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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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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15

15

「想偷跑,你以為你偷跑得了?」
「你不是說她快結婚了嗎?」稚白撇了嘴,聽媽的口氣已經把陳日新當作寶貝。
她的眼睛潮濕起來,雙手絞動著,滿臉都是委屈。
「嘿!你們少議論我!」錦白大聲喊叫。
經陸胡蘭琴這樣的提醒,三個小的先後作應聲蟲,特別是秀白還規規矩矩地站起來,錦白沒有叫,只是像心樵呲牙笑笑,表示已盡了禮貌。其中最沉默的是稚白,稚白乍聽王媽的話,立刻一驚,當大家注視心樵出現時,她呆呆地瞪著眼睛,就在心樵望她的那一霎間她仍然發著怔,經過很久她都沒有記起來手拿著筷子還挾著菜,直到菜掉在桌上,她才發覺失態,幸而大家的目標是心樵,心樵正笑著說話,是否注意到她神色有異,她便不得而知了。
「本來你就是偷跑的嘛。」稚白不服輸:「要不然你為什麼這樣慌慌忙忙的?」
「要結當然很快,陳日新暑假就畢業了。」
「錦白要結婚?和什麼人?」
「要你管!」稚白滿臉強橫。
心樵不願在門口分辯下去,打量著和她氣質不相稱的紅外衣和高跟鞋說:
「二姐節食。」麗白搶著說。
「你也要出去?」
就在稚白雙手掩住耳朵,並且閉起眼睛跺腳大喊時,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爆炸開來。她真恨不得自己爆炸了才好,那樣才能解除她心裏所堆積的全部苦惱,最好來幾個核子彈把全世界都毀滅了,沒有她,也沒有心樵。免得他獨自走開,把她留在門外。然而爆炸的感覺只有狂怒的剎那間存在,當時確實天旋地轉,日月慘淡,接著一陣可怕的冷清提醒她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孤單的站立著,手已無力地垂下來,眼睛失神地望著地面。心樵已經走了,她的聲音像固體一般凝結在空氣裏不消散。
稚白不知道別人如何看法,但她認為這句話針對她而發,更湊巧的是王媽把碗筷擺在她和錦白的旁邊。錦白在心樵剛坐下便說了聲慢用走開了。以現在的局面,稚白非常安慰自己的獨佔,雖然心樵顧著在座的每一個人,但她覺得他是專門來看她的。
「到哪裏?」
「本來我不願意打,可是騎虎難下。」
「陳哥哥,叫陳日新,」聲白搶先拿筷子指點著說:「馬來西亞僑生。」
「稚白,今天讓你不高興,很抱歉。改天找一個你心平氣和的時間,再和你見面談談。」
稚白呆立未動,失意的寒流侵襲著她的心,周身一陣的冰冷,迷迷茫茫,一時不知去向。最初她有一種衝動,很想追上去,招一輛車子尾隨在後,心樵越要擺脫她,她越要釘得牢牢的,看他有什麼辦法?不過時間不允許她實行她的計劃。即使時間允許,她也會重新考慮,雖然和圖書她為著求得感情寄託有時是不顧自尊,但她總不能把自尊完全拋去。
坐不住,稚白由客廳回房,一會又從房裏走到客廳,靜悄悄的像遊魂。幾度向心樵拋眼色,而心樵偏偏是個目不邪視的人。心焦下只有繼續忍耐,好在雷媽媽一到,四人上了桌,心樵便自由了。實際上三缺一的心情也很心焦,她聽媽打電話到雷家,她聽見雷媽媽有客人不能馬上走開,然後她的心沉下來,因為她聽見媽約心樵代打幾圈牌。心樵雖推說「不會」,但媽卻說:「不會贏,不會輸嗎?」心樵再推辭,貓頭鷹卻斯文地說:「陪我們玩玩,等於你坐著陪我們聊天。」以心樵那種不忍傷害別人的性格,自然無法再拒絕了。稚白真想跑出去破壞她們自私的計劃。然而師出無名,她總不能大喊不要陪她們,陪我吧!洗牌聲中稚白捏著拳頭,呼吸急促地呆呆站立在房裏。
心樵故意忙著嚼飯菜沒有搭話,但他對陸胡蘭琴這種喜歡比較的作風仍然不能同意。書本教育,他讀到過有關這種方法不可取的引證;家庭教育,他的父母從來沒有拿過他們三人較量短長。
