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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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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24

24

不過轉念間他便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答,稚白來探望患重病的爸爸,想想看能不沉重嗎?
他包含著同情與親切的聲音雖然很低沉,卻仍然使她一驚。倘若說她的反應瞬息萬變也並不過分,她從來不臉紅的,竟有一陣臉紅起來,甚至她停住腳步有想從他身邊躲開的企圖。
踏上醫院的長廊,心樵便一眼望見稚白走在他面前。他把腳步加大,卻沒有叫她。他沒有在路上大聲喊叫的習慣,同時他不能完全確定自己的判斷,雖然由那個女孩子的苗條的脊背,圓圓的臀部和均勻的小腿,都證明是稚白無疑,而且她所穿的白襯衫和紅短裙就是昨天穿的那套。如果以形態來分辨一個人,前面那個女孩子的形和稚白完全吻合,但姿態的差異就很大了。在心樵的記憶裡,稚白走路時習慣於仰著頭,快步,手的擺幅很大,這都是從小時候的一蹦三跳演進而來的,由她的活潑姿態足可看出她的急於尋求什麼的性格。而前面那個女孩子卻帶著病態,走路好像是不得已,雙手下垂,肩膀一高一低,萬里行軍般的已沒有一點力氣。本來心樵距離遠,只因她邁步太慢,他毫不費力便趕上去。她確實是稚白他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已和她併排,而她還沒有發現他和*圖*書
他不在乎她的敵意,因為他的年紀比她大,思想比她豁達,誰讓他作長輩呢?作長輩的人就要隨時原諒晚輩的無禮。
「這樣湊巧,好像是約好的。」他盡量把帶笑的聲音放溫和。你要當心被你得罪的女孩,一句話不妥便會點著她滿腹炸藥。他有過坐在草地談天的經驗。
稚白搖搖頭,一度和緩的臉色又慘淡起來。他認為湊巧,而她認為太不湊巧了!她不願意看見任何人,如果不是媽打電話要她來,她還會繼續蒙頭睡覺。媽要她替班,防備石心茹來守護爸爸。卻不知媽掛上電話以後,她便給石心茹撥了個電話,一百元不能白拿,而且她猜想石心茹一定在旅館等急了!實際上她一直沒有想到石心茹。她什麼也沒有想到,在洪森家裡發生的那件事把她整個情緒弄亂了,只要一想,便想起洪森那張慘白的臉。
她原以為電話是洪森打來的。為什麼他不給她打電話?怕她生氣不理他呢?還是他也像她一樣混亂,懊悔,或者慚愧?她一點也沒有想到他會做那種事,她怎會允許他那樣做呢?她那樣痛苦地在不斷追憶著當時的情形,而整個過程竟是一片模糊,好像一瞬間她已神智不清,感覺全如她那次摔車,心慌,頭腦和-圖-書空白,然後才恍然而悟已造成了深受其苦的錯誤。
儘管這一代的社會容納著許多不良風氣,但聖潔仍然普遍受到標榜和讚美的。根據傳統與生理現象,女孩子會本能地衛護著自己。稚白並非輕視這種聲譽,自從摔車以後,她一直暗暗懷著疑慮,甚至和心樵公然談論這方面的問題。她的僥倖心理也是由此而引起的,不幸加上不幸,仍然等於不幸,既然她的聖潔的標記已因摔車喪失,又何必嚴加禁止自己去做那件事?
