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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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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老社區的消失 26 消失

第四部 老社區的消失

26 消失

「你怎麼會來這裡?」大衛問道。
「敬我們的孩子。」大衛掙扎著應和了一句。他這下真的感覺全身不太對勁了。他感覺自己彷彿在朦朧中讓人硬生生從白天拉進夜裡,再滑送進夢中,而夢中所有人的面孔都離他太近,聲音卻遙遠而模糊、像從地底的下水道傳上來的似的。
大衛往後倒下,看到來自橋上的光束一道道劃破了墨黑的夜空,璀璨耀眼。謝謝你,吉米。我一定會變成一個好人的。你教會我好多東西。真的。等我這口氣喘過來我就要告訴你我從你那裡學到了什麼。我要當一個好父親。我要當一個好丈夫。我發誓。我發誓……
大衛舉起桌上的杯子。「我實在是已經有點不行了。」
大衛感激涕零得幾乎要雙膝落地,大聲大聲地感謝上帝。他想要擁抱吉米。短短三十秒之前,他還正深陷在最黑暗的絕望之中。他已經準備好要為自己的一條生路下跪哀求,他要告訴吉米他不想死。他還沒有準備好。他還沒準備好要走。他不知道死後是什麼樣的世界。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上天堂。他不認為那將是任何與美好光明有關的境地。他以為那會是一個黑暗寒冷而漫長的無底隧道。就像你想像中的地心一樣,吉米。我一點也不想身處在那片絕對的孤寂中,永無止盡的孤寂、永無止盡的寒冷。我不想只有我一顆孤寂的心飄浮在那片無盡的冰冷孤寂中。什麼也沒有,只有無盡的孤寂、孤寂,與孤寂。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吉米說道,彷彿他正試著把道理解釋給一個四歲的幼童聽似地。「這是原則問題。我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鰥夫,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我錯過了我妻子生命中最後兩年的歲月。是肏他媽的雷伊,他肏他媽的早該知道混我們這行的基本原則。你絕對不能出賣你的朋友。」
吉米說道:「不要講話,大衛。」
他們打算要殺我,大衛終於明白了。喔,老天,不要。這是一件你必須要有機會先做好心理準備的事。不該只是走出一間酒吧,到河邊嘔吐,回過頭來卻發現這就是你生命的盡頭。不,我該有機會回家去的。我該要有機會去和瑟萊絲坦承一切,重新把日子好好過下去的。我該要有機會吃下我剛剛計畫要吃的那餐的。
大衛跌坐在地上。他看著暗紅色的鮮血自他體內某處汩汩湧出,滴落在他的褲子上。他伸手往自己下腹探去,卻只摸到一道狹長的裂隙,自他身體的一側延伸到另一側。
「你確定嗎?」吉米說道。「你臉色都發青了哪。」
大衛將手中那杯威士忌一飲而盡,喉頭猛然湧上來的燒灼感讓他臉上不禁一陣扭曲。這時威爾也回來了,他滑進大衛身旁的座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直接從壺緣啜飲了一口啤酒。「欸,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地方。」
「告訴我。」吉米說道。
吉米的目光依然定定地落在地上。
大衛和威爾玩了一會兒撞球,然後便捧著一壺啤酒和兩杯威士忌,找了張桌子坐下了。酒吧臨街一邊的牆上開了幾扇方形小窗,不久前的金黃這會卻已經讓愈發加深的靛藍給取代了;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悄然來襲,大衛甚至有點像是被欺負了的感覺。花點時間認識後,威爾其實還算是個滿好相處的人。他有一肚子關於監獄和作案失風的故事可以說,其中有些人物情節其實還挺嚇人的,但威爾總有辦法把它們說得輕鬆好笑。大衛不住納悶起來,像威爾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自信滿滿的人,竟然配上了一副五短身材,不知道他自對這樣矛盾的搭配又做何感想呢。
「記得我們把雷伊.哈里斯也帶來這裡那回嗎?」威爾說道。
等等!不。不,吉米。我知道這是什麼了。我看到扳機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看著我,真正地看著我。不要。求求你不要。如果你現在就送我去醫院,我還有救。我會好起來的。喔老天吉米不要這麼做不要扣下扳機求求你不要我剛剛說的都不是真的我說謊了我說謊了求求你不要奪走這一切求求你我的腦袋挨不起一顆子彈。沒有人挨得起。沒有人挨得起。求求你不要。
「我認為你二十五年前上了那輛車,大衛,然而被送回來的卻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我認為你的腦袋已經肏他媽的壞掉了。」吉米說道。「她只有十九歲哪,你知道嗎?她只有十九歲,而且她從來不曾對你做過任何事。她甚至還滿喜歡你的。而你卻對她做了什麼事?你肏他媽的殺了她。為什麼?因為你痛恨自己這一條爛命?因為你見不得任何美好的東西?因為我當年不曾跟你一起上了那輛車?告訴我,大衛。告訴我為什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她,」吉米說道,「然後我就讓你活下去。」
「你看起來變壯了。」
「外頭的人都叫他『就是雷伊』,」威爾說道,而大衛還正掙扎著試圖想起他們說的到底是誰。「但是我都叫他『叮噹雷伊』。」
「有點醉了,」大衛承認道。「你最近是不是長胖了?」
他抬頭看著漆黑的橋底。橋上一片車水馬龍,有人要出城,有人要進城,但所有人卻是一致的行色匆匆、一色的焦躁不耐。也許他們或多或少都明白,自己就算披荊斬棘趕回到家裡,家裡也未必能讓他們覺得好過些。他們其中半數的人回到家後注定還是得出門——或許是去超級市場買樣先前漏買了的東西,或許是去酒吧、去錄影帶出租店、去餐廳外頭再度加入人龍排那永遠也排不完的隊。而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排隊是為了什麼?我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期待要往哪裡去?為什麼我們到了目的地後,卻又總是無法如先前預期般地快樂滿足呢?
