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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好，我——」

「看起來應該是。看到她臉上這一堆血了沒？那是從她頭頂的一道裂傷流出來的。傷口很深，王八蛋不知道拿什麼打的，不過照這程度看來，那凶器八成也讓他打斷了。」

懷迪跪坐在助理法醫身邊，西恩聽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輕呼了聲：「什麼？」

「你車子停在哪裡？」

警察微微抬頭，一臉的不爽與污泥。

「看著我，西恩！」

她看來彷彿是進到這裡躲雨的，躲避某一場腥紅的血雨；她的頭髮、臉頰，還有衣服，全讓那紅色的雨水潑濕、浸透了。她曲起的膝蓋幾乎抵在她的胸前，她的右手握拳、手肘頂在右膝上，緊握的拳頭依然掩在耳畔。這姿態再度讓西恩想起一個孩子，而不是女人，掩耳蜷縮在角落裡，想要趕走那些惱人的噪音。求求你停下來，求求你，這姿勢彷彿正在說道。求求你停下來。

他再度聽到聽筒裡傳來她隱約的話聲：「這支嗎？」然後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移動聲。「喂？」

進公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她該是凶多吉少了，但所有人心中的某個角落裡，西恩知道，總還懷著那麼一絲絲的希望。這就是他們的工作：你來到現場，一切其實早已了然於胸，但你就是想花上盡可能長的時間去努力，努力證實自己是錯的。西恩去年辦過一樁嬰兒失蹤案：一對年輕體面的白人夫妻報警宣稱他們的小寶寶失蹤了，當時還曾引來了不少媒體的注意，但西恩和承辦這個案子的每個警察都心知肚明，這對夫妻根本是在唬爛他們，小寶寶根本早就死了。但他們還是得照規矩來，安慰這一對冷血混帳、輕聲跟他們保證寶寶不會有事的、循線追查那一條條一下就斷了頭的線索。結果，當天黃昏，他們就在那對夫妻屋裡的地下室樓梯下面找到了嬰兒的屍體，讓人裝在一個裝吸塵器的紙袋裡，塞進樓梯下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西恩看到一個菜鳥警察倚在巡邏車旁抖肩抽泣，但其他警察看來雖然憤怒，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彷彿他們全都已經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做著相同的狗屎夢。

「就我說的那樣。」

至少有八個制服警員和兩個便衣警察正企圖圍捕他們，查克果然一下就被攔下來了。但吉米動作不但快，而且無比機靈滑溜；他左一閃右一躲，輕易地便衝過了封鎖線，把一大群氣喘吁吁的警察甩在後頭。如果不是斜坡上那一個踉蹌，他恐怕就會這麼一路直闖到銀幕前，只有原本就站在那裡的柯勞塞與傅列爾還有機會阻擋住他了。

「你在哪裡？」

「媽的。」懷迪轉過頭，看到西恩往這邊走來；他對著他搖搖頭，然後伸出一隻拇指往助理法醫那邊比劃了幾下。

西恩愣在原地，眼角餘光正好瞥見傅列爾也正盯著他看。

吉米可以感覺到那些原本讓他壓抑在心底的東西一下全都湧上來了——那種恐慌、那種可怕的確定感、那些恐怖的念頭。

「他們？去他媽的他們！他們是誰？那是他們的女兒嗎？」

西恩聳聳肩。看過沒看過早已無關緊要了。當你看得夠多的時候，你自然便停止比較了。

他耳畔傳來一群警察連拉帶扯把吉米拖上坡去的腳步聲，襯著那依然不絕的長嚎悲鳴。一架直昇機夾帶隆隆引擎聲飛掠過樹林上空，在前方壓低一邊機身，掉過頭再往這邊飛來。西恩判斷那該是電視台的直昇機。警用直昇機的引擎聲要再低一些重一些。

然後他聽到她的聲音，隱隱約約：「你們找我嗎？」

「進公園去，吉米。老天。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heｔuboｏｋ.com.com他轉向查克。「你車子後車廂備胎底下那把大鐵剪還在吧？」