「我有我的事情。」心樵已看出來在這逼人的氣勢中絕無開玩笑的可能。
她看了看錶,直到現在才對洪森感到一點歉意。失約事小,白白犧牲則太可惜。王媽常罵的「報應」落在她頭上,她為了心樵置洪森於不顧,心樵也同樣的置之不顧她,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心樵怕母女間的爭執影響了飯桌上空氣,順勢接過來說:
「石小叔問你怎麼不說話?」陸胡蘭琴翻著白眼:「死丫頭不識抬舉!」
心樵自不便派陸胡蘭琴不是,只是設法緩和:
「你要出去?」
「三姐,你別翻二姐的東西,免得她回來罵人。」
趁著媽吩咐王媽加個菜,稚白悄悄望了心樵一眼,偏偏心樵正在望她。
「是嗎?」心樵問已經放下碗筷的麗白。
王媽的喇叭嗓門一喊,壓倒了飯廳的一片喧嘩。所有的目光都向一處集中,陸胡蘭琴更回過頭,嘴裏喊著:「心樵,吃過飯沒有?」聲音大得好像心樵還在門外,而實際上他已走到眼前了。
「太太,石先生來啦!」
「王媽媽燒的菜最好,有我的一份沒有?」
趕到西門町,這場電影可能剛散,人潮如湧,要想找到洪森實在很難。不過總要出去逛一趟,為著滿心悶氣,也為著這身打扮。
發覺惱怒的情緒於事無濟以後,她倒逐漸心平氣和。時間還早,趁此機會把自己打扮整齊,等待心樵脫身隨時可以和他出去。
委屈中,倘若能接到一句安慰的話,稚白也不會失www.hetubook.com.com望得這樣徹底,而心樵一味的沉默,嘴角無可奈何的掛著一抹笑意,他那靜中有動的態度足以顯示出他已將她拒之千里。委屈化為怨恨,她冷眼打量著他的服裝,整潔,考究,戴著珍珠領針和袖扣,一定是去會女朋友。
不論他心裏怎樣懷著反感,他的表面仍舊維持著原有的平靜,他深深地望著她,而且輕輕地說:
「問你。」
原來掛在心樵嘴角上的那份笑意頓然隱去,只是他的態度仍然很平穩,話聲更是寧靜:
「我不知道我來看看你們錯誤又在那裏?」
心樵本來可以再添半碗飯的,只因飯桌上實在喧嘩得厲害而作罷。從他坐下來就沒有靜過一分鐘,原來孔夫子那句「食不言」這樣有道理。由陸胡蘭琴訓斥稚白一點看來,他覺得教育貴在以身作則,子女往往是父母的影子,目睹耳聞下行為很自然的跟著如法炮製。心樵真希望陸胡蘭琴能夠在責備稚白對麗白口出惡言時,想想自己是否對稚白也常聲色俱厲?
心樵心裏一陣歉然,他的好意竟為稚白帶來災害。不過再看稚白,她好像遲遲鈍鈍,神色並沒有改變。心樵不覺為她難過起來,在他的經歷裏,父母從來沒有對他大聲說過話,而稚白隨時都被責叱,尤其旁邊還有弟弟妹妹乃至客人,很容易損傷她的自尊心。
受到讚美的王媽連聲代答著有有,並且忙不迭的跑到廚房拿碗筷去了。
「心樵,今天你怎麼有空了?」
「也許是動極思靜,星期天留在家裏也很好。」
「石小叔關心你的事,說給他聽聽,你急什麼?」陸胡蘭琴在對喊:「什麼時候讓石小叔和陳日新見面談談,也可以給你一點意見。」
心樵站立住,注視著呼吸不勻的稚白。他的神態和平如恆,絲毫沒有表露內心的情緒。現在他對稚白便有一種不滿,不滿的原因並非她臉上滿是焦急和怨氣,而是脂粉形成的。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原有一份天然美麗,多餘的人工雕琢便會顯得很匠氣,他實在不懂好好的嘴唇為什麼塗上口紅?她的皮膚頑強的不肯與白粉融合,變得粉是粉,皮膚是皮膚,而最令他惋惜的是那層可愛的油光不見了。以她現在的局面,他不能勸說她什麼,但他卻由此而暗暗感慨著,人可能有一種在不自覺中把好事弄壞的本領。
怨恨突然被嫉妒的火苗燃著,她忍不住又喊又跺腳。「走吧!趕快走吧!誰希奇留你?誰希奇和你在一起?」
心樵發覺稚白猛被提醒似的再看錶,於是低問一句:
「誰變糊塗啦?」錦白隔著一間房,聲音比著看誰大:「兩點鐘的電影,不趕快來得及嗎?」