大衛的胃部再度傳來一陣痙攣,這最新一波上湧的酸液來勢淘洶,剎那間便翻湧上了他的喉頭。他跌跌撞撞地往河邊衝,還來不及站穩腳步,他胃裡那些積壓了一天的恐懼、雪碧與啤酒便一股腦地衝口而出,嘩嘩地潑進了油膩膩的河水裡。全都是液體。他胃裡除了這些液體便別無他物了。他甚至不記得自己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的事。但在這些發酸的液體終於離開他的身體,落進水面後,他便感覺好多了。他感覺向晚漸深的涼意盲上了他的髮際。一陣輕柔的微風自河面升起,徐徐往岸邊飄拂過來。他跪在那裡,等著下一波痙攣來襲:但他其實知道大概就是這樣了。他感覺自己體內一切穢物都已然被他排出體外。
「是啊,當然是啊,」威爾說道,然後在大衛肩上狠狠捏了幾下。「好傢伙,大衛。」
「不、不、不,」大和*圖*書衛說道,赫然注意到威爾手中拿著一把槍。「我跟凱蒂的死毫無關係。」
吉米說道:「我沒聽說那附近有人發現什麼屍體,」然後轉頭看著威爾。
吉米喘了幾口氣。他拿著刀子,刀尖直抵著大衛的臉,然後他終於鬆了手,將刀子插回他右後方的腰帶底下。他兩手一攤。「大衛,我願意把你的命還給你。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她。你會去坐牢。我肏他媽的不跟你囉唆。但你畢竟可以活著去坐牢。你可以活下去。」
「但是他洗手不幹了。」
大衛和威爾開車穿越市區,過了神祕河,來到位於卻爾西區的一家小酒吧。這裡的啤酒便宜又冰涼夠勁,客人也不多,只有幾個看來已經在碼頭討了一輩子生活的酒吧常客,還有四個建築工人模樣的傢伙,在那邊熱切地討論著一個名叫貝蒂,顯然有著一副好奶|子而脾氣卻不怎麼樣的小馬子。酒吧就偎在托賓橋下一個隱密的角落裡,屋後緊濱神祕河,看來彷彿已經在那裡好幾十年了。店裡所有客人都認識威爾,也都跟他打過了招呼。老闆名叫修伊,骨瘦如柴,頂著一頭黑得不能再黑的黑髮,膚色卻慘白如紙;他也是店裡的酒保,二話不說就請了他們兩輪的酒。
「這雷伊啊,」威爾說道,一邊猛然拍了一下大衛面前的桌子。「真是個肏他媽有意思的老傢伙。」
「不?剛剛是你自己說你和那男孩——」
「什麼?」
「這點倒是挺重要的,」威爾說道,「各人過各人的,誰也不要去煩誰。誰也不要去搞誰的家人愛人和朋友。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大衛?」
十三年了,這個夢反覆出現了十三年了,而吉米卻始終參不透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從來不曾跟任何人提過那個狼口逃生的男孩的事。你不該說的。說了也沒人能了解的。也許是因為恐懼吧。也許他只是想讓吉米看到他的內心,想讓他了解到,是的,他心裡頭是一團亂,但睜開眼看清楚我,吉米。你會看到的。你會明白我絕對不是那種能對無辜的人下得了手的人。
「凱蒂被殺死的那個晚上,你半夜回到家裡的時候渾身是血,大衛。你編了兩套不同的故事解釋你手上的瘀青。凱蒂離開雷斯酒吧前後,有人在那裡看到你的車。你跟條子撒謊了,你跟所有人都撒謊了。」
「你還好吧?」威爾問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殺他?」大衛說道。他的聲音中明顯帶著熱切的渴望與絕望。
這是一個無法回頭的過程。我無法取巧作弊,無法逃脫。我無法藉著哀求脫身也無法躲藏在我的祕密後面。我無法期待基於同情的緩刑。來自何人的同情?沒有人在乎。沒有人在乎。除了我自己。我在乎。我在乎極了。這一點也不公平。我沒有辦法一個人面對那條黑暗漫長的隧道。求求你不要讓我去那裡。求求你叫醒我。我想要醒來。我想要感覺妳,瑟萊絲。我想要感覺妳的雙臂。我還沒有準備好。
重點是,她至少應該給他機會,讓時間去澄清或證明一切。她應該再給他、再給自己一點時間的。在這段等待的時間內,她或許暫時無法再跟大衛共處一室,她不能讓麥可也跟著冒這個險;但她現在知道了,她該去找警察的,她怎麼也不該找上了吉米.馬可斯。
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東西是雜草,然後是河水。他勉強往前踏了幾步,一時無法適應眼前這片無盡的黑暗;然後,幾乎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似地,門上的一盞小燈突然亮了,昏黃的燈光悠悠地照亮了他腳下一塊裂痕斑斑的瀝青地。他聽到從頭頂上空的托賓橋不斷傳來隆隆的車聲與喇叭聲,突然間,那陣噁心欲吐的感覺消失了。或許他沒有自己想得那麼不舒服吧。他深深吸進一口冰涼的夜間空氣,舉目四望。在他左手邊的空地上,有人在那裡堆了幾落已經腐爛得差不多了的木板和幾只生鏽的龍蝦籠;其中幾只捕蝦籠上還有著好些猙獰的大洞,彷彿像曾遭到鯊魚攻擊過似的。大衛有些納悶,在離出海口這麼遠的河岸上怎麼會出現捕蝦籠,但他隨即決定憑自己這顆醉醺醺的腦袋根本不可能想出個所以然來。木板堆再過去不遠處則是一道鐵絲網牆,生鏽的程度幾乎和捕蝦籠不相上下,一格格的鋼網倒成了野草攀爬蔓生的天堂。至於他的右手邊則是一大片長得比人還高的雜草,沿著那條破舊龜裂的磲石道足足蔓延了有二十碼之遠。
