他這邊。
「好吧,那我去廚房洗衣服了。」
然而球隊一旦輸了球,那共同的希望霎時化成碎片,四千人齊心協力的那種團結感也將隨之灰飛煙滅。你的球隊讓你失望了,它的失敗也等於再次提醒你,世情不外乎此。你不試則已,試了定要失敗。你不希望則已,希望了就注定要破滅。你呆坐在那裡,在那堆漢堡熱狗包裝紙、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和濕透變形的紙杯中間,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原先那麻木而破碎的人生,不得不面對那段黑暗漫長的旅程——和數千個帶著醉意與怒意的陌生人一起拖著腳步,走過陰暗漫長的通道,走向同樣陰暗漫長的停車場,同行的還有你那喋喋不休地數落著你最新一次敗績的老婆和三個爭鬧不止的小孩。這漫長旅程的終點竟是你的家,也就是這場球賽原先允諾要將你拯救出來的地方。
「妳還好吧?」
「這樣可以嗎?」
終其一生,你都在等待這樣的事情。不管你承不承認,事實就是如此和*圖*書。你等待著這樣的機會,這種被扯入某種充滿戲劇性的大事裡頭的機會。不是帳單未付或是夫妻爭吵那種芝麻綠豆大的日常戲碼。不。這不是戲。這是真實生活中確確實實已經發生了的事。比真實還要真實。她的丈夫可能殺了人。如果那個壞人真的死了,警方一定會想查清楚是誰幹的。而如果他們真的查到大衛頭上來了,他們就會需要證據。
「妳打算怎麼處理?」
他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證據。」
大衛回過頭來,垂著眼,緊盯著她的膝蓋。「然後我就完全抓狂了,寶貝。那傢伙說不定已經被我打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抓著他的頭去撞停車場的水泥地,一遍又一遍,我還捶他的臉,一拳接一拳,那癟三的鼻子都被我打爛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不是不害怕,可是我更生氣,寶貝;我當時滿腦子只有妳和麥可,我只想著自己很可能沒法活著走到車子裡,我他媽的只因為這條毒蟲癟三懶得靠自己賺錢,我就他媽的得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停車場裡白白送掉一條命。」他直視著她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我說不定真的殺了人了,寶貝。」
「好吧。」
「我的老天!親愛的,你得趕緊上醫院才行!」
愛滋病,她突然想到。萬一那歹徒有愛滋病怎麼辦?
大衛需要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一直到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為什麼大衛從來不抱怨這件事會困擾她。抱怨其實是一種求助的訊號,你是在要求別人來為你解決那些困擾你的問題。但大衛從不曾需要她的幫助,所以他也從不曾向她抱怨過任何事情,不管是在他丟了工作之後,還是在蘿絲瑪莉還活著的時候。但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喃喃地告訴她,他可能殺了人了,他需要她來向他保證,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哪個吸毒吸壞腦袋的黑鬼癟三,」他說道,一邊脫掉襯衫,隨手扔在水槽裡,「親愛的,我想我這次漏子真的捅大了。」
「證據?」
「所以你這算是正當防衛囉?」
