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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傍晚的時候，他曾經開車經過雷斯酒吧。當時停車場裡空蕩蕩的，但凱迪拉克旁邊倒是停了另一輛車。他認出那是雷吉．達蒙——雷斯酒吧的幾名酒保之一——的車子。同一天再晚一點的時候，他再度經過那裡，卻發現凱迪拉克不見了。他幾乎當場心臟病發。稍微鎮定下來後，他考慮了一下，決定自己不能就這樣跑進酒吧裡，即使只是故作輕鬆狀地丟下一句「嘿，雷吉啊，車子要是在你們停車場裡停太久，你們都會叫人來拖走嗎？」他又想了一下，終於決定自己應該不會有事了。不管那輛車現在在哪裡，總之所有證據都已經被他處理掉了，事情怎麼也扯不到他身上來。

她點點頭。「我檢查過了。是這樣沒錯。」

「布蘭登，」他說道，「既然你父親在你母親懷孕的時候就拋家棄子閃人了，她為什麼還會用他的名字為你剛出生的弟弟命名呢？」

「那是因為他沒有失蹤啊，」布蘭登說道，眼中浮起了一抹憤憤不平的神色。「他跟我媽說他根本不愛她，說她除了唸他嘮叨他之外什麼也不會。兩天之後，他就一去不回了。」

欸，瞧瞧前面是誰來了，坐在他那輛拉風的跑車裡，在街角那邊閒晃呢。他還正在對我們微笑呢。那是威爾．薩維奇，一個勁兒地在對我們揮手微笑呢。走吧，咱們就過去跟他打聲招呼吧。

「上車吧。」威爾說道。「我打算帶你去的那家酒吧有點遠，不過地方很不錯，是我一個老朋友開的。」

他一邊在無人的公寓裡隨意四處漫步，一邊便輕易地乾掉了回家後的第一罐啤酒。瑟萊絲說不定已經在他不在的時候回過家，然後又回去上班了。他考慮撥通電話去歐姿瑪髮廊，看看她人在不在那裡，一如往常地為客人剪頭髮，和女同事們聊天打屁，和她那個叫做保羅的同性戀同事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情罵俏。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麥可的學校接他放學，遠遠地就對他揮手，再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回家的路上父子倆還可以順道去喝杯巧克力牛奶。

但大衛知道他不是這個意思。他知道他像他一樣，早已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無比厭倦，早已不想再掙扎下去了。

「提醒她自己什麼？」

她無論如何沒有住嘴。因為她知道她一旦停下來，就永遠不會再開口了。所以她不能停。她必須把這些話說出來，說出來讓人知道，為什麼她會離開她的丈夫，那個她曾發誓要死生相守的男人，那個也是她兒子的父親，那個會說笑話逗她笑、會輕撫著她的手、會提供自己的胸膛讓她枕著安然入睡的男人。那個從不抱怨、從不曾對她拳腳相向，那個一直都是個好父親、好丈夫的男人。她必須把這一切說出來，讓人知道她有多麼困惑不解，為什麼她所熟悉的那個男人竟會消失了，彷彿她所熟悉的那張臉不過是個面具，而如今面具終於黯然落地，終於她眼前只剩一個惡意猙獰的畸形怪物，虎視眈眈地瞅著她瞧。

「沒錯。一個月就五百塊。聖誕節的時候還會多寄些。」

男人似乎不曾意識到大衛就站在他身邊。他掙扎著翻過身去，開始往前爬。他掙扎著往車子後方的樹叢爬去。他爬上小土墩，兩手甚至攀上了那道用來隔開停車場與另一頭的廢鐵處理廠的鋼絲網牆。大衛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原本套在Ｔ恤外頭的法蘭絨潮衫。他用襯衫層層裹住了手上的槍，然後舉步往那個沒有臉的怪物走去。沒有臉的怪物兩手緊抓著鐵絲網，勉強又往上攀了一格，然後他就再也撐不下去了。他跌落在地面，身子往右一傾，整個人就這樣背抵著網牆，癱坐在那裡。他雙腿扭曲成某種古怪的角度，那張沒有臉的臉怔怔地看著大衛朝他走來。

「嗯？」

「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錢是從哪裡寄出來的？」

他喘吁吁地站在雷斯酒吧後方的暗巷裡，明白那孩子早已跑遠了。他仰頭看著夜空，問道：「為什麼？」

西恩點點頭，說道：「他離家的時候你不是才六歲嗎？這會兒怎麼突然又記得這麼清楚了？」

吉米微微地調整過坐姿，讓他的上半身倚著台階的鐵欄杆挺立著。他臉上的淚水已經乾了，而他的嘴巴卻仍因震驚而微張著。他半瞇著眼，注視著瑟萊絲，那專注而銳利的目光卻彷彿穿透了她的身體，鎖定在幾條街口外某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上頭。

那抹醜陋的微笑自吉米臉上褪去了，他身子往前一傾，十指交纏擱在大腿上。「我知道他今天早上被條子帶走了。我知道他開了一輛車頭被撞凹一塊的日本車。我知道關於他怎麼弄傷手的事情他跟我說的是一套、跟條子說的又是另一套。我知道他當晚曾經見過凱蒂，但他卻一直等到條子都找上門來後才跟我提起。」他兩手一攤。「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沒錯，我確實已經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了。」

