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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河流

作者:丹尼斯.勒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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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聲 平頂吉米 星期天 28 我們會留位子給你

終聲 平頂吉米 星期天

28 我們會留位子給你

他曾經是平頂吉米,他現在依然也還是平頂吉米。而樓下那些聚集在人行道上等著看遊行的人們——他都愛他。他們為他擔心,盡可能想為他多分擔一點傷慟。這樣的愛,他何以回報?他不禁低頭思量了起來。到底,他能為他們做什麼以為回報呢?
那麼大衛呢?他和威爾用鐵鍊穿過空心磚,緊緊地綑綁在大衛身上,然後,他倆合力將綁了鐵鍊與空心磚的沉重屍體推過九吋高的船身,任由它翻滾入水。在屍體消失在漆黑的河水裡的那一瞬間,吉米彷彿看到了童年的大衛。天知道他的屍身終將沉於何處呢?但他將會永遠在那裡,在神祕河底的某處,幽幽地往上窺視。留在那裡吧,大衛。就留在那裡吧。
我在看哪,大衛。我一直都在看哪。你既然上了那輛車就不該再回來的。你知道嗎?你去了就不該再回來了。你回到這裡,回到我們的地方,整個人卻已經變了樣。你走了、變了,就不再屬於這裡了,大衛,因為他們已經在你腦裡下了毒,而那毒就留在你的腦裡,隨時等著再被吐出來。
西恩感覺蘿倫的身體一下僵住了。
蘿倫身子微微地往後斜倚在他身上,她的頭頂著他的下巴,而西恩感覺得到她的懷疑,同時卻也感覺得到她的決心、她那必須重新建立起來的對他的信心。她說道:「那個孩子拿槍指著你的時候,你到底有多害怕?」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你不該在自己的地方幹這樣的勾當;手腳怎麼動也不該動在自己鄰居的頭上。生意要做就去外頭做,你的鄰居應該是你的人;你讓他們安心過日子、養孩子,他們自會心懷感激,多少幫著你看著,當你的耳目,任何風吹草動也才會有人自動跑來跟你稟報。偶爾,他們若真想用信封、用蛋糕還是用一輛新車來表示他們的感激,那也該是他們的選擇,是你保護地方應得的回報。
我看著你,大衛。我正在看著你。
然後卡諾、吉諾還是其中哪一個諾就會睜大了眼睛,說道:「媽的,真的?他就是平頂吉米本人?嘿,久仰久仰,吉米。你那些傳奇故事我們可聽多了,今天可終於見到你的廬山真面目啦。」
西恩說道:「這是蘿倫,我太太。」
那麼拿下全城的地盤對他們來說不過是探囊取物。
邪惡就邪惡。
「所以呢?」
吉米的嘴角笑得更彎了。