「你看到沒有?他嘴唇還在動哪!」威爾說道。「他肏他媽的嘴唇還在動哪!」
夢中的吉米也總是不解,總是會回問道:「沒有人跑得過火車啊,雷伊。」
大衛淺淺地笑了。「有時候吧。一陣一陣的。但老實說,大部分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的感覺和十八歲的時候根本沒啥差別。我常常一早睜開眼睛,突然想到自己竟然已經是有老婆有小孩的人了,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簡直不敢相信。媽的,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啊?」大衛感覺自己的舌頭因為酒精而變得有些不聽使喚,而他的頭則因為胃裡一片空而有些輕飄飄的。他感覺自己有必要解釋,好讓威爾多了解自己一點,多喜歡自己一點。「我想,我一直都以為,那種長大的感覺應該是一來就不會再走的才對。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嗯,就是呢,有一天你一早醒來後突然就感覺自己長大了。感覺自己就像那些五、六〇年代的電視影集裡頭那種父親一樣,那種一家之主的感覺。」
雷伊臉上露出微笑,再度開始緩緩往下沉。「尤其是你哪。」
吉米舉起一隻手臂,指著大衛左後方的河岸。「我讓雷伊跪在那裡,然後我對著他開了兩槍。一槍在胸部,一槍在喉嚨。」
他跪在威爾腳邊,將所有脫下的衣物全都塞進了塑膠袋裡。然後他便拾著那把刀與槍,往碼頭一角走去,一次一樣地拋進了神祕河裡。他大可以把它們同衣服一起裝進塑膠袋裡,待會再和大衛的屍體一起用船載出去一次解決掉。但為了某些理由,他就是想這麼做,他想要感覺自己的手臂劃過半空,想要看著沾了血的武器隨著拋物線高高地升起再沉沉地下墜,然後隨著模糊的水花聲沒入水面。
她的丈夫。她背叛了她的丈夫。
他看著吉米的臉。他的嘴唇以某種詭異的方式一開一闔著,既太快也太慢。「我們就在這裡埋葬了我們一切的罪,大衛。我們就在這裡洗淨一切罪惡。」
吉米倏然低下頭去。
「你們難道都沒注意到嗎?」
吉米丟給他一抹詭異的微笑。「沒的事。」
「這才像話嘛。」威爾拍拍他的肩和*圖*書膀,然後轉身往吧檯走去。
這問題有太多可能的答案,而她一個也無法面對。她終於下定決心,舉起話筒,撥通了吉米家的電話。她兩手不住猛烈地顫抖著。誰都好,求求你,求求你快接起電話吧。求求你。
瑟萊絲坐在汽車旅館的床緣,而麥可則在一旁看電視看得起勁。她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腿上放著電話,一手緊緊地壓在話筒上。
大衛舉起一隻手。只要所有人暫時都閉嘴不要說話我就沒事了。「嗯。」
威爾說道:「好、好,」然後便溜下座位,讓路給大衛。「從後門出去。修伊不喜歡人家把馬桶吐得亂七八糟的。知道嗎?」
謝謝你,大衛說道。謝謝你,謝謝你。
吉米舉步朝他走來,門上那耋小燈突然間又媳掉了。吉米的身影一下消失在黑暗中,只剩從橋上拋下來的燈光偶爾還會映在他臉上。他緩緩前進的身影就這樣一路在光與影中進出穿梭。
但她過去幾天來看到的那個大衛並不是真的大衛。那是被巨大的壓力壓迫得變了形的大衛。
「沒錯。或者甚至是那些電視上的警長,有沒有,就是詹姆士.阿尼斯之類的人物。他們是男人。永遠的男人。」
「你殺了一個肏他媽的什麼?」威爾說道。
「不不,這是真的,我說的都是實話,」大衛說道。「我用我兒子發誓。我把屍體塞到他自己的車後箱裡去了。我不知道那輛車後來又怎麼了,但是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還想見到我老婆,吉米。我想要把我的日子過下去。」大衛抬頭看著一片漆黑的橋底。他聽到川流不息的車聲,一對對黃色的光束全都朝著回家的方向。「吉米?求求你。不要奪走這一切。」
大衛注意到他右手的岸邊停放著一艘附有舷外馬達的小船。小船讓人綁在一塊狹小寒酸得實在沒有資格稱作碼頭的破舊木板上。應該是修伊的船吧,他想,突然又讓腦中浮起的畫面逗彎了嘴角——頂著一頭漆黑的亂髮,瘦得活像具骷髏似的修伊駕著這艘小船,在油膩膩的河水上載浮載沉。
於是大衛脫口而出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答案:「我不知道。」
吉米彎腰湊近他。「什麼?」
大衛在吉米的瞳仁中看到一彎讓橋上燈光映亮了的墨藍色河水。他說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呢,吉米?」
吉米點點頭,而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大衛看到他眼底蒙上了一層晶瑩的霧氣。他在那裡看到了悲憫與同情,甚至是愛。
難道她潛意識裡就是想傷害大衛嗎?難道當她看著吉米的眼睛、告訴他她的懷疑時,她心底其實還藏有別的期待嗎?如果是這樣,那又是什麼樣的期待?茫茫人海中,她為什麼偏偏挑上了吉米?