經過羅斯克萊橋時，他將整包襯衫連同小刀與手槍一起扔進了橋下的州監大溝裡。事後回想起來，那差不多也就是凱蒂．馬可斯正在橋下的公園裡倉皇奔向死亡的時候吧。之後他就直接回了家，心裡萬般確定那輛後車箱裡藏了屍體的凱迪拉克隨時就要被人發現了。

「——大肉彈潔希卡．魯璿，而我正和達基．古柏打得火熱。」

他轉過頭來，用手背在瑟萊絲膝上輕輕一拍。「別說這些了。欸，妳看來實在有些，呃……」

大衛從冰箱裡拿出第三罐，也是最後一罐啤酒，一邊啜飲一邊在小公寓裡隨意漫步。他感覺自己體內漲滿了對妻兒的愛意。他想要依偎在妻子的裸體旁，隨她身體的曲線弓著身子，讓她撫弄著他的頭髮、讓他對她娓娓說來，說他坐在那張破爛的椅子上，在那間冰冷的偵訊室裡的時候有多麼多麼地想念她。幾小時前他曾以為自己渴望人性的溫暖，但事實卻是，他渴望的只是瑟萊絲的溫暖。他想要依偎在她身邊，感覺兩人的身體纏繞在一起；他想要逗她笑，想要吻吻她的睫毛她的眼皮，想要輕輕拍撫她的背脊，想要把自己深深地埋進她懷裡。

西恩看著康納利從背後躡著腳，一步步接近布蘭登。

他輕聲說道：「妳知道我前幾天剛好想到什麼事嗎？」

布蘭登說道：「我父親沒有槍。」

瑟萊絲坐和-圖-書在隔著白金漢大道與馬可斯家相望的奈特南西咖啡廳的窗邊，看著威爾．薩維奇將他那輛跑車停妥在半條街外的路邊，然後和吉米一起下了車，回頭往這邊走來。

幾分鐘後，他從暗巷裡走了出來，發現那男人就倒在他的車子旁。

瑟萊絲笑了。「你那時的女朋友是——」

也許，坐在那輛凱迪拉克裡的男人真正想要的就是這個吧——一點點的了解與同情。但在那個星期六的深夜裡，狼口逃生的男孩才不管什麼肏他媽的了解與同情咧。他手裡拿著槍，從打開的駕駛座窗戶伸手進去，用槍托一把敲得那傢伙頭破血流；乘客座上的紅髮男孩一下子嚇得跳起來，倉倉皇皇地打開車門衝下車，下車後卻又不肯離去，只是站在那裡，瞠目結舌地看著大衛的拳頭不停地揚起再落下、揚起再落下。大衛拉開車門，揪著男人的頭髮把他扯下車來，但那傢伙並不如他外表看來那般無助；大衛一直到胸前讓他猛一拳劃過去、倏地感到一陣刺痛時，才看清他手中原來還握著一把彈簧刀。他那一刀揮得虛軟無力，但卻已經足以在他胸前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大衛隨即反應過來，膝蓋猛力往那傢伙的腕間一頂，將他的兩條手臂固定在車門上，然後將掉落在地上的小刀一腳踢到車子底下。

「你父親有槍嗎？」

「一直都是紐約？」

「我父親沒有槍。」他堅持道，但西恩看得出來，這小子的腦袋裡已經開始發生某些變化了。

「啊？沒啦，我只是要說妳看來實在有點累哪。」他身子往後一靠，嘆了口氣。「媽的，還說妳。大家不都一樣。」

「都是現金嗎？」

「我聽說他後來加入海軍陸戰隊，派駐海外的時候染上了什麼皮膚怪病，現在住在加州。」

「結果當她發現你弟弟不會說話時，她又有什麼感想？」

但麥可不在學校，而瑟萊絲也不在髮廊。大衛不必親自去查看也知道。他知道他們正在躲他。他於是坐在廚房桌邊乾掉了第二罐啤酒，感覺酒精終於開始發生作用，開始鎮定每一條不安的神經，開始讓他眼前的空氣看來就像一團迷濛迴旋的銀色霧氣。

瑟萊絲心頭突然湧過一陣同情。她想像她可憐的丈夫坐在偵訊室裡，兩手說不定還給銬在桌上了，明晃晃的燈光打在他原本就蒼白的臉上。然後她突然又想起昨晚，想起大衛的頭突然又出現在門邊，一臉猙獰與瘋狂、惡狠狠地瞅著她瞧，然後恐懼便取代了同情。

「所以說，你根本不記得這個人了。」

「不，」他喃喃說道，「不。」

於是，大衛將他的本田汽車倒進了停車場，停在凱迪拉克旁邊，眼睛則不時注意著雷斯酒吧的側門。好一陣子都沒人進出了。他打開本田與凱迪拉克的後車箱蓋，然後將屍體移了過去。他關上兩邊的後車箱蓋，把彈簧刀和手槍一起用法蘭絨襯衫包好，扔進本田車的前座裡，然後上了車，油門一踩，離開了現場。

