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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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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14

14

「沒有,」稚白故意說:「我到你家,自然要拜見你媽媽,否則太不禮貌。」
也許吃過飯就彎著腰的關係,稚白感到很氣悶,好像有什麼壓迫著她的呼吸似的。如果能夠哭一場倒也舒暢,可惜找不到哭的理由,沒有人惹她,哪裏有淚流?
在洪森引讓著稚白走進去的一剎那,所有的聲音都停了,除了唱片還在放著。客廳滿是烟氣,人加上樂器顯得亂糟糟的,埋沒了新式的家具。稚白來不及仔細觀看佈置,三個男生都在注視她,使她有點發窘。
洪森的論調雖然很刺耳,但是對於稚白卻有一份新鮮。一直到今天,她從大人口中,她所聽到的幾乎都是些說教,不許這樣,不許那樣,把她限制得死死板板的。從同年齡的人口中,偶而聽到些不滿的言語,大家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不會有勇氣採取叛逆的行動。而今晚走在她身邊的洪森竟說得這樣徹底,句句吻合她的心情,原來她和他的感覺如此接近。
「罵就罵好了!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被人罵,一種是罵別人,我覺得一個被人家罵的人,總比罵人家的人活得有意義。」
稚白很有一副作客的文雅,除了嘴唇閉著在笑以外,一直沒有說話,走進來時腳尖著地,姿態輕巧。院子雖小,卻種滿了花木,聖誕紅在燈光下特別耀眼,相對之下,她的式樣已經過時的紅大衣顯得有點發暗。快過新年了。
「明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不知道,根本沒有,何必談這種問題呢?」稚白的心有點不平衡,答話也就跟著亂了。前面望去,便是她住的街口,因此又增加一份不安,她忽然對他說:「你回去吧!」
並非沒有人關心她,秀白從門口經過時,說了聲:「三姐你不開燈呀?」聲白也喊過她:「三姐看不看電視劇?」她聽了一概未加理會。因為妹妹弟弟一向沒有被她放在眼裏,而她所需要的是關心的人也關心她。於是從爸爸媽媽那裏獲得溫暖的願望她早已放棄,爸爸在臺南另外有個家,媽只顧得自娛和咒罵爸爸,好容易命運裏出現一個石小叔,最近又蓄意遠離她,不但看不到他的人,她打過去多少次電話而他從不打給她。
洪森劃了根火,把烟點著。才吸了一口,便發現稚白在盯著他看。
除了鼓點之外,主音是一個樂隊的靈魂,洪森操縱著那把細長的吉他,手法熟練,當他加重力量時,臉上的酒渦也跟著隱隱若現。稚白默默注視著他的瀟灑姿態,很自然地想起在樂器店門外瞥見的那一個鏡頭了,那時她和他多麼遙遠,彼此毫不相干,今晚竟這樣接近,她所聽的不是碎碎的幾個音符,而是一曲又一曲接連演奏下hetubook.com.com去。人生的奇妙真是出乎想像的。
「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看不慣我吸烟?」他自我解嘲地笑問一句。
「沒有。」
「她出去了。」他的聲音迅速而且淡然。
爸爸走了,稚白的心情及生活驟然間降為低潮。
「為什麼不答覆我?」
「我可不可以到你家拜見你媽媽?」
「已經過去的事,何必管它?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還是我打給你吧!」她猶豫了一下。
洪森笑著,那三個人也笑著,嘿嘿的低音,仍舊坐著,只移動了一下身體。
「告訴我一點你的事好不好?」
「多練習就好了,他們都說你很有天才。」
「我找你。」
「我沒有以為。」她暗暗吃驚,但是她並不承認他的判斷很靈:「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洪森一一介紹時,她好像注意在聽,只是心裏很亂,轉眼便忘乾淨。坐定以後經過再三的追憶,才好容易抓住他們的綽號,以體胖為標記的姓方,彈配音,小朱是鼓手,阿黑彈低音,洪森彈主音。多了一個女生,房裏的空氣不同了,緊張中卻又茫無頭緒,還是稚白催促大家練習,四個才商量著,由洪森領著配音,然後一陣響亮震人的鼓點,接著是三把吉他彈奏起來。
他瞭解她的處境,沒有堅持再送她,只是放慢了腳步問她一聲:
這番繞口令的言語沒有給稚白一個完整的概念,因此她迷迷茫茫的僅從罵人與被罵的字面上想到媽和爸爸,爸爸難道比媽活得有意義嗎?
