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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斷1:秣陵春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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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於是王二嫂照錦兒所教,將石大媽的來歷告訴她;結識的緣由是實情,震二奶奶歸途為雪所阻,居停替她找牌搭子遣悶,其中有一個就是石大媽。
聽她這樣大包大攬,足見胸有成竹,繡春越發放心;當下便許了她事後另送十兩銀子。又說她還有好些衣飾;在府裏沒有拿回來;將來要檢一檢,穿的用的,有好些外頭不易見到的東西送她。
一面罵,一面搶過蔘來,親自到廚房裏去煎蔘湯。錦兒心情略為輕鬆,想到有件事得趕緊去辦;她走到繡春身旁,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來,用一種安慰歡欣而帶著鼓勵的聲音說:「繡春,不要緊了!二奶奶給你的那支蔘找到了;何大叔親自在替你煎蔘湯,一喝下就保住了。你可千萬剛強一點兒,硬撐一撐!」
來的不僅是四婆婆,還有她的一個十來歲的孫子。王二嫂迎著了,首先致歉,然後將四婆婆延入自己房間,囁嚅著說:「四婆婆,我家出了醜事,只怕還要出人命!」
劉四婆婆便關照她的孫子去請朱大夫,順便把張三找來;王二嫂關照,到曹家要找震二奶奶屋子裏的大丫頭錦兒,只說繡春快要嚥氣,讓她趕緊來。
「那支蔘會到那裏去呢?」
「多虧得何大叔手段高妙。」錦兒問道:「那個藥丸,現在能吃不能?」
「這一睡可真好!人蔘的力道一發出來,醒過來就能張口說話了。」劉四婆婆說:「我回家息一息,回頭再來。」
這個警告,很快地由錦兒轉給繡春;又探口氣說:「我也知道你有心事。不過不是自己把心放寬來,養好了身子,一切無從談起。」
「沒有別的法子,只有用獨蔘湯,看能扳得回來不能?」
王二嫂將沙鍋坐在火盆上,轉身便去推醒石大媽;她很吃力地張開倦眼,看到繡春那種神情,不由得一驚。
「多謝,多謝。」王二嫂轉臉向劉四婆婆問道:「大夫的——」
「我不懂你的話。」
「怎麼樣不對?」
劉四婆婆倒吸一口冷氣,「這個孽作大了!」她又問:「怎麼不下來呢?」
「暫時不見好了。我回去跟二奶奶商議,想好一個說法,把你們喜事延一延。」
「無非產後補血保養的藥;是宮裏妃子們用的,希罕得很呢!」
「二嫂,二嫂!」石大媽追上來說:「我跟你一起去。」
這碗撥魚兒下得很出色,可是石大媽卻顧不得吃了;愁眉苦臉地迎著王二嫂便說:「只怕不是!」
「怎麼封法?無非拿塊糖把人的嘴黏住。」
「你錯了!你沒有騙他。頭一回,你肚子裏有了孩子,是不好意思跟他說;這一回根本不是你說的。若說冒了他的名兒,我跟他陪罪,他一定也能原諒我的。」
「我可不敢說。」劉四婆婆轉臉說道:「二嫂子,我看得請大夫,還得快。得趕快另外用藥,把它拿下來;死在肚子裏可不大好。」
「我知道。」繡春握著錦兒的手,很誠懇地答說:「我不會跟二奶奶學的。」
繡春不答,只用感激的眼色望著她點一點頭。
「那麼,我妹妹經水不來,總是真的;藥不是通經的?」
這句話提醒了王二嫂,很容易明白的道理,怎麼就想不到?便即接口說道:「石大媽,你可聽見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得想法子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其實也沒有甚麼好談的!反正我知道我的命薄;我甚麼人都不怨,連石大媽我都不怪她。」
何謹一言不發地上前診脈。王二嫂這才明白,原來他懂醫道!不覺心中一寬;可是何謹似乎是絕望的樣子,不過眨了三五下眼的工夫,便將診脈的手縮回來了。
「沒有甚麼!」王二嫂說了心裏的話:「只要石大媽你儘這一晚上,弄得妥妥當當、乾乾淨淨,明天我好好做幾個菜請你。」
繡春有些著慌,想彎身去撿剪刀,卻又想到剪碎了的金子要緊,得先收拾好;一念未畢,一念又起,該找句甚麼話回答錦兒。
小四兒撒腿就跑。這時王二嫂也發現了,繡春床上一灘血,胎死腹中之外,又加了血崩險症;面如土色地趕了出來,只問:「怎麼辦,怎麼辦?」
「不!是暗底下較勁,表面看不出來甚麼,當著人更是有說有笑;一回到房裏,二爺的臉就拉長了,摔東西,尋事罵人。」
「那,請二嫂就去吧!我來配藥。」
「連你都罵了!」繡春不勝咎歉地:「怎麼呢?你又沒有惹他。」
「你道他不會這麼想?」
陪著到了繡春臥房,石大媽就像見了街坊熟人似地,「四婆婆來了!」她向繡春說:「來看你來了。」
錦兒深深點頭,「你說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從明天起,我每天會打發人來看你。」她突然想起,「你存在帳房裏的那筆款子,我跟張師爺說過了,要提出來;張師爺說:是每個月十五的日子。就在十五提好了,算利息也方便些。」
「我是在想,我得回府裏去一趟,先看看情形,把事情弄清楚了,回來再商量。」
一說出口,才發覺這時候不宜作何怨懟之語;但話出如風,已無法收回。只見繡春將眼閉上,擠出極大的兩滴眼淚,臉上是委屈而倔強的表情。
「一定把四婆婆累著了!真正感激不盡。四婆婆請坐一坐,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像這樣的事,石大媽替人辦過好幾回,不過一面是偷偷摸摸來請教;一面是鬼鬼祟祟去應付,事後如何,不但不便去打聽,就想打聽亦不易。因為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無非是為了面子二字,腹中一空,根本不承認有這回事,甚至是誰服她的藥,都無從知曉,卻又如何打聽。
王二嫂心想有她在一起,好些話不便說,所以拿繡春不能沒有人看作藉口,回絕了她。
「二奶奶呢?說了甚麼沒有?」
「她用不著說甚麼!二爺這種樣子,她早就料到了,一再跟我說:『你別理他!反正這件事咱們沒有做錯;只要繡春嫁得好,就行了。』」錦兒將臉色正一正,說她自己要說的話:「繡春,你千萬要爭氣,幫紳二爺成家立業。運氣是假的,自己上進是真的;女人嫁了人都會走幫夫運,就怕得福不知,總覺得事事不如意,一天到晚怨天恨地,尋事生非,丈夫正走運的時候,都會倒霉,哪裏還有幫夫運?你當然不會;不過我怕你太能幹、太好強,凡事不肯讓紳二爺吃虧;那樣幫夫又幫得過分了,也不是甚麼好事。」
「不是我!」王二嫂說:「是我們家繡春,肚子裏有了三個月私娃子;曹家二奶奶找來個石大媽,想替她把孩子打下來,那知道一服藥下去,神氣大不對了!」