「嗯哼。」吉米下巴一揚，目光飄飄渺渺地回到了半輩子之前。突然間，瑟萊絲彷彿可以看到十八年前那個髮色比現在還要淡了點的吉米，那個比現在還要瘋狂了點的吉米，那個會在暴風雨中爬上電線桿、任由女孩兒們在下頭瘋了似地為他祈禱的吉米。然而，即使在那些最瘋狂的年代裡，吉米臉上也常常會出現這樣的表情——下巴一揚，目光突然間都定住了，整個人似乎在瞬間陷入了某種深沉的思緒中，彷彿除了自己這一身皮肉外，他已經把一切都仔細地考慮算計過了。

「你顯然已經知道一些事了。你對我的話並不感到驚訝。」

「不，」布蘭登說道。「我不明白。」

「槍呢？」西恩說道。「你父親有槍嗎？」

吉米轉頭向著她，他臉上那抹冰冷的微笑幾乎讓她想一掌摑過去。在他的眼底，她似乎又看到當年那個在風雨中爬上電線桿的瘋狂少年了。

那幾堵無形的牆突然間又被蒸散得無影無蹤了。瑟萊絲對著路過的瓊安．漢彌頓點頭致意，她則以某種同情中卻又依稀帶著懷疑的目光匆匆瞥了兩人一眼，喀噠喀噠地走遠了。那些淡出的噪音一下子全都回來了：那些嗶嗶聲、那些門開開關關的吱嗄聲、那些遙遠的名字呼喚聲。

「這我懂……」

威爾聳聳肩。「沒什麼事，閒得很哪。本來是想找人去喝兩杯，吃點東西。」

去死吧，你這肏他媽的人渣。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吉米終於再度出聲時，他的聲音聽來就像讓一隻巨掌攫住了喉頭似地。「他是怎麼解釋自己身上的血的？」

「我會帶你去當然就會送你回來呀，」威爾說道，「看你要去哪我都送你去。廢話少說，上車吧。咱們就趁下午去喝他幾杯，管他天還沒黑咧，哥兒們開心要緊！」這主意讓大衛發出了會心的微笑。他就帶著這抹微笑，繞過車頭，往乘客座車門那邊去。哥兒們開心要緊。說得好。他想要的就是這個。就他和威爾，像兩個老哥兒們似地盡情喝酒聊天。像平頂區這樣的地方就是這點好——過往種種最終不過要讓人擺在一邊；或許是隨著時間過去，或許是隨著人的年齡增長，或許是因為你終於了解到世界不停在變，而唯一始終不曾改變的就是那些和你一起長大的人，還有你出身的地方。願這一切永存，大衛心想，一邊拉開了車門。哪怕只是在我們的心中。

「噓。」大衛說道，然後男孩便扣下了扳機。

所以說現在條子手上已經沒有牌了。他們沒有證人，沒有任何進得了法庭的證據。所以大衛可以安心了。他可以向瑟萊絲坦承一切，把堆積在心頭的祕密全盤向她告解，只希望她還能接受他，接受他這樣一個有瑕疵有缺陷但正努力試著改變的人、他這樣一個為了好理由做了一件壞事的好人、他這樣一個寧願拚上性命也要殺死寄居在自己靈魂中的吸血鬼的人。

她跟他說了。她什麼都跟他說了，從凌晨那幕一直說到昨晚的吸血鬼種種。她眼睜睜地看著他聽進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睜睜地看著他掙扎著想閃躲。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燃燒的箭頭，直直地射進他的身體，燒得他五臟俱焚。他雙唇扭曲、目光僵硬而退縮，臉上的皮膚褪去血色、愈發緊繃，她幾乎看和*圖*書得到那薄薄一層皮膚底下的骨骸。她腦中倏然閃進一個畫面——吉米化成了棺材裡的一具乾屍，十指枯瘦如鷹爪，顎骨啞地撐著，光禿的頭蓋骨上只剩小蛇般蔓延的苔蘚。她的體溫霎時降到冰點。

「啊？」

紅髮男孩面露懼色，卻又掩不住興奮，而此刻的大衛則已經讓憤怒蒙蔽了一切理性：他手握著槍，高高揮起再重重地落下，一拳劈在那傢伙的腦門上，力道大得連槍托都讓他敲裂了。男人不支，蜷曲著身子倒在地上；大衛順勢撲上去，騎在他背上——他感覺得到他體內那匹惡狼，他滿心只有仇恨，恨這個男人、這個禽獸、這個肏他媽戀童癖的變態人渣。他抓住他的頭髮，緊緊地抓牢了，然後把他的頭往後一扳，再重重地撞在停車場的水泥地面上。他再也停不了手了，一次又一次地撞、再撞，去死吧，看我砸爛你的臉，去死吧亨利，去死吧喬治，去死吧——喔老天——大衛。