他轉頭瞄了一眼床畔小桌上的鬧鐘:十一點。他上回睡到這麼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不,他甚至不記得了。好多年了吧,說不定十年都有了。然後他想起了過去幾天的忙亂,那種椎心刺骨的疲倦感。他想起了那種感覺。他感覺凱蒂的棺材像電梯似地,在他體內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然後是昨晚,當他手裡握著一把槍,醉倒在客廳沙發上的時候,老雷伊.哈里斯與大衛.波以爾竟也悄然來訪。他倆坐在那輛飄散著濃濃的蘋果味的車子裡,回頭隔著後窗玻璃頻頻對他揮手。就在那輛車沿著加農街往前加速離去時,凱蒂的後腦杓卻突然出現在兩人中間;凱蒂始終不曾回頭,而老雷伊與大衛則興高采烈地拚命揮手,咧嘴笑得像兩個傻子似的。他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們,感覺掌心傳來手槍沉甸甸的重量,感覺那重量不住搔弄著他。他聞到了機油的味道,腦中突然浮現要將槍管往嘴裡一塞的念頭。
「我們會留個位子給你。」丹恩說道。
「你會找到證據嗎?」她說道。
吉米感覺心頭湧上一陣暖意,他突然對這對夫婦、這個他自小成長的地方感到無比的驕傲與熱愛。他說道:「不了,我真的還好。不過,嘿,謝啦。真的。真的很高興聽到你們這麼說。」
西恩與蘿倫在奈特南西咖啡廳前方的人行道上找到一個位子;他們把嬰兒推車停放在帆布篷的陰影下,諾拉躺在裡頭睡得正香甜。他倆斜倚在牆上,一口一口地舔著手中的冰淇淋甜筒,而西恩看著他的妻子,心裡想著,不知道他們是否真能破鏡重圓,還是這一年的分離已經在他倆之間挖出一道無從填補的鴻溝,一筆勾消了這段婚姻在最後那兩年之前的美好時光。蘿倫握著他的手,微微地施力、輕輕地擠壓著他。西恩低頭看著他的女兒:諾拉睡得正甜,小小的臉龐看來是如此地無辜,惹人愛憐。她或許真是個小天使,他想,喉頭突然讓某種暖暖的東西堵住了。
「你想到什麼?」
西恩再度伸出手去,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腕。她瞠眼瞅著他,一雙棕眼看來無比狂亂而蒼老。在那一瞬間,她似乎確定西恩就要出手賞她一巴掌了。
他們怕他。平頂吉米。因為,光說他一個人好了,老天為證,他絕對有那個頭腦。而如果再加上薩維奇兄弟,那不啻如虎添翼,辦什麼事、需要什和圖書麼樣凶狠帶種不知恐懼為何物的角色,他絕對都不虞匱乏。把吉米.馬可斯和薩維奇兄弟湊在一起,那麼……
她巴巴地望著西恩。她說道:「嗨,狄文州警。」
這一切一切的重量,終於在昨晚襲上他的心頭,深深地吃進了他的骨髓裡,凱蒂的棺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到了他把槍扔進抽屜,拖著腳步把自己沉重的身軀往床上摔去時,他感覺自己已然動彈不得,彷彿死亡已然將他的骨髓吞噬殆盡,彷彿他全身的血液都已然凝結成塊。
「你就是用這來合理化你所對我做的事嗎?」
囊中物甕中鱉。
「麥可!」瑟萊絲喚道。她再度開始拉扯自己的手指,一步步追下了人行道。
西恩舉起一隻手,食指正確無誤地指向吉米的臉,拇指則往上翹起仿作手槍擊鐵,然後他倏然扳下拇指,開了槍。
瑟萊絲終於移開目光,她舉高一隻手,緩慢而激烈地搔弄著自己的頭皮。「我最近腦袋真的不太靈光。」她笑了。「聽起來怪怪的,對不對?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就是沒有辦法。」
由於時間已經近午,附近的居民們紛紛出門,在人行道上站定了位子。吉米看著他們搬出了飲料冰桶、收音機以及野餐籃,然後朝正忙著在翰尼西自助洗衣店前的路邊架開摺疊涼椅的丹恩與莫琳.戈登夫妻揮揮手。當他們綻開一臉笑,也朝他揮揮手時,吉米感覺自己讓他倆臉上那種真心的關切撼動到了。莫琳兩手拱在嘴邊,朝吉米大叫。吉米推開窗子,探頭抵在紗窗上,沾染了一頭溫暖的陽光、清爽的空氣與紗窗上積了一整個春天的花粉塵。