大衛.波以爾。那時的大衛.波以爾完全不曾料到未來竟是如此短暫。近在眼前,卻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深陷在泥沼般的現在的你——沒有驚喜,沒有希望的理由,日子只是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日復一日,一成不變;又一年來了,你廚房牆上的日曆卻仍停留在前一年三月的那頁。
就為我贏這一次吧。為我的小孩贏這一次吧。為我的家庭、我的婚姻贏這一次吧。贏吧,好讓我在散場後還能繼續沉醉在勝利的榮光裡,坐上車子,帶著一家老小,駛向我們那個注定贏不了的無奈人生。
大衛幾乎可以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凱蒂.馬可斯,吉米和可憐短命的瑪麗塔的女兒,現在則是他老婆的表姐安娜貝絲的繼女。但曾幾何時,小女孩竟然已經長大了;眼前的凱蒂渾身皮膚細緻緊繃,每一吋曲線都老老實實地抵抗著地心引力。他看著她跳舞,看著她搖擺、轉圈、開懷暢笑,看著她一頭金髮像面紗似的掃過她的臉龐,然後再猛一甩頭,露出一截潔白無瑕的美麗頸項;大衛突然感到某種深沉的渴望如燎原之火在他心底熊熊竄起。這渴望其來有自。它來自凱蒂。它來自凱蒂的體內,由她的指尖直接傳送進他的心底——凱蒂認出了台下的大衛,那張汗涔涔的小臉粲然一笑,五指遠遠地刷過大衛胸前,輕輕地騷弄著他的心。
他看起來是如此年輕。眼睛因惶恐而睜得老大,汗涔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頭髮則因方才一場激鬥而覆滿了汗水和——那是血嗎?——沒錯,是血。
一定是燈光作祟,她這麼告訴自己,一定是他頭頂那盞便宜的日光燈在作祟。因為,當他低下頭去,輕輕地拍撫她的手背時,那陣噁心感一下便褪去了,而他的臉也恢復了正常的表情——恐懼,但正常。
他尤其留意的是觀眾席上那一張張混雜了失望、憤怒與疲倦的臉孔——那些球迷們對比賽的得失似乎看得比休息室裡那些球員還要重。或許真是如此。那些球迷有的一年大概就只看這麼一場現場球賽吧,大衛猜想。他們帶著老婆小孩,提著裝滿停車場野餐要用的啤酒飲料與食物的冰桶,步出家門,走進加州向晚的豔陽下;他們買了五張三十元的便宜球票,替他們的孩子買來一頂二十五元的棒球帽,吃的是一個六元的漢堡、一份四塊半的熱狗,還有摻了太多半融冰塊的百事可樂,以及滴得他們兩手黏答答的冰棒。他們是來這裡讓自己振奮一下的,大衛知道,讓現實生活中難得一見的勝利狂歡為他們洗去一切挫折累積的塵埃。這就是為什麼球場總能給人類似教堂的印象——耀眼的強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喃喃的祈禱聲,還有四千顆同步地加速跳動、懷抱相同希望的心臟。
「他說他也是?」
最後是中風帶走了蘿絲瑪莉。瑟萊絲從超市買完東西回家,卻發現她躺在浴缸裡,早嚥了氣。她仰著頭,歪著嘴,彷彿剛咬了一口什麼太酸的東西似的。
我不再懷抱任何夢想了,你於是告訴自己。我不會再讓自己去經歷那種失望、那種痛苦了。然後你的球隊就打進季後賽了,然後你就看到某部電影、看到廣告看板上那輪阿魯巴群島的金色夕陽、看到某個長得很像你高中初戀情人——某個你曾愛過卻又失去了的情人——的女孩,在你眼前眨著動人的雙眼、忘情地舞動,然後你就告訴自己,去他媽的,就再夢這麼一次吧。
她點點頭。
「怎麼了?」
他比了一個「大概是吧」的手勢。「老實說,事情如果真的鬧上法庭,我想陪審團恐怕不會這麼認為。」
「瑟萊絲,妳他媽的讓我把事情一次講完可以嗎?」
大衛身子向後一傾,仰著頭。「有什麼不對嗎?」