「我在汽車旅館裡住了一晚。麥可也和我一起。」

西恩說道：「我想看看那些信封。」

「一級謀殺嫌疑犯，」西恩對康納利說道，「把這小渾帳押下去關了。」

「知道？」

狼口逃生的男孩蹲下身去，將那團法蘭絨襯衫緊緊地抵住了男人的胸口，而大衛則飄浮在半空中，低頭看著下方的一切。

「當然。」

「你知道些什麼，吉米？」

他早該告訴她的。打從最早開始，他就該把發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訴他的妻子的。他早該信任她的。沒有幾個妻子會願意這樣忠誠地守著她那個小時候讓人綁架雞|奸過、高中時代打棒球風光過一陣後就沒了下文、出社會後又三天兩頭在換工作的窩囊丈夫的。但瑟萊絲願意，也真的做到了。光想到她那晚站在水槽邊，奮力地搓揉著他沾了血的衣褲，告訴他她會把一切證據都處理掉——老天，她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他怎麼會差點忘了這點呢？人為什麼可以盲目到這種地步，只因為日夜相處久了，便對身邊的人們漸漸視而不見了呢？

「他當晚穿的衣服都已經被他處理掉了。」他說道。

康納利說道：「我連國際刑警組織那邊的檔案都比對過了。什麼也沒有。我們在門把上採到一枚完美無缺的拇指指紋。如果真是凶手留下的，那這凶手個子還真是不高咧。」

西恩說道：「媽的。」然後順手將電腦螢幕一推，轉離了他的視線。這案子的一切在在困擾著他——大衛．波以爾為嫌疑犯、吉米．馬可斯為被害人的父親、凶槍為被害人男友父親所有。然後他又想起了另一件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雖然這件事沒有和這案子有任何直接的關聯。

瑟萊絲點點頭。「我，呃，我……」她將目光從也正好奇地嗽著她瞧的威爾臉上移開了。「呃，吉米，我可以私下跟你談一下嗎？」

「沒錯，」吉米說道。「老天，妳後來還聽說過他的事嗎？」

「你沒有不在場證明，布蘭登，而且你與死者熟識，凶器甚至還是你老子的手槍。除非有更好的人選出現，不然我也只好先屈就於你了。你進去好好休息一下，仔細想想你剛剛跟我說的話。」

就這樣，話讓她說出口了。簡單幾個字從她口中溢出，進入大氣之中，倏地在她與吉米前方形成一道牆，再往上、然後向下延伸；就這樣，簡單幾個句子將她與吉米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關入一個無形的牢籠裡。剎那間，街上的噪音淡出了，徐徐微風也暫停了；除了吉米淡淡的古龍水味和五月的艷陽曬在水泥階梯上的味道外，瑟萊絲什麼也聽不到、聞不到，感覺不到了。

瑟萊絲說道：「吉米。」但他只是揮揮手，頹然閉上了眼睛。他低著頭，張嘴微微地喘息著。

「康納利，媽的，所有只要是和這案子有關的東西，你都得看過讀過聽過啊。這難道還要我教嗎？」

西恩突然間失去了耐性。他不想再玩遊戲兜圈子了。「這你自己心裡明白，小子。」

「還沒。我應該聽嗎？」

「我不知道，吉米。我說不定就這樣離開大衛，不會再回去了。」

為什麼把我放在這裡？為什麼給我這樣的人生？為什麼讓我染上這種病，這種我厭惡它鄙視它甚於任何人的病？為什麼要讓我斷斷續續瞥見那種溫柔那種美好、讓我斷斷續續感受到那種對妻兒的愛——為什麼要讓我瞥見那個我原本可以擁有的人生、那個在那輛車開上加農街把我帶走前我原本該擁有的人生？為什麼？

威爾進了屋，而吉米在第三階台階上坐定了，並在身邊為瑟萊絲留了空位。她也坐下了，一邊撫弄著傷手，一邊試著開口。吉米靜靜地瞅了她一會，等著，然後才終於意會過來，她怕是哽住了，一時恐怕也說不出話來了。

西恩點點頭，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樣。「但你母親從來不曾報警備案。」

「我媽早就把它們扔光了。」

瑟萊絲清清喉嚨。「昨晚，吉米，我真的以為他就要撲上來咬我了。我感覺他一咬就不會再鬆口了。」

夜空當然無語。閬寂的暗巷裡只有排水溝裡還隱約傳來潺潺水聲，此外就只有這場愈下愈大的雨。

「沒有。」

布蘭登挪了挪身子，目光定定地落在某個根本不在眼前時空裡的東西上。「他常常會帶一大堆銅板回家。那些銅板就裝在他的褲袋裡，沉沉地一大袋，他一走起路來就會鏗鏗鏘鏘地響個不停。我小時候常常會趁下午跑去坐在客廳裡——我說的不是現在這間房子。以前我們住的那個房子要好多了。通常就是在五點左右吧，我會坐在客廳裡，閉上眼睛，專心地等著：一聽到街尾傳來叮叮噹噹的銅板聲，我就馬上衝出門去。他通常會讓我猜猜他一邊褲袋裡有多少銅板，如果我猜得還算接近的話——其實只要數字不要太離譜就行了——他就會把銅板通通都給我。」布蘭登的微笑泛得更開了，但他隨而搖搖頭。「他身上隨時都有好多銅板哪。」