吉米低頭看著大衛的屍體,他下腹那道深邃的峽谷,他額頭上的彈孔。他踢掉腳上的鞋子,再脫下外套。接著,他脫下沾染到大衛的血的套頭衫與卡其褲,然後是底下的那套尼龍慢跑裝。他把所有衣物全都堆在大衛屍體旁邊的地上。他聽到威爾將幾塊水泥空心磚和一段粗鐵鍊搬進了修伊的小船,然後又拾著一個綠色的大型塑膠垃圾袋往吉米這邊走來。在尼龍慢跑裝底下,吉米還穿了一件T恤與牛仔褲,而威爾自塑膠袋中翻出一雙鞋,扔過給吉米。吉米套上鞋子,再低頭檢查身上的T恤與牛仔褲是否曾沾上滲透進去的鮮血。沒有。連慢跑裝上都幾乎沒有任何血跡。
「肏他媽的才怪,」威爾說道。「吉米?你他媽的瘋了是不是?不要跟我說你竟然同情起這坨肏他媽的狗屎來了!聽好——」
大衛很想告訴他,我殺了他是因為我害怕我會變成他。如果我吃掉他的心臟,我就能吞噬消滅掉他的靈魂。但我不能大聲說出來。我不能說出這個事實。我知道我今天才剛立誓不再隱藏任何祕密了。但,我能怎麼辦呢?這個祕密無論如何是不能說出來的啊——無論我又得為了它撒上多少謊。無論如何我就是不能說出來。
大衛搖搖頭。「我等這杯喝完再說吧。」
大衛又連吐了幾口痰,然後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他挺腰站直了,決定待會要跟吉米與威爾說清楚,他一定得先吃點東西才能再繼續喝下去。他並不挑嘴,只要是能先墊墊肚子的東西都行。他一轉身,卻看到他們就站在那扇黑木門前,威爾在左,吉米在右,兩人身後的門倒緊緊關上了。他倆的表情看來實在有些好笑,大衛心想,像兩個按地址送來一車家具的工人,一下卻讓眼前這片蔓生的草叢搞糊塗了,不知道該把東西卸到哪裡去。
胃裡那股酸液倏地隨著一陣痙攣往上衝,他感覺自己的喉頭瞬間跟著鎖住,接著又驀然大張,無數汗珠霎時自他額上的毛細孔裡竄出來。「媽的。」
事實上那確實是吉米。門再度被關上,酒吧裡也再度恢復原先的幽暗後,大衛才終於看清楚了。那確實是吉米,穿著一件深色套頭毛衣和卡其褲,外頭還罩著一件黑色皮夾克的吉米;他朝著大衛點點頭,然後往吧檯前的威爾走去。他湊過身子,在威爾耳邊說了些什麼,而威爾則回頭瞄了大衛一眼,調過頭去又跟吉米說了些什麼。
威爾移開掛在大衛肩膀上的手,又點了一根菸。裊裊升起的白煙爬上了大衛的臉,他感覺白煙在他頰骨上爬竄,又鑽進了他的髮間。隔著霧濛濛的白煙,他看到吉米正以那種斷然而空白的眼神注視著他。他在吉米眼底看到了某種熟悉的神情,某種他從來就不曾喜歡過的神情。
大衛跌跌撞撞地下了桌,威爾一把揪住他的肩膀,扭了個方向,引導他看清楚撞球桌後方的那扇門。
然後他單膝落地,跪在水邊。大衛的嘔吐物早已隨水流漂遠了,而吉米兩手伸進那漆黑油膩的神祕河水裡,開始洗去手上沾到的大衛的血。好幾次,他曾經夢到自己跪在河邊做著同樣的事——用神祕河水洗去手上的鮮血——然後雷伊.哈里斯的頭便突然自水底冒出來,死盯著他看。
「長大。感覺起來應該會很不一樣吧?你感覺自己長大了,是個真正的男人了。」
「只有我,」大衛說道。「我一個人殺死了那個沒有臉的怪物。」
大衛幾乎不忍說出這些話,看著這些話無情地撕裂了吉米的心肺。但大衛只想回家、只想把腦子理清楚、只想看到他親愛的家人;而如果這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那麼他也義無反顧。在這之後他就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而一年後,當真正的凶手終於被繩之以法後,吉米也終將了解到他今日的犧牲。
大衛盡可能照著事實說去。「那晚,我在麥基酒www.hetubook.com.com吧裡看到她,而她讓我想起了我曾經有過的一個夢。」
「有一次,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吉米剛讓條子抓去關,而我們一夥人還沒搞清楚狀況,還想靠自己闖下去——媽的,我們那時根本還沒覺悟到,我們之所以還配稱賊,靠的就是吉米那顆腦袋。我們只管聽命行事,他反正都會幫我們把一切都計畫好。沒了他,我們根本只是一群白癡。總之,我們那次是搶了個郵票收藏交易商。好啦,是輕鬆得手啦,於是我們就把那傢伙綁一綁,丟在他的辦公室裡,我和我弟弟尼克還有一個叫做卡森.拉佛瑞的白癡——那小子白癡得厲害,你要是不示範給他看,他就連他媽的鞋帶都不會綁——總之我們三個人就從從容容地搭了電梯下樓,想說一切還挺順利的嘛,我們全都穿著西裝,模樣都還挺稱頭的,應該不會被懷疑。結果呢,電梯門突然開了,一個女士一走進來就倒抽了一大口氣。動作超誇張的。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看起來不都很稱頭、很像守法的優良公民嗎?我轉頭看著尼克,而尼克則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卡森.拉佛瑞——你猜怎樣?那個肏他媽的大智障竟然還戴著面具!」威爾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顧自笑得樂不可支。「你能相信嗎?他就這樣戴了個雷根面具一路走進電梯!你知道那種面具吧,以前流行過一陣的,就咱們雷根總統咧嘴笑得很開心的那種橡膠面具。那白癡竟然還戴著它!」
「我不行了,」他說道,感覺又一股酸液正蓄勢待發。「真的。」
威爾說道:「你讓這個王八蛋解釋做什麼?吉米?你有沒有搞錯啊?」