她低頭靜靜地凝望著推車裡的諾拉。「她的眼睛像你。」
吉米的頭慢慢地轉過來了。他直視著西恩,臉上緩緩泛開一抹微笑。
他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心頭一片坦蕩。他深愛他的妻女。他的妻女也深愛著他。這樣確切的情愛便是他生命中的磐石。任誰也撼動不了的磐石。很少人——男人女人皆然——能擁有這樣這樣的幸運。
吉米閉上眼睛,任由溫熱猛烈的水柱沖刷著他的頭頂。
「我想到這個,」他說道。「我想到現在。」
「你不必把我的兒子扯進來。」
「什麼?」
「妳剛剛說什麼,莫琳?」
你錯了,大衛。我可以。我辦得到的。
然後他想起了大衛.波以爾,他希望自己曾有機會請他喝到那杯啤酒,那杯他在調查行動的第二天便承諾過他的啤酒。他希望自己當年曾對他再好一些,他希望大衛的父親不曾離家、希望他的母親不是那樣一個瘋瘋傻傻的女人,他希望那麼多不好不美的事都不曾發生在他身上過。帶著妻女置身觀看遊行的洶湧人群之中的他,心中有好多希望,希望大衛.波以爾能再多擁有些什麼。他希望他的心最後能平靜下來。一點點的平和,一點點的祥靜。更勝一切,他希望大衛,無論他此刻置身何處,終於能夠擁有了一點點的平和與詳靜。
西恩看著瑟萊絲踩著細碎的腳步,急急沿著人群往前跌跌撞撞地追去,隨著距離漸漸模糊了身影,她的外套迎風向後翻飛著。
安娜貝絲曾經試圖了解這份沉沉壓在他心頭的罪惡感與自我憎恨。但她不可能懂的。因為她不曾親手扣下扳機。
她望向遊行隊伍。一輛棒球手套造型的花車緩緩駛過,上頭載著一車小聯盟棒球隊的小選手們,一個個全都笑逐顏開,興奮地對著街邊喝采的人群猛揮著手。
他們以前就是這樣叫他的,在他被送進鹿島之前。他們會帶他走進北端王子街上那些著名的據點,說道:「嘿,卡諾,他就是我一直在跟你說的那個朋友。他叫吉米,來自平頂區的吉米。」
「你想到我們一起來看遊行?」
大衛的聲音穿透淙淙水聲,一字一字敲進了吉米的腦門裡:「我現在就住在你的心裡了,吉米。你永遠也躲不開逃不掉了。」
她迎向他的手。她的掌心一片濕冷,手指卻熱呼呼的。她輕輕地握過西恩的手,隨即又放開了。
好。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同學朋友。總之,大衛,這真的只是遲早的事,你遲早要露出你的真面目的。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三人只是面面相覷地站在那裡,沒有人開口說話。然後瑟萊絲的目光突然朝對街移去,西恩順勢也轉過頭去。他看到吉米摟著安娜貝絲的肩膀,讓團團親友簇擁著,站在耀眼的陽光底下,一派的意氣風發。他們看來就像他們今生絕不可能再失去任何東西了。
然後是正式葬禮。然後是墓園裡的下葬儀式。吉米站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工人把凱蒂的棺材緩緩地降進墓穴裡,然後一鏟一鏟地灑下漸漸成堆的砂土與礫石。就這樣,他的寶貝離他愈來和_圖_書愈遠,漸消失在那堆砂土碟石底下,彷彿她從不曾活過似地。
她從他下巴底下鑽了出來,仰頭看著他。「真的?」