「這是甚麼時候的事啊?」劉四婆婆問說:「怎麼我沒有聽說呢?」
「是啊!」
「喔,那得現買。」王二嫂看一看天色,「這麼晚了,又是正月裏,還不知道辦得來,辦不來?」
「對!虛脫。」劉四婆婆說:「快!能跑就跑;可別摔倒了。」
「秤藥。」
「我再看看舌苔。」
「罵誰呢?」
「對了!所以藥的封皮,方單亦不能流出去。不過,這藥不能送人,還不止是為繡春的名兒;宮裏妃子用的藥,外頭是不能用的。」
王二嫂不再多說,匆匆奔回去穿衣服。錦兒的委屈已經從淚水傾瀉淨盡,此時心情開朗得很,彎腰先拾起剪刀,然後找張紙將金子碎屑連同剩下的半隻戒指一起包了起來。
「出冷汗、氣喘、胸口難過,嘴唇、指甲都是青的。」
畏縮在一邊的石大媽,料知躲不過,現身出來,福一福,叫一聲:「朱大夫!」
「只知道她快要死了,還不知道是為甚麼?二奶奶已經交代老何,只說是錯服了通經藥血崩。不過,我看日久天長也瞞不住。」
「我可不知道;她沒有跟我說。」
「你總是這麼想不開!」錦兒有不悅的神色,「你別以為只有你才知道紳二爺;他的性情我也看得很透,是寬宏大量,最肯體諒人的。」
「嗯!」繡春答說:「我從來都沒有病過。」
繡春不答,面現悽惶,倒又像要淌眼淚了。
「錦妹妹,錦妹妹!」經此一番患難,彼此感情深了一層,所以王二嫂改了稱呼,「你甚麼事傷心?」
「誰知道呢?」王二嫂帶著哭聲答說;她心裏亦有一肚子的怨苦,「你們事先瞞得我點水不漏——。」
「朱大夫,你先請坐,我跟你把情形說一說。」
「他怎麼不來?」
「你放心!」錦兒懂她的意思,急忙安慰她說:「我只去一天,明天一早就回來。」錦兒又說:「今天正月十三上燈,老太太不知道那天回來,是不是紳二爺送?」
繡春不答,吃力地舉起白得出奇,瘦得露骨的手,拉脫了鏡袱,在鏡中用一雙哀怨絕望的眼睛看著錦兒。
劉四婆婆經得事多,拿她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咀嚼了一會,再想到那兩個銀錁子,就甚麼都明白了!「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此刻是自己該當對那二十兩銀子有個交代的時候了。
藥還未到,繡春已快要死了!雙眼上弔,嘴張得好大,而氣息微弱;冷汗卻是一陣陣地出個不止。王二嫂大驚失色,高聲喊道:「妹妹,妹妹!」
「我想,人蔘也不是好亂用的。既然她有這番好意,你就收著再說,等吃了藥看,如果身子太吃虧;我跟二奶奶說,找大夫來給你看。」
「肚子好疼,心裏發悶。」
「攻得太厲害了!血下得太多,胞胎下不來。」朱大夫作了個譬仿:「好比行船,河裏有水才能動;河乾了,船自然就要擱淺了。」
但一看到繡春氣喘如牛,冷汗淋漓,那種有痛苦而不敢呻|吟的神情,又覺得面子在其次,要能保得住她一條命才好。
起更時分服的藥,一過了午夜,有影響了。
「給孩子的,你老人家別管。」王二嫂又說:「四婆婆,我燉了好肥的一個雞,繡春就能吃也吃不了那麼多;你吃了飯去,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為甚麼不要你?這也不是大了不起的事;紳二爺果然是真心待你,決不在乎這個。」
「我不敢說。你問她!」劉四婆婆拿手指著石大媽。
「還有件事,」王二嫂說:「劉四婆婆剛才問我,繡春到底懷的是誰的孩子?我沒有敢說真話,只說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有這麼回事,還沒有來得及問繡春。如果她再要問,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該怎麼說?」
等她唸完,朱大夫冷笑一聲,「你膽子也太大了!」他說:「且等我看了再說。」
「通經的藥,另外加上麝香,還有幾味藥。這個方子靈得很,只要是的,一定會下來。」
「石大媽,」繡春不由得問:「是那兒不妥?」
王二嫂是「病急亂投醫」的心情;直覺地在想,蘿蔔清火解熱,應該也能解藥。石大媽的話很有道理。所以毫不遲疑地奔到廚房裏。
劉四婆婆想了一下,斷然決然地說:「沒有就只好現合。」
「實在是多了——。」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最好半夜裏下來,省得天亮了驚動左鄰右舍。」
這個僥倖之念一起,心裏比較平靜,腦筋也比較靈活了。想起常聽人說,服參不能吃蘿蔔,會把參的功效抵消。看來蘿蔔可以解藥。
「你怎麼想起這玩意?那叫朱古力;上次四老爺帶回來兩盒,說是皇上賞的。孝敬了老太太一盒;老太太留著給芹官;芹官還不愛吃,這會兒不知道還有沒有,看你的造化吧!」
「我理他幹甚麼?倒是二奶奶看不過了,從裏屋走出來說:『你那套色鬼用的酒杯,是我叫繡春收起來了。你二爺看得順眼的東西,我們敢把它弄丟了嗎?如果即時要用,只有派人把繡春去接了回來。不過,你得先跟太太去說一聲兒!』二爺一聽這話,跳起來就吼:『你就會拿太太這頂大帽子壓我!』不過跟放爆竹一樣,只那麼一響;說完了掉頭就走,甚麼事也沒有。」
「不怨你怨誰?」劉四婆婆的詞鋒犀利,「人家黃花大閨女,不是有了,幹嘛說有?有弄個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嗎?」
等劉四婆婆扼要說完,朱大夫隨即問道:「那個甚麼石大媽在那裏?」
「家裏有甚麼補血的藥?」
「可不是嗎?」劉四婆婆忍不住打斷她的話說:「她要告訴了你嫂子,你必找我來商量;我倒有個極好的方子。如今也不必去說它了。」
命是撿回來了,但繡春並沒有得慶更生;好比夢中遇險,驚險來方知此身猶在的那種欣喜之感。相反地,只覺得遍受心獄中的各種苦難,找不出可以躲避得一時片刻的空隙。這才想起,怪不得有人說:生不如死!只有死才是大解脫。
「好難喝!」繡春喝了一口,吐舌搖頭;舌苔跟嘴唇一樣,都發青色。
「去買!」王二嫂說:「錢有;還是得請小弟跑一趟。」
「你給人家服的甚麼藥,拿方子我看。」
「就有一樣不好,繡春自己覺得肚子已經顯形了,怕人笑話;再則,已經三個多月,到二月二就快四個月了;一過門,半年工夫生下一個白胖小子來,紳二爺自然知道是嫡親的骨血,可是李家人多,少不得會有人疑心,她是帶了肚子來的。有這個名聲在,她在李家會一輩子擡不起頭;所以起個念頭,要把肚子的胎打掉。」
「是阿!就是辦不到。不過,跟你嫂子說破了也好;她會照應你的。」
繡春心裏忽然浮起一種警悟:自己的終身——這件人人看來都是好事的喜事,甚麼都已妥當;甚麼都可放心,如今唯一的關鍵,是要把肚子裏的這塊肉,順順利利地拿下來。
「啊!」劉四婆婆站起來說:「我看看去。」
「啊,啊,不錯。」王二嫂心想:如果料理得不乾淨,傳出風聲去,王二嫂的小姑養私娃子,怎麼還有臉見人?
