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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熟

作者:郭良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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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30

30

最苦的是她必須把所有的感覺壓在心裏,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樣胡亂發脾氣,她隨時擔心會露出破綻,令人起疑。
當她自己責備得最苛刻時,她要幾乎想去尋死。她已經把尋死的方法考慮好了,一條路是消極的:不留痕跡悄悄死去,她要獨自斃命於人煙絕跡的深山幽谷裏,雖然有一天她的骷髏被人發現,但再也不會和失蹤已久的陸稚白連在一起。另一條積極的路,她要留下遺書,寫出她全部的憤恨與痛苦,媽會替她報復。生前固然她常挨罵,但媽一定在她死後猛嚎狂哭,然後到洪森家去尋仇,像那個姓羅的結髮妻一樣把洪家再度打一個落花流水。洪森對她的自殺雖然不負法律責任,卻無法推諉道義責任,真象公諸社會以後,洪森痛遭各種唾棄,令她死也稱心。
——過期注射即來,安全無痛照常工作。
媽懷聲白的時候,吐得好厲害,一天之間幾度嘔吐的,故意把喉嚨扯直,真難聽!表示自己是功臣。韻白有孕的初期,也飲食不進,人瘦成了竹竿。徐啟平還算體貼,有時買兩隻蘋果安慰韻白。
摸摸口袋,一陣心涼,比起三千來,二百元固然微不足道,但對於只有二元財產的人來說卻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她推著車抄捷徑,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少囉嗦!」她的聲音很低,王媽可能聽不見,主要是罵給自己聽的,以前早晨醒過來,第一個感覺便是肚子空,填了好多東西都像沒有作用。最近胃總是滿滿的,無論加什麼都會外溢。王媽只知道花生米和皮蛋都是她喜歡吃www.hetubook•com•com的,卻不知道所有的食物她全不感興趣。
新公園散步的那晚,她撇開羞恥感把致命的苦惱向洪森公開以後,雖然也曾產生不快,但畢竟勝過獨自悶在心裏那種沉重,當時她還抱著洪森會和她共渡難關的希望。時間一天天煎熬過去,希望一分分變得渺茫。她又和洪森見過一次面,自始至終他都愁眉苦臉,他只有兩句話:沒辦法,沒有錢。她的情緒本來就壞,加上他的反應惡劣,使她無法控制住火山似的脾氣,她已記不起她所罵的都是些什麼話了,但她只記得一點:當時她兇狠的態度一如媽辱罵爸爸。難道男人相同之處正像女人相同之處嗎?他和爸爸一樣一言不發,冷淡,陰沉,鄙夷,甚至憐憫,更使她無法容忍。不歡而散以後,獨自在哭泣中恢復冷靜。她才懊悔起來,任性的結果不但毫無幫助,反而使情形越來越壞。預料果然變成事實,他開始躲避她,她不能在學校找他,放學的時間打電話給他,他沒有一次在家。而且不論接電話的是周媽還是他媽媽,都逼問她是什麼人,害得她連電話也不敢再打。
買一輛紅色小摩托的野心一直沒有達成,現在她不再須要摩托車了,她什麼都不需要,直希望把禍根從腹內除掉。
——流產手術負責安全收費二百。
體育課,李明如請假時,沒有等問,她便自動一同請了例假。
王媽永遠熱心不到地方,見她提著書包便跟在後面喊著:
沒有積蓄的習慣,等到有了急需,才知道平和圖書時應該存點錢。現在從哪裏籌劃這筆款?
本來她最願意和李明如談天,談天時可以提起洪森,凡是提起洪森的名字,總覺得很甜。現在她常躲著李明如,因為她怕提起洪森,像含著一大口苦藥,從心裏苦到外表。
目光重新回到報紙上,她根本不知道是否有心樵的文章。梁華元可能也不知道,只是妄加猜測罷了。
可是怎樣剷除?怎麼剷除?怎樣剷除?……
「來不及。」
吉他聲成為過去。樂隊主唱成為過去。家庭舞會成為過去。純吃茶成為過去。……還有許許多多許許多多都已成為過去,越來越遠。只有一件事不肯成為過去,而且越來越近,越近越厲害。
對於人的愛與恨,常常影響到對於物的愛與恨,以前為了洪森她曾醉心過吉他,現在她卻再也不能忍耐那顫抖的音律。因為她的心在顫抖中。
——最新驗孕法三分鐘立知。
歌已絕口不唱了,麗白聽慣了「黃鳥」。反而有寂寞的感覺,好幾次問她:「三姐怎麼不唱歌了?」如果是平時,她會兇一句:「你管我!」或者「要你管?」現在則悶聲不響。無線電也很少開,她憎恨熱門音樂裏的吉他聲。主要她憎恨洪森。