「稚白,我要代替心茹謝謝你,她告訴我,你很幫她的忙。」
她迅速地送給他一個狐疑的目光,絲毫不把他的邀請當作善意,反而認為他在諷刺她。也許是命運在諷刺她,過去她全心全意傾向他,而他竭力躲避。等到她因自己的殘缺無顏以對時,他卻自動轉身迎過來。
現在他把同情心轉向走在他身邊的小女孩了,失怙的不幸壓迫在稚白身上可能比他當年還早,她大約已判斷出她不久以後的命運,否則不會連一句話也不說,神色這樣陰沉。
他不來電話。他明知道媽在醫院守著爸爸,沒有人管她。媽埋怨一夜都沒睡好,要回家洗個澡,然後補一個覺。偏偏不早不晚竟遇見了心樵。
「你對音樂會有沒有興趣?www.hetubook.com.com今天晚上中山堂有一場義大利小提琴家羅吉羅瑞琪的小提琴獨奏,我在日本和德國都聽過他演奏,實在很出色。如果你想去,我再陪你聽一次。」
她胡亂跑了幾步,把他拋在後面,她不願看見他的表情,同時也不願他看見她的表情。
她沒有告訴他,但他從心茹那裏知道她趁著三天假為心茹傳遞消息。把春假消耗在這裏太可惜!醫院的氣氛很能影響人的心情,他覺得她有必要以娛樂來調劑她的沉重。
因此在走向濤然的病房時他又對稚白說:
她不理他,他並不介意,那原不是句問話。他相信如果問到她什麼,即使她的態度很壞,也不會不回答。這個女孩子的性格是存不住什麼的,當她心裏不愉快時,就發小利箭似的言語,非把對方刺痛不可。讓她刺痛也好,只要這樣能夠使她快樂。
「等一會願不願去看場電影?或者到什麼地方去坐坐?」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神色這樣特殊。通常她只有兩種表情:快樂和憤恨。開朗的時候居多,但她也很容易被他激怒。現在她卻帶著一團釋不開的凝重,這種凝重是屬於成年人的,出現於一個應該單純的女孩子臉上,他不能不驚疑。
本來她就嫌這道長廊太長,現在更感到離爸爸的病房無m•hetubook.com.com限遙遠。她既不能拔腿跑開,只有和心樵併肩一步步向前推。最初她存心和他保持一點間隔,而他卻沒有察覺;她每次閃躲,他都跟隨過來。他這樣做的動機很友善,同時他有話要對她說:
「上午來看爸爸沒有?稚白。」
「不高興!」她毫不考慮便衝出口來。她不管這種冰冷無情的言語是否使他受到傷害,起碼可以使她得到一些報復的快意。一個人被過失壓得透不過氣時,往往會分點責任給別人,藉此把自己的痛苦減輕。
直到她做了那件事,才發覺原來形式並不能代表內容。她最初認為做與不做沒有什麼區別,事實上區別竟這樣大,不僅是身體的痛苦,精神的沉重更是難以承擔。她所以有這樣深的悔恨,一半決定在洪森。洪森的表現使她心冷。因為他太冰冷。
若在過去,能夠遇見他自然求之不得,她只有「來訪未遇」的惆悵,卻從沒不期而遇的喜悅。固然他在她的心裏已失去以往的重要位置,但如果不發生上午的事,她仍舊樂於和他相聚。他並不知道她有什麼改變,完全是她的心理作用,在他的莊重與平穩的對照下,使她暗暗為自己的不潔愧然難安。
字句簡單,話聲安靜,但心樵卻出自一番內心的掙扎才說出口的。過去他一直避諱著不談和_圖_書他的堂姐,他記得稚白好幾次問他,他都把話打斷。濤然的住院使他的心情突然有了改變,死亡可以消除一切恩怨,濤然雖還活著,但看情形已相距歸期不遠,除非有醫學上的奇蹟出現。昨天他曾與主治醫生及心茹長談,心茹一向那樣堅定,從不流露喜怒哀樂的表情,竟在他面前掩面而泣。愛情真能折磨人,心茹的蒼老與無助使他黯然不已,他實在不知道她所得到的能不能抵償她所失去的?
他把她的行為歸納於上次她的負氣而別了,這樣解釋自然又很合理,而且他聯想起昨天他到她家去,她始終對他懷著敵意。
「為什麼不去?」
「不。」她幽幽地搖著頭,小提琴算什麼?伊伊呀呀那聲音和她太隔閡,遠不及吉他使她感到親切。特別是洪森的吉他。
他友善地追問了一句:
「稚白。」
隱秘常常和羞恥連在一起,就像不合法常常和不道德連在一起。關於這件事的知識,都是零零星星堆聚起來的,加上生性與好奇,形成一種強烈的吸引力。羞恥感與道德感在人多的地方越顯明,當環境單純時,心情也會跟著單純,理性喪失的剎那,是非觀念自然被拋在一邊。人畢竟不能孤立,等到思想重新把自己安置於紛擾的世界裏,才為著自己的行為可能受到眾人的裁判而恐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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