沒有臉的怪物的身體猛然抽搐了一下，踢中了大衛的腋窩，接著便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布蘭登聳聳肩。「就記得一些小事吧。他喝醉酒回家的時候都會邊唱歌。他帶我們去過一次坎諾比湖濱公園，還買了棉花糖給我吃；後來去遊樂園坐咖啡杯的時候，我就把吃下的半和_圖_書根棉花糖都吐了出來。他基本上很少在家，這我倒是還有印象。你為什麼會問起他？」

布蘭登站起身。「我什麼也沒做。」

「啊？」

西恩從腰帶上掏出一串鑰匙，越過布蘭登的頭頂扔給了康納利。

「大衛．波以爾，好傢伙，」威爾對著朝跑車走來的大衛說道。「今天怎麼樣啊？還好吧？」

「沒有。」

「從哪裡？」

他說道：「安娜貝絲找了妳一個早上了。可是妳既不在家也沒去上班。」

「不好意思了，威爾。」

啊，大衛心想。我殺死他了。

吉米說道：「當然，」他臉上再度出現了那抹困惑的微笑。他轉向威爾。「剛剛那件事我們待會再找時間談，可以嗎？」

「他是地鐵——」

「生氣吧，」布蘭登說道，嘴角卻不禁微微上揚了。「不過這也算是證明了她的話吧。至少她是這麼想的。」他碰碰西恩桌子邊緣的一盤迴紋針，然後那抹若有似無的微笑便完全地消失了。

「你的父親。老雷伊．哈里斯。你總還記得他吧？」

「確定。」

「這你說過了。指紋比對得怎麼樣了？」

大衛在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回到空蕩蕩的家裡，一進門便毫不遲疑地往冰箱去拿啤酒。他很久不曾進食了，乾癟的胃裡只有不停翻騰的空氣在那裡作怪。這不是什麼喝酒的好時機，但大衛就是需要一點酒精來軟化他僵硬的腦子與緊繃的後頸。他需要一點酒精來安撫一下他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

「沒有結果。電腦檔案裡找不到相符的指紋紀錄。」

「你就直說吧，沒關係。」

「就一堆報告，」康納利說道，又瞄了一眼紙箱。「蒐證小組報告、彈道化驗報告、指紋分析，還有九一一的報案錄音帶，就一堆報告。」

「你沒有權力關我。」布蘭登轉頭看了康納利一眼。「你們沒有權力這麼做。」

我不會再刻意開車經過公園遊樂場和公共游泳池了，大衛邊這樣告訴自己邊乾掉了第三罐啤酒。我甚至不會再喝酒了。

「求求你。」男人嘎聲說道。

但布蘭登並不知道這一切，西恩於是對康納利使了個眼色，試圖用眼神告訴他：歡迎來到凶殺組的世界，小菜鳥。

大衛其實有些意外。他和吉米還有威爾的弟弟卡文，甚至是查克都還算處得來，但就他記憶所及，威爾似乎從來不曾主動找他講過話。他甚至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定是凱蒂，他想。她的死亡讓所有人都更親近了。一場共同的悲劇像條無形的鎖鏈，將所有得去承擔它的人們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喔，」西恩說道，「那可能是我們這邊搞錯了吧。對了，順便問一下：你父親打過電話回家嗎？」

「有點遠？」大衛回頭看了一眼他背後那條空曠的街道。「嗯，那我待會要怎麼回家？」

「沒問題。待會見啦，小表妹。」

「不高。」西恩說道。

他低著頭，一邊臉頰半貼在膝蓋上。「老實說，瑟萊絲，妳有多害怕？」

當瑟萊絲再度回頭看著吉米時，卻在剎那間讓他的眼神震懾住了。他兩眼明亮清澈，雙唇緊閉，緊緊攏起，貼在胸前。他的兩條手臂看似輕鬆地擱在膝上，但她卻感覺得到他渾身散發出某種無比猛烈而激昂的智慧，他的腦子顯然正以大多數人窮盡一生精力都難以望其項背的專注，飛快地運轉著。

「確定？」

「沒有。反正他還知道要寄錢回來。這就夠了。其餘的管他去死。」

「好，好得很哪。」大衛說道，然後彎下腰去，將兩隻手肘架在跑車的車窗框上，低頭看著駕駛座上的威爾。「怎麼，有事嗎？」

「妳離開大衛。」他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鎖定在眼前的街道上。

「那你們怎麼知道是他寄的？」

「肏|你媽的屄沒有槍！」西恩咆哮道，而康納利被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怔怔地盯著兩人看。

瑟萊絲霎時感覺那潛藏在她心底的答案，就這樣無以扼抑地翻湧了上來。她感覺那兩個字像兩隻滾燙的腳，狠狠地踐踏過她的心臟。

「嘿，吉米！威爾！」

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已經喝下了三罐啤酒，而且，管他的，瑟萊絲看來一時也還不會回家了。也許明天吧。這樣也好。讓他們兩人都有多一點時間空間去療傷去復原。當她終於回家來的時候，她面對的將會是一個全新的男人。一個更好的、不再有任何祕密的大衛。

