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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1:秣陵春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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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應該怎麼想。」繡春把錦兒拉得又睡了下來,低聲問道:「只有拿掉?」
繡春上了閂,靜靜地站著,將她跟李紳在一起的經過,從頭回憶;心裏又興奮、又舒泰,頓時忘卻身在何地。直到房門聲響,方始驚醒。
李紳在發楞,一雙眼眨了好半天,突然說道:「你說中了我的病根!人苦於不自知;我確是常往壞的地方去想。這——,」他擡眼望著繡春,有種乞取諒解的表情,「也因為耳聞目睹,都是些不長進的樣子,久而久之,養成了我那麼一個習慣。說起來,多少也是成見;壞的地方固然不少,好的地方也有。從今以後,我得多往好處去看。」
錦兒想了一下,反問一句:「紳二爺總有句話吧?」
「那當然要想辦法。」說著,繡春不自覺地回頭望了一眼。
「他來得早還好,來得晚了,看你懷裏捧著個『西瓜』怎麼見他?」
原來自己在掉眼淚?繡春不願承認,搖搖頭說:「沒有!」
「怎麼著,我可沒法兒猜。你快說吧!」
「我懂了!」錦兒打開另一包,「這個呢?啊!是紅花。」
李紳大出意外,但有更多的喜悅;舉步輕快進了屋子,繡春頭也不擡,管自己拿著鐵箸在撥火盆。
「為甚麼呢?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像這種事,莫非自己還不能拿主意?」
聽這一說,剛走到堂屋門口的繡春,回身便走;走回自己屋裏坐下來,手撫著胸,要先把心定下來。
「來,來!」錦兒拉著她的手說:「快上床,細細講給我聽。」
鳳英的語氣忽然變得很鋒利了,使得繡春更生怯意。不過話已經說開頭,要收場先得把害羞二字收起來;否則,這件事就會變成鳳英在作主張,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意。
「你把這塊手絹兒送給我好了。」
「妹妹,」鳳英吃力地說:「我看你不像是經閉住了!閉經的人我見過,又黃又瘦,咳嗽、頭痛,一點精神都沒有。你沒有那一樣像!」
「你這塊肉怎麼辦?」錦兒手按在繡春的小腹上問。
「老太太如果不回家過年呢?」
「震二奶奶說,繡春我用得很得力,本想再留她一兩年再放她走;不過紳二爺是至親,他喜歡繡春,繡春亦跟他投緣;加以太太作的主,我亦不敢違背。又說,另外有些東西給你,只是年下忙,還來不及檢;等過了年讓錦兒給你送來。」
「好!」鳳英毅然決然地答應,不過提出同樣的要求:「錦姑娘,你也得有個擔當。」
倒是有件事,不能不此刻就想辦法。繡春在想,等鳳英一見了震二奶奶,自然甚麼都知道了。喜事早成定局,而自己回家這麼幾天,隻字不提;不是將親嫂子視作外人?鳳英如果拿這句話來責備,很難有話可說。
「她當面交代你的?」
繡春姓王,有兩個哥哥,老大夫婦倆跟娘老子一起住,幫著照料那爿小飯館,準備將來承家頂業,老二和大嫂不和,一氣離家,在江北混了三年才回南京,居然帶回來一個老婆,與震二奶奶同名,叫做鳳英;在水西門賃了屋子住。
鳳英是防備著的,派大寶、二寶守在門口,所以錦兒一到,兩個孩子一喊,她搶先迎了出來,截住了說:「錦姑娘,你請我屋裏坐。」說著,還使了個眼色。
「對了!問二奶奶。」
錦兒忘形了,聲音很大;震二奶奶怕李紳聽見,急忙喝一聲:「錦兒!」
「這塊手絹兒用過的——。」
「閒話少說,王二嫂,我看就這麼辦,你替繡春擔當一次吧!」
「不行!」錦兒搖頭:「到時候你找我商量,我又找誰去商量?」
繡春爽然若失。錦兒說得一點不錯,李紳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決不肯做任何可能遭人批評的事。
「怎麼啦?」繡春被她看得心裏發慌,不知不覺地將視線避了開去。
「原是我不對!」她將頭低了下去,「我是想請你來跟二嫂說,比較容易,說得清楚。」
「你笑甚麼?」
「喔,」鳳英問道:「妹妹的身子,是怎麼不大好?得要請大夫來看。」
「寫甚麼?」
「藥性太猛,非萬不得已不能用。」
「一點都不費事。」繡春向鳳英說:「二嫂,石大媽今天剛到,該弄幾個好菜,給客人接風。」
「這不又害得他們夫婦打飢荒?他們大正月裏淘閒氣,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於是繡春先取起桌上的杯子,細看了看;抽出腋下雪白的一塊手絹,抖開了擦一擦杯沿,方斟得八分滿的茶,用手絹裹著送到李紳手裏。然後為自己也斟了一杯,很文氣地啜飲著。
「這個甚麼?」錦兒又指另一包。
「辦法是有。你自己先得好好想一想。」
繡春心一沉,尤其是看到錦兒面有慍色,更不免惴惴然地,不敢隨便說話。
「真的有病?」鳳英大聲問道:「甚麼病?你怎麼不早說?」
「他沒有說,我也不便問他。我想,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回事。」
「啊!」繡春有如芒刺在背:「那怎麼辦呢?」
「唉!」鳳英嘆口氣說:「我婆婆在這裏就好了。」
「你跟他怎麼說!」
「嗯!」震二奶奶沒說下去,拿把小銀銼子在修她的指甲。
鳳英也不喜此人,但不管怎麼總是客,少不得說幾句客氣話,卻是淡淡地,應個景而已。
「她說是經閉住了。」繡春又說:「幾次都這麼說。」
「紳二爺真沒出息!」
「時候趕得不巧——。」
「就是繡春的娘在世,也只有這個辦法。人家是『長嫂如母』;繡春是『二嫂如母』,將來就是你公公知道了,也不會怪你。說到頭來一句話,只要繡春嫁得好,這會兒做錯的,也是對的;嫁得不好,做得再對也是白搭。」
繡春還沒工夫跟她細說,讓車伕將她的行李提了進來,開發了車錢,關上大門,才將編好的一套話說了出來。
「生好了!」
李紳笑笑不答,接過燈籠,推門出去;一腳在外,回身說道:「外面冷,你別出來。」說完,很快地將門閉上了。
「那好!既然你也贊成,就煩你跟二奶奶說一聲兒!」
「你看,」震二奶奶笑道:「連她都知道了。」
「錦兒,」繡春握著她的手,迫切地說:「這件事,我只有老著臉求你了。你得替我在二奶奶面前求一求,爭一爭。不管怎麼,我也服侍了她一場;何況府裏,不管穿的、用的,擱在庫房裏,白白擺壞了的,也不知多少,就賞我一點兒,也算不了甚麼?」
「她知道了以後怎麼說呢?」
石大媽坐著不動,繡春少不得也要陪著;心裏焦急異常,怕鳳英話說得不當,節外生枝惹出極大的麻煩。但如起身而去,不但不是待客之道,也怕石大媽來聽壁腳。心裏在想,得要有個人來陪著她,順便看住她才好!