心樵在愕然且啞然中產生了一和圖書種錯覺,看神情,聽聲音,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稚白,卻是陸胡蘭琴。而他所處的是濤然的地位。他沒有做出濤然的事情,但他的個性卻如同濤然那樣強硬。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遭到別人的叱責,而這人竟是一個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晚輩小女孩,即使他很有涵養,也無法容忍這種傷害。
「人家通電話干她屁事!包打聽!」
現在稚白向他扔過來的大塊感情便令他極感沉重,就在她在他房裏喝酒的那晚,真相已經分明,不過他仍然把這種過分的表現歸納於酒後神智不清,他希望自己忘記,更希望她也忘記。可惜她日後不但不肯自我檢討,態度反而更加積極。
當她走進錦白的房間時,秀白放下筆,半張著嘴,以驚奇的表情注視她的行動。
「沒有必要,這裏像我自己家一樣,說來就來。」
心樵並不傻,深知稚白的用意,她的表現使他心一軟,幾乎要迎合她的願望帶她出去。就在他猶豫的時刻理智佔了上風,他不但不能與她同行,甚至後悔根本不應該來的。來陸家也是一時心軟,想到稚白給他打過多次電話而不能總使她難堪,何況這樣避而不見畢竟不能解決問題。他已經思考過多少次,用什麼方法才能把這個小女孩對他的奇特心理化為正常。憑他的學識及才幹處理別的事容易,處理這件事卻困難無比,而且有關這類經驗缺乏,他的感情單純得幾乎等於一張白紙,宋海真以後,為異性動心的機會並非沒有,但從來沒有真正動情過。曾經有幾個異性自動向他表示好感,他們不見得比稚白動人,卻比她成熟得多,每次他都在不損傷對方的自尊心原則下應付過去。也有幾個他曾經懷念過的,只是還沒有開始,便被別人追到手裏。他不知道人性是否和時代有關,現今的女孩子熱情如火,個個比他有膽,感到合意,便毫不考慮的把感情大塊的扔過去,只要稍加遲疑,便急忙掉頭奔向新的目標,彷彿一刻也不能空虛。
「當然!」
「自找的!」稚白毫不同情。
「隨便吃一點,晚上再好好招待你。」
「石小叔,陳哥哥一會就來接二姐。」
很久很久,她彷彿仍然望見心樵站在巷口向車招手。想著想著,那背影那姿態變成了另一個人,眉毛壓住眼睛,酒渦不見了,滿臉煩躁。
「好久沒有來看你們了。」
且不論稚白如何,對於陸胡蘭琴的態度,心樵暗地裏頗不同意,除了責罵便是冷諷熱嘲。不過心樵很瞭解陸胡蘭琴的個性,好話由她口中說出也變成壞話了。
「死丫頭一點情不領!」陸胡蘭琴罵著為自己找臺階下。
他仍舊一派平靜,倘若他和一個小女孩計較,他也是同樣的幼稚可笑了。
接著罵起m.hetubook.com.com王媽只顧著在菜場和別人聊天,午飯開這麼晚了。
「那就不必來!」
心樵的話聲溫和而多禮,嘴角掛著很深的笑意,他這樣表示關心,她應該感激他的,只是埋在心底的委屈使她對他懷著敵意。她沒有忘記他最近如何在疏遠她,她也沒有忘記昨晚從洪森家裏回來給他打電話時,他的言詞含糊,既不歡迎她去,也沒有說一定要來,她才一負氣,早晨給洪森回了個電話。
「我是想到外面透透空氣,牌桌上的空氣我不習慣,弄得我頭昏。」
「稚白,一個文雅的女孩子不適合用粗字。」
「錦白呢?」心樵發覺自己的座位和稚白太靠近,於是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移:「這麼快就吃完了?」
「是,我聽見他們通電話。」
心樵心裏一陣出奇的不快,同時在驚訝她的冷酷。生平他沒有用言語及行為傷害過別人,而有人卻把傷害別人當作快事。也許稚白的話出於無意,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這樣的性格,給他一種感覺:她的行為全屬一時情緒,不顧任何後果。
「這個死丫頭不知道又瘋到哪裏去了!也不說一聲!」陸胡蘭琴一面罵一面得意地重複著飯桌上的話:「我說她不出去太陽會從西邊出來吧?」
「二姐就不算啦?」稚白噘起嘴來表示不滿。
「你們都不喊石小叔?」
秀白不敢響了,低下頭來,對於稚白拿走的一件外衣和一雙半高跟鞋,裝作沒有看見。
「能成功不能還不知道呢!」
「永遠不要和你見面!永遠不要和你談!」