敦親睦鄰才是真正的經營地盤之道。你有飯吃,大家也不會餓著。你絕對不能讓巴比.奧唐諾還是那些斜眼歪嘴的黃種混混以為他們可以大搖大擺走進你的地盤,肏他媽胡作非為一番——要來可以,問題是這裡沒人保證你可以四肢健全地走出去。
你一旦上了那輛車,大衛,就不該再回來了。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沒錯。你已經不屬於這裡了。你懂嗎?這裡,這個地方,這個由彼此互屬的人們組成的地方。肏他媽的外人就省了吧。
他倆再度一起倚回牆邊,一波波人潮不斷自他們眼前的人行道穿流而過,突然間,瑟萊絲就站定在他們面前。她的臉色慘白,一頭亂髮上滿是斑斑點點的頭皮屑;她站在那裡,不斷扯弄著自己的手指,彷彿正試圖要把它們一根根全都扯到脫臼似地。
「求求你,吉米。老天。我想見到我的妻子。我想把我的日子過下去。吉米?求求你,不要奪走這一切。看著我!」
然後就是一堆衝著他年紀來的玩笑——「怎麼,聽說你當年還包尿布的時候,就已經用尿布別針幹開這輩子第一個保險箱啦?」——但玩笑歸玩笑,吉米卻依然可以在這些道上人物的言談間感受到那種敬意,甚至是某種程度的敬畏。
「我會盡我所能的,瑟萊絲。我發誓我會。」
老天,他想,我從來不曾感到如此疲倦過。他好累,好累好累,他感到無盡的悲傷、感到自己一無是處、感到徹骨的孤單。那些錯誤那些憤怒那些苦漉無比的哀傷。那些甩不掉、拋不開的沉重罪孽。他好累。老天,求你不要再插手、求你就讓我靜靜地死去吧。然後我就不會再犯錯不會再感到如此疲倦,然後我就不必再背負我的天性我的愛恨。拿去吧,通通都拿去吧,因為我已經疲倦得無以為繼了。
「我說:『你還好吧,親愛的?』」莫琳大叫。「你還好嗎?」
「真的。」他說道。
「你待會也要下來看遊行嗎?」莫琳問道。
守靈會是場惡夢。晚上八點,前來弔唁的親友差不多全都到齊了的時候,瑟萊絲突然衝進會場,往吉米身上一撲,頻頻以拳頭捶打他、嘴裡不停地尖叫著凶手二字。「你至少還有她的屍體!」她厲聲叫道。「而我呢?我有什麼?他在哪裡,吉米?他在哪裡?」布魯斯.瑞德和他幾個兒子趕緊上前抓住她,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出會場,然而瑟萊絲卻仍拚盡全身氣力,死命高喊著:「凶手!他是凶手!他謀殺了我的丈夫!凶手!」
他離開窗邊,走到洗手台前,往臉上澄灑些許溫水,然後在頰上喉嚨上塗抹一層厚厚的刮鬚膏。就在這一刻,他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邪惡。我是一個邪惡的人——好,這或許是事實。那又怎樣呢?這領悟來得突然,卻不曾有過任何風雲變色、天搖地動的時刻。不過是一個突然浮現在他心頭的想法,一個瞬間的領悟,充其量不過像隻小手,輕輕地揪住了他的心臟。
他們再度揮揮手,吉米也朝他們揮揮手,然後才緩緩踱離了窗邊,胸口卻仍滿溢著那種驕傲與愛。他們是他的鄰居,是永遠與他站在同一邊的人。這是他的人,他的地方,他的家。他們永遠會為他留個位子。永遠。他是來自平頂區的吉米。
他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蘿倫的臉頰。但這個動作終究逼得瑟萊絲移開了目光。