「嘿，威爾。」

「是的。」她說道。

「嗯。」

「紐約。」

布蘭登的目光一下子又飄遠了。「我媽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她也不是不曾試過，但……」

「喔，天哪，不要說出那個名字。」

布蘭登臉上的微笑一下僵住了。他轉頭看著西恩，眉頭緊皺，彷彿聽不懂他說的是哪一國的語言似的。「什麼？」

後來，高架鐵路終於還是拆掉了，而平頂區也終於再度出現在陽光底下。一開始他們也曾經覺得這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了：空氣變乾淨了，陽光變多了，人們的模樣也變好變健康了。但沒了黑袍的保護，任何人都可以走進來窺探他們，而他們那一排排模樣純樸的磚造老屋、州監大溝的水景以及鄰近市區的便利交通，終於也引來了一雙雙覬覦的眼睛。突然間，他們不再是遭到放逐的地下族群了。他們成了房地產商人最新發掘出來的搶手貨。

布蘭登張口欲言，西恩看到某種赫然覺醒的無知，像條電鰻般倏然竄過他的身體。他終於搖搖頭，閉上了嘴。

男孩說道，很好。

現在還不太遲，等她回家後，他就要把一切通通告訴她。我的腦袋最近不過是牽錯線了，全都堵住了，時轉不過來。我手中這罐啤酒雖然無濟於事，這我知道，但在妳回到我身邊之前，我就是需要一點點酒精來讓自己好過些。然後我就會戒酒。我不但要戒酒，而且我還要去上電腦課、去學點東西，然後找份像樣的辦公室工作。國民警衛隊有提供在職免費進修的計畫，我可以去參加。為了妳和麥可，一個月抽出一個週末，夏天再利用假期去上個幾個星期的密集課程，這我沒什麼辦不到的。為了我的家人，我無論如何都要做到。這會幫助我重整生活，拋開那圈喝出來的啤酒肚，將腦袋理清楚。然後和_圖_書，一等我找到那份白領工作，我就要帶著你們搬離這裡，遠離這裡飆漲的房租，遠離那個什麼勞什子球場計畫，遠離這批入侵的雅痞大軍。何苦抵抗呢？再在這裡勉強苦撐又有什麼意思呢？這群金光閃閃的雅痞遲早都會把我們逼走的。他們總得先把我們逼走了，才好在這裡好整以暇地按照克萊與貝洛家飾精品的精美目錄，營造出一個完美無暇的雅痞世界，才好在他們的雅痞咖啡屋和雅痞天然有機食品專賣店的走道裡，忘情討論他們的夏日別墅種種。

「妳就從頭說起吧，」他說道。「從大衛舉動開始有異的時候開始說。」

「沒錯，那枚拇指指紋是個矮子留下的。不過也未必是凶手的就是了。我們在現場總共採到六枚還算完整的指紋，卻連一枚也沒比對出結果來。」

「她難道從來不曾試著把他找回來嗎？」

「你為什麼一直問我我父親有沒有槍？」

瑟萊絲搖搖頭。

「全國資料庫裡頭的檔案也比對過了嗎？」

西恩終於放下了手中的鉛筆。他定睛揪著布蘭登．哈里斯，試著讀出他的表情，但他臉上除了一絲沮喪不滿以及一點點殘存的憤怒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把這個小雜種給我帶去關起來。」

布蘭登搖搖頭。「從來沒有。我六歲的時候有一天，他說要出門和朋友喝一杯，然後就這樣一去不回，丟下我和我媽。我媽那時肚子裡還懷著我弟咧。」

「他是個肏他媽的臭賊。他和吉米．馬可斯一夥的。沒錯，他以前也是個肏他媽的臭賊。結果現在呢？吉米的女兒讓你老子的槍給幹掉了！」

「這是什麼？」西恩問道。

「我父親沒有槍。」

「沒有？聽你在放屁！」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幾乎把布蘭登震離了椅子。「你說你很愛凱蒂．馬可斯是吧？媽的，讓我來告訴你我愛什麼好了，布蘭登。我愛我的破案率。我愛我自己在案發七十二小時內破案的能力。結果你卻在這邊跟我肏他媽的漫天扯謊。」

「她說她就是要把我弟的名字也取做雷伊，好提醒她自己。」

大衛直到花了好一番功夫，把男人推進他的本田汽車的後車箱後，才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必這麼做。他該讓他躺回自己那輛凱迪拉克裡的。他已經用法蘭絨襯衫將凱迪拉克裡外他碰過的地方都擦拭過一遍，並且熄了引擎，也關上所有的車門車窗了。但載著屍體全市到處找地方棄屍根本是捨近求遠的做法。答案根本就在他的眼前。

就這麼決定吧。有何不可呢？在桃花心木吧檯邊找張皮製高腳椅坐下了，悠悠哉哉地消磨掉一個下午。他已經計畫好他的未來了。他已經計畫好他一家人的未來了。他已經想好每一種可以彌補他們的方式。誰知道呢，經過了漫長而艱難的一天後，三罐啤酒竟然能有這麼神奇的效果。大衛沿著上坡走向白金漢大道的時候，那三罐啤酒就像他最親密的好朋友，一路拉著他的手往前走，對著他說道，嘿，你瞧，有我們不是很好嗎？我們沒騙你吧，這一點也不難嘛，不過就是翻過一頁新的人生，丟掉那些發酸發臭的祕密，準備好要重新對你所愛的人立誓、要成為你一直都知道你可以成為的那種人。嘖嘖，這感覺棒極了吧？