「如果我公公將來發話,我可得把你拉出來;說你傳二奶奶的話,非要我這麼辦不可。」
錦兒細想了一會,恍然大悟,原來大包是通經藥;加上那一小包,便有墮胎的功用。
看她是這樣的態度,繡春不由得大為驚懼,「二嫂,」她問:「你是怎麼個意思呢?」
第二天下午,錦兒打發一個在花園裏打掃的老婆子,將繡春的衣箱行李送了來;只帶來一句話:等一兩天稍為閒一閒,抽工夫來看她。繡春很想問一問震二奶奶回府以後的情形;無奈那老婆子在傭僕的等級中是最低級,連上房在那裏都不甚了了,自然不會知道上房裏的事。
於是錦兒開箱子取來藥包,震二奶奶將寫著藥名、分量的封皮紙打開,裏面是四小包藥;最小的一包便是麝香。黑黑地一小塊,毫不起眼;而且氣味很怪,不但不香,真可謂之為臭。
「你們可聽仔細了,誰要不聽話,到姑姑這裏來亂闖,我不狠狠揍他才怪!」
「怎麼回事?」繡春催問著。
「那麼,他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
「對!你就這麼說好了。」
這些情形看在鳳英眼裏,不免奇怪。繡春一向高傲,看不順眼的人,不大愛理;這石大媽就像住在街口的、在上元縣當「官媒」的王老娘;繡春見了她從無笑容,何以獨對石大媽如此親熱?而況,看她那雙手,也不像拈針線,穿珠花的!
「那麼,」繡春考慮了好一會,終於問了出來:「你看見震二爺沒有?」
「錦姑娘,錦姑娘,」鳳英急忙分辯:「我怎麼會有這種心?你誤會了!你跟繡春親姊妹一樣,我也把你當自己人,話如果說得直了一點,錦姑娘,你也不作興生我的氣。」
這等於開了教訓,繡春講是講得痛快;講完了不免失悔,自己的話說得太衝了,因而惴惴然望著李紳。
「寫甚麼?寫八字?」
「好!很好。不過,這得等二奶奶把你的事挑明了以後再辦。」
「繡春,」錦兒沉下臉來說:「這麼件大事,你怎麼不先跟你嫂子說明白呢!」
「廂房裏。」
「是啊!」錦兒的面子有了,當然話也就好說了,「王二嫂,你也別誤會,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有點氣繡春。好了,話也說開了;王二嫂,你有甚麼話,請說吧?」
和-圖-書春點點頭說:「這幾句話,還算得體。」
繡春點點頭,卻又故意這麼說:「誰知道他寫甚麼?」
「是的,是的。」鳳英也很知趣:「你們姊妹倆總有些體己話;上妹妹屋裏談去吧。二寶,走!」
李紳倒困惑了,面有淚痕,卻又有並非假裝出來的笑容,這是怎麼回事呢?
「不,不!謝謝你,不必!你請吧!我問你的話,你千萬不必跟人去說。」
「只怕已經睡了。我替你說到就是!」
一進了南京城,繡春便落單了;曹榮替她另雇了一輛車,直投她嫂子家。
一上來就拿頂帽子將人扣住;鳳英心想,大家出來的丫頭,真的不大好惹,何況又是震二奶奶調|教出來的!
「這話也不錯!我讓何二嫂把她找來,當面交代清楚,塵土不沾,擡腿就走。姑娘,這可如了你的意了吧?」
「會穿珠花。一住總得一兩個月,府裏不便,所以要另外找房子。」
李紳想了一下答道:「好吧!我乾脆也不必跟石大媽見面,把錢跟口信交代了何二嫂。」
「怕甚麼?」
念頭一轉,想起一個人;「石大媽,」她說:「你剛才問我雨花台甚麼的,我不大出門,沒法兒跟你細說。我替你找個人來!」
等錦兒轉身過去,她卻又眼開一線;正看到錦兒將那張封皮塞入懷中,另外找了張紙包那四小包藥。
晚來人靜,繡春突然想起,「石大媽的事怎麼了?」她問鳳英:「二奶奶跟你說了沒有?」
錦兒突然頓住,只為下面那個「嫁」字,直到將出口時才想到,用得非常不妥;但雖嚥住也跟說出口一樣,不由得羞得滿面通紅。
「我何嘗撒手不管?依我說,求人不如求己,他真要來了,你讓你嫂子撒個謊,說你不在,莫非他還真的進門來坐等不成?」
「那不會。」震二奶奶很平靜地說:「照我看,還是經水上的毛病。」
廂房靠近鳳英那面,繡春怕照應不便,故意以穿珠花作個藉口,「我看不如跟我一間房住;或者跟你一間房住。」她說:「總而言之,要住在一起,才能看住她,免得她動甚麼手腳。」
「原是喜喪嘛!」錦兒也顯得特別高興:「喜喪,喜喪,倒是叫應了。」
「行!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可以辦到。」錦兒問說:「還有別的事沒有?」
「不管怎樣,錦兒,你得替我催一催二奶奶。還有,年初六去接石大媽這件事,可也得請你記著點兒。喔,」繡春想起來了,「我跟我嫂子說,石大媽是二奶奶請來穿珠花的,得另外賃房子住一兩個月;我嫂子說,就住這兒好了——。」繡春將鳳英的話,照樣轉告,問錦兒是否可行?
「還有件事想拜託紳表叔順路辦一辦。何二嫂那裏有個姓石的老婆子,會穿新樣子的珠花;我想託紳表叔捎個信給她,準定一破了五,我就派人去接她,讓她預備著。」震二奶奶吩咐錦兒:「取十兩銀子請紳二爺帶給石大媽。」
「真是!」繡春笑道:「說你書獃子、傻女婿,一點都沒冤枉你。」
「不知道。」
「我,」繡春揚著臉,得意地說:「我排揎了他一頓。」
「你的話不錯!不過,我也要說實話,要親嫂子幹甚麼的?繡春不找她大嫂來找你,是為甚麼?就是巴望著你能替她擔當;如果你不肯,那可沒法子了!」
「遮蓋不住也不要緊!錦兒,我有個主意,得跟你商量。」繡春極有信心地說:「他的性情我摸透了,最講情理,最能體諒人的;我想跟他挑明了,雖住在一起不同房,或者另外找一處地方讓我住,等過了這幾個月再回去。」
「那就乾脆不告訴他。」錦兒說道:「本來這種事只告訴娘,沒有告訴爹的。」
於是她想:看鳳英的態度,似乎要拿這件事翻一翻;然則她的用意何在,卻真個需要先弄弄清楚。是對震二奶奶使手段不滿,還是替她不平;或者是想弄點甚麼好處,甚至看曹家富貴,希望她為震二爺收房,好貪圖一點兒甚麼?