西恩踱回長廊入口，怔怔地看著凱蒂．馬可斯蜷曲的屍體。康納利，州警隊凶殺組的最新成員，不聲不響地站到他身邊；兩人就這樣並肩站著，一語不發地看著眼前這被凍結的一幕。吉米．馬可斯的長嚎愈發沙啞破碎了，彷彿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氣中都夾帶著無數傷人的玻璃碎片。

「馬可斯先生，」一個叫傑佛茲的警察說道，「要不要來杯咖啡還是什麼的？」警察的目光始終落在吉米的額頭上，一邊還用拇指指背搔抓著肚腹。吉米可以從他的目光與姿態中，嗅到一絲混雜著輕蔑的同情。西恩剛剛幫兩人介紹過；他告訴吉米這位是傑佛茲警官，人很不錯，然後告訴傑佛茲，吉米是，嗯，是那輛遭遺棄的車子車主的父親，好好照顧他。還有就是待會托芭特一到場就趕緊給他們介紹一下。吉米猜想這托芭特要不就是警方的心理醫生，要不就是哪個蓬頭垢面、欠了一屁股學生貸款、車子裡頭聞起來像漢堡王的社會工作人員。

西恩一點兒也不想接下這個案子；但按照多年來的經驗，他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簡直就是事情一定會落到他頭上的保證書。他緩緩沿著斜坡往下，朝銀幕下方走去，一路緊盯著柯勞塞與傅列爾不放，企圖從他倆的身體語言裡讀出最後的判決。如果裡頭真是凱蒂．馬可斯的話——西恩以為這應該錯不了了——平頂區一定會爆炸。吉米就算了——他恐怕得過上好一段行屍走肉的日子。但薩維奇兄弟呢？他想都不敢想了。光是在重案組裡頭，他們每個人的前科資料就已經很他媽的可觀了，而這卻還只是州警隊這邊的數據。西恩聽說市警局那邊流傳著一個說法，他們說星期六晚上局裡沒有至少關上一個薩維奇兄弟的機率簡直就像日食一樣稀少——有的警察甚至還堅持要親自去牢籠那邊探探頭才肯真的相信。

銀幕下方的舞台前，柯勞塞輕點了一下頭，而傅列爾則來回張望，直到終於和西恩的目光接上了線——西恩明白這意味著這案子確定要由他和懷迪接下了。西恩看到銀幕下方的樹叢葉片上沾到了少許噴濺的血跡，而通往後台門的階梯上也沾到了不少。

他轉過頭去，面向銀幕。他聽到吉米厲聲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沙啞而破碎，彷彿他腦中那聲壓抑已久的尖叫終於找到了他的聲帶，死命地擠壓它。「西恩！」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吉米？」

「很好。不過我們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嗎？」

吉米搖搖頭。他確信他要是試著把心裡的感覺轉換成言語的話，他一定會吐自己和查克一身。

吉米將電話還給查克。他明白安娜貝絲說得沒錯。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他一下子全醒了過來——他一輩子都會為自己過去這四十五分鐘的無能後悔不已，永遠也無法正視這般無能畏縮的自己。曾幾何時他竟然變成這種廢物，這個在心愛的女兒失蹤的關頭竟然還只會縮頭縮腦地對著他媽的死條子一逕喔是的，嗯，好，嗯，沒問題，嗯您怎麼說我怎麼做的廢物。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什麼時候閹了自己的老二、交出來以換取，媽的，換取什麼？換取別人的讚許說你是個他媽的優良好公民？

「凱蒂的車。」

有那麼一瞬間，吉米幾乎想掛掉電話。他要跟她說什麼？在這種什麼也不確定的情況下，他能跟她說什麼？說他的恐懼？說他那些瘋狂的念頭與想像？讓她和女孩們再多享hｔtps://ｗwｗ•hｅtｕｂoｏk•ｃoｍ.ｃｏｍ有一些無知的平靜不是很好嗎？