事實就是,吉米從不曾為自己做過的事感到內疚。沒錯,過去十三年來,他是安排了一個住在紐約的兄弟按月寄出五百元現金到哈里斯家:但與其說是罪惡感作祟,還不如說這是某種權衡損益後的安排——只要他們以為雷伊還活著,自然就不會找人四處探聽他的下落。事實上,既然現在雷伊的兒子已經給關進了牢裡,去他媽的,他乾脆也可以省下這筆錢了。他大可以把這筆錢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除了一個弱小的身影。小男孩低著頭,只是一逕瞅著腳上的球鞋。西恩一下便認出來了。那是麥可,大衛的兒子。
「妳要聽實話?」
「你會嗎?」
她點點頭,雖然他的話似乎不曾為她帶來任何慰藉。她抽回手,繼續使勁地扯弄著每一根手指。她注意到蘿倫正在注視著她,於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放開手,隨即又再度舉起兩條手臂交叉在胸前,手掌則各自壓在兩邊的手肘底下,彷彿不這麼做的話她的兩隻手就要飛走了。西恩注意到蘿倫對著瑟萊絲露出了一抹淺淺的、甚至還帶些遲疑的微笑,眼底卻流露著某種至深至沉的同情與了解。然後,他意外地發現瑟萊絲臉上竟也綻開了www.hetubook.com.com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她一眼,含蓄地傳達出她的感激之情。
但花車的某種東西卻讓西恩背脊一涼。也許是手套的模樣,那五指不像是輕擁著那些孩子,卻像某種猙獰的怪物,即將要將那些毫不知情,只是一個勁地微笑揮手的孩子們吞噬掉。
西恩感覺蘿倫木然地來回輕撫著他的手臂,而他的目光卻緊緊地鎖定在對街的吉米身上。即使得花去一生的時間,他也一定要找出足夠的證據讓他不得不俯首認罪。看著我啊,吉米。來啊,再轉過頭來看著我啊。
遊行,他想到了。那些鼓聲樂聲來自正準備要在正午出發,沿白金漢大道遊行而下的鼓號樂隊。他跳下床,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剛剛那輛車之所以不曾發動,是因為整條白金漢大道從平頂區到羅馬盆地都已經被封鎖住,不准車輛進出了。整整三十六條街口。他隔著玻璃,眺望著窗外的街道。在金燦燦的陽光浸潤下,整條白金漢大道藍灰色的柏油路面,看來是如此地清新無瑕;吉米甚至不記得比眼前還要乾淨亮眼的白金漢大道了。他放眼往兩邊看去,視線所及的每一條路口、每一段街邊都已經擺放了成排的藍色拒馬。
「我沒有殺你的女兒,吉米。凱蒂不是我殺死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得找機會坐下來和威爾與卡文好好地計畫一下他們的未來。眼前有這麼多大好機會等著他們去開發。至於巴比.奧唐諾的未來呢?去他的巴比.奧唐諾。如果他真的就打算繼續在東白金漢混下去的話,他的未來,吉米決定了,恐怕就沒那麼樂觀了。
凶手。
吉米看著大衛苦苦哀求的臉,他唇上的唾液與十三年前雷伊.哈里斯下唇與下巴上的唾液並無二致。
而現在,他一覺睡到了十一點。足足十二小時的沉睡。他甚至不曾聽到安娜貝絲起床的聲音。
(全書完)
「嗨。」
「嗨。」蘿倫說道。
