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神秘河流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8 老麥當勞

第二部 愁眼辛納屈

8 老麥當勞

「誰要去上城?」
大衛確定得很。他微笑著看著她的眼睛。「確定。」
「大衛啊,」她說,「你到底要不要柳橙汁呢?」
「我問你——你認識長到五呎十吋高的二年級學生嗎?」
「睡到中午哦,瑟萊絲?」
「什麼刀子?」
首先,誰說得出「要錢要命你自己選,我他媽的隨便你」這種可笑的話啊?這分明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台詞嘛,她在浴室裡剛聽到時就這麼覺得了。就算歹徒事前真的先練習過好了,臨場也不可能說得出來。絕對不可能。瑟萊絲十八九歲的時候曾經在波士頓公園被搶過一次——一個膚色很淺的混血黑人,手腕乾瘦、棕色的眼睛飄飄忽忽的,在那個陰冷昏暗的傍晚突然從杳無人跡的小徑旁跳出來,用一把彈簧刀抵住她的大腿;她還只來得及匆匆瞥了那雙空洞冷酷的棕眼一眼,便聽到他在她耳畔低聲說道:「錢拿出來!」
「你確定。」
麥可望望大衛。這突然變成他們父子間的祕密笑話了;他聳肩竊笑。「沒有啦,媽。」
「就那把刀子啊。」她壓低了聲音,還頻頻回頭望向麥卡利先生的臥房窗戶。「就搶匪的刀啊。那刀子哪裡去了,大衛?」
父子倆同時轉頭,看見瑟萊絲站在後陽台上,頭髮隨意紮成馬尾,赤著腳,大衛的舊襯衫底下是一件褪了色的牛仔褲。
她想像兩個條子站在他們家的廚房裡,問他們一堆問題;在無情的目光和反覆的詢問下,她很確定大衛一定會崩潰,再也沒法自圓其說。就像她當年詢問他有關他童年的事一樣。她老早就聽過那些傳聞了;平頂區基本上就像是個被包圍在大城市裡頭的小鎮,大事小事都要在街坊間口耳相傳個好久。她那次之所以開口,主要也是想讓大衛知道,不論他小時候發生過什麼不堪的事情,他總是可以告訴她——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兒子的母親——讓她來為他分擔一切。
「好啊。嗯,媽,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對我——」
「上頭有你的血跡。有你的DNA,大衛。你說刀扔了,有扔得遠得永遠不會被找到嗎?」
「就扔了啊。」
大衛根本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他喜歡她說這些話的聲音。嘶啞性感,從喉嚨底部緩緩被擠壓出來,幾乎讓他招架不住、瞬時要往頂峰衝去。
「然後我上了一輛車,幾天後就逃出來了。」
他露出一抹微笑,但瑟萊絲卻在他眼底看到某種,呃,某種微微近似歇斯底里的神情。
「嘿,小可愛。你要和你爸爸出去呀?」
他伸出一根手指,擋在她唇上。「就是這樣而已,可以嗎?」
「還沒呢。」
「媽什麼,親愛的?」
是的,她相信大衛昨夜不幸遇上了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是的,她也相信他不是那種會故意去尋釁惹事的人。但……但他的故事也確實有漏洞,有一些怎麼也說不過去的地方。這就有點像是要解釋你的襯衫裡側為什麼會出現口紅印一樣——就算你真的不曾背叛過你老婆,但你最好還是得湊出一個說得過去一點的解釋,否則還真是叫人有心相信你都難。
在那個薄暮時分,公園裡頭空盪盪的,除了周遭那些讓十二月的寒風剝光了的群樹外,就只有二十碼外的鑄鐵柵牆另一邊的碧肯街上,一個行色匆匆、正急著返家的生意人。瑟萊絲感覺抵在自己牛仔褲上的那把小刀又往下陷了一點,但年輕的歹徒似乎還無意傷害她,只是加大了手勁;她聞得到從他口鼻呼出來的腐臭味與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她順從地掏出皮夾,遞了過去,卻始終避開那雙游移的棕眼,一邊奮力嚥下那股毫不合理的感覺——感覺歹徒似乎不只有兩隻手臂。黑人接過皮夾,順手往外套口袋一塞,說道:「算妳運氣好,老子今天趕時間。」然後便大搖大擺地往公園街那頭晃過去,一點也不慌,一點也不忙。
「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那一天,我和吉米還有另一個玩伴,呃,西恩.狄文,正在一起玩。嗯,妳應該知道他嘛。妳幫他剪過幾次頭髮,有沒有?」
「喔,沒事。」雖然早晨的氣溫往上竄升得很快,她卻環臂緊緊地擁住了自己。「嘿,麥可,早餐吃過了沒?」
「沒啦,親愛的。我只是說,早報上什麼也沒有。就這樣。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待會看一下午間新聞好了,看會不會報出來。」
大衛頹然低下頭去,乖乖地吃掉了盤中的雞蛋。他聽到他母親一路哼著〈老麥當勞〉,往走道另一頭翩然而去。
然後她就轉身離開了。她背對著他,逕自往樓梯間走去;大衛聽到她赤腳踩在樓梯上的聲音悠悠地傳來,愈往樓上去。
她相信自己以前就曾想過這個問題,就像很多人都曾懷疑過為什麼飛機無須振翼就能浮在半空中那樣,不過是種模模糊糊的臆想。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起身,坐在空蕩的床上,大衛與麥可在三層樓底下的前院裡玩威浮球的聲音一陣陣傳上來。她既焦慮又好奇。究竟去了哪裡?