稚白越想越認為死路不通。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人活著原來有這樣大的牽扯,家庭與親屬一環接著一環,難以擺脫,榮譽與劣跡都會產生直接影響。由這裏她忽然有了和-圖-書新發現:多為別人想想,自己便不再重要了。
神情頹然,經常鬱鬱獨坐,同學們都對她懷著同情,以為她為著爸爸病勢沉重。回到家中,倒床便睡的情形居多。不見她跑到廚房找剩菜剩飯了,王媽給她留的飯菜總原封未動,問她,她說已經在外面吃過飯,所謂的外面指的是醫院,家裏沒有人不知道石心茹寵愛她,王媽有時還在媽面前火上加油,讓她多挨幾句「死丫頭吃裏扒外」的罵。
沒有加入請假留在教室那幾個人的閒談陣容,她獨自把臉埋在報紙裏。
積極的死路運用思想進行到這裏突然受到阻礙了,根據爸爸在報館工作多年的經驗,使她對報紙渲染社會新聞的習慣多少有一點認識。別人她可以不顧,但她必須顧及石小叔,石小叔每晚要處理記者搶寫的大片報導及圖片,情何以堪?何況事情發生以後,是瞞不住爸爸的。爸爸本來已在咯血,嚴重的刺|激可能立刻使他致命,他會搥著胸痛惜家門不幸,他更會怨恨自己報應。出此醜聞,小僑生可能不和錦白結婚,錦白每天咬牙切齒的辱罵,令她的靈魂不得安寧。妹妹弟弟為了躲避輿論,都不敢去上學,一個個全悶在家裏,不時長吁短嘆:「都是三姊害的!」
問題日日夜夜糾擾著,不得解決。
眼鏡方和小朱家都有電話。為了便於聯繫,洪森過去把號碼都寫給了她。但曾經考慮打電話給他們,只是她沒有那樣做,即使那樣做也並非為著探問洪森的下落。她記m.hetubook.com.com得媽和爸爸鬧事的時候,便四處求救爸爸的朋友,她是不是也可以向洪森的朋友求救?第一步把他們召集在一起,然後哭訴洪森的罪行,讓他們去指責洪森。媽當初雖然很有勇氣,結果毫無效力。眼鏡方那些人又能對洪森有什麼影響力?何況事情鬧穿後她把自尊放在哪裏去?求人不如求己,誰讓她一個疏忽造成如此嚴重的錯誤呢?
「什麼!她在看石小叔寫的文章。」
死亡既然給生者製造許多悲痛和羞辱,只好照例活下去,但她必須活得平平靜靜,秘密保持著自己的苦難,不讓別人分擔。
剷除標記!剷除!剷除!剷除!非剷除不可!非剷除不可!
「三小姐,今天又不吃東西呀?」
洪森被三千元手術費嚇得不敢見面,二百大約不致令他為難。可是既然躲著她,她寧死也不會再找他商談。
二百元,這麼便宜!她默默唸出這家登經濟廣告的醫院地址,像突然尋找到生機!只憑手術價錢也可以一試。
瓜熟自落的生理現象她懂得,但她不能熬過去十個月。她記得韻白告訴過她胎兒超過三個月便危險了,以前媽媽也曾經說過早動手術免傷身體的話,當時她聽起來都毫不關痛癢,不料現在竟會禍患臨頭。她越想越悔恨,恨自己一時把持不住感情,她原以為事情很簡單,至多像手上不小心沾了汙點,沖洗以後便不再有痕跡。事實則不然,痕跡不但在心裏,而且形成永生存在的標記留在別人眼裏。
她聽到王梅莊在取笑她看電影廣告,不過她裝作沒聽到。
實際上她所注意的是切身問www.hetubook.com.com題。
稚白最近在別人眼裏確實顯得特別忙碌,不論到那裏她都好像是心不在焉似的。在學校,同學都把她當作生病爸爸的孝女,在醫院,她說家裏有很多功課要複習,在家裏,她又說爸爸需要她到醫院去。
是不是可以找石心茹?不,她和石阿姨還不到通財的地步。如果她肯開口,相信她不會拒絕她。困難就在她無法說出「石阿姨能不能借我二百元?」這種話。何況石阿姨的錢來之不易,讓她留著為爸爸醫病吧!
過去的煩惱全部不見了,過去的不滿也全部消散。回想起來,任何一個階段都比眼前快樂。原來好與壞,幸與不幸,在比較後才有明顯的感覺。
「吃碗稀飯能耽誤多久?有炸花生米,有皮蛋。」
這次她抬起頭,望了一眼發言的梁華元,摔車的裂痕依然存在於兩人之間。本來她已漸漸淡忘,看到梁華元臉上的揶揄表情,不快又突然在心裏擴張起來,如果不是那輛車,也許不會演進成今天這種不幸來。
走出大門,一共沒有走幾步路便冒出虛汗,頭暈窒悶,一陣反胃湧出一口酸水,顧盼無人注意,她才悄悄吐到路旁的水溝裏,吐了酸水,她的心仍舊酸酸的,逢到這種情形,別人都是功臣,只有她是罪人,而必須隱瞞住自己的罪行,裝得若無其事。
想來想去只有心樵能幫忙了,也許爸爸的病使他最近經濟情況不佳,但兩百元畢竟對他算不得什麼。最主要的是他過去曾經對她資助過。固然她不願意見心樵,更不願意央求他,只是苦難已將她逼到盡處,捨此別無路途。
「陸稚白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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