「這話可真是說到頭了。」鳳英的心思一變,「錦姑娘,你看紳二爺這個人怎麼樣?」
繡春不答;想了一會才問:「二嫂,你在府裏聽他們說了我甚麼沒有?」
「只要我擔當得下。你說吧!」
繡春一楞,想了一下才明白,是錦兒嫌她還丟不開震二爺,當即辯說:「是你自己在說,他惦著我的病。話沒有完,我當然要問。」
繡春默不作聲,回想著震二爺相待的光景,不由得有些擔心;如果錦兒說的是實話,震二爺就很可能會瞞著震二奶奶來看她。
「你何必還問?」
「不知道。」
「若是一兩個月,不如就住這裏。」鳳英說道:「二奶奶讓你陪她,無非看著點兒,別把好珠子都換了去。若是住在這裏,我亦可以幫你照看。」
鳳英這天跟她打交道,一直走的下風;無意中抓住了她話中這個漏洞,自然不肯輕饒,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著,錦姑娘,你也想嫁紳二爺?紳二爺真是那麼教人動心?」
一直沉默不語的繡春,到這時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說:「二嫂!錦兒說話算話。」
「紳表叔,」震二奶奶又問:「開了年,甚麼時候到南京來?」
「我笑了嗎?」李紳摸著臉問。
「現在怎樣,是嫁到李家。」
「我怎麼攔他?一攔他,他一定會動疑心,說不定來得還快些。」
李紳亦在笑;唯有繡春不好意思,故意繃著臉。
「沒有。」繡春答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過,繡春在家卻不寂寞;因為鄰居聽說「王二嫂」的小姑來了,都喜歡來串門子,聽繡春談談大宅門裏的家常,在她們也是新聞,而況這一次又是從蘇州回來,更有談不完的見聞。就這樣川流不息地這個去了那個來,說長道短,日子很容易打發。
「是啊!我想你也沒有哭的理由。」李紳急轉直下地問:「錦兒說你有話跟我說?」
錦兒愕然,「繡春,」她擡起身子,以肘撐持,俯視著繡春問:「你是想把孩子生下來?」
繡春點點頭,自語似地說:「他人不壞。」
「原來你還是在哭!到底為甚麼事傷心?」
「第一個當然是二爺。」
「怎麼?」鳳英一驚:「妹妹,你是不是闖了甚麼禍?」
繡春看了他一眼,輕聲問道:「你打算甚麼時候來接我?」
「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就是經期不大準。」繡春問道:「大寶、二寶呢?」大寶、二寶是鳳英的一男一女;「小的睡了;大的讓他奶奶接了去了。」鳳英又問:「二奶奶請來的客,是幹甚麼的?怎麼還要另外找房子?」
「我看只有跟二奶奶說。」
將她送出門口,只見鳳英已先坐上曹家的車子了;微皺著眉,面無笑容,是仍舊擔著心事的神情。
「那麼,請你告訴二奶奶。」
錦兒聽這話,未免反感;明明她自己都知道,繡春是有喜不是有病,偏要這樣說假話,豈非無味?
錦兒一面說,一面從鏡子裏去看震二奶奶的表情;只見她雖未擡頭,卻連連點頭;停了一會又問:「那麼,她預備住在那兒呢?」
說著,興匆匆地奔到對過,敲一敲門,錦兒開門出來問道:「紳二爺走了?」
「那就是初六吧!」
「是她自己解包袱的時候,我看見的。我的鼻子很靈,藥味都聞見了。」
「是了,錢跟話一定都捎到。震二奶奶,」李紳建議:「何不說個準日子呢?」
震二奶奶知道她想通了,便正一正顏色說道:「錦兒,那小包藥,我是不會用的。你說石大媽會搗鬼,這話倒不假;通經的藥,加上麝香、威靈仙、王不留行、紅花,就能打胎,這也不算甚麼秘方;她是特意裝成那種自以為多了不起的樣子。我仔細看了她的藥,麝香還是假的。」
繡春故意用很淡的語氣,無奈鳳英不是毫無知識的婦人,當即用不以為然的態度說道:「經閉住了還不是病?這個病討厭得很呢!不過——。」
「不寫下來了?」李紳拍拍口袋,「我一回蘇州就會給你寄信寄東西來。」
「不!」繡春低聲說道:「是有病。」
震二奶奶也笑了,「收起來吧!」她說:「我可有點倦了。」說著,往後一靠,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閉目養神。
「別跟我擡槓!咱們說正經的。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
「是啊!」錦兒也覺得大為不妥:「那一來,全本西廂記,不就都抖了出來?」
「我看,妹妹,你自己心裏總有數兒吧!」
「你這是幹甚麼?」
「你看呢?」鳳英不肯說破,自己也曾有過「養子而後嫁」的念頭,只說:「明天等錦兒來商量。」
到得天亮,卻又不能睡了;因為大寶多嘴,逢人便說:「姑姑要做新娘子了!」於是左鄰右舍的小媳婦、大姑娘都要來探聽喜訊,道賀的道賀,調笑的調笑,將繡春攪得六神不安,滿懷煩惱,卻還不能不裝出笑臉向人。
「我也替她高興,繡春有這麼一個歸宿,實在太好了!可是,我也替她發愁。她那個毛病怎麼辦呢?」
「是!謹遵台命。」
「不是,是小芳來告訴我的m.hetubook.com.com。」
「二奶奶呢?」鳳英問說:「也不知道?」
「是——,」錦兒看著震二奶奶說:「是讓繡春先到對面屋裏等著?」
「是震二奶奶。」
繡春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得出神了。」
「二奶奶也跟他來個裝糊塗。」錦兒學著震二奶奶那種假作吃驚的神氣:「『是啊,繡春呢?繡春怎麼不見?』接下來就問我。我說:『繡春不是病了,跟二奶奶請假,回她嫂子家去住。怎麼倒忘了呢?』二奶奶就打個哈哈,說是『真的忘了!』把二爺氣得要死,只能跟著打哈哈。鴨子叫似地乾笑,聽得我汗毛都站班了。」
「總有辦法,你別急,等我替你想法子。」
「妹妹,你也太難了!這麼一件喜事,你回來怎麼一句口風不露?」
「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心裏總有數。不過,他問了我好半天,你是甚麼病,你嫂子住在那兒?這倒是一點不錯。」
「為了兩件事,二奶奶讓我暫時回家來住:第一,我身子不大好,年下事多,在府裏也不能裝小姐,躲在屋裏不出來,所以二奶奶體恤,說是『不如到你嫂子那裏暫住,好好將養。』第二,二奶奶有個客,是鄉裏人,派我陪她;明天還得去找房子。」
「但願如姑娘的金口。」石大媽看著鳳英說:「王二嫂,到府上來打攪,實在不應該。」
「吃的、用的都有。」鳳英將包裹放在桌上,抽出一盒茯苓糕,交給大寶:「兩個分去,乖乖地別打架。」
「好了,好了!」繡春將雙耳掩了起來:「你別說了!」
「好!我一回蘇州就找房子,你是願意清靜呢,還是熱鬧?」李紳又問:「如果要我住在府裏,你怎麼說?」
聽這一說,繡春不覺上了心事。她倒是有兩三百銀子的體己,存在曹家的賬房裏;但不能自己替自己辦嫁妝,第一,沒有人替她去辦;第二,說出來也沒有面子。
「二嫂,」她問:「你預備讓石大媽在那間屋住?」
「你怎麼回答呢?」
「二奶奶故意不提你,只談蘇州;二爺到底沉不住氣了,說得可也絕,『阿鳳,』他說:『我記得你帶了兩個人去的;是我記錯了嗎?』你知道二奶奶怎麼著?」