她突然聽到威浮球的塑膠空心球棒敲到球的清脆聲響。她聽到大衛大叫了一聲「哇」,然後是麥可的歡呼伴隨一陣同剛剛的擊球聲一樣清晰洪亮的狗吠。
大衛看著麥可像他教他的那樣就了定位,空出一隻手來稍微調整過球帽,然後將球棒穩穩地高舉過肩。他微微地扭了扭膝蓋,鬆鬆筋骨——這是個壞習慣,大衛已經跟他說過很多次了,但麥可總是學不會。大衛迅速地出手,想以快速球讓麥可一下招架不住;他在手臂還沒伸直前就讓球出了手,不讓麥可有機會發現這是一記彈指蝴蝶球,但這一彈卻也讓他右手掌心疼得幾乎要暈了過去。
「什麼黑小子在酒吧停車場被人打得只剩半條命的報導……對了,是哪家酒吧?」
「不認識。」
大衛的右手痛得要命。指關節腫得足足有原來的兩倍大,而最靠近腕部的那幾根骨頭,更像是隨時都要戳穿皮膚刺出來似的。他大可以此為理由,盡給麥可投些軟綿綿的甜球,但他拒絕這麼做。如果這孩子連用威浮球投出來的曲球與彈指球都打不到的話,那他將來又怎麼可能用十倍重的棒球棍,去擊中速度少說有兩倍快的硬球呢?
「啊。原來是在說球啊。」
瑟萊絲赤腳往草地這邊走來。「那把刀子呢?」
「沒錯。要不是我有五呎十吋高,跑不掉一定是一記安打。」
「呃,就,嗯,就雷斯酒吧啊。」
「扔了,扔去哪裡?」
「但是,大衛——」
麥可嘆了一口氣。「在那之前,我只管專心練基本功就是了。」
瑟萊絲是有這個印象。他好像是個條子還是警探之類的,不過不是在市警局裡頭就是了。他很高,滿頭鬈髮,說話的聲音又低又沉,很有威嚴。他和吉米.馬可斯都有著那種天生的自信——那種通常只能在長得很好看、或是甚少為旁人的質疑所動的人身上才看得到的自信。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直到外頭再度傳來大衛的聲音,要麥可專心一點,媽的,你給我專心一點,然後她才終於想起那件從剛才——在她想起那些排水管線、想起昨夜廚房地板上的瘋狂性|愛之前,甚至可能早自她今晨終於爬上床之前——便一直在她心底輕輕囓咬著她的事情:大衛在撒謊。
「大衛?」
「有事嗎,親愛的?」
再來就是歹徒一手拿刀一手出拳的問題。這麼說吧,不管那歹徒是右撇子還是左撇子,既然要拿刀當然是拿在常用的那隻手裡;好,那問題是,誰會拿不常用的那隻手出拳打人啊?