「媽的,寶貝,」他說道,「妳真是個他媽的天才。」
「你瞧瞧那幾個小妞,真是夠瘋的。」巨人史坦利說道。大衛抬頭看著那兩個突然跳上吧檯的女孩,隨著下頭另一個同伴荒腔走板的〈棕眼女孩〉忘情地扭腰擺臀,大跳豔舞。右邊那個女孩肉滋滋的,水汪汪的媚眼裡分分明明地寫著「來上我吧」;大衛一眼就看出來,她是那種典型的早開早謝型的女人,眼前是很誘人沒錯,可惜再誘人恐怕也挺不過六個月。他敢打賭,不出兩年,這女孩定要走樣得叫人無法想像不久前的她竟還頗能叫人想同她在床上滾個幾圈呢。肥胖臃腫,隨時都穿著同一件寬寬鬆鬆的碎花套裝——這你從她已然有些鬆軟的下巴就不難想像得到了。
葬禮過後的那幾個月,瑟萊絲不斷安慰自己,沒了她母親在一旁批評責難或冷言冷語,日子應該就會好過多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大衛的薪水和她的差不多,時薪大約都只比麥當勞多個一塊錢左右;而雖然她母親生前累積的那堆驚人的醫療帳單最終並沒有轉嫁到女兒身上,葬禮的費用卻是她躲也躲不掉的。瑟萊絲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場財務災難——未清的前債,少得可憐的收入,怎麼也省不下來的日常開銷,已屆學齡的麥可即將帶來的一堆如山的新帳單,已經沒了信用的信用卡——然後感覺自己接下來這一輩子恐怕都得過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日子了。雖然電視上每天都有政府官員在那邊沾沾自喜地宣稱什麼失業率下降、什麼全國工作穩定率節節攀高等等,卻從來沒有人提起過,這些數據主要代表的只是那些專業技術勞工,或是願意接受那些沒有前途、沒有醫療保險的臨時工作者。
瑟萊絲勉強擠出一抹微笑,試著轉過頭去,但她母親卻伸出那隻患了關節炎卻仍像鷹爪般有力的手,緊緊扣住了她的手腕。
「但你不得不這麼做呀。」
「我先把它們洗一遍,」她脫口而出,「我先把它們洗乾淨了,裝到垃圾袋裡,然後再拿出去埋了。」
她母親的健康保險有保等於沒保,瑟萊絲不久便發現,自己再怎麼辛苦加班,都只能勉強應付那筆數額高得嚇人的醫療帳單的每月最低應付款。帳單金額高得嚇人、她母親纏身宿疾種類多得嚇人,但再怎麼嚇人卻也嚇不死她的母親。事實上,她倒挺享受這種局面的。她將每一次從鬼門關前掉頭走回來的經驗,都當成是某種勝利王牌,某種用來參加「看誰的命比我爛比我硬有獎大賽」的王牌,大衛是這麼形容的。每次電視新聞裡要是出現哭倒在火警現場前的母親,哀嚎著大火是怎麼奪去她的房子和她幾個小孩的性命時,蘿絲瑪莉便會嗤之以鼻地扔下一句話:「哼,小孩再生就有了。妳倒試試看啊,看妳要是同時得了結腸炎和肺衰竭要怎麼活下去!」
他再度睜大了眼睛。「真的沒問題嗎?老天,親愛的,我可能殺了人了。」
「然後怎樣?」瑟萊絲追問道,腦子裡依然在試著想像那一幕,那癟三一手握拳,一手拿著刀子,刀尖對準了大衛的胸膛。「然後你就怎樣?」
「哦。」
「妳給我聽好了,瑟萊絲。我是馬上就要斷氣的人了,我他媽的不是在跟妳開玩笑。人這一輩子能夠得到的就是這麼少得可憐——運氣差一點的還要落到兩手空空的下場。我明天就要死了,死之前我一定要確定我的女兒了解這個道理:妳一定要找到一樣東西。妳聽清楚了沒有?這輩子妳一定要找到一樣能給妳帶來樂趣的東西。我的樂趣就是捏妳爸的老二,找到機會就捏,我他媽的一次機會也不會放過!」她眼睛一亮,和*圖*書點點唾沫沾了滿嘴。「相信我。習慣了之後,哼,他愛得很哪!」
「我他媽真的是搞砸了。」他柔聲說道。
「覺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終於說道。
為我而贏吧!贏吧、贏吧、贏吧!