「我……呃……我在雪梨街。」

「我在雪梨街上。聽好——」

「現在什麼也還不確定。只知道她的車在這裡停了一夜，條子——」

「我們已經找人來採腳印模了。」

「你現在就能確定，是這樣嗎？」

「有啊。」查克的手在防風夾克底下一陣摸索。吉米接過電話，直接撥了查號台的號碼，聽到電話裡傳來錄音人聲，詢問他欲查詢電話所在州與城市名。開口前他突然猶疑了一秒，腦海裡浮現一個畫面——他的聲音隨著銅線行過一哩又一哩的路程，然後倏然被捲入一個無底洞般的漩渦中，再傳入一部怪獸般、有著閃閃紅眼的超巨型電腦內部深處。

「你是要告訴我她最後是死於槍傷嗎？」他轉頭看著助理法醫。

西恩快步通過那座木板橋，沿著小徑走向像一群觀眾似的圍繞著舊銀幕的大樹。銀幕側邊有一道往上通向後台的樓梯，一夥人就聚集在樓梯附近。西恩看到凱倫．休斯拿著相機猛按快門，懷迪．包爾斯則靠在樓梯頂端的門邊，不時往裡頭看、再低頭做筆記，而助理法醫則跪在凱倫．休斯旁邊。另外，還有一大群穿著制服的州警隊員和波士頓市警局的警員在大樹間來回穿梭，康納利與掃薩則低頭研究著樓梯上的什麼東西，而雙方人馬的大頭們——市警局的法蘭克．柯勞塞與州警隊的馬汀．傅列爾（西恩的頂頭上司）——則稍微離遠了點，站在銀幕下方的長形舞台前，低著頭在那邊交頭接耳。

「你才給我聽好——你給我進公園去！老天。她說不定受傷了，孤伶伶躺在裡頭什麼地方，等著你去救她。」

然後他的嘴便倏然閉上了。一會兒後，他終於完全地放棄了。

法醫點點頭。「在我看來應該是槍傷沒錯。」

「我的老天，吉米！」

「他們不讓我進去。」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他們——」

比如說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欸，沒錯，她死了。你女兒死了，吉米。什麼人把她帶走了，永遠永遠不會回來了。吉米，已經經歷過一次喪妻之慟的吉米。媽的，幹。嘿，你猜怎樣，吉米——上帝說你還欠他一筆；他這回是來收帳的。希望這次之後你們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見。

西恩轉身，看到被警察壓在身下的吉米奮力抬高了上身，他下巴沾了一大塊污泥，上頭還夾著點點草屑。

西恩俯視著讓紅雨浸透了身子、一手緊緊握拳掩在耳畔的凱蒂，然後再越過她，看著那堆阻擋了她的逃生之路的木製道具。

始終低頭研究著樓梯上的血跡的康納利與掃薩抬起頭來，神色凝重地對西恩點了點下巴，然後便繼續回去打量階梯間的縫隙。凱倫．休斯終於挺直腰桿，拇指往相機圓軸一扳，西恩便聽到了底片沙沙捲動的聲音。她從袋子裡摸出一捲新底片，然後翻開相機的背殼；西恩發現她一頭金黃色的頭髮在兩鬢與瀏海部分的顏色尤其顯得深。她面無表情地瞄了西恩一眼，然後便低頭取出拍完的底片，再重新裝入一捲。

但他知道今天這一早上下來已經夠了；他要是不在第一時間內通知她，只是自己站在雪梨街上、在凱蒂的車子旁邊心急如焚，安娜貝絲一定會感到很傷心。她日後一旦想起自己和女孩兒們被蒙在鼓裡，在帢克起司餐廳裡開開心心地吃喝，一定會覺得很不適當、很不堪，甚至會覺得一切開心都是假的。她會因此而恨他。