「不知道你來,」陸胡蘭琴把王媽端來的那盤蕃茄炒蛋移在心樵面前:「怎麼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們好等你。」
當她發現有孩童向她取笑以及有路人向她側目時,她才完全清醒過來,頻頻的深呼吸正表示她的悔恨,她究竟在發什麼神經?會這樣欠缺修養,會這樣沒有理性。懷著尋索補救的心情,她舉目向巷口張望,遙遙望見了心樵的背影,她的身體向前探著,移動了一下腳步,幾乎想飛奔過去。只是飛奔也來不及,因為心樵已舉手招住一輛計程車。那灑脫的姿態已變成無情,車開走了,而他始終沒有回過一次頭。
「她快結婚了,你才多大?你能和他比?」
當稚白在公共汽車裏擠得全身發燥而打噴嚏時,陸胡蘭琴正在牌桌上喊「稚白」沒有人答應。
錯誤就在「你」下面多了個「們」,她把他看成最重要的,他卻把她和其他的人一視同仁。
「你這算什麼姐姐,對妹妹滿臉死相!」
「原來你也做不願意做的事!」稚白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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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白雖未動聲色,但心裏著實不服氣,如果不是留戀心樵,她可能一推碗就走開的。過去並非沒有這種例子,媽見她走開罵得更兇,餓死活該!不過雙方的怒火維持不了多久,一轉眼媽便忘記對王媽下的禁令,而她又去廚房找剩下來的飯菜了。
知女莫如母,陸胡蘭琴不以為然起來:
「今天這麼熱鬧。」心樵用帶笑得眼睛流動著向每個人打了個招呼。
稚白搖搖頭。輕視舉手可獲的而珍惜難以得到的東西是人的通性,自然稚白也不會例外。看到心樵以後,她已把和洪森在電影院門口見面之約拋開。
「稚白,你好嗎?」
「滾開!」
突然她緊張起來,那分明是心樵的告辭聲音,媽哇哇的喊著再見,為了彌補自己沒有離開牌桌的遺憾,胡亂提了幾個名字:「麗白!秀白!送送石小叔,稚白!」麗白答應著,眼睛卻沒有離開電視,秀白站起來,望見嘴裏連說不用送了的石小叔已走到院子裏,正在遲疑,卻發現稚白已追趕出去。秀白驚奇地用手托托眼鏡框,因為她望見稚白一面追趕一面在扣錦白的外衣。
最好和心樵出去。否則其他的人統統走開,只剩下心樵和她兩人留在家裏。前者稚白一直沒有機會向心樵表示,後者更沒有可能性,因為吃過午飯,聲白第一個跑到客廳看電視長片。秀白守在房裏作功課。媽也不肯出去,並非為著心樵,原來她已經約好在家打牌。錦白偕同陳日新出去不久,邱媽媽和盧媽媽先後來了。邱媽媽還算斯文,盧媽媽的聲音和唱黑頭的差不多,聲白要電視壓倒談話聲,談話聲又壓倒電視聲,相較之下各種聲音把客廳擠得將要爆炸。稚白的心也將要爆炸,心樵應該是為她而來的,但這時竟陪著三個太太們,最可恨的是邱媽媽問明他沒有結婚,還打算作介紹人,稚白從來沒有像現在覺得貓頭鷹這樣可恨。
晚上?晚上是她和心樵單獨享受的時間。他們不會留在家裏吃飯。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任何地方都會勝過家裏。
「我有我的看法,還要誰給我意見?」
稚白心裏有點不安,她擔心她打電話給洪森時麗白是否在偷聽?因此她對她吼了一聲:
「你也不看看她是不是留在家裏那塊料?」陸胡蘭琴哼了一聲:「這麼小已經跟她爸爸學,恨不得把家當旅館了。在家時間少不說,而且從來沒有見她作過功課。聲白麗白功課不用我操心,秀白人笨吧,還知道抱著書死啃,只有她每天閒得像無事人。」
「你好!你好!」
熬到三點鐘,雷太太才呼風喚雨般的來臨了,稚白一陣狂喜,急忙換鞋穿衣,下面的時間應該全屬於她的。
「你不出去?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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