天晚是實情;而況大正月裏,連熟食店都不開門,只能就吃剩的年菜,湊了四菜一湯,勉強像個樣子。
震二奶奶不答,仍舊把頭低了下去修她的指甲;不過可以看出她的睫毛眨得很厲害,顯見得是在考慮她的話。
「是啊!」繡春特意迎合她的語氣,討她的好,「原要請二嫂出出主意。」
「那麼,你先說。」繡春將燉在炭火上的瓦罐,提了起來問說:「要不要來碗消食的普洱茶?」
繡春點點頭,卻又微皺著眉,有痛苦的表情;是怕聽而又不能不聽的神氣。
繡春不作聲。心裏在想:現在倒是希望有個愚蠢而對她漠不關心的嫂子來得好。
「不,不!」李紳急忙分辯:「那是我跟她私下商量的,」他手指繡春,「我得按規矩辦事,回蘇州也得跟大叔說一聲;更得稟告大姑,然後再來跟府上討日子。如何由得我擅自作主,說哪一天就是哪一天。」
震二奶奶看她的臉色,知道她不以為然;便又把話拉回來:「你我都不是大夫,也不知道她肚子裏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在時候還早,回去了找大夫來看了再說。」
「你嫂子不是待你還不錯?你老實跟她說好了。」
「怕人說閒話;我公公如果責備我,我怎麼跟他說。」
錦兒的聲音中,充滿著感情,七分替繡春高興;三分是羨慕和妒嫉。震二奶奶心想,到了可以跟錦兒深談的時候了。
此言一出,繡春立刻不作聲了。錦兒也不催她,反正已經有了辦法,不必心急;讓她慢慢想去。
「反正沒有幾天的事了,不寫也不要緊。倒是有件事;你可別忘了,二奶奶愛吃孫春陽的茶食,你多帶一點來。」
「那麼就是二月二吧!」
繡春轉身進屋,陡覺燭光刺眼;眼中亮晶晶地光芒四射,卻看不清李紳的面目;正舉手要拭眼睛時,聽李紳吃驚地問:「好端端地,為甚麼哭?」
「那倒不妨,不過須防你大嫂知道。你們妯娌不和,連累到繡春的事,想來你心裏也不安。」
這就非常明白了!鳳英倒抽一口冷氣,想不相信那是事實而不能;心潮起伏,久久無法平靜,但終於還是吐出來一句:「是二爺的?」
「而況,」錦兒又說:「如果你始終沒有離開過曹家,還有可說;到李家打個轉再回來,別人會怎麼想?且不說二爺心裏膩味,只怕老太太也不許。至於你那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一定會有人嚼舌頭,說是不知道是誰的種。我倒問你,你那個孩子長大了,還能擡得起頭嗎?」
錦兒有些好笑,也有些得意,隨便兩句話就把繡春耍得這個樣子;不過心中的感覺不敢形諸顏色。等她將手放了下來,靜靜地問道:「二爺說了些甚麼,你總要聽吧?」
「妹妹」,鳳英一腳跨了進來,滿面含笑地說:「大喜啊!」
「如果你願意,你就住你嫂子那兒去好了。」
「主意我可不敢胡出,不過,你在我這裏辦這件事,我總擔著干係。依我說,找個地方悄悄兒住下來,把小孩子生下來送回曹家,你再料理你自己,不就兩面都顧到了。」
「已經派專人下去了,問老太太是年內回家,還是在舅太爺家過年?如果老太太年內回來,你的事由老太太來跟二爺說,那就萬事妥貼,再也不會有甚麼風波。」
「當然!繡春先過去。」震二奶奶又問:「教生一個火盆,生了沒有?」
居然就這麼抖了出來,不但繡春,連李紳都微有窘色。幸虧有個遇事衛護繡春的錦兒在,大聲說道:「二奶奶,你不說要洗手嗎?快上車了!」
「法子是我想到的。」錦兒仍有表功之意;「本來我可以陪她;可是我也不懂甚麼,沒法兒照應她的病。我想,通經藥既是石大媽的,一客不煩二主,就讓石大媽來照應她好。」
「剛到。」
「他還能怎麼樣?自然乖乖兒聽我的!」
「算了,算了!我可不要他的。」繡春靈機一動,「錦兒,有個辦法,也得你費心替我去辦?我在張師爺那裏存了有二百多銀子,回頭我把摺子交給你,請你替我提出來;單拿兩百銀子用紅紙包一包,送來給我嫂子,就說二奶奶賞的,把我的面子圓了過去;我也就可以讓她替我去備辦一點兒甚麼。你看!這個辦法,如何?」
「昨兒我跟繡春聊了半夜,原來紳二爺日子都挑了,是二月二,龍擡頭那天。」錦兒又說:「那一天是紳二爺的生日。」
「你別說!說了她就不肯替你想法子了。」錦兒將聲音放得極低:「你得裝糊塗。她始終不肯承認你有喜,你就依著她的話,說自己有病;那樣,事情才辦得成。」
「石大媽,」繡春卻大不相同:「既然二奶奶交代,請你住在我嫂子這裏,那就跟一家人一樣。你這個年紀,是長輩,想吃甚麼、喝甚麼,儘管吩咐。」
「你既然要問,我就告訴你,他不但問你的病,只怕還要來看你。」
「以後呢?」
「這才是!」繡春大感安慰——震二奶奶教她的那套話,自然無一語不打入李紳的心坎了。
錦兒一面回答;一面就推繡春到對面屋裏,然後「呀」地一聲,把堂屋門打開,北風撲面如刀,不由得瑟縮後退。
說完,將兩個孩子攆到堂屋裏,才坐下來,只瞅著繡春笑。
瀟瀟灑灑過了個年,一破了五,繡春就有些心神不定了。
鳳英當時便叫了一兒一女來,嚴厲告誡,從有一個「石婆婆」來了以後,就不准他們再進姑姑的屋子。
「是啊!我想我應該給你留下一點東西,作為信物。」
這話提醒了錦兒;心裏在想,繡春的肚子再過個把月就現形了!開年回春,卸卻寒衣,更容易看得出來;那一下,繡春就不用想姓李了!於是,她湊近震二奶奶,低聲說道:「是啊!不能帶著那個肚子上轎啊。」
「說初六派人去接,初八就可以到了。」
「這是夠早了,可是也還有一個半月。不知道還遮蓋得住不?」
鳳英將她的小女兒拉了出去;怕有鄰居來打擾,還將堂屋門都關上了。
婦女出門,尤其是長行,這是件大事;震二奶奶便先回自己屋裏,錦兒自然跟著進去。繡春與李紳,都是目送她們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轉臉相視。
「你不是瞧見了,給了方子,又給了藥。」
繡春一驚,但裝得若無其事地問:「你怎麼知道?」
「請坐!」錦兒又向繡春招招手;將她喚到門外,低聲說道:「你儘管跟紳二爺多聊聊;二奶奶不會不高興。我也不會過來偷聽你們的話,你放心好了。」
「我回到蘇州,仍舊會馬上寫信給你。」
「那當然。錦兒,你告訴我,應該怎麼拿?」
繡春的心情倒舒泰了,漸覺雙眼澀重,不久便起了輕微的鼾聲。錦兒心熱,只想著繡春有了這個好歸宿,無論如何得要替她把這個難題應付過去,故而一夜魂夢不安,心裏老轉著這個念頭。
這下使得繡春精神www.hetubook.com.com一振:「快說,快說!」她催促著,「夢裏頭的事,一會兒就忘記掉了。」
錦兒知道她是要背著石大媽有話說,便報以會意的眼色;見了石大媽泛泛地寒暄了一陣,然後起身說道:「石大媽,對不起,我有點事先跟王二嫂交代了,再來陪你閒談。」
「本打算你明天才到,不想提前了一天,想來路上順利。」繡春沒話找話地恭維:「新年新歲,一出門就順順利利,石大媽你今年的運氣一定好。」
「正好說反了!我是心裏高興才哭的。」
「你聽!」繡春厭煩地往自己屋裏一指。
「不!」繡春微微搖頭。
繡春心裏感動極了,覺得錦兒真比親姊妹還要體貼;方寸之間,又酸又甜地不辨是何滋味?