兩百一十六年前,西恩知道,他們在今日的州監大溝旁興建了本區的第一座監獄。白金漢區的第一批居民是那些攜家帶眷前來述職的獄卒與獄中囚犯的妻兒家人。而那些終於刑滿出獄的囚犯通常也已經衰老得無力再攜帶家眷遷離此地,於是白金漢區不久也就成了人人口中的敗類人渣的聚居地。隨之而來的是一間又一間的沙龍酒吧,沿著今日的白金漢大道和兩旁的泥沙小路如雨後春筍般地冒了出來;獄卒與家人於是紛紛遷居位於山丘上的尖頂區,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那些原本就曾活在他們眼睛底下的人們。到了十九世紀,白金漢區曾一度成為鄰近地區的肉牛屠宰集散中心。在屠宰業方興未艾的那幾十年間,今日的高架快速道兩旁,舉目盡是待宰牛隻的臨時圍養場,而運送牛隻的貨運鐵路則沿雪梨街而建,在那裡讓牛隻下了車,再驅趕到位於今日遊行路線正中央的屠宰場區。經過了幾個世代後,這些囚犯與屠宰場工人的後代子孫一步步拓展了平頂區的範圍,直到貨運鐵軌終於成為本區的南界。之後,在某次改革運動風潮中,政府下令關閉監獄,不久屠宰業熱潮也告終,只剩沙龍酒吧的盛況依舊不減當年。繼義大利裔移民潮後,愛爾蘭裔的新移民以兩倍以上的人數蜂湧而至,而高架鐵路也就約莫興建於同一時期。這批新來的居民於是搭乘地鐵蜂湧進城工作,但一日終了卻也總是會再回到這裡來。因為這裡才是他們親手建造的家園,他們知道這裡的危險潛伏於何處,也知道該如何享受這裡所能提供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這裡發生的一切從不會令他們感到驚訝。這裡的貪污腐敗、這裡的街頭血戰酒吧鬥毆,這裡的曲棍球賽、星球六早上的做|愛——這裡的一切,背後其實都有邏輯可循,某種外人無從得知的邏輯。但這也正是重點:這裡並不歡迎外人。
花車繼續緩緩向前駛去,而瑟萊絲也不斷地叫喚著兒子的名字,但她的兒子卻始終拒絕抬頭看她一眼。西恩在小男孩頹然下垂的肩膀與下巴上清楚地看到了大衛的影子,他那精巧細緻的俊美臉龐。
吉米星期日早上是在陣陣遙遠的鼓聲中醒來的。
他們遲早會從被害人變成加害人。遲早罷了。你們全都被下了毒,遲早也要去對別人下毒。我只是在保護你將來的那些被害人罷了,大衛,保護他們——很可能就是你的兒子——免受你的毒害。
她再度開口說話的時候,目光依然落定在小女兒的臉上。「我希望我們真的能再回到從前。」
他殺了一個很可能是無辜的人。而他甚至並不真感到後悔。更久以前m.hetubook.com.com,他還曾殺了另一個人。他將兩人的屍體都沉進了神祕河底。這兩個人甚至都曾是他還算喜歡的人——他或許喜歡雷伊更勝於大衛一點,但他確實喜歡過他們。但他還是殺了他們。這是原則問題。他曾站在神祕河岸,看著雷伊那張慘白的臉緩緩消失在水面下,那一雙生氣盡失的眼睛始終啞然地大張著。這些年來,他從不曾真正為此感到內疚,雖然他曾試圖這麼說服自己。但這份他自以為的內疚說穿了不過是恐懼,對因果報應的恐懼:他害怕自己的所作所為終究要招致報應,不論是報應在他自己、還是他所愛的人的身上。而凱蒂的死,他想,或許就是這般天理循環的終極結果——雷伊.哈里斯藉由他妻子的子宮重回人世,毫無理由地殺死了凱蒂。毫無理由,除了因果。
他的目光穿過前方魚貫通過的遊行隊伍,落定在對街。吉米與安娜貝絲.馬可斯站在街邊,他們那兩個漂亮甜美的小女兒則各自坐在威爾與卡文.薩維奇的肩上,對著所有經過的花車與敞篷車隊興奮地揮著手。
「我們是說真的。真的。你儘管開口。」莫琳說道。
「嗯,應該會吧,」吉米說道,決定卻是話出口後才做下的。「那待會就樓下見囉?」
「鼻子像妳。」
「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西恩說道。
「我也是。」他低頭吻了她。