「你他媽的在街上做什麼？hetｕｂｏok•ｃｏｍ•cｏｍ你為什麼沒進去？」

「找幾個警察再仔細搜一遍通往銀幕的這段慢跑徑。要他們尤其注意樹叢草叢這些小地方，看有沒有什麼衣服碎片還是被刮下來的皮膚組織之類的東西。」

西恩動也不動，只是試著想鎖住吉米的目光，但吉米狂亂搜尋的目光終於還是落定了。他終於看到一切都結束了，他最深的恐懼還是成真了。

康納利壓低嗓門，愣愣地問道：「你看過這樣的場面嗎？」

吉米點點頭，加快了腳步。

查克露出一臉被人逮個正著的表情。「欸，總要混口飯吃嘛，吉米。」

「是她嗎？」懷迪．包爾斯問道。

「凱瑟琳．馬可斯，」懷迪說道，「那是她嗎？」

屍體再過去的那段走道裡塞滿了雜物：木板木條，以及一堆看似舞台道具的東西——木帆船、教堂尖頂、一個看來像是威尼斯鳳尾船船首的東西。她根本無路可逃。她一進到這裡就完全動彈不得了。一路追殺她的人一旦追進了這裡，她就只能坐以待斃。而他確實追進來了。

「等等，『他們』？他們是誰？警察嗎？」

西恩往繞著市民花園圍牆迂迴而行的那段慢跑小徑走去，沿路對著蹲在花叢草叢間採集證據的警察們打過招呼；從其中許多人緊繃的臉上，西恩知道他們也已經知道了。事實上，此刻整個公園都籠罩在某種無比凝重的氣氛底下——西恩曾幾次在凶案現場感受過這種氣氛，那是某種對宿命認命、某種對他人命定的不幸的默然接受。

「他打她？」西恩說道。

當然，波士頓警局還是可能會要求接手。因為公園四周畢竟全屬市警局的轄區，因為案子的第一現場是在屬市警局管轄的雪梨街上；傅列爾有權決定要不要將這案子交出來。這將會是一個引來媒體高度關切的大案子，西恩確定。發生在公園裡的凶殺案，死者陳屍地點甚至就在那個正迅速上升為當地流行文化地標的舊銀幕附近。目前他們還嗅不出任何明顯的動機。當然也沒有凶手，除非他現在正躺在凱蒂．馬可斯身邊——這可能性很低，否則西恩早就該聽說了。毫無疑問地，這案子一定會鬧得很大；畢竟過去這幾年來整個波士頓地區都不曾出現過這樣聳人聽聞的案子。媽的，這下可好，公園裡恐怕就要擠滿一堆流著口水的媒體了。

吉米轉身大步前進，查克趕緊跟了上去。「我們是要闖進去，對嗎？」

凶手推門進來，而她卻只能縮著身子，用單薄的四肢緊緊抱住自己，作為唯一的保護。西恩抬起頭，端詳著那張半掩在緊握的拳頭底下的臉龐。也是一片殷紅。她的眼睛像她的拳頭一樣，緊緊地閉上了，試著想像一切只是一場噩夢；當初或許是因為恐懼而緊閉的眼簾，此刻卻僵硬地永遠閉上了。

「嗯。」西恩說道。她下巴右側有一道彎彎的疤痕，疤痕隨時間漸漸褪色變淡，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來；但當你在附近街上遇到凱蒂．馬可斯的時候，卻又很難不去留意那道舊疤，這或許是因為其他部分的她是如此完美無瑕。她的臉龐是她那黝黑骨感的母親的完美翻版，間或摻雜了她父親那種不羈的英氣，他那淡色的眼珠與頭髮。

西恩探過頭去，看到她後側頭蓋骨給掀去了一小塊，整個後頸全是暗紅色的鮮血。

「你們找到她了對不對？那是她是不是？」吉米大吼，「那是她嗎？」

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怎麼說他們就是死了掛了，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愛過他們卻活了下來的人們。他們通常就此變成一具具行屍走肉，www.hetubook.com.com拖著腳步過完這一生，身子裡除了血肉與器官外，空無一物；他們將變得刀槍不入，對苦對痛都不再有感覺，因為他們已經學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夢有時確實會變成現實。