「凡是我們練習的時候,她都不在。」
「我的什麼事?」
「那麼將來和現在總很有關係吧?」稚白望著遠方的夜空發出這樣的問話。老師常常強調人的將來,從小學到中學的作文課已出過多次將來的願望和計劃那些題目。心樵也曾和她討論過她的前途。
「誰打來的?」她走得很慢,久陷於黑暗,外面的燈光太刺眼。
在她驚訝的目光裏發現出那份好感以後,他趁機說:
「我說過不要送我。」
「你認為將來不重要?」
稚白輕笑著,針對傳出戶外的雜音說:
藉著一輛輛駛過的車燈,洪森的臉在稚白眼裏忽明忽暗,她走在他旁邊,他給她的多半是鼻子挺直的側面。他的雙手插在袋裏,夜晚寒冷,吐出一縷白氣,他的衣領豎立著,顯得頭微微向前探,那姿態相當瀟灑,只是有點像在躲避什麼。
「收到了。」
她明明記得信上寫的話,仍然故意問了聲:「怎麼?」
「是誰來了?周嫂。」
由過去聲白把梁華元說是女的證明,他很有辨別能力,因m.hetubook.com.com為對於他所指男的這點稚白絲毫沒有疑惑。突然她激動地快步走過去,雖然她還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是除了石心樵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給她打電話。聲白忙著看電視,連石小叔的聲音也沒有聽出來。
「到房裏去呀!」洪森見她遲遲不前,才催促著:「都在等你。」
「隨便什麼都好,譬如說你以前交過男朋友沒有?」
「活該!」洪森一隻手往腰處一插,作個不屑的表情:「管得了那麼多嗎?嫌吵搬家就是。」
她吸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心樵一直不理會她,洪森既寫信又打電話,為什麼冷淡他?
「你知道你的語氣好兇嗎?」
電話鈴在響,八成是找爸爸的,爸爸一回來電話特別多,可能還有人不知道他已經搭早車離去。爸爸應該明天走的,但說是要趕回去開會,媽為這事昨晚還罵爸爸,聲音好大,而爸爸始終一言不發。
稚白的讚美並沒有使他愉快,他反倒生氣似地說:
「癮很重嗎?」
「一個男的,我沒有問。」
「我好忙。」她把石心樵對她說過的話拿來回答洪森,一派冠冕堂皇。
「你找誰?」
「不相信?我這是第一次送你回去。」
稚白為之愕然,但又欣賞他的豪氣。這是從石心樵身上看不到的。石心樵事事方正,為人著想。但是只有像洪森這樣為自己活著才有樂趣。
傭人讓開一步,稚白望見了洪森,洪森也望見了稚白。
「也沒有,」洪森堅持著把頭一搖:「現在就是現在。」
兩人對視,對笑。然後洪森說了聲:「請進。」同時大步迎過來。
「參加我們樂隊練習。」
「作什麼?」她索性站住了,但她這時的思緒卻向多條路線奔去,她想到石小叔的寧靜房裏,她想到髒亂的家,想到媽的叱責,想到妹妹弟弟的吵鬧,景象重疊著景象,聲音重疊著聲音,面孔重疊著面孔。
雖然爸爸回來的時候稚白很少看到他,但暗中總有一種充實的感覺。爸爸在家那幾天,快樂得像長著翅膀,爸爸一走,如同腳踏車的鏈條出蹬輪上滑下來,踏了幾個空而車一步也走不動。稚白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只看爸爸離去的這個晚上,家裏的氣氛完全不對了,剩下滿屋子空虛。
「一定是李明如告訴你什麼了。」
「在什麼地方?」
聲白的聲音如同奇蹟,想不到有人打電話給她,雖然她伏在書桌上懶得動,但是以此時的情形一個電話說不定可以解除寂寞。
「不吸了!」他順手把烟往路旁彈得好遠:「因為和你在一起有點緊張才吸烟的。」
她猶豫著,難以回答。倘若回答沒有,則表現她的生命太單純,必會遭受像洪森這樣經www.hetubook.com•com歷的人竊笑她貧乏。倘若回答有,以那種態度對待她的石小叔能算是她的男朋友?