「吉米,我那晚身上都是血,沒錯。但那是因為我痛扁了某人一頓,吉米。狠狠地痛扁了一頓。」
「大衛。」
大衛說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吉米,但是你想錯了。你以為我殺了凱蒂,對不對?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我一直以為那感覺起來應該會很不一樣。」大衛說道。
大衛說道:「嘿,你們兩個是怕我栽進河裡去了,特地出來查看的是吧?」
大衛說道:「嘿,吉米,我不知道——」
酒吧的門突然被推開了。外頭正好有車經過,白晃晃的車燈倏地映在大衛臉上;他連眨了幾下眼睛,還是只能依稀辨出剛走進門來的那個男人逆光的身影。男人骨架粗大,看似穿了一件皮夾克。他的模樣有點像吉米,不過卻壯了些、肩膀也寬了些厚了些。
在他的夢中,雷伊總是會說出同樣的一句話。「你跑不過火車的。」
「什麼樣的夢?」吉米說道。他的表情搖搖欲墜,聲音支離破碎。
大衛往門那邊摸去,一路掙扎著踏穩腳步,左腳然後右腳,左腳然後右腳;但門卻依然像長了腳似地,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的。那是一扇不起眼的深色木門,橡木上頭原本漆了黑色的油漆,卻早已讓歲月撞出了不少搶桑坑疤。大衛突然感覺室內躁熱不堪。他一路搖搖晃晃地往後門摸去,這一屋子濕黏濃濁的熱氣便一邊不停地朝他襲來:終於,他摸到了黃銅門把,冰涼的金屬為他帶來些許慰藉。他轉動門把,推開了門。
吉米說道:「是喔?」
「比如說瓦德.克利佛嗎?」威爾說道。
吉米彈了一下手指,指著威爾說道:「沒錯沒錯。因為他口袋裡老是裝了一堆銅板。」
「告訴我,大衛。但那堆狗屁不通的謊話我一句都不想再聽了。可以嗎?我只想聽實話。跟我說實話。如果你再跟我扯一句謊,我就他媽的一刀捅穿你。」
「這是家好酒吧,」吉米說道。「沒人會來煩你。」
吉米朝桌子這邊走了過來,坐進了威爾離座前的老位子,與大衛隔桌相望。他說道:「還好吧?」
吉米一手往外套裡伸去,摸出了一把刀。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將刀鋒彈了開來。他的上唇和他的下巴也都不住地顫抖著,大衛了解到。所以說一切還有希望。不,不要讓你的腦子僵住了。一切還有希望。
大衛看著威爾那張五官擠成一團的笑臉,說道:「呃,好吧。」
「不。」大衛說道。
也許凱蒂根本不是他殺的。也許。
他從眼角瞄到威爾.薩維奇站在那裡跳上跳下的,頻頻大吼著:「沒錯!就是要這樣才對嘛!」
吉米說道:「雷伊苦苦哀求。他說我們是朋友。他說他有兒子。他說他有妻子。他說他妻子還懷有身孕。他說他願意搬走。他說他永遠不會再來打擾我。他求我讓他活下去、求我讓他看到他第二個小孩出生。他說他認識我,他知道我是好人,他說他知道我並不想這麼做。」吉米抬頭仰望橋底。「我想回答他。我想告訴他我愛我的妻子,而她卻死了,而我認為他應該要負責。我還想告訴他,他早該知道,在道上混若還想長命百歲,就不該出賣自己的朋友。但我什麼也沒跟他說,大衛。我什麼也沒說。我當時淚流滿面,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麼的可悲可笑。他哭了,我也哭了。我哭得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威爾轉過頭去,踢弄著腳下的雜草,嘴裡唸唸有詞地自言自語著。
「所以說一切就是因為那個夢?」吉米低語道。
他舉目四望,再度回頭觀察了一下那幾疊木板與叢生的雜草。難怪失態酒客會選擇出來這裡嘔吐。這是個完全與世隔絕的角落。除非拿著雙筒望遠鏡站在河對岸,否則從其他方向根本無從窺見這裡的動靜。這裡並且還靜得出奇。橋上隆隆的車聲遙遠而模糊,齊人高的雜草過濾掉一切多餘聲響,只剩海鷗的嘎嘎哀鳴與淙淙的水聲。如果修伊夠聰明的話,就該把握時機,把店後這片臨水的空地整理一下,找木匠蓋個露台,定叫近來紛紛入駐艾米羅丘的雅痞們趨之若鶩——雅痞大軍一旦攻陷東白金漢後,卻爾西區顯然將會是他們下一個目標。
「你沒有這種感覺嗎?」
「好,」吉米說道。「所以說你幹掉了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而這事你願意告訴我,卻不願意告訴你自己的老婆?我還以為你第一個一定就是找她說呢,大衛。尤其是昨晚,當她告訴你她根本不相信那套搶匪的故事之後。我的意思是說,你有什麼理由好不跟她說的呢?誰會在意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被幹掉了呢,大衛?你老婆以為你殺了我的女兒哪。而你現在是想要我相信,你寧可讓她這樣想,也不願意讓她知道你幹掉了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這事你可得好好跟我解釋一下了,大衛。」