「只要你有把握,這趟回去,我就不進府裏去了;在我嫂子那裏住下,先把個累墜拿掉,再作道理。」
到得曙色初透,突然一驚而醒;趕緊推著繡春說:「醒,醒,我想到一個好法子。」
「這也沒有甚麼不可以的。」震二奶奶問道:「她預備住在哪裏?她嫂子家?」
這一喊,兩個孩子先奔了出去,爭著要看那個大包裹裏面是甚麼東西?
聽得這話,繡春得意之餘,也有不安;看樣子錦兒這兩天在「賣朝報」,不知道會將她跟李紳的故事,加油添醬地渲染得如何熱鬧?好在也就是這一回,不管它,且問正事。
但回來就不同了,眉目舒展,未語先笑,手上捧著一個大包裹,進門就大聲喊道:「妹妹,妹妹!」
「那就難了。」
「我自然要客氣幾句,說是託主子家的福;我妹妹是極忠厚的,不會忘本的人,如今有了這麼好的人家,一輩子都記著主子家的恩典。」
是送灶的那天,震二奶奶打發一個老婆子來,喚鳳英到曹家去一趟,說有話交代。鳳英頗為困惑,猜想著必是為石大媽到南京,暫住她家穿珠花的事;但何以不將繡春叫回去交代,而要找她去談?
「我知道。」李紳指著震二奶奶的房間說:「該說一聲吧?」
「請進來!」錦兒先不答他的話;望著門外說:「小福兒,你把燈籠留下,回去睡去吧!在這兒打盹會招涼。」
這「太太」是指馬夫人。繡春跟錦兒密談時,就已定了可由馬夫人來宣布此事的策略。錦兒果然將震二奶奶說服了,才有這樣的結果。繡春想起曾怨錦兒不先報個信,看來是錯怪了人,心中不免歉然。
「你瘋了!」錦兒簡直要唾她:「你看不出來,紳二爺講義氣、要面子的人;別說你懷著孩子,只要讓他知道你跟二爺好過,他就不能要你了。連人帶孩子一起把你送回來,你怎麼辦?」
「不說又不成。你想吃了藥,肚子一定會疼,一定會把血塊打下來;不把她嚇壞了?」
因此,她硬一硬頭皮,狠一狠心答道:「不錯!王二嫂,不是我說,那怕你三貞九烈,只要見了紳二爺,私底下也不能不動心!」
「你想呢!」繡春笑著踏了進去,向斜靠在床欄上的震二奶奶說:「得借二奶奶的筆跟墨盒子使一使。」
石大媽頭一著枕,鼾聲便起;接著咬牙齒,放響屁——一路來沒事,特意炒了兩斤鐵蠶豆帶著;她的牙口好,居然把兩斤炒豆子都吃了下去,此刻在胃裏作怪了。
「好了,好了!」繡春插|進來說:「錦兒氣量最大的,怎麼會生你的氣?」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麼辦呢?」繡春有些急了:「錦兒,你不能撒手不管?」
想到這裏,不由得面現微笑;笑得似乎詭秘,震二奶奶當然要問緣故。
「是的,我瞧見了。只瞧見一包藥;另外好像還有一個小包,是不是二奶奶收起來了。」
繡春心一動。這原是她的本意,是讓錦兒勸得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聽鳳英所說,與她先前的想法,不謀而合,似乎可以重新商量。
李紳點點頭,將燈籠交給繡春,轉過身來朝上作了一個大揖。
「我沒有見過震二爺;也沒有看見那位年輕的爺們。」
「那,」繡春幾乎要哭了:「那怎麼辦?」
錦兒倒是肯吃虧的人,就讓她取笑一番,亦不會認真;不過現在正談到緊要關頭,自己的氣勢不能倒!不然,鳳英反客為主,提出一兩個話有道理而其實辦不到的要求,豈非麻煩?
「那就不說。」
「是的!」
她突然頓住,是因為發現了新的疑問;這個疑問使她非常困惑,得先要想一想,是何緣故,所以只是怔怔地瞅著繡春。
「好極了!我也有話跟你說。」
「早可是不早了!」錦兒替繡春著急,「石大媽怎麼說?」
繡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顧而言他地問:「二奶奶給了你一點甚麼東西?」
「太太聽我說這話,也很高興,她說:『繡春到了李家,總要爭氣,將來果真扶了正,也是替我們曹家爭面子;她回來,我一定拿待姑太太的禮節待她。』又說:『繡春有脾氣,人也太活動了一點兒,不過她的心地爽直,看相貌也是有福氣的。』」
想是這樣在想,卻不容易看得出來;也不能再問,不然就擡槓了。繡春考慮了好一會,只好這樣回答:「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算壞。」
聽得這一句,繡春的笑容一減,「還有呢?」她問。
「大概是王不留行吧。」
「真正委屈了!」繡春大為不安。
說著,拉起繡春的手,將玉剛卯放在她掌心中;接著順勢一拉,並坐在床沿上。繡春看著那塊玉說:「照規矩,我得回你一樣禮才好。」
「那又不妥。倘或何二嫂昧著良心,把錢給吞了,口信也就帶不到;正月初六,這裏派了人去,她說石大媽病了,或是不在那裏,不能來,豈不誤事?」
「二奶奶怎麼知道的呢?」
幾次都這麼說,那就不是病也是病了!鳳英凝神靜思,自然也就了然於震二奶奶的用心。便冷笑著說:「她不認也不行!這不是往外一推,就能推得乾淨的。」
石大媽正月初七就到了,去接她的是曹家的一個採辦;正月裏沒事,震二奶奶派了他這麼一個差使。接到了先送到鳳英那裏,說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重重疑雲,都悶在心裏。吃完飯陪著喝茶;石大媽呵欠連連,鳳英便說:「必是路上辛苦了,我看,妹妹陪石大媽睡去吧。」
「這——,」錦兒頗感困擾,「怎麼叫萬不得已?」
到得第三天中午,畢竟將錦兒盼望到了。繡春如獲至寶似地,從沒有待錦兒那麼好過;鳳英跟錦兒也很熟,一面張羅,一面跟她寒寒暄。但錦兒卻沒有工夫來應酬;很率直地說:「二嫂子,你不用費事,我是上佟都統太太家有事,偷空來的,跟繡春說幾句話就走;等來拜年的時候再陪你聊天兒。」
「如果你一定要姓李了,除此別無二法;而且最好不讓紳二爺知道。」
車到水西門,天已經黑了,敲開門來,鳳英訝然問道:「妹妹不是跟震二奶奶到蘇州去了?那天回來的?」
「不要寄東西,只要信就行。」
「不就要找個能照應你,壯你膽的人嗎?我想到了,是做夢想到的!」錦兒越想越妙,緊接著又說:「我不是說夢話,確是好法子。」
「以後呢?」繡春問說:「沒有問我的病?」
「好,好!請便,請便!」
服伺震二奶奶起了床,洗完臉梳頭;錦兒使個眼色,繡春便端著臉盆走了出去,好讓錦兒談她夢中所想到的法子。
「睡吧!」