於是,何謹開了方子,囑咐了服用的方法,在王二嫂千恩萬謝中被送走了。
「她有事出去了。」石大媽說:「你來幫我看看好了。」
「氣悶啊!」繡春喘不成聲地說。
「米粉不搪飢;年糕是糯米的,不大好;撥魚兒吧!」石大媽歉然地笑道:「不過太費工夫。」
錦兒還是那句話:「四婆婆若是嫌少,就不收。」
「好一點沒有?」王二嫂明知問亦多餘;依舊問了出來。
何謹點點頭,向王二嫂招一招手,走到堂屋裏,劉四婆婆跟錦兒亦都跟了出來。
王二嫂束手無策,心裏又悔又恨又怕;但眼前還只有跟石大媽商量,「這個樣子,怎麼辦呢?」她還不敢說一句怨怪的話,只說:「總得想法子,把藥性解掉才好。」
「不要!」繡春將眼閉上,眉心擰成一個結,大口地喘著氣。
「四婆婆,是我們家二奶奶的一點意思,累了你老人家半天,該當吃點好東西補一補;不過不知道四婆婆喜歡甚麼?乾脆二十兩銀子折乾兒吧!」錦兒又加了一句:「若是四婆婆不收,就是嫌少。」
「我再告訴你吧!現在這裏的鄰居,都知道你要嫁紳二爺;也知道你懷的是紳二爺的孩子。」
剛說得這一句,只聽院子裏在喊:「朱大夫請到了!」是劉家小弟的聲音。
「故意尋事嘛!」錦兒倒是那種想起來都覺得好笑的神氣:「有一天請客,忽然想起來要用那一套酒杯——。」
「有這麼大?」朱大夫訝然。
「唉!」劉四婆婆亦不勝惋惜:「你這個小姑子,模樣兒、能耐,樣樣出色,就是性情太剛強了一點,不大肯聽人勸。到底在這上頭吃虧了。她是最好面子的人,偏偏出了這麼一件事,心裏不知道怎麼難過法?只好你多勸勸她,街坊知道了有這麼一段緣由,也不會笑她。」
「怕繡春的家人會說話,到府裏去鬧,自然不敢;就怕他們自覺委屈,到處跟人去訴苦,攪出許多是非來就不好了!」
「夠了!」
「怎麼回事?」
「別提這個人,提起來我恨不得咬她一口。」錦兒忽然說道:「繡春!你再忍個一天半天行不行?」
「二嫂,你快回去穿衣服吧,受了寒不是玩的。」錦兒又說:「穿了衣服再來。」
「我——,」繡春偏著頭想了想說:「那種顏色像鼻烟,帶點苦味的西洋糖,叫甚麼?」
石大媽倒也很知趣,聽得這話,搶著說道:「陪甚麼?我哪算是客?我這會就上街,順便把藥配了回來。」
「繡春,你的心好狠啊!」她一邊哭,一邊罵:「大夥兒好不容易把你從鬼門關裏拉了出來,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想人家?莫非救你救錯了,非要死才對!你把大家的心血作踐得一個蹦子兒不值,你也太霸道了!」
剪到一半,聽得有人在問:「你怎麼起來了?」
「奇怪了!她會擺到那裏去了呢?」錦兒滿心煩躁地將包頭的青絹扯掉;披頭散髮地顯得頗為狼狽。
「啊!」聽的人不約而同地驚呼;石大媽更是面如土色。
「二嫂,我要死了!胸口難過,比死都難過。」繡春語不成聲地說:「石大媽到底給了我甚麼藥吃?」
「虛脫?」小四兒學了一遍。
四婆婆如言照辦;伸手入衾,在繡春的小腹上按了好一會,確確實實辨別清楚了,方始將手縮了回來。
「姑娘!」朱大夫打破了沉悶:「你胸口脹不脹?」
在她看,繡春一尋了死,總是她照料不周,家人責備,街坊閒言閒語,會替她惹來極大的麻煩,自然是害人;而在繡春,那裏有害人之心,更何況是自己的親人?嫂子的話未免太冤屈了她;這樣一想,也就跟錦兒一樣,忍不住雙淚交流。
像繡春這種情形,在她還是初次;不過人家要問,她不能不答。好在生男育女之事,她見得多,不難搪塞。
「是這樣,有三個多月的身孕在肚子裏,想把它打下來。那知一服了藥,肚子沒有打下來,血流了好多;請大夫來看過,說是變了死胎,而且還像是雙胞。」劉四婆婆又說:「朱大夫來的時候人還能說話;沒有多久,又流了一灘血,人就變成這個虛脫的樣子。」
王二嫂與石大媽都轉臉去看,也都沒有作聲,而是心裏有著同樣的一個決不下的念頭:是不是得趕緊找大夫?
「二嫂,」石大媽跟著繡春這麼叫,「藥是齊備了,還得一樣東西,要個新馬桶。」
一言未畢,只聽車走雷聲,到門戛然而止。孩子們好事,小四兒先就奔了出去;很快地又奔了回來,大聲報道:「張三回來了!另外還有人。」
「他不來了!」劉四婆婆說:「說了方子,要蔘湯;還要好蔘。」
「朱大夫,」王二嫂惴惴然地問道:「不要緊吧?」
錦兒不即答話,細想了一會答說:「繡春的嫂子,我壓得住;不過這場笑話,知道的人很不少,難保不傳出去。」
「肚子疼得受不了!」
「咦?你怎麼這麼說?」
聽這一說,錦兒哭得更兇。她心裏在想,自己對繡春,真比對同胞姐妹還要親;旁人都看出來了,繡春自己倒不覺得,可知是跟她白好了!因此,這副眼淚之中,不盡是委屈,還有傷心。
「也是碰巧!我答應繡春,弄一盒洋糖給她吃,正交代掃園子的老婆子,趕緊把它送來,恰好門上把這裏送信的人領了來;我一聽王二嫂帶來的那句話,知道出了亂子。」錦兒又說:「昨夜我擔了一夜的心事,就怕石大媽出亂子,真的就出了亂子!但沒有想到,會差一點把繡春的命都送掉!」
王二嫂這才發現錦兒身後還有人。此人她也認得,名叫何謹,是曹府「有身分」的下人之一;專替「四老爺」管理字畫古董。不知道錦兒帶了他來幹甚麼?
繡春大為詫異,「這是怎麼說?」她問:「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說法?」
她在想,這一點石大媽必是十足有把握的;但如拿下來以後,面黃肌瘦,好久不得復原,還不能算順利。這一層得跟石大媽商量,而此刻是最後的機會。
於是朱大夫自己持燈,細看了繡春的臉色,又讓她伸出舌頭來看舌苔;然後坐在床前把脈。這時屋子裏除了繡春間歇的喘聲以外,靜得各人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不一定,有的快,有的慢;反正有一夜工夫,無論如何就會下來了。」
「如今也不必埋怨她了。」劉四婆婆說:「我只不明白,她既然跟錦兒已經說了,為甚麼去請教石大媽這一段,倒又不跟錦兒商量呢?」
哭的不累,勸的卻累了;於是王二嫂接著相勸,盡力寬慰,說沒有人會笑她。話很懇切,卻沒有搔著癢處;繡春最傷心的是,跟李紳白頭偕老的美夢,碎的不成片段了。
面如死灰的石大媽,猶欲和-圖-書強辯,「既然是的,怎麼不下來?」她伸出血色猶在的小臂,「我都伸手進去撈了好幾遍,甚麼都沒有撈到。四婆婆,你倒說,是怎麼回事?」
其時天色將曙,風聲已露;鄰居或者好奇、或者關切,但不便公然上門探問。王二嫂明知有人窺探、有人談論,亦只好裝作不知;心裏在想:等錦兒來了,甚麼話都不用說;只請她告訴震二奶奶,趕緊把繡春接了去!只有這樣,面子才能稍稍挽回。
「石大媽是曹家震二奶奶找來的?」
「如果她再問你,你就說是聽我說的,是這麼一回事——。」錦兒將她編的一套話教了給王二嫂。
「四婆婆,」王二嫂打斷她的話說:「這兩吊錢是小四兒的腳步錢;讓他提了回去,買花炮跟弟弟妹妹一塊兒玩。」
「甚麼不是?」
「四婆婆!」朱大夫轉臉說道:「請你伸手進去,按一按這裏。」他比著小腹上的部位,「看有硬塊沒有?」