「嘿,媽。」
但這次這個謊,瑟萊絲一邊隨手套上牛仔褲和一件大衛的襯衫,一邊想著,卻大得足以毀和圖書了他。不,還不只。她昨夜幫他洗了血衣血褲,已經算是毀滅證據的同謀了。如果大衛繼續堅持下去,不肯跟她說實話的話,她根本幫不了他。而當警察終於找上門來時(這是遲早的事;這不是電視劇;說到犯罪,再怎麼笨、再怎麼酗酒成性的警探都要比他們倆聰明多了),大衛的謊言恐怕就會像鼓起的氣球一樣,讓人一戳就破。
瑟萊絲星期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腦子裡滿是各種管線的影像——錯綜複雜的大小水管,從一般住家、從餐廳、從電影城、從購物中心,一路迤迤邐邐,從四十層樓高的辦公大樓倏地往下降,每經過一層都有更多管線與之會合,再往下,直達城市地底,匯入那無比巨大龐雜的地下網路。它們比任何語言都要密切而親暱地結合所有的人,唯一的目的竟是要帶走那些自我們體內、自我們的生活、自我們的盤底與冰箱底層的保鮮盒裡被排除出來的廢物殘渣。
麥可臉上露出了試探性的微笑,彷彿隨時都準備再收回來。「是嗎?」
以前或許是去了海裡,但現在應該不能這麼做了吧?是這樣嗎?這樣太不環保了吧。她記得自己曾在哪裡讀過什麼有關污水處理壓縮還是淨化之類的文章,還是在電影裡看到的?如果是電影就算了。電影裡頭淨是些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總之,如果不是去了海裡又會是哪裡?如果真是去了海裡,那他們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做?難道沒有更好的方法了嗎?想到這裡,她腦海裡再度浮起了那些錯綜複雜的管線和那些垃圾穢物的影像。她依然沒有答案。
「什麼事?」
大衛滿意地微笑了,將球高高地扔起,然後看也不看地接住。「剛才那球打得真是好。」
他齧咬她的乳|房,弄痛了她,死命地吸吮扯拉,而她卻愈發挺身將自己往他口腔深處推送,迎向更多的疼痛。她甚至不介意他從她身上吸出血來,因為他吸吮著她,他需要她,十指深深地掐進她背後的皮膚,將一切恐懼釋放進她的體內。她願意承受這一切,接收他的痛苦,再為他吐出來,然後他倆便將變得更堅強,前所未有的堅強。她對此深信無疑。
大衛往後退了一步。
他七歲的兒子體型比同齡的小孩要小,而且極度容易信任人。你可以輕易地從他那張天真無邪的小臉,和一雙晶亮剔透的藍眼看穿這點。大衛深愛兒子這個特點,同時卻又對此深惡痛絕。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狠勁去為他戳破世上皆好人的假象,但再不久他恐怕就不得不這麼做了,不然他就得靠自己從被背叛的痛苦中學習成長。他兒子體內那個柔軟脆弱的東西是波以爾家家傳的詛咒;同樣也是這個東西,讓大衛都已經三十五歲了卻還常常被誤認為大學生,出了平頂區想買瓶酒,都得先讓人檢查過身分證件。他的髮線從他還是麥可的年紀時就沒再往後退過一吋了;他臉上連一條皺紋都沒有;他自己那雙藍眼,也是同樣澄澈而無邪。
此刻,站在前院草地上、右手關節傳來陣陣鑽心疼痛的他,卻似乎可以聽到那遙遠而清晰的歌聲。……老麥當勞有個農場,咿呀咿呀喲。咿呀咿呀喲,世界多美好。春耕夏作秋收,世界果然他媽的美好。人人和樂融融,連雞鴨牛羊都一樣;談什麼?沒什麼好談的呀,什麼也沒發生有什麼好談的。祕密?什麼祕密?這裡都是好人怎麼會有祕密?他媽的,壞人才會有祕密,祕密屬於那些不乖乖把早餐吃完的人,祕密屬於那些傻傻地跟陌生人爬進一輛飄散著蘋果味的汽車,一失蹤就是四天的人——過了四天回來後卻發現所有他認識的人也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只會微笑點頭的冒牌貨;這些長得跟原來一模一樣的冒牌貨,什麼都願意做,就是不願意聽你說話。就是不願意聽你說話。
麥可像陣旋風似的經過他母親身邊,往三樓狂奔而去m•hetubook.com.com,彷彿跑慢了階梯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他就知道。事情總是這樣。他們總是會離你而去。有時即使人在心也不在了。你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永遠不在。連他母親也不例外。那天早上,警察送他回家後,他母親只是忙著站在爐前為他張羅早餐,只是不斷哼唱著〈老麥當勞〉,卻始終背對著他,偶爾才匆匆回頭對他緊張地一笑,彷彿他不過是個她不太熟的房客。
「喔……哦。妳是說那個哦。」大衛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沒看到。早報上什麼也沒提到。別忘了,親愛的,那都是過了半夜的事了。」
「嘿,嘿,」大衛說道,決定要讓兒子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好過些,「這球打得不錯,小子。」
麥可依然愁眉深鎖。「那你為什麼還接得住?」
「就了定位後就不應該再亂動了,知道嗎?」
「什麼什麼?」
它們最終去了哪裡呢?