李紳還有些戀戀不捨;繡春便拿手連連向屋裏指,意思是震二奶奶會等得不耐煩,別惹人厭。
「不懂不要緊,我只是要你壯我的膽;有個人可以商量?」
「好!」李紳說道:「你也得給我一個。」
鳳英點點頭,出門而去。繡春心中一動,把那個老婆子叫到一邊,拿了一串錢給她,悄悄問道:「是震二奶奶叫你來的,還是震二爺叫你來的?」
「那,我先到門口去招呼。」
「這個夢不會忘。」
「照二奶奶說,事情是早就說好了的,昨晚上跟太太回明了,太太也很高興,所以今天把我叫了進去當面交代。」
「不是,不是!你放心好了。」
「這不是新鮮話?」李紳笑道:「照你這麼說,傷心的應該是我!」
「不敢當,不敢當!既然像一家人,自然有甚麼吃甚麼,不必費事。」
繡春猜得不錯,第二天一早,錦兒就來了。
「你就忍耐一會兒吧!」繡春又說:「二嫂,我還關照你一句話,二奶奶跟你的名字完全相同;大宅門講究忌諱,你可稍為留點兒神。」
「你還排揎了人家?」錦兒問道:「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聽。」
聽得這一說,鳳英自然諒解,「妹妹,倒不是我在乎甚麼,我是覺得這件事不小,大家先得商量、商量。而況,」她略略加重語氣說:「這件事也不一定非這麼做不可。」
「這玩意叫『剛卯』,是辟邪的。不過,我取它是塊玉;心比金石堅!」
也不過剛把凳子坐熱,「呀」地一聲,鳳英擎著燭台開門出來,「妹妹。https://m.hetubook.com•com」她問:「你怎麼不睡?」
在她,以為震二奶奶一定會有辦法,也一定肯想辦法,所以語聲輕快。錦兒卻看得並不容易;她把震二奶奶的心思摸透了,本意是要把繡春懷的胎打下來,但決不肯擔這個名聲。只有想好辦法,還得有個巧妙得不落痕跡的說法,才能讓震二奶奶出頭來辦這件事。
繡春嫣然一笑,「這還差不離!」她說:「你好請了!」
「錦兒,」繡春從未想過的事,此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來了,「我跟我嫂子怎麼說?」
這表示錦兒有把握——她確有十足的把握;通經藥,震二奶奶當然會給,另外應加的四味藥,她把那張封皮留下來,便是有了藥方還怕甚麼?
考慮了一會,錦兒答說:「好!你要現成東西,我一定替你爭;至於說另外賞銀子替你去備辦,只怕難。有個人也許會賞你,你或者又未必肯要?」
「聽說你已經把日子挑訂了?」
「說得不錯!」鳳英歉然地:「妹妹,跟你一房住吧。我帶著兩個小的,很不便;怕她心煩且不說,就怕孩子不懂事,拿二奶奶的珠子弄丟了幾個,可賠不起。」
「紳表叔也忒多禮了。咱們這會兒就定規了它;想來老太太亦決不會有別話。」
「交代過了,石大媽要在我們家住一個月;二奶奶給了五兩銀子,管她的飯食。」
「那倒好!」震二奶奶在心裏說:「省了我多少事。」
「還沒有。」繡春答說:「要找兩張紅紙。」
「以後說完了,叫人取來三封銀子,一共一百四十兩。四十兩是例歸有的;一百兩是太太賞的添妝,銀子我帶來了。我拿給你看。」
繡春早就想到她會這麼問,所以從容不迫地答說:「事情還沒有定局,萬一不成惹人笑話,所以我索性連你都瞞著;怕年下亂了你的心思。」
「二爺知道不知道?」
「那你應該早告訴我!或者你早跟二嫂說,一切託我來談;我們的情分,還有不幫你忙的。如今二嫂疑心你跟我串通了瞞她,這不是沒影兒的事!」
「喔,」繡春又問:「可曾說,那天到?」
接下來便談府裏過年的情形。這是閒話,錦兒無暇細說,略為談了些,便即起身作別;答應一有信息,隨時派人來通知。繡春將她送到門口,看她上了車方始進來,看見鳳英含笑相迎,有著等她拿跟錦兒談些甚麼去告訴她的神情,心中未免歉然。不過,事情還沒有到揭開的時候,只好硬一硬心腸,故意裝糊塗。
「好!不住在一起。我找一處鬧中取靜,離府又不太遠的住房。」
「我想會來。」繡春又往自己屋裏一指,「二奶奶有話交代她,自然是叫錦兒來說。」
「你別著急。」錦兒想一想說:「等我想個法子,問一問二奶奶,看她怎麼說?」
「震二奶奶還沒有睡?」李紳問說。
「沒有甚麼好講的。」
「是啊!反正他這一回蘇州,該怎麼辦才合規矩,一定很快地就有信息。如今別的都不愁;愁的只是繡春身上的病。該早點治好,將養好了身子,才能動身。」
是這樣的語氣,繡春反倒放心了。原來大家巨族,最講究禮法面子;有時禮節上差了一點,面子上下不來,便得找個階台落腳;照曹家的說法,便是找人「作筏子」好渡一渡。繡春、錦兒是常替震二奶奶作筏子的;此時必是錦兒聽了鳳英兩句不中聽的話,學震二奶奶的樣,拿她「作筏子」。這無所謂,認錯就是。
「總在元宵前後。」
「那天是我生日。」
「好。還有別的事沒有?」
「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如能抽得出工夫,我一定來叨擾。」震二奶奶緊接著又說:「如果那時候是送我們老太太回來,當然不能拘定日子;不然,請紳表叔正月底來,反正我都給預備了,只要紳表叔自己來接就行了。」
「這也使得。反正住不了幾天,把你的『毛病』治好以後,就說珠花不|穿了,打發她回去,你嫂子也不知道。」
「堂屋裏冷,」繡春將門簾掀了起來,「二妞,你陪石大媽我屋裏聊去。」
「這可說不定了!」李紳歉然地,「我得先回蘇州再說。」
鳳英沒有想到她是這麼回答;儘管心裏在罵:這個死丫頭,真不要臉!表面上卻微紅著臉不作聲;剛強的銳氣,一下子就挫折了。
於是她將她的難處,說了給錦兒聽,並又問道:「換了你是我,該怎麼辦?」
「回甚麼信?」
「你先別拿,不忙!」繡春搖搖手:「震二奶奶說了甚麼沒有?」
「從前外洋來的貨船,一大半歸我們家轉手;香料我可是從小就看得多了。」震二奶奶指著一口皮箱說:「藥在那裏,你取來,我指給你看。」
「這個人啊,如果是我也要——。」
「我也是昨晚上才知道這件事。錦姑娘,你知道的,我上面有公公,還有大哥、大嫂;再說,還有繡春她二哥。這件事在我這裏辦,我有點怕。」
「所以,」繡春緊接著她的話說:「你得陪著我!」
「等我想想。」震二奶奶有了很清楚的答覆:「一回去了,繡春先到她嫂子那裏住一住。二爺如果問你,你就說她在路上受了寒,病了。大年下弄個病人在家裏不合適;而且各人都有事,也怕照應不到,所以她自願回她嫂子家暫住。」