「錯在她太愛面子,除了錦兒以外,再不肯告訴別的人,千叮萬囑,叫錦兒瞞著震二奶奶,只說經水不來是病,等回了南京找大夫看。在我面前也是一樣,如果早告訴我,也好辦——。」
錦兒面有難色,好久才說:「這樣吧,我吃了飯走。」
繡春實在缺乏食慾,但不忍辜負她的意思,便答一聲:「只怕太麻煩。」
「不用,不用!」朱大夫搶著說,同時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倘或好了,一總謝我;如果不好,不要怨我。或者另請高明也好。」他的腳步極快,等王二嫂想到該送一送,人已經出了大門了。
王二嫂還待質問,只聽繡春是從嗓子眼裏逼出來的聲音:「還爭甚麼?就看著我死嗎?」
「虛脫!」劉四婆婆說得非常清楚,「聽清楚了沒有?」
王二嫂一面問,一面將托盤放在桌上,擡起頭來一看,大驚失色;但見繡春臉色又黃又黑,嘴唇發青,氣喘如牛,一陣陣出冷汗。
這一下提醒了王二嫂,奔出來說:「孫三哥,還得勞你駕;要買一支好蔘。」她又問何謹:「帶二十兩銀子去,夠了吧?」
「王二嫂你心裏用不著煩。這些話你自己不便說,有我!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我會替你們表白。」
這樣一想,大感躊躇;幸好打更的張三來了,王二嫂摸一摸身上倒有十來個銅錢,便掏了出來將張三喊住。
「傳歸傳,風言風語總是有的。二奶奶的意思,要拿幾個要緊的人的嘴封住,謠言就不會太厲害。」
等她把一飯碗的蘿蔔汁捧了來,繡春又已上過一次馬桶;神氣亦越發萎頓。同時石大媽的臉色亦越發陰鬱了。
「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反正免不了有一場飢荒要打。」沈媽問道:「我就是這些話;你有甚麼話要我跟二奶奶說?」
於是先到門外叫小四兒,讓他提了兩吊錢回家,到下午再來接祖母回去。錦兒託詞照料繡春,特意避開;王二嫂便拉著劉四婆婆到廚房裏,一面做飯,一面談繡春。
「有天平,也是一樣的。」
「別再哭了!哭壞了身子,又讓大家著急。」
「喔,」繡春又問:「服了藥,多早晚才會下來?」
「嗯!」錦兒不置可否。
王二嫂茫然不解,及至看到桌上的碎金,不由得顏色一變,「妹妹!」她抱怨著:「你怎麼起了這麼一個害人的念頭?」
石大媽心裏明白,毛病是出在藥用得重了;念頭一轉,有了推託,「如果是這樣,一定是那塊麝香不好!那也不能怨我。」她說:「多下的我也不敢要了,還了曹家二奶奶吧!」說著便起身離去,是回繡春屋子裏去取那塊麝香。
一聽這話,繡春不由得皺眉;想一想問道:「不一定就是可以快,可以慢;那麼,石大媽,請問你,快到甚麼時候,慢到甚麼時候?」
「兩錢三分就兩錢三分。」石大媽說:「你的身子結實,經得住。」
到得日中,震二奶奶打發了一個人來;是她的心腹沈媽,要她說話時,滔滔不絕;不要她說話時,從不多嘴。震二奶奶與南京城內達官巨賈的內眷打交道,倘或不能面談,往往派沈媽去傳話;她所知道的震二奶奶的秘密,比錦兒只多不少。
「二嫂!」繡春喊;聲音不大,怕的是驚醒了石大媽。
這時石大媽的心定下來了;兼以睡過一覺,精神很足,所以神閒氣定地交待:「二嫂,請你把火盆撥旺一點兒,預備消夜;我也不睡了,趁一晚上的工夫,把它弄得妥妥當當,乾乾淨淨。」
站起身時,她看了石大媽一眼;王二嫂會意,向石大媽招招手,一起出了房門。四婆婆卻未住足,直向王二嫂臥房走去;這一下,都明白了,要談的話,不能讓繡春聽見。
商量停當,王二嫂找紅紙來包好兩個銀子,另外從錢櫃裏取了兩吊錢;隨著錦兒回到堂屋裏。劉四婆婆人倦神昏,兩眼半張半閉,但見錢眼開,頓時精神一振。
「不,不!錦妹妹,我不是說讓你整夜看著她,有你在,咱們晚上輪班兒起來看看,總好得多。」
「我看不行!」王二嫂走到床前說道:「妹妹,我想把劉家的四婆婆請來,她的見識多。你看怎麼樣?」
「不就是那套會作『怪』的酒杯嗎」
「那可不一定。」
「天平,我可不會用。」
於是她也喊一聲:「何大叔!」
於是由四婆婆領頭陪著,到了繡春床前,「姑娘,」她說:「朱大夫來了,你有甚麼說甚麼!這會不是怕難為情的時候,有話不說,你自己吃虧。」
四婆婆看了她一眼,沒有理她;一直走到床前問道:「姑娘,你這會人怎麼樣?」
這一下自然將王二嫂驚醒了,只披一件小棉襖,跌跌衝衝地推門進來;一看,愣住了!
「怎麼不好?順理成章的好事。」
聽得這話,王二嫂楞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著急地說:「石大媽你總該知道吧?」
「沒有!」石大媽順理成章地說:「可見得不是的;不是的,藥就不對勁了!不過不能怨我。」
繡春聽勸,終於把那碗極難下嚥的蘿蔔汁喝完。但氣喘、出冷汗如故;臉色白中帶黃,指甲皆現青色,形容可怖。
「喜事?」繡春苦笑,「那裏還有甚麼喜事?」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你以為人家還會要我?」
這表示腹饑而胃口不開,王二嫂便勸她:「吃飽了才有精神氣力。我替你燉了個雞在那裏,撕點胸脯子,下點米粉你吃,好不好?」
「阿彌陀佛!」劉四婆婆鬆口氣說:「自己會嚥,就不要緊了。」
想到恨處,不覺破口大罵:「這個老幫子,明知道一條命就在那支蔘上面,她居然忍得住不吭氣!甚麼石大媽,三姑六婆再沒有一個好東西!」
於是她脫口說道:「蘿蔔!多榨點蘿蔔汁來。」
「快到半個月,慢就難說了。」石大媽說:「姑娘好得底子厚;只要將養得好,恢復起來也快。」
「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們的心。可是,」繡春說道:「你們也該想想我的心!」
「可惜走錯了一步!」王二嫂微微嘆息:「紳二爺在曹家作客的那陣子,不知道怎麼就跟她已經好上了;後來兩個月身上不來,心裏發慌,才悄悄跟錦兒商量。錦兒就說,這得催紳二爺快娶!正好李家老太太故去,震二奶奶到蘇州去弔喪,當面就拿這件事說定了。定的是『二月二,龍擡頭』,紳二爺生日那天辦喜事。這不是很好嗎?」
錦兒倏地省悟;一下子激動了,只覺得委屈得無法忍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是一個通經的方子,另外加上幾味藥,我唸給朱大夫聽好了。」
朱大夫擡起頭來,恰好看到石大媽,頓時眼中像噴得出火似地,「你的孽作大了!要下十八層地獄!」他說。
王二嫂的這句近乎呵責的話,倒是有些用處;繡春慢慢收了眼淚,服藥睡下,但思前想後,終夜不能闔眼。
最後這句話,在王二嫂覺得很動聽,「消夜的東西有!」她問:「石大媽喜歡吃甚麼?年糕,還是撥魚兒,也有米粉。」
「二爺呢?也知道了?」
一出大門,王二嫂不免害怕。如此深夜,單身上街,彷彿夤夜私奔,先就容易讓人起壞念頭;劉家雖住在同一條街上,相去亦有數十家門面,萬一在這段路上遇見地痞無賴怎麼辦?