「不過你剛才又扭膝了。」
「但是諾馬——」
大衛看著他的母親,想在她臉上找到一絲等待的神情,等待他開口告訴她,告訴她那輛車、那幢樹林裡的小屋,告訴她大肥狼身上飄散著的剃鬍膏的味道。結果他卻只看到那抹燦爛的微笑,那種興高采烈,那種只有在她有時星期五晚上挑衣服準備要出門時才會出現的興高采烈,那種滿懷的渴望與希望。
「你少在那邊跟我打哈哈,大衛。」
瑟萊絲低聲叱喝道:「你還問我?」
瑟萊絲再度低下頭去,盯著草地看,自顧自點了幾下頭。「會報出來嗎,大衛?」
「媽,」他說道,「那些人是誰?他們為什麼要……」
「打得很高很遠喔。爸說要不是他長那麼高,不然他也攔不下來。」
但昨夜——昨夜那種迸發的熱情卻猶勝當年,讓她到現在還躺在床上,被那種久違的倦怠感徹底擊垮了。
「小子,那球要不是讓我接殺住了,眼看著就要飛到尖頂區去了。要往上城去了喲。」
「我知道諾馬有這習慣。還有戴瑞克.基特也是。我知道他們都是你的偶像。等你打進大聯盟、年薪千萬時,你再愛怎麼扭就怎麼扭也不遲。在那之前……」
「麥可。在那之前……?」
「看過啦。」他說道。
「是喔。」
大衛把手裡的棒球往頭頂一扔,然後從背後接住。「刀扔了。」
「我幫你倒了一碗穀片。牛奶在桌上自己倒。」
「有看到什麼嗎?」
「而且我還要跳起來才接得到。」
她無法想像大衛和這兩個人在一起,即使是小時候。
「妳在報社上過班喔?」
「才十點十五分耶。」瑟萊絲說道,而大衛可以感到昨晚廚房地板上瘋狂的一幕為他倆婚姻帶來的那一絲善意,此刻已經又煙消雲散了。
「過了半夜又怎樣?少來了,社會版那些記者總要等到最後一秒,確定警察那邊沒有更新的消息進來了,才肯把稿子交出去。」
「往上城去了。」麥可學舌道,臉上再度泛開一抹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微笑。
他點點頭。「就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親愛的。」
「我知道啦。」
「早報你看過了嗎?」
「雷斯酒吧?」
「真的嗎?」
瑟萊絲又躺下了,這才想起自己不但赤|裸著身子,而且還一覺睡過了十點。自從麥可學會走路後,這兩件事就很少——如果曾經——發生過。她感到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然後沉澱在她的胃裡。她想起自己凌晨四點的時候跪在廚房地板上,親吻著大衛胸前那道傷口周圍的肌膚,品嘗著從他毛細孔裡湧出來的恐懼與腎上腺素的味道;先前那些關於愛滋病與肝炎的憂慮全讓另一個突如其來的強烈欲望掩蓋住了,她只想品嘗他肌膚的味道,只想盡可能地接近他擁抱他。她任由浴袍滑下肩頭,任由自己的舌頭在他胸前滑行搜尋,任由自門外沿長廊竄進來的寒意襲上她只穿著一件剪短的T恤與黑色底褲的單薄身子、任由它襲上她和*圖*書赤|裸的腳踝與膝蓋。恐懼讓大衛的皮膚沾上了某種苦中帶甜的味道,而她只是讓自己的舌頭自他胸前的傷口往上滑行,直抵他的咽喉;她用雙手捧著他昂然勃起的胯間,聆聽著他愈發急促的呼吸聲。她想盡可能地延長這一刻,他肌膚的味道,她體內突然湧出的力量;她緩緩起身,朝他包圍上去。她用舌頭急急地朝著他的舌頭探去,雙手自他後腦緊緊地揪住他的髮根,想像自己正在把他體內因為這次事件而造成的苦痛吸吮出來,吞進自己體內。她捧住他的頭,身體極力貼住他的身體,直到他褪去她身上僅剩的T恤,整顆頭埋在她雙乳間,而她則用下半身在他的鼠蹊間磨蹭擠壓,要他不住從喉底釋放出陣陣呻|吟。她要大衛知道,這就是他們,這兩具相互擠壓交纏的肉體,這氣味這需要這愛,是的,愛,一旦知道自己曾經差點就失去他了,她就愛他更甚於以往,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深愛著他。