「太太跟我說:蘇州李家舅太爺有個侄子紳二爺,至今不曾娶親;人雖四十多了,身子健得很。如今想把繡春給了他,眼前沒有甚麼名分;不過他許了繡春,將來一定拿她扶正。紳二爺跟我們老爺同輩,算是我們老爺的表兄;說不定有一天我得管繡春叫一聲表嫂呢!當時大家都笑了。」鳳英轉為非常關切的神氣:「妹妹,那紳二爺真的待你那麼好?照錦兒說,你把紳二爺呼來喝去的,紳二爺只是笑,不敢不聽你的,可有這話?」
「別鬧,別鬧!有好東西給你們吃;你們先跟姑姑磕頭道喜。」
「這就是麝香嗎?」錦兒問道:「我實在聞不出來,香在那兒?」
「你怎麼問我,要問你是怎麼個意思?」
「你怎麼回事?冰涼的磚地上一站老半天,也不怕凍著。」錦兒笑道:「你說他傻女婿,我看你才是傻丫頭!」
「這會兒沒有功夫跟你細說。」繡春話很低很急,「你只記著我的話就是。」
「二奶奶,你看!紳二爺下的聘禮。」
「錯是還不錯!不過挺客氣的;每次我回去,總要陪著我半天;有時留住吃飯,非讓我坐在上頭不可,倒像待生客似的;我怎麼說得出口。」
「最好別住在一起。」
「是病!甚麼病?沒有聽過二奶奶懂醫道啊!」
繡春問不出究竟,只得丟開;心裏在盤算,應該如何告訴爹娘;又如何得省下一筆錢來孝敬爹娘?加以鳳英格外興奮,談李紳的為人;談她的嫁妝;談如何辦喜事?擾攘半夜,心亂如麻,竟至通宵失眠。
「當然!我唸你寫就是。」繡春四面看了一下,「我去拿紙、拿筆硯。」
錦兒覺得她這話也很在理。
這個責備很重;簡直就是罵她霸道無禮。繡春不安異常,心裏既慚愧,又惶恐,只好極力分辯。
「對了!我另外收起來了。那小包的藥,不能亂用。」
「這樣說,我這裏還不能讓大寶、二寶進來玩。」
「不就是二奶奶約來穿珠花的嗎?」
「我說,怕是你弄錯了,繡春沒有病。」
「現在不知道,將來總會知道。」鳳英看著她的腹部說:「只怕再有個把月,就遮不住了。」
於是,她含羞帶愧地說:「震二奶奶找你,大概是為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說,你一見了震二奶奶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體諒我。」
「要跟別的藥料合在一起就香了。」震二奶奶說:「這塊麝香不知是甚麼東西冒充的,氣味倒還像,顏色不像。」
「好!」
「吃了甚麼東西?儘磨牙!」鳳英在她身邊坐下來問道:「這石大媽,到底是甚麼人?」
此時怨錦兒不早通知,以便自己能找機會先跟鳳英說明;已無濟於事,為今之計,只有自己來揭開這件事,但倉卒之間,很難措詞。趁他嫂子在換衣服時,想了又想,覺得只能隱隱約約說一句,留下一個等她回來以後的辯解餘地。
「沒有聽說。」那個老婆子看在一串錢的面上,獻殷勤地說:「等我回去打聽了來告訴姑娘。」
「原來她不是甚麼穿珠花的!」鳳英的臉色又嚴重了,「妹妹,這麼一件大事,你也不告訴我;還在我這裏動手,你把我看成甚麼人了?」
「怎麼?」震二奶奶擡起頭來,鏡中現出她困擾的神氣。
「喔,」繡春走到門口,忽然站住了說:「還有樣東西給你看看。」她把那塊玉剛卯從口袋中掏出來,交到錦兒手裏,才走回對面。
「王二嫂,」錦兒又說:「這件事關乎繡春的終身,肯不肯成全她,全看你們姑嫂的感情。」
「對了!」
「他怎麼樣呢?」錦兒追問著。
「為甚麼?」
「怎麼樣?」繡春拉著錦兒並坐在床沿上,低聲問道:「大家看我沒有回去,說了甚麼沒有?」
「我知道!我一定會帶足。」
這個說法,合情合理;趁和*圖*書此躲開「二爺」的糾纏,更是件好事。所以錦兒連連點頭,對她的話表示領悟,也表示贊成。
繡春沒有再理她,開震二奶奶那個碩大無朋的鏡箱,找到筆跟墨盒;錦兒也湊趣,居然為她弄來兩個梅紅簡帖。
「可也是挺客氣的。怕治病的時候,有許多不方便。」
「我看不像。」鳳英停了一下說:「妹妹,我告訴你一件事,她帶著個藥箱。」
「她,」繡春知道話到了有出入關係的地方了,考慮了一會,覺得以實說為宜:「她說我不是;是病。」
說完,她不待李紳答話,往裏屋便走;轉過身去,卻又回過頭來看了李紳一眼。這「臨去秋波那一轉」,他看得很清楚,彷彿有話想說而苦於沒有機會似地。
繡春跟石大媽僅是見了面認得,連話都不曾說過;不過眼前有求於人,心裏明白,應該越殷勤越好,所以雖不喜她滿臉橫肉,依舊堆足了笑容,親熱非常。
「震二爺跟震二奶奶吵嘴了沒有?」
「就要你用過的才好。」李紳搶著說:「新的就沒有意思了。」
「沒有!只有人問我,你的病怎麼樣了?到底甚麼病?」
一切齊備,震二奶奶將李紳請了進來,既以道謝,亦以話別,而且還有事相託。
「我告訴她,二奶奶有通經藥,她很高興,讓我來跟二奶奶說,求二奶奶把這兩服藥給了她。又說,回到南京,她也不進府了,在外頭找一處地方住,讓我問二奶奶,准不准她這麼辦?」
這一說,繡春回嗔作喜,「噢!」她說:「言之有理,就這麼辦。」
「你笑甚麼?」
「那麼,是甚麼事呢?你別讓我心裏憋得慌!」
「請進來!紳二爺!」錦兒說道:「是繡春跟你有話說。」
找的是間壁劉家的二女兒,小名二妞,生性|愛說話,一見了面咭咭呱呱說個不停;繡春對她很頭痛,見了就躲,此時卻很歡迎她了。
「怎麼呢?」
「這得等蘇州回了信再說。」
「日子定在二月初二;那天是他的生日。」
「真的?」
「謝謝震二奶奶跟錦兒。」
「我笑石大媽!真會搗鬼。」
打發走了小福兒,錦兒將堂屋門關上,向李紳招招手,往對面屋子走去。李紳不解所謂;而且覺得錦兒的行動詭秘,不由得腳步遲滯了。
「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毛病;不過經閉住了。」
「伺候四老爺的桂剛;小廚房的下手張二猴;門房裏的李禿子——。」
「說倒沒有說,不過聽說你病了,惦念你的人倒有幾個。」
「二嫂,決不是我不敬重你,更不是敢拿你當外人,實在是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剛睡不著就是一直在盤算,明天一早得讓錦兒來一趟,由她跟你來說、來商量。那知道你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於是繡春揀要緊的地方,說了一遍;震二奶奶點點頭說:「話倒也在理上。」