如果助理法醫判定死者是在公園裡斷的氣，那麼這案子就歸州警隊辦，然後這就會變成西恩與懷迪的工作。然後西恩就必須去通知吉米。然後西恩就必須去深入死者的生活、必須著了迷似的拿著放大鏡去感受去想像去看。然後西恩就必須設法把案子破了，好給每個人一個假象，一個事情終於了結的假象。

「發生什麼事了？」

「好。」

所以你就帶著這種體會回家，帶著它去了酒吧或是局裡的更衣室——某種無奈的接受與體會，體會人類就是這樣他媽的既蠢又壞，還常常壞進了骨子裡；他們一開口八成就在說謊，而當他們沒由來地同所有人失去了聯絡的時候，八成就是掛了，給人幹掉了甚或更糟。

她掛上了電話。

吉米站在黃色的警方封鎖線外，面對著一整排警察，而西恩則逕自穿過草叢往公園裡頭走，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

「我的意思是，像這樣……」康納利遲疑了一下，試著想找出恰當的字眼。「像這樣……」他的目光自屍體上移開了，悠悠地移向遠方的樹叢；他的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掙扎，掙扎著想再度開口。

但她最後卻縮在這個狹窄陰暗的走道裡，斷送了性命。這堵發霉的牆壁或許是她看到的最後一幕，這濕冷的黴味或許是她吸進肺裡的最後一口空氣。

他聽到他的右方傳來一陣騷動；好幾個人同時大叫，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跑步聲，而幾隻警犬則憤怒地咆哮狂吠。他轉過頭去，看到吉米．馬可斯與查克．薩維奇突破重圍穿過樹叢，自修剪整齊的青綠色草坪斜坡——那是夏日前來觀賞劇團戶外公演的人們鋪毯子席地而坐的地方——俯衝而下。

「誰的車？」

西恩趕緊衝到舞台上，出聲制止：「嘿！嘿！他是被害人的父親。把他帶到封鎖線外就可以了。」

懷迪閃開了身子，於是西恩便在門廊前蹲下了。在她身上與身下的殷紅鮮血與牆壁傳來的強烈黴味底下，西恩依稀聞到了一絲香水味，淡淡的，有點甜、有點挑逗；這若有似無的甜香讓西恩想起了高中時代那些多半在漆黑的車子裡進行的約會——那幾乎已經緊張到不聽使喚、笨拙地想解開撥開層層衣物的手指，那帶電般的接觸。在殘留的紅色雨水底下，西恩看到她手腕、前臂與腳踝附近有多處深紫色的瘀傷。

他沒有理會傑佛茲，反而往站在對街的查克．薩維奇走去。

「你看到她後腦了嗎？」懷迪湊過身子，用一支筆撩起披散在她肩上的長髮。

「我馬上到！」

西恩跟在兩人身後走上階梯，隨著前方兩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視野也陡然加寬了。他的目光沿著門廊緩緩前進，終於落在那具蜷曲的屍體上——狹長的門廊寬不過三呎，成坐姿的屍體背靠在西恩左手邊的牆上，膝蓋曲起，兩腳緊緊抵住他右手邊那道牆；這姿態讓西恩一眼就想起了超音波螢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腳沾滿了泥巴，腳踝上掛著幾片勉強還看得出來曾經是隻襪子的破布。她右腳穿著一隻式樣簡單的黑色平底鞋，上頭同樣沾滿了已經乾掉的泥巴。雖然她在市民花園附近就掉了一隻鞋，卻設法又逃了這麼一段路，甚至沒讓另一隻鞋也掉了。凶手顯然一路緊追在後，但她卻摸進這裡來，試圖躲避。這意味著她和_圖_書曾一度擺脫凶手；這也就是說，凶手曾一度因為某些原因而減慢了速度。