他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他願意說謊。只要他能忍痛開口對吉米說出他想聽到的話。他將遭受他的憎恨與謾罵,他甚至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能遭到一頓痛打。但他將可以活下去。他在吉米眼底看到了希望。吉米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他體內的那匹狼消失了,他看得出來,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不過是一個手裡拿著刀,迫切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的男人。一個讓心頭那份沉重的無知、那份因為再無法將女兒摟入懷中的悲慟壓迫得幾乎要沒頂的男人。
「是的。嗯,我……我,還有男孩。」
「一部分的我,」他說道,「從那時起就一直留在那輛車上了,吉米。就像你說的那樣。另外一個大衛穿著我的衣服坐著警車回來了,但他不是大衛。大衛被留在那個地窖裡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那個男人。那個有戀童癖的人渣。我殺了他。我。就我一個人。在雷斯酒吧的停車場。」
「沒錯,」威爾說著點燃了一根菸。「為了凱蒂。後來又為了安娜貝絲。欸,這事你聽著就好,不要再說出去了:我覺得他根本不是真的想這樣做。可是你又能怎麼樣呢?有時候人就是得長大。我第一任老婆就是這樣說我的——她說我的問題就在於我拒絕長大。可太陽總得下山真正的樂子才能開始嘛。白天原本就該用來睡覺啊。」
「不,不是這樣的。算了。我的腦袋有時候就是會這樣亂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我說——」
大衛感覺事實如潮水搬沖刷過他全身,這是他面對過的最醜陋的一個事實。充滿惡意、漠然而無情的事實。一個無比簡單的事實:我要死了。
「呃,好,所以說你和車子裡的男孩——」
「讓我來跟你說說雷伊.哈里斯的事吧。」吉米說道。他的聲音低沉柔緩,大衛不禁往前傾過身子。「雷伊.哈里斯是我的好兄弟,大衛。我坐牢的時候他不時會來探監。他甚至常常會去探望瑪麗塔、凱蒂和我的母親,看看她們有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他這麼做是想要讓我把他當作朋友,但真正的原因卻是罪惡感。他捅漏子讓條子逮去了,卻出賣我以求自保。所以他有罪惡感。他覺得很對不起我。但就在他不時來探監幾個月後,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卻發生了。」吉米在大衛面前停下腳步,下巴微微揚起,定定地瞅著大衛的臉瞧。「我發現我喜歡雷伊。我發現自己真心喜歡他的陪伴。我們什麼都能聊,我們聊棒球、聊足球、聊上帝、聊書、聊我們的妻子家人、聊政治,只要你說得上來的我們都能聊。雷伊就是那種什麼都能聊的傢伙。他對什麼事情都有興趣,真正的興趣。這真的很少見。然後瑪麗塔就死了。你知道嗎,她死了,而他們不過就派了個獄卒進到我牢房裡,丟下一句:『嘿,某某號囚犯,很抱歉,你太太昨天晚上八點十五分的時候過世了。她啦。』——可是你知道嗎,大衛,你知道關於她的死真正讓我痛不欲生的是那一點嗎?那就是她不得不一個人孤伶伶地走。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想:誰不是一個人孤伶伶地走啊。話說的沒錯。在你真正嚥氣的那一剎那,沒錯,你是一個人沒錯,那一程誰也陪不了你。但我的妻子得了皮膚癌。她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慢慢地死去。而我原本該在她身邊陪著他的。這一程我還能陪著她走。陪著她慢慢死去。結果我卻不在她身邊。雷伊,一個我還滿喜歡的傢伙,從我和我妻子身上奪走了這一切。」
「當然,」吉米說道。「咱們的好兄弟老雷伊。」
那是條子的眼神,他突然了解到。包爾斯警官。他的眼神總是帶著那種窺探的意圖,企圖想看穿他,想看進他的腦海裡。那抹流竄的微笑突然又回到吉米的臉上了,像艘小艇似地,忽起忽伏,大衛感覺自己那個空晃晃的胃似乎也跟著彈跳晃動了起來,彷彿也在海上。
「不。不是搶匪。是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他正在車裡和一個孩子亂來。他是吸血鬼。他正在對那個孩子下毒。」
他說,你騙我。
大衛看著他站在吧檯前,一邊等酒一邊和其中一個碼頭工人聊天。大衛暗自忖度著,這裡放眼望去的每個人都知道當一個男人是什麼滋味。真正的男人。沒有任何疑慮,從來不曾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從來不曾對這世界感到困惑、從來不曾看不清自己角色任務的真正的男人。
吉米鬆開了他的手。
「握,好,我懂了,不是搶匪,是一個,呃,一個有戀童癖的人渣。當然了,大衛,當然。所以說,怎麼,你把那個人渣幹掉了嗎?」
也許大衛真的殺了凱蒂。也許。但她怎麼會、她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會去找吉米,偏偏就是找上了吉米,把發生過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呢?為什麼她不再多等些時候、再多花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呢?為什麼她沒考慮過其他的選擇呢?因為她害怕大衛?