這在錦兒答應不下來了。「你知道的,」她說:「我一點都不懂。」
「那得看二奶奶。」
「就這麼了!」震二奶奶轉臉問道:「繡春,你有甚麼話沒有?」
「那麼,」繡春的神色已經非常不自然了,很勉強地說出一句話來:「你說是甚麼病?」
「是啊!可惜天晚了,我去看看;只怕今天要委屈石大媽了。」
「這就是享受了!」李紳在心裏說。
「為甚麼?她跟她嫂子不是挺不錯的嗎?」
「要能抽得出工夫,早來多玩幾天,求之不得。我是怕紳表叔沒有定,所以才這麼說;不是不歡迎你早來。」
一語擊中心病,繡春一張臉燒得像紅布一樣,頭重得擡不起來。
「是的。我這麼想。」繡春答說:「我有把握,他一定肯。」
「這是一樁。」錦兒又說:「第二樁可得問你自己,你跟紳二爺的事,你跟你嫂子說過沒有?」
兩人做一被窩睡了;錦兒摟著繡春開玩笑,討便宜,「你就當我是紳二爺好了!」她說:「不許跟我拗手拗腳地!」
取了根紙煤在炭火上燃著了,點上蠟燭,將燈籠交到李紳手中;繡春輕聲說道:「一路保重!可記著我給你的地址。」
「她是怎麼挑法?」繡春問道:「為甚麼不馬上跟二爺說呢?」
「你是說二爺?」
「那麼,你怎麼回答太太呢?」
「這話倒也是!等我明兒問了二奶奶再說。」
「你們怎麼說的?」
「這——,」鳳英躊躇著說:「要避開她恐怕不容易。」
「石大媽不說要來看二奶奶嗎?那就索性先找個地方讓繡春住下;等石大媽來了,跟她一起住好了。」
「你別說了!不就是舅太爺的事嗎?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說皇上找就會出事;出甚麼事?也許皇上要放舅太爺一個好差使呢!吉兇禍福還不知道,先就認定了沒有好事;這不是自己找倒霉?怪不得舅太爺跟你合不來,你怎麼總往壞的地方去想呢!」
「你應該趁早說了,好替你自己備辦嫁妝。我看二奶奶的意思,說是賠一副嫁妝,也只是好聽的話;而況又是過年,她也沒工夫來管你的事。」
「當然是用藥。就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去弄到這種藥。」
「你可千萬攔住他!這一來了,左鄰右舍就不知道會把我說成甚麼樣子了?錦兒,你得替我想法子。」
「不!她不想住她嫂子家。」
「他一定會來得早,我跟他已經說好了。」
「喝喜酒帶吃壽麵。」錦兒接了句口。
「帶紅、帶紫醬色;不是這麼黑得像老鼠屎似地。」
「真麝香是甚麼顏色。」
話越套越緊,鳳英被擺佈得動彈不得,唯一能說的一句話是:「我總得告訴我公公一聲。」
「紳表叔,累你辛苦這一趟,實在感激不盡。」震二奶奶笑道:「原來是奔喪的,不想倒帶了一件喜事回去。」
這話自然使繡春感到安慰,含著笑容問:「是那些人?」
「倒真是想請震二奶奶喝喜酒帶吃麵,可不知道肯不肯賞光?」
王老二從小好武,在振遠鏢局當「趟子手」;南來北往地跟著鏢車走,一年倒有八個月在外。幸而鳳英賢惠能幹,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家,關上大門過日子,從無是非;所以王老二才能夠放心大膽地去闖江湖。
「喔,」震二奶奶在鏡子裏望著錦兒,「照這麼說,紳二爺一過元宵就會來接她了?」
李紳點點頭;沉吟了好一會兒說:「我想,咱們『二月二,龍擡頭』那天進屋,好不好?」
「好啊!」繡春問道:「挑這個日子,也有講究嗎?」
鳳英見她不答,自然要看她;臉一側,燭光照在她臉上看得很清楚,是又愁又煩的神色,不由得疑雲大起。
「那就再說了!我想,多半亦總是由太太出面來跟二爺說;只有這樣,才能壓得住二爺;他不願意也只好認了。」
繡春「噗哧」一笑,將一口茶噴得滿地,「咱們倆總算湊到一塊了!」她說:「一個不知道自己哭;一個不知道自己笑。」
等她們一進了屋子,繡春順手將門關上;轉到鳳英那面,兩人的臉上都沒有甚麼笑容。
「是啊!他跟你好過一場,送你幾百銀子,也是應該的。」
「還有件事,見了石大媽,你別多問。」
「原來如此,那就更好了!」繡春忽然想起:「你得給我一個八字。」
「你說甚麼呀?甚麼事好法子不好法子?」繡春倦眼惺忪地問。
繡春則除了困惑以外,更覺不安。她肚子裏雪亮,找鳳英是為了她的親事要談;為甚麼錦兒不先遞個信,莫非事中有變?想想不會,憑震二奶奶的手段,這麼一件事會辦不成功,她還能當那麼難當的一個家。
小福兒擎著的燈籠剛一出現,繡春就知道了,輕輕咳嗽一聲,向錦兒呶呶嘴。
「是他。」繡春的答語,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快進去吧!」錦兒一甩手走了。
「錦兒明天會來嗎?」
「對了!我正是這麼想。」
「對了!」繡春大聲說道:「勞你駕,關照轎伕,馬上就走了。」
錦兒便取過封皮來,一看上面的字跡,不由得笑道:「好怪的藥名!老王不留,小王就非走不可了!」
「沒有甚麼?」繡春猜得到他的心情:「剛才跟錦兒說話,讓一根飛絲飄到眼睛裏了。你別胡猜;我好端端地哭甚麼?」
錦兒吐一吐舌頭,低聲笑道:「好傢伙!繡春過了門,一定會揍老公。」
「如果那大包的藥服了,不管用,才能把小包的藥加上。」震二奶奶說:「那就無有不通的了。」
一面說,一面起身,掖起長袍下襬,在腰帶上解下一塊古色斑斕的漢玉,托在手裏,送到繡春面前。
「妹妹,」鳳英的表情與語聲一樣沉重:「我想你這趟回來,有好些事不想還罷了,想起來似乎說不通。譬如,怎麼不回府裏?就算有李家那樁喜事,有陪石大媽這個差使,都跟回府裏去過年不相干。你想是不是呢?」
繡春幾時曾跟這樣的人一屋住過?尤其是「嘎、嘎」地咬牙齒的聲音,聽得她身上起雞皮疙瘩,只好悄悄起身,避到堂屋裏再說。
她是怕震二爺或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特意將鳳英喚了去,有所安排,所以要問個明白。如今可以放心了;因為小芳對震二奶奶忠心耿耿,可以包她不會為震二爺所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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