錦兒搖搖頭說:「我心裏亂得很,一時也想不起甚麼話來,反正每天總有人來,再說吧!」
「錦姑娘,你倒是來得好快。」
「何大叔,」錦兒是恨不得一張口就能把一句話都說出來的語氣:「你無論如何得救一救繡春。」
這樣想著,便覺得痛楚減了些;同時,胸前似乎也輕鬆了。
「四婆婆!」王二嫂幾乎要哭了,「這件事怎麼辦呢?萬一繡春出事,怎麼辦?」
「對了!這倒得琢磨琢磨,咱們該有個一樣的說法。」
王二嫂心頭一喜,急急迎了上去;第一個就看到錦兒,脂粉不施,頭上包著一塊青絹,眼圈紅紅地,雙頰還有淚光,似乎是一路哭了來的。
「當然,這一半繡春拼命幫著說話,震二奶奶才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下來。繡春為甚麼又這麼起勁呢?就因為石大媽胡吹亂嗙,世上沒有她不懂的事。震二奶奶無意間問了句,可有通經的單方?那個老婆子就吹了一大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繡春在旁邊聽著就有心了。這麼一件緊要大事,只跟一個外頭人去商量,你看她糊塗不糊塗?」
看過了已能辨人,卻還無力交談的繡春;慰問了心力交瘁,也快將病倒的王二嫂;也交代了震二奶奶用來作為撫慰之用的、好些吃的、穿的、用的東西,她向錦兒使個眼色,相偕到後廊上去密談。
「繡春,你自己倒說,我這個主意是不是很高明。」
「嗯、嗯!我懂。」錦兒問道:「繡春這件事,府裏都知道了?」
「我來想——」王二嫂盡力思索,終於想起,「有當歸。」
「好!這個說法很周全;面子找回一半來了!乾脆就讓劉四婆婆這麼去傳好了。」
「二奶奶也沒有想到會出這麼一個大亂子,不過總算還好。二奶奶說,你的功勞她知道;如今一客不煩二主,這裏還得靠你,別再出亂子。」
「我在琢磨、麝香該下多少m.hetubook.com.com?」石大媽擡頭又看繡春,「姑娘,平時身子很結實吧?」
繡春打開抽斗找出一個製法最簡單的金戒,拉直了像小半片韮菜葉子,然後用利剪剪成橫絲;是赤足的金子,很軟,剪起來比剪指甲還省力,而在繡春卻已算是一件吃力的工作,所以剪得很慢。
「二嫂,你問她!她只顧她自己!」
「那就不與你相干了。如今頂要緊的一件事,通知震二奶奶。做到這一步,你的腳步就算站穩了。」
「不能用了。」
「好!我去。」
「你問我繡春懷的是誰的孩子,我剛才問了錦兒了。是蘇州李家一位紳二爺的。」王二嫂說:「這位紳二爺跟曹家四老爺是表兄弟;算起來比震二奶奶長一輩。他很喜歡繡春,跟震二奶奶說,他還沒有娶親,願意把繡春娶了去當家;只要一生兒子,立刻拿她扶正。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我忍!」繡春點點頭;她也聽人說過,臨產有六字真言:「睡、忍痛、慢臨盆」。心想,自己的情形雖跟足月臨盆不同,不過道理總是一樣的。
張三更也不打了,將小鑼梆子擱下,提著燈籠,飛快地去了。
「而且看樣子還是個雙胞胎。」
「這個甚麼丸!」錦兒問道:「還能用不能?」
「還有,」王二嫂又說:「頂要緊的一件是,她跟你好,也相信你;晚上談談說說,勸一勸她,心境會好得多。如果一個人淒淒涼涼地,思前想後,越想心越狹,那就甚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了!」
「二奶奶說,這是真正老山人蔘,給你陪嫁。」
「麻煩甚麼?」王二嫂說:「我把作料弄好了,拿鍋到火盆上來煮。」
「是的,應該回去看一看。不過,」王二嫂問道:「錦妹妹,你能不能今天就回來?」
繡春點點頭,欲語還休地遲疑了好一會,終於問了出來:「二爺怎麼樣?」
「婆婆,你說病人怎麼?」
「朱大夫——。」王二嫂的聲音在發抖。
「多。」
劉四婆婆深以為然,「對,對!這個人得看住她,不然你就有理說不清了!」她想了一下說:「如今只有這麼辦,一面請大夫,一面通知曹家。請大夫倒容易,本街上的朱大夫,婦產科有名的;通知曹家,我看就找張三去好了。」
王二嫂本來還要去推繡春,聽得這話,急忙縮回了手,掩在自己嘴上,雙眼望著劉四婆婆,眼中充滿了驚恐與求援的神色。
「那還用說?彆扭鬧到今天還沒有完。」
「你不懂!」繡春搖搖頭,語氣簡促,頗有不願多談的意味。
王二嫂不知怎樣才能用三五句話,就將這一夕之間的劇變說清楚?見此光景,劉四婆婆自然自告奮勇。
「我自己知道,身子我吃虧得起。就是那一陣,想起來害怕。」繡春不勝依戀地說:「我真想你能在我旁邊!無奈,是辦不到的事。」
「石大媽,服了你的藥,是這個樣子嗎?我看不大對!」
「那就託你。」繡春將存摺交了給錦兒,很高興地說:「這筆錢我分作四份;自己留一份;一份給我二嫂;一份半孝敬我爹;還有半份給我那個不賢惠的大嫂。錦兒,你看這麼分派好不好?」
「不必這麼辦!」孫三說道:「我讓種德堂的夥計,揀好的送來,你們自己講價好了。」說完,孫三掉頭就走。
到此程度,何謹才覺得有了把握;不過他提出警告:「著實還要小心!屋子裏要靜,要讓病人覺得舒服;最好拿她身子抹一抹,褥子換一換。」
「這不是無理取鬧嗎?」繡春問道:「你怎麼回答他呢?」
繡春覺得好笑,但笑不出來。心裏自不免有些難過。不過,她也知道,事到如今,除了心硬膽大四字以外,她不能有別的想法;只希望順順利利過了二月初二,因此對震二爺夫婦鬧彆扭一事,還得問下去。
「不會的。下了這麼多血,還會不下來嗎?」
「王二嫂,」劉四婆婆說:「看樣子,很不好,還得趕快去把藥弄來。」
「請你到旱烟店劉家,把四婆婆請來,說是我家出了急事,非請她老人家馬上來一趟不可。就煩你陪了她來。喏,這十幾個銅錢你先拿著,回頭我還要謝你。」
「我很感激你。錦兒!不過,這就更教我沒有臉見紳二爺了。騙了他一回不夠,又騙第二回。」
「避甚麼嫌疑?怕二爺喜歡你,他不願奪二爺的人,是不是?」
忽然,王二嫂大聲問說:「石大媽呢?」
好不容易聽到外面有了人聲,是小四兒回來了,「婆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朱大夫說,要趕快喝蔘湯;要好蔘!他不來了。」
「沒有東西?」王二嫂說:「莫非沒有下來?」
「怕要虛脫不是?」劉四婆婆上前問說。
「是了!」孫三帶著藥方、藥錢,掉頭就走。
「何大叔,」錦兒轉臉向跟她一起來的中年男子說:「你也來。」
「街坊怎麼知道?我也不能逢人就跟人家撇清。除非是你四婆婆這樣子平時走得極近,跟一家一樣,我才跟你有甚麼說甚麼。不然,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你!」
那知死亦不易!因為渾身骨頭像散了一般,想學鼎大奶奶那樣,用三尺白綾吊死在床頭都辦不到。而死的誘惑是那麼強烈;僅僅只要想到死,就覺得有了希望,老天爺畢竟還留了一條路讓人去走!
「妹妹!」王二嫂趕緊用致歉的聲音說:「我不是怪你,我是比你還著急!我看,我把劉家四婆婆去請來吧!,事到如今,性命要緊,再耽誤不得了。」
「好說,好說!做這種事,實在也是陰功積德。姑娘,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
錦兒凝神想了一會,覺得有個說法不足為外人道,對劉四婆婆卻可以交代過去。
這一說繡春想起來了,「是那套從東洋帶回來的,甚麼『暗藏春色』的酒杯不是?」她說:「那套酒杯我收到樓上去了。」
「當歸也好。」劉四婆婆說:「你必是燉了雞在那裏,我聞見了;趕緊拿雞湯煮當歸。」
「是的。」
藥是從三家藥店裏配來的,一一檢點齊全;石大媽去找躺在床上想心事的繡春,要一把戥子。
寫完又交代:「這奪命丸,又叫桂枝茯苓丸,大藥鋪有現成的,就方便了。不然恐怕耽誤工夫!」
繡春也知道,必是震二奶奶還有很要緊的事要差遣她;延到午後回去,她已是擔著很大的干係,便點點頭說:「也好,我讓我嫂子去弄幾個菜。」
「好得很!」錦兒站起身來說:「明兒一早,我仍舊打發上次來過的那個老婆子來看你。你想吃點兒甚麼,我讓她捎了來。」
王二嫂比較冷靜,看出情勢是緩和了;便即說道:「好了!我先扶你上床去;讓錦妹妹把這兩天的情形跟你說一說,你就知道了。」說著,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下來的血多不多?」
「是啊!」
繡春怕她不認識路,將大寶喊了來,給了他十來個銅錢,讓他陪著石大媽上街,一再關照:別走遠了!只在近處逛逛。然後關上了大門,轉身笑道:「這個老幫子,真受她不了。」
錦兒靜靜地想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我原來的意思,等你精神好一點兒,咱們再細細琢磨,省得談不出一個名堂,連我都煩。既然你連你自己的病都不顧,那就談吧。」
「姑娘,」她一伸手去摸繡春的頭,手是濕的,「怎麼會有冷汗?」
看她洋洋得意的樣子,繡春急於要知其詳,便坐起身子問道:「你是怎麼個主意。」
劉四婆婆大吃一驚,「怎麼?」她問:「你出了甚麼岔子?」
於是錦兒細說經過;繡春聽得很仔細。每一句話都在心裏琢磨了一遍;覺得這個說法確是不壞,但傳到李紳耳朵裏,只怕會有是非。
「戥子沒有。」繡春問道:「幹甚麼用?」
起先兩湯匙,仍如灌當歸雞湯那樣,一大半由嘴角流了出來;灌到第三匙,聽得「嘓」的一聲——所有的人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只怕,」何謹緊皺著眉說:「不知來得及,來不及?只怕陽氣要竭了。」
「怎麼樣?」
「那就好極了!錦妹妹,晚一點不要緊,反正府裏總有人送;我這裏,不管多晚,我都等你的門。」
「還不是那班小丫頭子倒霉!有一天連我也罵了。」
「繡春怎麼了!」錦兒搶著問說。
繡春不響,將錦兒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自覺一顆冷透了的心,似乎在回暖了。
何謹卻顧不得跟她招呼,緊跟著錦兒往前走;只見她掀開門簾,踏進去定睛一望,隨即「哇」地一聲哭了。
石大媽亦是心照不宣,無須多問,只有個心願,「錦姑娘,」她陪笑說道:「都說南京織造府跟皇宮一樣,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讓我開開眼。」
在繡春聽來這是強詞奪理的歪理,可是一時卻不知怎麼駁她?