「我知道,」他說。「我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這件事。但是我知道。」
他就是平頂吉米。十七歲就出道帶人的平頂吉米。十七歲哪——你他媽能相信嗎?好傢伙一個。沒人敢跟他亂來。帶種、夠屬,口風緊,腦筋快,上道又懂規矩。一個懂得有福同享的好傢伙。
「有,」他說道。「妳們母女倆我都想到了。」
「不,吉米。我不知道。」
他穿上衣服。他大步穿過廚房,感覺過去這些年來他執意假裝的那個自己,已經隨著洗澡水被沖下了浴室的水管。他聽到他女兒的尖叫笑聲陣陣自樓上傳來:或許是威爾那隻貓吧,把兩個小女孩舔得尖叫連連卻又樂不可支。他心想,老天,這聲音多麼美妙啊。
所以你還是殺了人哪,大衛。你確實殺了人了。這點瑟萊絲並沒有說錯。此外,你該知道那些受過性侵害的小孩的。
「我沒有胡扯,」他說道。「我是說真的。」
此刻的他深愛他的妻子更勝以往。他深深地為她這種無須言語便能即時讓這些受傷的靈魂感受到些許暖意的能力所懾服了。也就在這一刻,他確信自己才是造成他們婚姻破裂的元凶。是他任意讓條子那部分的自我占領了自己,是他任由自己對人性的缺陷與弱點產生了那樣深沉的輕蔑與憎恨。
「那你有想到我嗎?」
他曾經在哪裡讀過,重度憂鬱症最明顯的病徵就是那種持續的倦怠感,那種強迫性的嗜睡。但此刻,當他起身坐定在床上,聆聽那愈發成形的鼓號合鳴的樂聲時,他卻只感到煥然一新。他感覺精力充沛,感覺頭腦無比清醒,清醒得彷彿他這一生都不再需要任何睡眠了。
「當時我的膀胱幾乎已在失控邊緣。」
那麼他們就可以讓他們的鄰居安居樂業,享受他們應得的一切。
吉米的目光掠過瑟萊絲,落定在西恩臉上。他朝他點頭示意,而西恩也輕點過下巴。
自從聯邦調查局以組織犯罪法一舉把路易.傑洛一幫人逮走後,這些年來,平頂區如果勉強還要說有所謂主要的角頭勢力的話,那大概就會是——是誰?——巴比.奧唐諾嗎?巴比.奧唐諾和羅曼.法洛。兩個羽量級的小毒販,近來甚至還幹起了收保護費和放高利貸的勾當。吉米曾聽到風聲——他聽說這兩個傢伙有模有樣地跑去和羅馬盆地那邊的越南幫交涉,談好條件,說好井水不犯河水;之後為了慶祝結盟還乾脆放了把火,康妮花店燒成平地,以示殺雞儆猴,警告那些拒絕付他們保護費的人。
花車已經通過他們眼前了,但瑟萊絲卻追了上去,她在人群間穿梭前行,不斷地揮著手,不斷地叫喚著兒子的名字。
莫琳點點頭,而丹恩問道:「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吉米?」
他點點頭。
他刮完鬍子,臨去前再度瞥了鏡中的影像一眼。他是個邪惡的人?那好,他認了。他沒有問題的。他可以帶著這份領悟活下去。因為他心中有他妻女那份穩如磐石的愛。這代價並沒有想像中的大。
他說道:「我知道一個醫生,瑟萊絲。我可以給妳他的名字。他治療過很多暴力犯罪被害人的親友。」
吉米走出臥房,發現家中空無一人。走道另一頭的大門倒沒關,他可以聽到安娜貝絲的聲音從樓上傳來,而兩個小女兒追著威爾那隻貓跑的細碎腳步聲他也聽得一清二楚。他走進浴室,扭開水龍頭https://m.hetubook.com.com,等水變熱了才一腳踩進浴缸,仰著臉、迎向嘩嘩潑灑的水柱。
「麥可!」瑟萊絲使勁地揮手,但男孩卻依然不為所動。他始終低垂著頭,即使瑟萊絲再三高聲叫喚著他的名字。「麥可,親愛的!寶貝,看這邊!麥可!」
那麼怎樣?