威爾這時也緩緩踱離那扇門,朝大衛左側走來。大衛感覺自己喉頭一緊,全身血液霎時全都凍結住了。
大衛突然感到一陣頭暈。應該是他空盪盪的胃裡的酒精在作祟吧,他很確定。不過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卻似乎又跟吉米脫不了關係——他朝他點頭的模樣,還有他那張面無表情,底下卻彷彿又暗藏著某種斷然神情的臉。還有,他是怎麼回事?看來像是在一夜之間多了十磅體重似的?明天就是他女兒的守靈夜了,他還大老遠跑來卻爾西這邊做什麼?
「一切就是因為那個夢,是的。」大衛說道。然後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冰冷,隨著這個謊言而來的冰冷,自他的下腹緩緩地蔓延開來。那冰冷的感覺愈發嚴酷尖銳,他甚至開始以為那或許還是來自饑餓吧,畢竟他幾分鐘前才將腹裡的東西全都清進了神祕河裡。不過這冰冷的感覺卻又有些不同,不同於他之前曾經經驗過的任何感覺。那是某種刺骨的冰寒。冰得幾乎像熱。等等,不,這確實是熱。某種炙人的灼熱,自下腹一路往鼠蹊部蔓延,一頭又往上竄進他的胸腔,壓迫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連連嚥下好幾口口水,然後用嘴巴深深地吸進一大口氣。
「沒錯,這就講到重點啦,」威爾說道。「我們一得手,一走出那間辦公室,我和尼克就把面具摘下來了,誰會想到那白癡竟然連這個都要人教。這類鳥事簡直防不勝。因為你又緊張又蠢,一心只想趕快得手閃人,於是你常常就會忽略掉一些很明顯的細節。事情就在你眼前瞪著你看,而你卻視而不見。」他咯咯乾笑幾聲,仰頭乾掉了自己那杯威士忌。「所以我們才會那麼想念吉米。他事先就會設想過一切情況、注意到一切細節。人家不是說,一個好的四分衛,要能掌握美式足球場上一切動靜嗎?沒錯,吉米就像那樣。他看得到所有細節、所有可能會出差錯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地方。那傢伙是個肏他媽的天才!」
吉米聳聳肩。
「你是說那個搶匪,是吧?」吉米說道。
「不行就讓他不行啊,」吉米說道,而大衛這時才注意到吉米手中也拿了一杯酒。他舉杯,輕輕碰了一下大衛的杯緣。「敬我們的孩子。」吉米說道。
威爾說道:「好啦,就這樣。事情解決啦。」
「當我殺死雷伊的時候,」吉米說道,「我覺得,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好像不是我自己。我覺得當我在他身上綁了水泥磚,然後再推進河裡去的時候,上帝也正在看著我。而祂也只是搖搖頭。祂只是無奈地搖著頭,並不真的感到生氣。祂只是很厭惡我所做的事,但卻不真的感到意外,我猜吧,大約就像是你看到小狗在你的地毯上撒了泡尿時的感覺。我當時就站在你背後這個位置,眼睜睜看著雷伊慢慢地沉到水底去。他的身體先沉下去,然後才是他的頭。然後我就想起我小的時候。我小時候曾經以為,如果你潛到水底,碰到了底後再繼續往下鑽,你的頭就會鑽進太空裡。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小時候想像中的地球就是這個模樣的。所以說,我想像自己一頭栽進太空中,身旁盡是黑濛濛的天空和一堆星星,然後我整個身體就會不停地往下沉。我想像自己飄浮在太空中,在那片漆黑寒冷的空間中飄浮遊蕩了一百萬年。當雷伊的頭終於消失在水面上時,我心裡想的就是這件事。我想像他會這樣不停往下沉,直到他終於掉進地心,在地心的太空中流浪一百萬年。」
你騙我。
她和麥可在旅館的小游泳池畔那幾張鏽痕斑斑的涼椅上坐了一整個黃昏。在那段期間,她漸漸感覺自己空洞、虛弱而渺小,她感覺自己彷彿可以從半空中俯視著下頭的自己,那個看來孤單愚蠢而——是的——不忠的她。
他強迫自己的眼睛集中焦點。他看到威爾交給吉米什麼東西,然後吉米便將那東西抵在他的額頭上。冰冰的。一圈冰冷的圓形,稍稍地舒緩了那陣延燒過他全身的灼熱。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享受過任何的青春歲月,」大衛說道,「而她卻活生生是一個夢,是那夢想的化身。於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當下就崩潰了。」