這一說,石大媽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就地跪了下來,「朱大夫,求求你。」她說:「千萬要救一救!」
石大媽心中茫然無主,表面卻力持鎮靜,要顯得她毫無責任;但只能做到不露慌張之色,並不能靜心細想,因而就變得麻木不仁似地,怔怔地望著王二嫂,好半天開不得口。
王二嫂方寸有些亂了,只能回頭來問:
「藥嘛!」王二嫂說:「良藥苦口利於病。」
聽得這話,錦兒眉眼一舒,「蔘有!」她轉臉說道:「那天我不是帶了一支老山人蔘來,是二奶奶給繡春的。」
「請安不敢當!等過了這一陣子,我來接你進府去逛逛,看一看皇上坐過的椅子,睡過的床,是怎麼一個樣子?」
於是朱大夫提筆寫方:「桂枝、丹皮、赤苓、赤芍、桃仁各等分,蜜丸芡子大,每服三丸,淡醋湯下。」
於是兩人回到繡春屋子裏,錦兒將一個手巾包解開來,裏面是一個錫盒;揭開來,已泛黃的棉花上置著一隻吉林人蔘。
「因為錦兒很不贊成她打胎,所以她先不敢說。直到石大媽來了,諸事齊備,才跟我跟錦兒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的主意又大,不依她不行。結果,弄得這麼糟。唉!」王二嫂以長長一聲嘆息作結。
「真險!合是你命不該絕。我是餓醒的;夢裏頭想吃走油肘子,想吃燒鴨子熬白菜,總是到不了嘴,一急急醒了,正好看到你坐在這裏。」錦兒又說:「這兩天胃口和-圖-書不好,今天一天只吃了一碗藕粉;倘或晚上吃了飯,你這條命完了。」
「唉!壞就壞在她一個人在肚子裏做功夫;就是錦兒,她也沒有全告訴人家。就像這個混帳的石大媽,會搞這套花樣,她也是等人到了才告訴錦兒的。」
石大媽自知闖了大禍,畏罪潛逃的消息一傳出來,觸動了錦兒的靈感;叫王二嫂把她不及帶走的行李打開來一看,錫盒赫然在目;裏面擺著一支全鬚全尾,絲毫無損的吉林老山人蔘。
繡春將臉轉了過來,王二嫂捧著燭臺映照,劉四婆婆看了她的臉、她的手,最後看舌苔。臉色很沉重了。
錦兒想起來了,點點頭說:「果然希罕!上次江寧楊大老爺的姨太太做月子,託人來跟震二奶奶要,才給了兩小包;這會兒一大包、一大包給繡春,真是難得。」
「我,我,」石大媽囁嚅著說:「我去煮雞湯。」
「脹!」繡春斷斷續續地答說:「像有甚麼東西堵在那裏,氣都透不過來。」
孫三應聲而至,由劉四婆婆交代:「到大藥鋪買桂枝茯苓丸;越快越好。」
「你是說,太太把鳳英叫了去,交代了你的事以後?」
不知是真的繡春自己「剛強」能撐得住;還是錦兒自己往好的地方去想?她覺得繡春的氣喘似乎緩和了,汗也出得少了,因而心情又寬鬆了兩三分。等蔘湯一到,由王二嫂將繡春的身子扣住,錦兒自己拿個湯匙,舀起蔘湯,吹涼了小心翼翼地往繡春口中灌。
娓娓言來,特感親切;繡春想起從認識李紳以來,錦兒處處關懷衛護的情形,心裏一陣酸,一陣熱,再想到此番九死一生的經過,不由得伏在桌上,失聲痛哭。
「照這麼說,不但虛陽外脫,而且上厥下竭,脈已經快沒有了。」
「附近的大藥鋪,只有水西門的種德堂;倘或沒有,怎麼辦?跑遠了一樣也是耽誤功夫。」
「不行!」劉四婆婆說:「這件事小四兒辦不了!人家看他孩子,也不敢把人蔘給他,你還是託街坊吧!」
「不錯,本來是通經藥;加上別的東西就不是了!」
一面說,一面用一塊紡綢手絹替繡春去擦汗,同時目不定睛地注視著她的已不會轉動的眼珠,心裏在想:繡春不知道還能聽得懂這些話不!
於是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怎麼走得上這條路?拿尋死的法子一樣一樣想過來,想到五六年前府裏一個吞金而死的丫頭;幸好聽人講過此人的故事,不然只知道吞金,卻不知道算盤珠這麼大一個金戒,吞入口中,哽在喉頭,怎麼能夠死得掉?
「那就只有等人蔘來救命了?」錦兒傷心地問。
「那就快找!」劉四婆婆很熱心地說:「我先到廚房,洗藥罐子去。」
等繡春將天平架好,石大媽便將錦兒帶來的那塊麝香取了出來,放在秤盤裏。
「四婆婆,」她說:「你看朱大夫還不來!你老人家有沒有甚麼急救的法子?」
「有的!」她比著手勢說:「大概有這麼大一個硬塊。」
「啊,啊!」石大媽放心了,「冷汗是痛出來的。來,你早點坐到馬桶上去,省得把床弄髒了麻煩。」
繡春臉上只泛起些微紅暈,避開了四婆婆的視線說:「心口像堵著甚麼一樣,好像隨時要斷氣似地。」
「產婦似乎心事重重,抑鬱不開;如果不能先把她心裏的瘩塊打掉,藥就不會有效驗!」
第二天人又不對了,發熱咳嗽,還有盜汗,便把朱大夫請了來,細細診察,開好方子,提出警告。
「我還問你呢?不知道躲到那兒去了?」
「肚子餓不餓?」王二嫂問。
王二嫂就在大門裏面等,門開一條縫,不斷往外張望;好不容易盼到一星燈火,認出是張三的燈籠,行得極慢,足見是將劉四婆婆請來了,不由得心中一寬,在盤算著話應該怎麼說?
「四婆婆說的是。可是就是我一個人,怎麼走得開?我一走,那個老幫子還有個不趕緊溜的?」
於是王二嫂與錦兒便上繡春臥房裏去找那支人蔘;抽斗、櫥櫃、箱子,都找遍了,就找不到那個裝蔘的錫盒子。
於是三人各奔一處;劉四婆婆回到病榻前坐下,眼看著繡春在嚥氣,卻是束手無策,唯有不斷地唸佛。
於是,錦兒回房,將這話告訴了繡春;她連連點頭,表示欣慰,證明王二嫂的看法是對的。
於是石大媽用把利剪,剪下五分之一;看看藥,又看看繡春,躊躇不定。
「我去看!」王二嫂一直奔到廚房。問道:「四婆婆,你看見石大媽沒有?」
是錦兒的聲音,她就睡在石大媽原先睡過的那張床上,已經三天了。此時午夜夢回,從帳子裏望見繡春的背影,所以探頭出來問一句;聲音並不大,不過已足使繡春受驚了,一個哆嗦一打,震脫了手中的剪刀,掉落在磚地上;金石相擊,其聲清剛,入耳不易忽略。
「這時候那裏去找蔘去?」劉四婆婆嘆口氣:「要是在她主子家就好了。」
錦兒覺得她這話很有道理。考慮了一會,慨然說道:「好吧!我現在就走;晚上回來。」
「鬧到今天還沒有完?」繡春蹙著眉說:「那不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嗎?」
聽得這話,石大媽毫不遲疑地又剪下一塊,繡春秤得很仔細,用砝碼校平了,是兩錢三分。
石大媽跟王二嫂說好了的,兩個人輪班相陪;估量藥力發作在後半夜,得讓石大媽來照料,所以前半夜歸王二嫂陪。聽得喊聲,立刻轉臉去看,只見繡春的臉色很不好,黃黃地像是害了重病的樣子。
發現石大媽作賊偷蔘,最痛恨的還不是王二嫂與錦兒,而是何謹。原來他本是曹寅的書僮,年輕時隨主人往來蘇州、揚州各地,舟車所至,多識名流;所以他於歧黃一道,雖未正式從師,但卻聽過名震天下的葉天士、薛生白諸人的議論,私下請教,人家看他主人的面子,往往不吝指教,是故何謹的醫道,已稱得上高明二字。他看繡春的情形,是命與時爭,片刻耽誤不得;朱大夫的話不錯,「只要有蔘湯,他不來也不要緊」;就是剛才他診治之時,一味獨蔘湯救繡春的命,也還有八分把握。此刻卻很難說了!如果不治,繡春這條命從頭到尾是送在此人手裏!