但，就在這個時候，男人突然蠕動了身子，像條離水的魚般痛苦地喘著氣。男人有著一頭金髮，單薄的骨架上卻頂著一圈不甚相稱的啤酒肚。大衛試著回想男人原來的臉孔。他只記得他的嘴唇看來似乎太紅太寬太厚了點。

紅髮男孩終於轉身跑掉了。大衛轉頭一看，突然才發覺那猙獰的詛咒聲竟來自於自己的喉頭。「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大衛看著男孩朝停車場另一頭狂奔而去，於是也不顧自己兩手沾滿了那傢伙的血，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他想告訴那紅髮男孩，他這麼做都是為了他。他救了他。他還要告訴他，如果有需要，他願意一輩子保護他。

「是啊。你怎麼樣啊？有興致陪我去喝幾杯，說不定再打場撞球之類的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大衛星期天凌晨三點回到家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血，別人的血。」

西恩說道：「事情都讓我做光了，那你做什麼？」他重新轉頭向著布蘭登．哈里斯。「你父親的槍的事我們還沒說完。」

西恩說道：「他信裡面有附過紙條之類的嗎？」

當滾滾熱淚無聲地沿著他兩頰落下時，她強忍住那股擁他入懷、感覺他滾燙的淚水浸濕她的上衣再沿著她背脊往下竄流的衝動。

康納利望向西恩，一臉的無助，因為布蘭登說的沒錯。嚴格來說，除非他們已經決定要逮捕他了，否則他們就無權拘留他。而他們此刻根本沒有理由逮捕他。根據麻州法律的規定，單純的懷疑並無法構成逮捕行動的要件。

「九一一的錄音帶你聽過了嗎？」

我們會搬去一個好地方，他要這麼告訴瑟萊絲。我會找到一個乾乾淨淨、適合孩子長大的好地方。我們會找到一個新地方，重新來過一遍。然後我就要告訴妳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瑟萊絲。事情並不漂亮，但也沒妳想的那麼糟。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妳，告訴妳我的腦子裡確實有些黑暗而駭人的東西，但我會尋求幫助，我願意找人談。我心裡確實藏了一些連我自己都不住要作嘔的欲望，但我正在努力，親愛的瑟萊絲。我正在努力試著當一個好人。我正試著要埋葬那個狼口逃生的男孩。或者至少教會他什麼叫做悲憫，什麼叫做同情。

「你有，我說你有你就是有。你知道你老子是個賊嗎？」

他將目光移回電腦螢幕上，純為增強效果地以鉛筆噠噠地敲弄著鍵盤上的向下鍵。「跟我說說你的父親吧，布蘭登。」

那張臉總之已經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團看似給噴射引擎攪爛了的模糊血肉。大衛看著那團腥紅的爛肉在那邊嘶嘶地掙扎著喘氣，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欲吐。

康納利點點頭。「你也要聽嗎？」

瑟萊絲說道：「吉米？喔，老天，吉米！」

「除了他還有誰會按月寄錢給我們？那是他的罪惡感在作祟。我媽說他以前就一直是那個樣子——他幹下一些偷雞摸狗的壞事，之後hetubooｋ•cｏm•ｃｏｍ又會覺得良心不安，不過他卻又覺得這種不安的感覺本身就是一種懲罰，於是他就又覺得一切都沒問題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會寄錢給你們？」

「妳覺得是大衛殺了凱蒂嗎？」

終於，她把話說完了。「我還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事，吉米。我還是不知道那到底是誰的血。我不知道。我無法確定。我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好害怕。」

大衛簡直不敢相信。他剛剛才正在想同樣的事哪。「是喔？」

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求求你求求你。

「你就喜歡放屁是吧，小子？那好，我就讓你到牢籠裡盡情放個痛快吧！」

就在這個時候，康納利突然抱著一整紙箱的檔案走進辦公室。他將箱子砰一聲放在懷迪的桌上。

唯一剩下的就是目擊證人。那個紅髮男孩。

吉米也在她頰上輕輕一啄，那溫熱的感覺穿透了她的皮膚，然後沉澱在她喉嚨底部，在那裡微微地顫動著。

「沒有，我沒有。」

如果她要這麼做，真的要這麼做，那麼她此刻就該起身，離開這張椅子，迎上他們。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隻手不小心撞上了桌底。她低頭看去。她的兩隻手也不住地顫抖著，一手的拇指讓桌底刮出了長長一道血痕。她本能地將手舉高至唇邊，然後邊往咖啡廳大門踱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辦不辦得到，不知道那些她在旅館房間裡準備了一整個早上的話語是否說得出口。她決定只告訴吉米她所知道的一切事實——大衛自星期天凌晨以來的一切舉動反應——只有單純的描述，而沒有任何猜測或結論；她決定讓吉米自己去判斷。沒了大衛當晚穿回家的血衣，去報警恐怕也沒多大用處了。她這麼告訴自己。她這麼告訴自己，是因為她不確定警方是否能保護得了她。畢竟她就住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發生在這裡的事只有這裡的人才解決得了、才保護得了她。事情一旦讓吉米知道了，那麼不止吉米，還包括薩維奇兄弟，便將在她周圍形成一道大衛絕對無法跨越的保護壕溝。