威爾朝著大衛傾過身子,在他耳邊說道:「這傢伙呀,褲子口袋裡隨時都裝了少說十塊的零錢。沒人知道為什麼。總之他就是隨時隨地都帶了這麼一把零錢在身上,以免他臨時想要打電話去利比亞還是什麼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吧,我猜。媽的,誰知道呢?反正他整天就是裝了那兩大褲袋的銅板到處跑,兩手還不時伸到裡頭攪和,一路叮叮噹噹響得可起勁了。拜託,這傢伙是個賊哪,搞了那堆銅板在口袋裡簡直是在說『嘿,小心囉,小毛賊雷伊來囉!』不過還好,真正有活要幹的時候,他倒還知道要把銅板留在家裡。」威爾嘆了口氣。「那傢伙真是有意思。」
「閉上你的嘴,威爾,」吉米說道,伸手指著他的鼻尖。「我入獄前把好好一組人馬交到你手中,結果你卻領著一夥人去撞牆。我什麼都給你都教你,結果呢?結果你肏他媽的還是只會在那邊耍狠鬥勇,還肏他媽的販毒?我不必聽你說教,威爾。你肏他媽的想都別想。」
應該是恐懼吧,他猜想。他和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應該就是恐懼造成的吧。恐懼在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在他心裡生了根,就像威爾那個獄友形容的悲傷那樣,來了就永遠不會走了。恐懼在大衛心裡落了地、生了根,從此不曾離開:於是他害怕一切。他害怕犯錯、害怕搞砸一切、害怕自己不夠聰明、害怕自己不是好丈夫好父親、害怕自己不是個像樣的男人。這麼多年下來,恐懼幾乎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他幾乎已經記不得沒有恐懼的日子是什麼滋味了。
吉米的目光終於落定在大衛臉上,而大衛卻在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像狼,寄生在吉米的體內。大衛多麼希望自己能面對這一切。但他不能。他不能面對死亡。他站在這裡——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裡,雙腳踩在這河邊的土地上,他的心臟鼓鼓地跳動著,他的大腦不斷向他的神經他的肌肉他的五臟器官送出種種訊息,他的腎上腺全力地運作著——然而下一秒,很可能就是下一秒,銳利無比的刀鋒就將刺入他的胸膛。隨著那陣尖銳的刺痛而來的將是某種再無法逆轉的結果:他的生命,他的視覺聽覺,他的吃他的睡他的性|愛他的哭笑他的觸覺嗅覺都將不再了。他不夠勇敢。他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他願意哀求。什麼都好,他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們能放過他,不要殺他。
「這裡我常來。我和威爾和修伊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你就把那杯威士忌給乾了吧,別一直放著。」
大衛說道:「千真萬確。」
「你不知道。好,所以說在你這個神話故事裡,你和男孩——欸,該怎麼稱呼這男孩呢?童年的你?童年的大衛?——你和他一起——」
「沒錯,」吉米淡淡地說道。「雷伊說故事挺有一套的。老是能把人逗得哈哈大笑。」
「青春。」大衛說道。
威爾點點頭,又喝了一口啤酒。「以前在監獄裡曾經有個傢伙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快樂總是一陣一陣的來,來了然後又走了。下回再來可能是好幾年後的事了。而悲傷呢』」——威爾了眨眼睛——「『悲傷來了就不會走了。』」他熄掉手上的菸。「我還滿喜歡那傢伙的。他常常會說一些這種還滿有些道理的話。欸,我要再去弄杯威士忌來。你呢?」威爾站了起來。
吉米臉上的微笑愈發叫人捉摸不定了,一會上一會下,一會這邊一會又跑到那邊去了。大衛於是試著把焦點對準在他身後的吧檯上,但吧檯這會竟也搖晃了起來,彷彿這整間酒吧都讓人移到了船上,而下頭卻是風雨飄搖中的大海。
「我不是沒有眼睛,威爾。」
大衛說道:「你認為我做了什麼事,吉米?告訴我你認為我做了什麼事。」
我將可以回家,回到妳身邊去了,瑟萊絲。我們將會擁有一個全新的生活。我們一定會的。在那之後,我保證,再不會有任何謊言與祕密了。但此刻我還有最後一個謊要撒——我生命中最後也是最醜陋的一個謊言,因為我怎麼也無法說出我生命中最醜陋的一個真相。我寧可讓他以為我殺死了他的女兒,也不願讓他知道我殺死那個人渣的真正原因。但這將是一個出於善意的謊言,瑟萊絲。它將為我們換來一段新的人生。
「這傢伙果然上道,」威爾說道。「真是個他媽的好酒伴。」
「看著我,吉米。求求你看著我。」
「欸,爭氣點嘛,」威爾說道。「人生苦短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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