「不吃早餐哦,大衛?」
「扔了?」她抿抿唇,低頭看著草地。「媽的,大衛。」
但麥可反應得出奇的快。大衛一有了動靜,他立刻停止扭膝的動作,然後在球如其綽號像蝴蝶般飄舞著往本壘飛來、再突然地往下墜落時,將球棒擺平,奮力一揮,彷彿他手中握的是一根高爾夫三號木桿似的。大衛看著麥可臉上綻放出一抹微笑,滿懷希望地盯著應聲飛出去的小球,又彷彿對自己的表現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似的——在那一瞬間,大衛幾乎決定要讓球就這麼飛過去了,但他終究沒有。他縱身一跳,將球攔了下來,然後看著兒子臉上的微笑由僵硬而瓦解;他感覺自己胸口彷彿有什麼東西也跟著一起碎掉了。
她沒再追問下去,就像後來大衛丟了在美利堅快遞服務的差事後,撒謊搪塞丟差的原因時,她也是就那樣讓他混過去了(大衛宣稱公司因為預算縮編所以大幅裁員,但瑟萊絲後來發現他們根本還缺人缺得很,她就聽說很多阿狗阿貓隨便走進去就被錄用了),或者是像他當初跟她說他媽是心臟病突發死的——而事實上,平頂區人盡皆知大衛母親自殺的事。他們說大衛高三那年有天放學回家,發現家裡的廚房門緊緊關上了,門縫還讓人用毛巾堵在門後;他撞門進去,才發現裡頭全是瓦斯味,而他媽則坐在爐子旁,早斷了氣。她後來才慢慢了解到,或許大衛就是需要這些謊言;他就是得這樣重寫自己的過去,將它們改編成自己可以接受的版本,然後再安安心心地把它們拋到腦後,專心地把眼前的日子過下去。所以說,如果這樣能讓他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一個好丈夫(儘管偶爾稍顯冷淡),一個好爸爸——那又有誰能說這樣是不對的呢?
「太好了。我餓扁了。」麥可球棒一丟,轉頭就往樓梯跑;大衛突然有遭到背叛的感覺。你餓扁了?那,怎麼,我剛剛是用膠帶把你的嘴封起來了還是怎樣?餓不會跟我說啊?媽的。
她為他端來幾顆半熟的荷包蛋、一條煎得焦黑的培根、還有幾片潮濕的吐司,然後問他要不要喝柳橙汁。
麥可聳聳肩,低頭踢弄著草皮。
「嗯哼。」她說道。
然而他卻露出一副完全被搞糊塗了的模樣。「喔,妳是說那件事嗎?」
「逃出來。」
麥可終於笑逐顏開。那是瑟萊絲的招牌笑容。「好吧……」
他強迫自己微笑。只要你微笑得夠真,那就任誰也抵擋不住了。「喏,有什麼事嗎,親愛的?」
從一開始在浴室裡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但她決定暫時不去想它。後來,當她躺在廚房的塑膠地板上、抬高臀部以迎向大衛的衝刺時,她又知道了一次。她看著他那微微濛著一層霧氣的眼睛,任他將她的大腿抬高、要她夾住他的腰臀;就在她迎向他的進入的那一剎那,她的心中也突然有了清澈無比的了悟:他的故事根本說不通。完全不通。
總該有個m.hetubook•com.com地方。那些肥皂洗衣粉洗碗精的泡沫污水,那些用過的衛生紙那些酒吧馬桶裡的嘔吐物,那些咖啡漬血漬汗漬,那些從長褲摺角清出來的積塵、從領口搓下來的污垢,那些從盤底刮下來再衝進處理機絞碎了的冰冷剩菜,那些菸灰菸蒂,那些屎尿,那些從腿上頰上下巴胯間刮下來的毛髮鬍碴——它們全都會和成千上萬類似甚或相同的東西夜復一夜地會合了,她想,然後經過那些陰濕污穢的地下通道,往另一個更巨大的地下通道與更多同伴會合了,再往……往哪裡去?