「怎麼?」王二嫂一哆嗦,「四婆婆,你說是個死胎?」
「錦兒跟我說得不夠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是啊!」王二嫂茫然地,「那裏有藥店,我都想不起來了。」
「我們到外面談去。」她又向繡春說:「姑娘,不要緊的,你別怕;把心定下來。」
「那一套酒杯?」繡春打斷她的話問。
「姑娘可真是把我的嘴封住了。」劉四婆婆笑道:「既然這樣子,只好請姑娘替我在府上二奶奶面前,先道個謝;改天我跟著王二嫂一起去給二奶奶請安。」
「怎麼說是不是?」
「肚子疼是一定的。妹妹,你得忍住,忍得越久越好。」
「繡春,我的話你聽清楚了,謝天謝地,我好高興。你把心定下來,有我在這裏,你不要怕!」
「怪不得!我遍處找,找不著;二爺就咧咧喇喇地罵:『我就知道,你們齊了心跟我過不去!只要是我看得順眼的,你們就看不順眼,非把它弄丟了不可!』又指到我臉上問:『為甚麼二奶奶的話你句句聽;我二爺的話你就當耳邊風?』」
「甚麼東西掉在地上了?」錦兒一面說,一面坐起身來——睡過一覺,神清氣爽;正好下床來照料繡春服藥。
這得問本人自己才知道;王二嫂便跟繡春小聲交談了一會,方始回答朱大夫:「算起來三個月另幾天。」
「三個月另幾天?」朱大夫困惑地自語著,沒有再說下去。
「也只有這種人,才能幹這種事;受不了也得受她的。」錦兒招招手說:「你來!奶奶有樣東西給你。」
「不怎麼想吃。」
這副神態,實在可氣,王二嫂恨不得狠狠給她一巴掌;「你倒說話呀!」王二嫂頓足說道:「藥是你弄來的,總知道藥性,要怎麼才能給它解掉?求求你,快說,行不行?」
「劉家四婆婆年紀大了,只怕不肯來。」
「他說:有蔘湯,他不來亦不要緊;沒有蔘湯,他來了也沒有用。」
這下,石大媽算是聽清楚了。心裏有話:「我懂藥性,還當大夫呢!」但她也知道,這話如果出口,先就理虧;既不懂藥性,何以敢為人「治病」?如今挨得一刻是一刻,看繡春身子壯實,只要能把胎打下來,吃幾服當歸湯補血,也就不要緊了。
說到這裏,總是畏縮在後的石大媽突然踏上兩步,彷彿有話要說似地;劉四婆婆與王二嫂便轉眼望著她,眼中當然不會有好顏色。
「怎麼?」錦兒不解,「除非繡春的病有變化;不然還會出甚麼亂子?」
劉四婆婆知道王二嫂此時方寸已亂,又無人手。她這個孫子雖很能幹,到底只是十來歲的孩子,不敢差遣他上藥店,萬一誤事,性命出入,非同小可。
「你跟她說:這是陰功積德的事。」王二嫂又說:「張三,你替我跑一趟,把四婆婆請了來,你也就是積了陰德。」
繡春心情一寬,「石大媽,」她說:「種種要請你費心。我也是識得好歹的人,石大媽盡心幫我的忙。我自然也有一份人心。」
「好的!那麼,」王二嫂說:「我看只有託小弟了。」
又細看了舌苔,他依舊沒有甚麼表示;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堂屋裏站定,眼望著地下,嘴閉得極緊。
「你把臉轉過來,等我看一看。」
儘管心照,口中難宣;繡春亦就只能含含糊糊地問道:「石大媽,你看我甚麼時候可以復原?」
一語未畢,繡春緊皺著眉,重重嘆口氣說:「咳!叫我怎麼還有臉見人?想起來就揪心。」
「這位想來就是石大媽了?」劉四婆婆問道:「你給他吃的甚麼藥?」
單單用人蔘來陪嫁,似乎希罕;不過細想一想,也不難明白,是怕她服了石大媽的藥以後,失血過多,用來滋補。只是不肯明說而已。
也就是這一聲;錦兒立刻警覺,會驚了病人,硬生生地將哭聲吞了回去,可是眼淚卻攔不住,往下流個不住。
既然自告奮勇,亦不必拒絕,「那就先去把火弄旺了!」王二嫂說:「我去找當歸。」
繡春一秤才知道和*圖*書是震二奶奶秤好了來的;恰好是五錢。
「二奶奶已聽老何細說了這裏的情形。她說,這件事多虧得你有主意。」沈媽忽然問道:「我倒還不明白,你怎麼消息這麼靈通?」
「是的!可是他不能原諒我。」
「不行!」繡春帶著哭音說:「肚子疼,胸口又脹又悶。還不知道為甚麼發冷?」
有話還不能即時說出口;得先把王二嫂找到一邊,悄悄將震二奶奶預備拿銀子封人的嘴的話說給她聽。兩人稍作斟酌,認為劉四婆婆出的力最多,她那張嘴也頂要緊;決定送她二十兩銀子,另外再拿兩吊錢讓小四兒提了回去,那就皆大歡喜了。
「你請放心,包管妥當。」
「看樣子是藥吃錯了,有個解毒的方子『白扁豆散』;不知管不管用。不過,吃是吃不壞的,」
「只好老實跟她說。」
「妹妹,你把這碗蘿蔔汁喝下去就好了。」王二嫂一面說,一面拿碗湊到她唇邊。
到廚房裏配好了作料,倒上雞湯,王二嫂抓一把發好的米粉丟在沙鍋,雙手端著,回到原處。誰知就這片刻之間,繡春的神氣又不同了,雙手環抱在胸前,雙肩搖動,是在發抖。
聲音突然,只見繡春身子打個哆嗦,但眼中卻無表情;劉四婆婆趕緊阻攔:「王二嫂,你別驚了她!」
朱大夫看了繡春一眼,轉臉問王二嫂:「到底有幾個月了?」
接下來是錦兒向石大媽有話有東西交代。交代的東西是二十兩銀子,一小塊麝香;話只一句:「另外的藥,你自己配吧!」本來還帶了一支舊珠花,想讓她拆線重穿,藉以遮鳳英的眼睛,如今當然不必多此一舉了。
這句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力,將錦兒的眼淚,輕易地攔住了,「我們怎麼不知道你的心,你好面子,這下子讓人說嘴,自己覺得沒臉見人?」她走近了來說:「你問二嫂,我們是怎麼費好大的勁,在替你保住面子?本想,你的身子還弱得很,等你精神稍微好一點兒,細細告訴你,你不想想,你的難處,我們當然知道,當然會替你想法子,誰知道你這麼心急,這麼想不開!你怨誰?」
「對了!」沈媽接口說道:「二奶奶的意思,還得王二嫂出面,送錢還是送東西,作為酬謝,同時就把話傳過去了。二奶奶讓我帶了十個銀子來,一共一百兩;還有給繡春的兩枝蔘、一大包藥,我都包在一起,這會兒不便打開,回頭你自己看好了。」
就這時候,孫三滿頭大汗地趕了回來,手裏抓著一包藥,進門便喊:「奪命丸來了!奪命丸來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王二嫂奔到床前,探身問道:「妹妹,你覺得怎麼樣?」
「恐怕不行了!你去看!」
「姑娘你秤秤看,多重?我看總有五六錢。」
「這話你該說給繡春聽,讓她知道,二奶奶對她好。」沈媽又說:「你關照王二嫂,這藥可不能送人,傳出去不大好。」
突然,錦兒像拾得了一粒明珠——實在比一粒晶瑩滾圓的珠子珍貴,繡春的眼角出現一滴淚珠。
「請了她來,怎麼說呢?」
聚精會神在傾聽的劉四婆婆連連點頭:「她這麼想,有她的道理,不算錯!」
