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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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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29

29

心樵心頭非常沉重,心樵的話和濤然剛才的話加在一起,他知道吉少凶多。
「我,」濤然的手又動了動,代表他已瞭解心樵的心情。他的失去血色的嘴唇顫抖著,想像平時那樣露出一個豁朗的笑容,但做得很不成功:「病是不會好了,我知道。」
「心樵,你要影響她。」
「我沒有睡著。坐。」
「昨天晚上他忽然覺得不舒服,馬上噴出來一股鮮血,人一度昏迷過去,真嚇人!」心茹雖然努力控制,仍然無法不使嘴唇顫抖,她的話聲也跟著顫抖。
心樵點點頭,奉勸人進天國的教友無孔不入,教友是心茹在醫院裡結識的。心樵很能瞭解她的情緒,當一個人接近無望時,更渴求試走各種能夠衝出絕境的道路,不論是否真的有幫助,只要是一線生機都會緊緊抓住。對醫術的信心不夠,她才祈禱於神明賜佑。
「謝謝你,心樵,耽誤你的時間。」
「要準備後事。」心茹的聲音微弱的像蚊蟲,聽起來卻淒涼難忍,一滴清淚突然掉下來,濕潤了細細的眼鏡邊,好像毫無感覺似的,她沒有去擦它。
「她今天還沒有來。」心茹停頓了一下,想起了稚白:「稚白昨天晚上來過,不過沒有碰見濤然咯血,否則會把她嚇壞。」
「大哥……」心樵雙手捏在一起,本來他想勸慰濤然幾句的,卻因感染到他的淒涼而不覺也淒涼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發現濤然慢慢睜開眼睛時,他才懊悔自己太忘形,不該用長嘆驚擾病人,因此他歉然地向濤然低聲說:
濤然搖頭的動作幾乎輕微得無法分辨。經過一再的努力,他很吃重的斷續發出喑www.hetubook.com.com啞的話聲:
心樵默默站立著,喉頭被悲哀塞住,他無法從病床上這言奄奄垂死的病患者和他記憶中健康且健談的陸濤然連在一起,而不幸他們確實是一個人。他用手托了托鏡框,雖然細加端詳,他仍舊很難從眼前這枯槁的病容上尋找出早年痕跡。他點然地長嘆一聲,十年前他曾在父親去世時對於生死之間懷著無奈的憤慨,現在面對著情如父兄的濤然,一種起於人被造物主以生死捉弄的憤慨更大,也更深。
心樵也一陣心酸,他吸了吸鼻子,忽然發覺不應該兩人悲痛在一團,於是仰起頭來,強作樂觀:
「孩子們,我也放心。」濤然彎動著手指,每彎動一個,心裏聯想著每一個孩子的名字,突然他的眉皺在一起了:「只有稚白。」
「沒有什麼讓我掛慮。心茹很勇敢。她,也有她的辦法。」
「心茹就回來,」濤然勉強調過頭望了一下小檯鐘:「她去教堂了。」
「醫生認為怎麼樣?」
心茹這時已把臉背過去,凝望著走廊外那片草地,五內俱焚似的吐出兩個字:
「不用勸我,我什麼都明白。」濤然的聲音沉重且緩慢,雖在沉痾中仍然保持著他素有的平穩與恆定:「我得到的已經很多了!」
心樵低頭默默撫弄著手,感動中又有點迷惑,愛情對於一個人會那樣重要嗎?
「我知道。」心樵黯然地輕咳了一聲,現在他已經懂得他了,也可以說已漸漸懂得他。起碼三年前的濃厚誤解已多半融解。涉世越深,對人生的看法和圖書越會引起變化。
「從我一病,我注意到這孩子的感情很衝動,這種性格不改,會受害。」
話一出口,心樵就後悔了,無論什麼人這時都會追問濤然和他談些什麼?越是關係密切的人越想探聽對方背後的說法。果然心茹追究了,但追究的不是泛泛的問題,她滿臉都是濃重的憂慮:
「稚白很聰明。」他只好引用一句濤然早先和他談論的內容。
「我不介意別人怎麼想我,可是我介意你。」濤然沉重地呼吸著說:「等你將來結了婚,也許你會懂得我。」
話自然指心茹而言,那聲嘆息,混合著滿足與悲戚。
「我看不會這麼快,他的精神還很好,拖一段時間大概不成問題。」
「他大概很累,你回來以前他和我談了不少話。」
「她不在最好,」濤然少氣無力地長喘著,枯瘦的手微微揚動,藉此表達心裏濃烈的感情:「我正想和你談談,我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不以為然的情緒使濤然下陷的兩頰抽動不停,他多想告訴心樵需要用多少痛苦的經驗換來的教訓才能使她改好,只是由於說話太多而深感體力的不支,他喘息著呼喚一聲,簡短地說:
「那最好不過。」心樵感到自己的話很笨拙。
「受罪。」
「你回去吧!」眼看甬道走完,即將轉長廊了,他對心茹說:「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房裏。」
「為什麼會咯血?」
「我知道。」心樵懷著受託的心情,回答時責任沉重。尤其濤然在他回答以後立刻安詳地閉著眼睛點點頭,使他更感到稚白的前途和自己有著密切的聯繫。