「你反抗?怎麼反抗?用刀子嗎?」
「怎麼會連牛仔褲都沾到了呢?」
「沒事。」瑟萊絲只是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也許是太像電影裡的台詞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沒看過電影啊,尤其在這種家家戶戶都接了第四台的時代。所以說,那個歹徒說不定就是從電影裡頭學來了這段台詞,趁深夜站在鏡子前反覆練習過,直到自己聽起來果然頗有衛斯理.史奈普還是丹佐.華盛頓的架勢為止。
她母親則會頂回去:「什麼?」
她擰乾了褲腿,關掉水龍頭,轉身淺淺一鞠躬。
他環顧周遭,酒吧裡所有的男客似乎都看傻了眼,恍恍惚惚地,彷彿眼前這兩個忘情熱舞的女孩是來自天外的幻影。大衛在他們臉上看到那種渴望,那種他剛剛才在天使隊球迷臉上看到的渴望。那是一種悲哀的渴望,裡頭混雜了無奈的接受,接受自己今晚定要空手而歸的事實。他們知道自己今晚只能趁著老婆小孩在樓上睡覺的時候,半夜三點一個人溜進浴室,撫慰一下自己那根無處發洩的陰|莖。
「全部。」
因為追根究柢,辦案講的不外乎證據兩字。而她已經把證據沖下了水槽,沿著排水管流到陰暗的下水道裡去了。明早,她將把水槽下方的水管也拆開來,用漂白水老老實實地刷洗一遍。她將把那件襯衫和牛仔褲裝進塑膠垃圾袋裡,藏起來,星期二一早再扔進垃圾車後頭那個巨大無比的機器裡,讓它們和那些腐爛的雞蛋、發臭的肉屑菜屑及乾掉的麵包混在一起,攪拌、壓縮到叫誰也認不出來。沒錯,她就將這麼做。她將會覺得自己變得更強、更大、也更好了。
她在水槽底下找到一副橡膠手套,那是她平常刷馬桶的時候戴的。她戴上手套,仔細地檢查上頭是否有任何裂痕或破洞。等確定手套沒有問題後,她方才撿起水槽裡的襯衫和地上的牛仔褲。牛仔褲上也有不少暗紅色的血跡,因而在白色的瓷磚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她說道:「親愛的,發生什麼事了?」然後便試著伸手碰他。
凌晨四點,卻是她幾年來最清醒的一刻。像八歲小孩在聖誕節早上等著拆禮物的那種清醒。彷彿她血管裡流的是咖啡因的那種清醒。
「你剛才不是說他先朝你出了一拳嗎?」
「嗯,沒問題的。」
她想再靠近他一點,想碰碰他。她想離開這個狹小的浴室。她想揉揉他的頸背,告訴他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她想逃開這裡,找一個地方把事情想清楚。
她伸手碰觸他的臉。他吞了一口水,喉結也隨之上下滑動。
她其實也不知道。燒了嗎?是可以,不過要在哪裡燒?公寓裡哪有地方。那就後院吧。但半夜三點跑到後院燒東西一定會招來鄰居的注意。事實上,管你什麼時候跑到後院燒東西,都很難不引人側目。
「不,不用了,」他說,「這傷口其實不深,只是血流多了點兒。」
他又往後退了一步,腳後跟不小心撞到了門檻。「我被人劃了一刀。」
「血。」
大衛點點頭。「我當場心跳就加速到兩百。因為那附近根本連個鬼影都沒有,就我和他兩個人。就在那個時候,他突然亮出刀子,跟我說:『要錢要命你自己選,我他媽的隨便你。』」
她抬頭看著他,注意到他胸前那道傷痕在他沖過澡後已經微微有些泛白了。她突然有一陣想放聲咯咯傻笑的衝動。她忍住了,只是淡淡地開口說道:「以免留下證據啊,親愛的。」
「我被人劃了一刀。」
被要求過幾次後,瑟萊絲曾反問他們:「你們想研究哪一部分?」
瑟萊絲答道:「媽,夠了!」
他看著她手上的褲子。他看看地板。「我跪在他身上。」他聳聳肩,「我不知道。大概是血濺上來吧,跟襯衫一樣。」
但她只是站在原處。「我現在就去洗衣服。」
他扭開水龍頭,彎下腰,湊上嘴巴,囫圇吞了幾口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我大概是一下子抓狂了吧,我想。我當時真的是抓狂了,親愛的。那癟三被我整慘了。」
瑟萊絲用毛巾為她母親擦了擦額頭。她低頭對著母親淺淺一笑,用溫柔的語調說道:「媽。」她為母親拭去嘴角的唾液,輕輕地捏捏她的掌心,自始至終卻不停地在心裡對自己說道,我必須離開這裡。離開這幢房子,離開這裡的一切,離開這堆讓貧窮與怨恨蛀爛了腦袋的人,這堆他媽的什麼也不做、只能眼睜睜坐以待斃的人!
大衛轉頭望向浴缸,嘴巴還開著,雙唇卻微微縮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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