「百分之九十九吧。」西恩說道，「還是要請她父親到停屍間認過屍才算。不過，嗯，那是她沒錯。」

「呃？」

「正在公園裡搜索。一大票條子。所以——」

「寶貝。」吉米設法在他不得不清喉嚨之前擠出了兩個字。

「在前頭，道斯街轉角那邊。」

「帢克起司餐廳。」吉米突然感到一陣難堪與厭惡，厭惡自己竟然必須站在大街上、在他女兒空盪盪的車子附近，對著話筒說出這樣一個可笑至極的名字。他幾乎想把這支該死的電話塞進嘴裡、狠狠地咬下去，想聽到它被擠壓得支離破碎的聲響。

「你有帶行動電話嗎？」

「吉米？」她的聲音底下隱藏著一絲慍怒。「你在哪裡？」

西恩再度看向屍體。她穿了件質料柔軟的深色長褲、一件海軍藍的寬領上衣，紅色外套則被扯破刮破了；這應該是她的週末外出服，西恩判斷，平頂區出身的年輕女孩平日不這麼精心打扮的。她應該是去了什麼不錯的地方，也許是去約會。

「哦，老天。哦，不，不會吧？不，哦不，吉米。」

「把他帶出去就行了，」西恩說道，「兩個都一樣。」

「他們找到她的車了，安娜貝絲。」

「查哪裡？」電腦說道。

「嗯。凱蒂她……她失蹤了。在州監公園裡頭。」

他照著電腦給的號碼撥通了電話。接電話的傢伙顯然沒有把聽筒掛好，只是隨意擱在櫃檯上；吉米聽得到他們呼叫他妻子的名字：「安娜貝絲．馬可斯？安娜貝絲．馬可斯？麻煩請與櫃檯聯絡！」吉米聽到陣陣尋人的鈴聲，還聽到七、八十個小孩子在那邊追逐打鬧、互相拉扯頭髮、尖叫，而幾個成人則試著想蓋過他們的聲音、鎮住場面，然後他聽到他們又呼叫了一遍安娜貝絲的名字。吉米想像她應聲抬頭的模樣，有些不解，有些疲倦，而剛剛才在聖西西莉亞初領過聖體的那群小孩子則在她四周，推擠爭食著披薩餅。

「還不敢說百分之百，不過我有把握。」

吉米扯開喉嚨，放聲長號。又一個警察走下斜坡，而西恩終於轉過頭去。吉米的號叫低沉而粗嘎，不尖不銳，只是一波波傳送入凝止的空氣中，像動物乍然領會悲慟的本能反應。這些年來，西恩聽過無數被害人父母的哀嚎。他們的嚎叫聲中總帶著一份沉重的哀怨，某種切切的哀求，哀求上帝哀求天地，哀求什麼人來告訴他們，這一切只是一個遲早會醒來的噩夢。但吉米的嚎叫聲中無哀無怨，有的只是愛與憤怒，同樣多的愛與憤怒，沉沉地驚動了樹上的鳥兒，沉沉地迴蕩在州監大溝黝黑的溝水之中。

「可以。」

「百分之百確定嗎？」助理法醫問道。

「掃薩。」他喚道。

西恩往後一靠，遠離那陣混雜了香水、血腥、發霉的牆壁以及潮濕的木頭的氣味。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挪開凱蒂．馬可斯摀在耳畔那隻緊握著拳頭的手，彷彿這樣一來她身上那些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烏紫與瘀青就會消失無蹤，而那些腥紅暗紅的鮮血就會蒸散得無影無形，而她將會邊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站起來，走出這個陰暗潮濕的墓穴。

「什麼事？」

但他確實踩空了那麼一步。他整個身子往前仆倒在濕滑的草地上，下巴頂著地，繼續向下滑行，目光卻始終緊咬住西恩不放。一名年輕力壯、體型如高中足球隊邊鋒的州警，一個箭步跟著撲倒在吉米身上，兩人就這樣又往坡底滑行了幾呎。年輕警察把吉米的右手往後一扳一扭，然後伸手往自己腰際的手銬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