「對不起,吵醒了你。」
「沒有關www•hetubook.com.com係,他好像睡著了。」
「我,曾經心亂過。看開,也就淡然了。」濤然蠕動著,消除心裏的煩躁,由被蹬開的被單一角,露出一隻浮腫的腳。
「我常常覺得,我的一生都在為別人活著,只有一件事是為自己,結果大家都不諒解我。」濤然的話聲因搖頭而斷斷續續:「我並不後悔,因為我找到真正的自我。」
「是的。」心樵知道他在說胡蘭琴。
用不著濤然多說,對於稚白的性格心樵已經深深領教過,自然他不能向濤然表明。不得不含糊其詞:「她將來會改好。」
心樵向瘦小的心茹投了深深一瞥,雖然他沒有說什麼,心裏卻覺得她沒有必要和他客套,這樣顯得彼此好像很陌生似的,實際上這幾年他們的確很陌生,如果不是濤然病重,他們之間的隔閡還不會釋開。人的觀念變化得真大,他自信幾年前他已對是非具有認識與分析的能力,想不到幾年前的看法今天會整個推翻,過去他完全站在陸胡蘭琴的立場,現在卻一反而同情起心茹來。瞭解,會消除一切怨恨,倘若能瞭解一個殺人犯的動機,也會產生一份同情,心茹並非不可赦恕,只憑她愛得這樣痛苦,這樣深,這樣無所企求,這樣忍氣吞聲,已經足夠抵償任何罪名。
提到稚白,心樵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原以為一個病人只會在自己的生死問題上打轉,不料他的思想竟這樣冷靜而細緻,不能不使他驚奇。
「你們來的時間不對,」心茹的情緒漸漸平靜,取下眼鏡輕輕擦著說:「白天她上學,晚上你上班。」
「她是不是天天來?」
「他談他昨天咯m.hetubook.com.com血了嗎?」
望著閉目休息的濤然,心樵的心暗暗在不安。濤然當年對他的影響是無意的,若要他有意去影響稚白,卻談何容易?過去稚白雖然表現得喜怒無常,畢竟還經常來往。現在她根本躲著他,竭力和他疏遠,他不能十分肯定,但至少也有兩個星期沒有和她見面。不過據心茹說她倒是常來醫院看爸爸。心茹也很喜歡她。
心樵向旁邊打量了一眼,才坐在那排可以當作臨時床鋪的沙發上。沙發靠牆的一端放著心茹的小箱。從臺南回來以後,幾經奮鬥,心茹才爭取到這個位置,雖然心樵沒有對他說什麼,但他很瞭解這裏面包括著多少淚和血,更有多少屈辱與辛酸。人對一切的度量都很窄狹,只有一面寬大:原諒已離開或者將離開世界的同類,因為他們已不再有參加競爭的機會。陸胡蘭琴照例又吵又罵,不過最後仍然搬回家去,對於自己的讓步,陸胡蘭琴曾經以深明大義的語氣對他說過一句:「錢能買權。」他明知道她很希望他能安慰她幾句,但是他心情沉重,找不出適當的言語。
濤然閉了閉眼睛,那層薄如紙張而鬆弛多皺的眼皮顫抖著,好像心樵所說的是廢話一樣。而心樵也覺得這種話不關痛癢,以他和濤然之間的感情,絕不同於普通的探病。
「我很久沒看到稚白了。」
「沒有。」心樵心悸:「怎麼回事?」
「食道破裂。」心茹哽咽著,眼圈不覺微微發紅:「醫生又給他輸了五百CC的血,幸虧咯血不多,否則人就完了。」
心樵慢慢點了點頭,頗有點費思索:
濤然重新閉上眼睛,作一個被曲解的手勢。然後又發出m•hetubook.com.com微弱的心聲:
「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心樵相差心茹十歲,年齡的懸殊使他自幼對她便很尊敬,而且有點兒陌生。他總覺得她像客人一樣,而她表現得也確如最知趣的客人,舉止文雅,談笑聲輕。固然日後她和濤然相戀使他震驚,在濤然病重這個階段中她的堅強卻使他暗暗折服。本來他不能諒解濤然,現在竟改為羨慕,他甚至希望在他的一生也能遇見一個這樣的女人,為了愛,甘願放棄世間任何有形及無形的東西。
「大哥要寬心靜養,醫藥發達,很快就會康復的。」
病房很靜,心樵一走進來便聞出來藥味濃重。沒有人在,濤然睡著了。如果不是不均勻的呼吸嘶嘶有聲,實在看不出他還有生命,他的瘦臉像一張落在陰暗的樹根下已久的枯葉,薄得幾乎透明,兩頰深陷的關係,他的牙床看起來突出得有點怕人,由於呼吸困難,他微微張開灰白而乾皺的嘴唇,惟有牙齒沒有被疾病折磨得走了形,潔白與光亮和他的病容極端不調和,因刺眼而顯得特別悽慘。心樵的目光接觸到這一張臉時,一陣出奇的驚悸,不自覺地怔忡起來。心茹在電話裏告訴他,濤然的病情惡化,但他沒想到他的轉變會這樣大。住院的一個多月以來,時好時壞,有一度甚至覺得很有希望,但好景不常,緊接著又轉壞。距離上次到醫院來不過短短幾天,而濤然竟像變成另一個人,從形體上看有生命與無生命已分不清。
「只有盡人事聽天命了。」心樵暗暗吁著氣勸慰她,然後他又問:「他咯血的事別人知道嗎?」
「不一定,最近她來的次數不多,而且每次都是匆匆的,一會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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