她剛剛開始和大衛交往的時候,他倆之間的性|愛曾是如此狂野蠻橫;她常常帶著一身青紫的囓痕與抓傷回到她與蘿絲瑪莉同住的公寓裡,一身的傷與徹骨的疲倦——在她的想像中,應該只有吸毒成癮的人在兩次用藥間才感受得到這種銘心鏤骨的倦怠。但自從麥可出生後——嗯,應該說是自從蘿絲瑪莉第一次被診斷出癌症於是搬進來與他們同住後——瑟萊絲與大衛之間的性生活便漸漸地陷入了那種讓無數喜劇影集不厭其煩、再三以之為題並讓已婚夫妻索然無味的固定模式裡;通常不是累得提不起勁來,就是得提心吊膽小孩會突然闖進來,於是只好草草了事:敷衍式的前戲,或許來段口|交,然後便直接切入正題——到後來,這正題甚至也愈來愈不像正題了,最多就是一小段用來打發氣象報告與傑.雷諾的深夜脫口秀之間的廣告時間的插曲。
「是他剛剛打出去的一球,親愛的。那球差點就要往上城飛去了。」
她曾經從許多女性友人那邊聽過類似的故事。男人,至少是這個城市的男人,很少聽說被搶,除非是自找的;但這對女人來說卻是家常便飯。被搶被強|暴的陰影隨時都在,可無論如何,她卻從沒聽說過有哪個歹徒說得出這麼完整漂亮的句子來。他們哪有這閒工夫。下手講究的就是不拖泥帶水;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得手,然後在任何人來得及放聲尖叫之前揚長而去。
「喏。」她為他倒了一杯柳橙汁,然後將杯子推到他面前。「你先把早餐吃了,我還得去……」她伸手往廚房那邊隨意一揮,根本不知道自己他媽的還有什麼事非現在做不可。「我還得去……嗯,對了,我還得去洗一下你的衣服。這樣可以嗎?對了,大衛啊,我們待會兒去看場電影,你覺得如何?」
大衛彎腰將球從草地上撿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因為我比小聯盟裡面的任何一個小毛頭都要高了幾吋?」
即使瑟萊絲的目光正落在麥可身上,大衛還是可以感覺到她時時都在觀察著他。觀察著、等待著,積了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他。他記得她昨夜在他耳畔的嘶啞呢喃;他記得她躺在廚房地板上,微微抬高上半身,用雙臂攀住他的頸子,然後將嘴巴湊到他耳邊,說道:「現在,我是你你是我了。」
大衛無言以對,於是只能默默地盯著妻子,直到她終於受不了改變了話題。
「嗯,好吧,大衛,」她說道,「沒錯。」
瑟萊絲對著大衛皺了皺眉頭,彷彿沒讓麥可先扒上幾口那甜滋滋的早餐穀片就出來打幾棒球,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似的。
「沒錯,瑟萊絲。」
但此刻他卻可以察覺到瑟萊絲的企圖。她又想往他腦裡鑽,到他腦裡東翻翻西看看。他胸口驟然湧起一股怒氣。這他再清楚不過了:他們硬要往你腦裡鑽,等到發現他們實在不喜歡自己看到的東西時,他們便擺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前仆後繼離你而去。
「我的意思是,童年嘛,還有什麼好說的——好吧,我記得我以前會玩皮球踢罐子,」大衛說道,「還有每天去路易杜威上學,掙扎著不要在課堂上睡著。我還記得曾經去參加過一些同學的生日派對之類有的沒的聚會。欸,反正就是這些事情嘛,大部分時間都無聊得要命。真要說,不如就來說說高中那段……」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