西恩探出手去,因為他感覺自己如果再不出手扶著她,她看似隨時都會隨人群漂走了。「嗨,瑟萊絲。叫我西恩就可以了。」
不是酒吧舞廳裡頭穿鼻環的搖滾樂團那種刺耳的鏗鏗鏘鏘,而是某種更低沉、更穩重,來自紮營在遠方軍營的隆隆鼓聲。然後他突然聽到一記法國號走調的哀鳴;依然來自遠方,隨著晨間的空氣傳送過十條十二條街口,倏然出現,隨即縹然消逝無蹤。在接下來的沉默中,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聆聽著窗外傳來,週日早晨特有的那種宜人的窸窣聲響。他哦了一眼那扇拉上了窗簾,卻幾乎抵擋不住外頭那燦爛耀眼的金光的小窗,明白這該是一個萬里無雲的美好週日早晨。他聽到屋簷下傳來鴿子的咕咕聲以及幾記來自街上的零星狗吠。一輛車的車門唰一聲讓人拉開了,再砰一聲地關上了;他等著聽到接下來的引擎啟動聲,但那聲響卻遲遲不來。然後窗外便再度傳來一陣鼕鼕鼓聲,依然低沉依然遙遠,卻比剛才更堅定、更有自信了些。
然後吉米便扭緊了水龍頭,踏出浴缸。他一邊用毛巾拭乾身體,一邊深深地吸進了幾口飽滿的水氣。他感覺自己的頭腦愈發澄澈清明了起來。他用手抹去浴室一角的小窗上的水氣,低頭凝視著窗外的屋後小巷。老天,外頭的天氣何其美好。完美的星期日。完美的遊行天。他待會就要帶著他的老婆女兒下樓去,一家人攜手站在金澄澄的陽光下,欣賞那些魚貫通過的遊行隊伍,那些樂隊花車和坐在敞篷車裡的政客。他們還要吃熱狗和棉花糖,然後他還要為女孩兒們買來上頭印有「白金漢之光」字樣的小旗與T恤。然後,就在一陣陣鼓號齊鳴與喝采聲中,他們心底的那個傷口即將開始慢慢地癒合。他們會的,他萬分確定,就在他們站在人行道上、慶祝著這個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的誕生的當兒。稍後,或許在夜色漸漸聚攏後,凱蒂的死會再度襲上他們的心頭,他們的背脊、肩頭將會因不堪重荷而頹然下垂,但至少他們還會有這一下午的愉快回憶來稍稍平衡一下那份沉重的傷慟。這將會是一個開始。他們至少將享有這幾小時的歡樂時光。至少。
瑟萊絲說道:「他殺了我的丈夫。」
也許真的不是你,大衛。我現在知道了。照現在的情況看來,你或許真的與凱蒂的死沒有任何關係。沒錯,條子還是有那麼一點可能逮錯人了,但我承認,總地看來,你很可能確實與凱蒂的死毫無關聯。
奧唐諾和法洛之所以至今不敢找上吉米的店,是因為他們知道吉米和薩維奇兄弟的關係。就像任何一個大腦功能還算正常的人一樣,奧唐諾絕封不敢招惹薩維奇兄弟。所以說,如果奧唐諾和法洛還懂得要怕薩維奇兄弟的話,那麼,理論上來講,他們也就會怕吉米。
「那女人是誰?」蘿倫問道。
用在這裡,用在他這些鄰居的身上:他決定了。他決定把這筆錢用在這裡。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下定了決心:是的,這裡,他的地方。他的。從今天開始,平頂區就是他的了。他已經在謊言中活了十三年了。他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時間企圖說服自己,假裝自己可以活得像個善良的市井小民,然而他卻無法假裝自己看不到那些硬生生被浪費掉了的大好機會。打算在這裡大興土木蓋球場是嗎?也行。咱們來談談我旗下那幫工人弟兄的事吧。不要?喔,好吧。不過我勸你們可要多留心工地那些昂貴的機器哪。嘖嘖,這麼貴重的大傢伙讓火燒掉了可就可惜了哪。
「我還好,」吉米說道——話一出口,他才赫然發現自己說的竟是實話。他真的覺得還好。他依然感覺得到凱蒂沉沉地壓在他胸口,像他胸中第二顆瘋狂而憤怒地鼓動著的心臟:他甚至知道它永遠都會在那裡了。這是無庸置疑的。但這份哀慟畢竟已漸漸化為他體內的一部分,而非只是體外的一條傷肢。或許,就在這場漫長的沉睡中,他已經學會了接受。接受這份深沉的傷慟,接受它進入他的體內,讓它緩緩沉澱下來,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學會了接受,他知道自己也終將學會如何去面對。所以說,他確實還好,比他任何的預期與想像都還要好。「我……我還好,」他對著丹恩與莫琳大聲說道。「我還好。」
「看著我!」
「嗯。」
「看著我!」
她在他頸子上輕輕一啄。「你根本在胡扯,親愛的。可是我真的很高興聽你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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