「好了,好了!」王二嫂自知話說得太重,更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解勸著說:「你千不看,萬不看,只看錦妹妹對你的這一片心,你也不該起那樣的念頭!就是我,這兩天是怎麼個情形,你倒問問錦妹妹看。大家都顧著你,反而倒是你自己不顧你自己。」
在錦兒看,她並無愧悔之心,以致越感委屈:「好!我天一亮就走;從此以後,隨你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她「嗬,嗬」地哭著去收拾她的衣服。
說著,便往廚房裏走;恰逢王二嫂端著當歸雞湯走來,一眼望見小四兒,立即問說:「朱大夫呢?」
「你奇怪是不是?我告訴你吧,是我想出來的;你嫂子讚我這個主意,好比諸葛亮再世。」
那就只有王二嫂臥房裏去談了,「很不妙!」朱大夫搖著頭說:「胎兒多半死在肚子裏了!」
「是啊!她長得又俊又富態,真是大家奶奶的樣子。」
「四個多月以前的事,不過我也是年前送灶的那天,府裏派人把我找了去,跟我說了才知道。曹太太還跟我說笑話,總有一天她得管繡春叫表嫂。四婆婆,你聽聽,繡春的命還不錯吧?」
他的話還沒有完,劉四婆婆急忙輕喝一聲:「朱大夫!」她往裏指一指,示意別讓繡春聽到。
「如果他是這麼想,你就沒有甚麼好難過的!」錦兒很快地說:「因為他不是真的喜歡你。」
「繡春,」她是叱斥的聲音:「你這是幹甚麼?」
「好,好!」劉四婆婆很高興地,「索性叨擾你了。」
何謹且不作答,復又為繡春診了脈才說:「脈是有了;人還虛得很。如今先得把她的元氣托住;蔘湯還要喝;另外我再開張方子。錦兒,你記住,到繡春能跟你說話了,就可以服丸藥了。到那時候通知我,我再來看。」
終於還是王二嫂自己想到,左鄰香燭店的夥計孫三,為人熱心而老成;於是隔牆大喊:「孫三哥、孫三哥!」
更好的是,要用的東西都在手邊;她掙扎著起身,踏著軟軟的磚地,一步一扶地走到梳頭桌子前面坐下。
於是王二嫂心甘情願地到了廚房裏。撥魚兒很費工夫,先得煮湯;接著調麵粉。等把麵粉調成稠漿,湯也大滾了;再用筷子沿著碗邊,拿麵漿撥成一條一條下到湯裏,頗為費事。
這一說,都被提醒了,錦兒接口:「是啊!」她恨恨地說:「這個害死人的老幫子,怎麼不照面?」
於是沈媽要回去了。臨行向王二嫂,劉四婆婆一一作別;禮數頗為周到。最後去看繡春,居然睡著了,自然不能去驚動她,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回府覆命。
這一說,提醒了王二嫂。如果被褥上血污淋漓,拆洗費事,猶在其次;就怕鄰居見了會問,難於回答。所以趕緊幫著石大媽,將繡春扶了下來,坐在她新買的馬桶上。
繡春不答。微微垂著眼,不知在想甚麼?錦兒便起身去尋王二嫂,將要回府裏去看一看的話告訴了她。
「壞了!一定開溜了。」王二嫂跌腳:「太便宜了她。」
錦兒不免反感,「我不懂,那麼你懂囉!」她問:「你倒說個道理我聽聽。」
王二嫂面有難色,「我實在有點怕!」她說:「怕她不死心,再來那麼一回,怎麼辦?我有兩個小的,也不能整夜看著她。」
「那就早點服藥吧!」
「如果她真是要這樣,我在這裏也沒有用;我也不能整夜看著她啊!」
「到藥店裏買一兩白扁豆,讓他們研成末子;用剛打上來的井水和著吞下去就行了。」
就這微顯張皇之際,錦兒已經下床,一眼從繡春肩上望過去,黃澄澄的金子耀眼,急忙奔過去定睛細看,不由得大駭。
「那可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了——。」
繡春何嘗沒有想過?只是顧不得那麼多而已。此時自是無言可答,閉著嘴不作聲。
「當然!這一送了人,問起來源,不就是繡春養私孩子的證據。」
繡春不答,而神色不同了,是極痛苦的樣子,這表示她已經不反對請劉家四婆婆來看;王二嫂便不再遲疑,轉身出門。
「我撈過了。裏頭沒有東西!」
「只怕當初沒有弄清楚。根本不是;那就不能服我的藥!」
「既然吃不壞,不妨試一試。四婆婆請你說,是怎麼一個方子?」
「是甚麼藥?」
「對了!這個石大媽,是怎麼個來路呢?」
「本來就是皇宮嘛!」錦兒淡淡地答說:「等你把繡春的病治好了,少不得會讓你開開眼界。」
「那怕來不及。」
錦兒知道她內心感觸甚深,只有極力勸慰著,將她扶上床去;而繡春的眼淚始終不斷,先是感動,後是感傷。為自己哭,也為多少大宅門裏跟自己一樣遭遇的人哭。
錦兒的聲音比哭都難聽!聽見的人,都像胸頭壓著一塊鉛,氣悶得無法忍受。
聽她這麼說,繡春心裏不免嘀咕,「石大媽,」她怯怯地問:「怎麼叫經得住?」
「下來了沒有呢?」
「就養好了,又還有甚麼好談的?再說,你倒替我想想,怎麼能夠把心放寬來?」
「恐怕很難。」朱大夫唸了幾句醫書上的話:「『面青母傷,舌青子傷;面舌俱赤,子母無恙;唇舌俱青,子母難保。』姑且用『奪命丸』試一試;實在沒有把握。」說著又大搖其頭。
「二嫂會。」
「不!不!」錦兒攔住她說:「吃飯是假,好好兒說說話是真。你請你嫂子陪客吧,我也有些話要告訴你。」
以後的情形就編出來的了。道是石大媽會穿珠花,且又刻意巴結震二奶奶,所以約定開了年接她到南京來,替震二奶奶把幾副「頭面」從新理理。
「二嫂,這得費你的心,務必要辦到。為甚麼呢?」石大媽放低了聲音說:「如果有東西下來,我好伸手下去撈;另外包好埋掉。這樣子,不就穩當了嗎?」
「他如果知道我懷過誰的孩子,就一定不肯再要我。我知道他的脾氣,他要避嫌疑。」
王二嫂與劉四婆婆急忙迎了出去;朱大夫與劉四婆婆相熟,所以點一點頭,作為招呼,隨即問道:「你在這裏幫忙;產婦怎麼樣了?」
石大媽忽然畏怯了;劉四婆婆便催她:「你有話快說!」
一碗蔘湯灌完,氣喘大減;出的汗已不是冷汗,眼睛中開始有了光采,而且能夠微微轉動。
答了這兩句話,錦兒不容她多說,站起身來就走;繡春卻在堂屋裏攔住了她:「錦兒,你無論如何到晚上再回去!」她哀求似地說。
「那可不能怨我!」
劉四婆婆喜出望外,「二十兩銀子還嫌少啊?姑娘,你真是大宅門裏出來的,不在乎!照說,二奶奶恤老憐貧,送我幾兩銀子,我不該不識擡舉;不過……」她想了一下,終於還是照謙辭的原意:「實在太多了!」
四婆婆見多識廣,一伸手先掀被子看了一下,跌跌衝衝地到得堂屋裏,一把抓住他孫子說:「小四兒,趕快,再去請朱大夫!你跟他說:病人怕是要虛脫!請朱大夫趕快來。」
「你的血旺,多下來一點不要緊。」石大媽說:「藥力夠了,就下來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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