「膽量也很大是吧?本來我不敢給你打電話,怕你不方便,有的家長管得很嚴,不過我實在等不及了。你收到我寄的信沒有?」
「你在看什麼?」
她調頭望望回路,出來以前打扮了好一陣,又向媽說了謊,現在就回家,未免太冤枉。如果下午打電話去找心樵時沒有落空,也許她已改變了計劃,為了心樵對洪森失一次約不算什麼。聽到心樵不在,心裏又加重哀愁,她不能任她的週末這樣空虛,去聽「流浪漢」演奏,總勝過悶在家裏。
「別裝傻了,你又不是沒有經驗,你的女朋友家裏不許她和你在一起,你們才斷絕往來的。」
「別緊張,我不會那麼不知趣。」
「我是我。」
「你有天才是真的,吉他彈得那麼好,在那裡學習的?」
「我唱不好。」
她沒有分辨稱讚的虛實,飄飄然中她也來一個投桃報李:
稚白不清楚曲名,但這首曲調很熟悉,常在無線電裏聽見。她不懂和聲,只覺得非常悅耳,而且使人振奮,身體不由得跟著輕輕擺動。這是她第一次置身於真正的演奏中,才感受到親臨其境和平時聽無線電完全不同,熱烈的節奏震撼著她的人,同時包圍著她的心,使她拋開煩惱,暫時忘記一切身外的事情。
門燈亮著,裏面的吉他聲很吵,在不規則地調音。電唱機也開著,低音喇叭很響,咚咚的好像在打樁。也有人在談話,都是變音的男聲,哈哈笑起來粗大驚人。稚白站在紅漆大門外面猶豫著,雖然不像第一次去找心樵那樣緊張,但心情多少有點不安,她感到昨晚在電話裏答應得太欠考慮了,這種環境,這些人,和她完全無關,一個女孩子到男同學家來豈不是太貿然?
「免得打擾你們,真是一個好媽媽。」
「這麼晚沒有人注意到。」
「你明天空不空?」
「在路上吸烟不大好。」
稚白被他笑得有點損傷自尊心,拿他的處境比自己的處境,她不禁悻悻地說:
「我怎麼知道你叫什麼,我怎麼知道你的地址,我怎麼知道你的號碼,這有什麼稀奇?又不是秘密。」
「你的神通很大。」稚白想起她的同桌曾經告訴過她有關他的話。
伸手按鈴的時候,有一份膽怯,又有一份好奇。根據李明如的敘述,對這個家庭畢竟有點好奇。洪森的母親處境正如同在臺南的石心茹,她沒有見過石心茹,倒想看一看洪森的母親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我知道你準備考試。不過月考已經考完了,明天星期六,應該不會忙吧?」
「有一部『假日狂歡』剛上演,裏面有好幾和*圖*書個有名的樂隊演唱,我們應該去看看,我看演奏,你看演唱。」
「今天晚上玩得好不好?」
「不可以,她一定把你罵出去。」
「我有沒有不答覆的自由?」她以橫傲的語氣抵制他的橫傲語氣。
她遲疑沒有決定,這是一個逃避現實的去處,雖然不如理想,卻也可以作為一個退路,儘管她失望,懊喪,但她的心仍然懸繫在石小叔身上。
稚白把嘴笑了一下,覺得他的話帶有傻氣。
「那怎麼可以?」一輛空計程車經過,他望了望,然後目光轉到她臉上:「你走得動吧?我不是不捨得叫車,路很近,只怕一眨眼就要和你分別。」
「你這種想法會被人罵。」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逼人,而且帶著分不出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笑容。
稚白向裏面望了一眼,窗簾拉著,望不見什麼。她接著仰起臉來,四層公寓近看顯得特別高。洪森住在底層,好像是有個小院,但上面有三家壓在頭頂,不及住獨院開朗。
「當然有,」他笑了:「不過在人情上,來而不往說不過去。」
「男女為什麼不平等?女的可以到男的家,男的去找女的就不行。」
「你剛接電話的時候聲音很甜蜜,後來一聽不對馬上變了,你最初以為我是誰?」
「我沒有怎麼學,都是自己摸出來的。」
「別開玩笑。」