「男人。」他聳聳肩。「男人就是這樣賤。只要妳傻到願意給他們半點機會，他們就會想盡辦法糟蹋妳，目的卻只是為了證明老子就是可以這樣做。」

西恩的目光再度回到電腦螢幕上。「你還記得別的嗎？」「差不多就這樣吧。我記得他身上常常會飄散著施里茲啤酒和丹提恩牌口香糖的味道。他……」西恩在布蘭登的聲音中察覺到一絲笑意，於是抬起頭來，恰好捕捉到那抹笑意緩緩地泛過他年輕的臉龐。「他怎樣，布蘭登？」

吉米的眼睛倏地又睜開了。

布蘭登點點頭。「按月寄，準時得很。」

她注意到吉米臉上的表情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也許是下巴繃緊了。她突然有種感覺，她感覺吉米似乎早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她在吉米與威爾離公寓台階只剩幾步之遙的時候走出店門。她舉高了那隻還在隱隱作痛的傷手，一邊高聲叫喚吉米的名字，一邊走下人行道：她知道自己看來就像個瘋女人——一頭亂髮，浮腫的雙眼下方還有兩片因恐懼而愈發加深了顏色的陰影。

但經過這幾天的平靜，大衛終於也明白了，雖然當時男孩臉上不無懼色，但他顯然也對那血腥的一幕感到很興奮很滿意。他是站在大衛這一邊的。他根本無須擔心他。

他一路往魔記酒店走去時，感覺棒極了，幾乎忍不住要高聲笑了出來。下午的陽光溫暖耀眼，毫不吝嗇地灑了滿街金光。在他小時候，高架鐵路還沒讓人拆掉，直直地穿過整個平頂區，將彎月街截成兩半；鎮日不斷隆隆駛過的火車不但讓空氣裡滿是揮之不去的煤煙，也遮去了大半的天空。當時的平頂區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不過是一個讓濃煙織成的黑袍籠罩住了的陰暗角落，而住在裡頭的人們就像是某個遭世人放逐的族群，只要他們乖乖地待在自己的角落裡，世人也樂得讓他們在那裡自生自滅。

西恩身子猛然往前一傾，幾乎克制不了起身撲過去、一把掐住布蘭登．哈里斯的頸子的強烈衝動。「殺死你女朋友的凶槍，布蘭登，正是你父親十八年前犯下一樁酒店搶劫案時用的同一把槍。怎麼，改變主意了沒？現在你有話要和我說了嗎？」

「嗯。他最近的舉動，呃……他最近的舉動很怪，很詭異。像變了個人似的，一點也不像平日的他。他甚至開始嚇到我了。」

西恩注視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布蘭登．哈里斯。他看來困惑疲倦而恐懼不已。很好，他就是想要他這樣。他派了兩名州警去他家把他帶回隊上，然後便讓他枯坐在他辦公桌的另一邊，自己則好整以暇地研究著電腦裡他向各方調來的有關他父親的資料，完全把布蘭登丟在一邊，讓他在那邊枯坐著，愈發手足無措了起來。

「那時我正好站在雪梨街底那排舊階梯上——嗯，妳還記得那裡吧？以前我們常常會跑去那裡看電影、抽大麻的，有沒有？」

吉米兩眼定定地直視著前方。「嗯。」

「因為祕密是毒藥。」他站在廚房裡，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和他妻子做|愛的地方，大聲說道。「祕密是牆壁。」最後，他咧嘴笑開了，「然後我沒有啤酒了。」

吉米偏過頭來，換成左邊的臉頰貼在膝頭。他閉上了眼睛。「瑟萊絲。」他低聲喚道。

他倆就在台階前方停下了腳步，應聲轉過頭來。吉米給了她一抹含蓄而略帶困惑的微笑，而瑟萊絲再度注意到吉米的微笑永遠是如此地開朗而迷人，如此地自然真誠而溫暖人心。那微笑彷彿在說道：「嘿，我是妳朋友哪，瑟萊絲。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嗎？」

「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記憶。他拋下我們離家的時候，我大概才六歲吧。」

大衛在心裡盤算著。他可以抱著他的一打裝啤酒，回家坐在自己的沙發上把這事情好好想過一遍。或者，他也可以在這艷陽天裡走進一家陰暗的酒吧，點客漢堡，坐在吧台邊和酒保好好聊個痛快，說不定還能聊出個結論來，看看他們這平頂區，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淪陷在那些雅痞的手裡；看看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頭的世界竟然就在他們的眼前變了樣。

她一踏上對街的人行道，威爾便迎上來，在她頰上輕輕一吻。「嘿，小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