她原以為爸爸在臺北的幾天中間總可以和心樵見面,只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出現。失望的情緒使她對現實的一切都不滿,所以前晚趁媽不在,她突然告訴爸爸想到臺南。不過話說出口她便懊悔了,她擔心爸爸問她理由,爸爸是個重視理由的人,倘若他問她為什麼,她又該怎樣說?即使她編出一套很好的藉口,爸爸也不會同意。無論什麼事爸爸都不作主張,只說一聲「問媽媽去」。這次爸爸固然沒有問她理由,也沒有說問媽去,只是從他的沉默神色就可以看出來對她的請求不予考慮。
自稚白從一聲「喂」便聽出來不是心樵了。希望落空,她不由得把沮喪的情緒轉移到那個陌生的聲音上。
「不要客氣,只要你告訴我有沒有興趣。」
「真厲害!原來你也收我的情報。就是李明如告訴你的,你還不承認。」
「我以為她一直在裏面的房裏。」
「過去和現在沒有關係嗎?」
「三姐,電話。」
「你是誰?」
「我唱不好。」
「你們懂不懂禮貌?都不站起來。」
「你為什麼先找我開玩笑?」
稚白不能確定洪森的回答是否正確,因為她對心樵的感情還沒有成為過去,她只是因為失望才和洪森來往的。儘管李明如把他貶得很低,但她仍然感到www•hetubook.com•com他有些可取。
在稚白的印象裏,爸爸代表一個新的月份開始,爸爸剛走,等待他下次回家還有那麼多日子,所有的日子都同樣無味。這個家庭的份子好像一片散沙,彼此時常吵架,誰也不關心誰。
「你會緊張?」稚白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他是誰?」洪森因她的反應而發出肯定的問題。
只是驟然間她想起另一個人。留在她記憶裏的石心樵和洪森引起了強烈的衝突,心樵的平穩談笑壓倒了洪森的浮躁,她默默把這兩個人作一個比較,心樵像一棵枝幹直入雲霄的老樹,而洪森像一片落葉在飄飄。
「很好,謝謝,不過有一點美中不足。」稚白說:「沒有看見你媽媽。」
房裏的燈黑著,稚白把書桌上的東西胡亂推開,空出那片地方恰巧可以把胳膊放上去,然後頭伏在胳膊上。小學階段便以這種姿態在教室靜息,那都在中午的時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睡前的時間難以打發而心煩。這個世界各有各的消遣,媽去打牌了,錦白有陳日新,西門町的夜正熱鬧,連王媽在廚房洗碗還陳腔老調的哼著歌,只有她無事可做,最重要是什麼事也不想做。
「啊!怪不得李明如說你聰明。」
那一首優美的旋律名叫「黃鳥」(YELLO WBIRD),她最熟悉,也最喜愛,跟隨著主音,她不由得哼了兩句。在響亮的彈奏中她的聲音雖很薄弱,卻沒有被洪森放過,他揚起眉毛,笑意在他的酒渦上跳躍。
「女生字典。」
比起石心樵對她,她對洪森這點來而不往算什麼?洪森只給她寫了一封信罷了,而她給石心樵全部的感情,他卻毫無反應。
「先來聽聽好不好?」他退一步說。
「是嗎?」
她的心搖動了。
洪森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
「不要問誰告訴我的,只說是不是事實吧?」
「不知道,如果兇也是無意的。」
她矜持著。興趣當然有,由媽總罵她把無線電開得太大為證。
「將來,」洪森冷然一笑:「那完全是騙人的話!將來無論多好,和現在也是兩回事。再說我們有沒有將來還不知道,說不定一場戰爭,一次大病,人就死翹翹了!可是我們的現在是實實在在的,現在的快樂就是真正的快樂,現在的痛苦就是真正的痛苦,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想明天?」
本來她氣鼓鼓的,正想罵哪個人這樣無聊,忽然發覺含笑的對答在陌生中帶著熟悉的成分,她記起那跳躍的目光和酒渦了。
「我家。」
「這麼吵,不怕影響鄰居?」
洪森見她一逕沉默著,才臨時尋找話題說:
女傭人抱著一個小女孩開的門,稚白雙手插在衣袋裏,微窘著不知如何說明來意。
接著,她由浪漫的情懷轉為嚴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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